第一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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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民國二十五年,夏天,龍城的餘家“雙喜臨門”。

其實是“三喜臨門”——隻是這第三喜,不便與人說。

第一喜——在龍城警察局副局長任上多年的餘乃謙,接到了新的任命狀——他去掉了副字,當上了正局長——餘副局變成了餘局,自然可喜可賀。

餘家小姐餘立貞,剛從禮賢中學畢業,就拿到了去美國留學的護照,半個多月後即可成行。此乃第二喜。

第三喜嘛——還是暫不說為好。

除了這三大喜,餘家還迎來一些小喜慶——比如處暑這天,是立貞十八周歲的生日。立貞轉眼間長成大姑娘了,即將出國。當此時機,餘乃謙和夫人商定,趁著立貞生日,好好地慶賀一番。處暑過後就該迎來真正的秋天,秋天是收獲的季節,餘家終於贏來了大收獲的時刻。

餘小姐十八歲生日慶典,處暑那天中午在龍城飯店三樓金色大廳隆重舉行。這天的場麵盛大、熱烈,龍城不少頭麵人物親自到場祝賀。徐市長派人送來了賀幛,賀幛是用整幅綢布做的,上麵有徐市長的親筆賀詞“貞貞生日快樂,餘家前程似錦”,張掛在大廳顯著位置,分外醒目。駐防龍城的四十七師郭師長派副官送來了鮮花和賀禮。這位副官姓申,名叫申之劍,父親是省教育廳的廳長,書香世家,申副官二十五歲,就已經是中校,可謂年輕有為。郭師長有意撮合申之劍和立貞,餘乃謙夫婦也覺得這門親事相當不錯,答應好好考慮,最遲明年,等立貞回國探親,就把事情挑明。至於結果如何,要看雙方緣分。

餘乃謙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早早到場了。老太太最喜歡立貞,把立貞當心肝寶貝,疼愛立貞的程度遠遠超過了長孫立文。此刻,老太太慈眉善目,滿麵紅光,喜氣洋洋,笑聲朗朗,端坐在太師椅上,接受一眾貴客的祝福。片刻後,一陣香風飄來,人未至,悅耳的笑聲先到——餘夫人韓素君過來了,她一襲華貴的旗袍,身形婀娜,香頸微露,雲鬢飄逸,完全不像個四十出頭的女人,說三十歲都覺得多了。餘夫人真有點儀態萬方、母儀天下的風範。餘乃謙呢,今天沒著警服,他穿一身淺灰色的西裝,相貌堂堂,風度翩翩。這對夫妻,真是少有的般配,令人稱羨。

幾個頭麵人物和餘乃謙、韓素君說笑著。有人問起少爺立文。餘乃謙打著哈哈,說立文在南京,忙得很,趕不回。有人又問,前些日子還見他呢,怎麼說走就走了?餘乃謙說,孔部長讓人打電話來,催他回去有要緊事。餘乃謙說的孔部長,是指中央政府財政部長孔祥熙。大家都知道,餘公子在財政部供職。有人感歎,如果少爺在,餘家今天就齊全了,是個多麼和睦、幸福的家庭啊……

此時,眾人都在翹首以待——小壽星怎麼還不出場呢?

音樂起,一曲歡快的華爾茲樂曲聲中,餘立貞娉婷而來,眾人的目光宛若被磁石吸引,一齊望過去。她身著湖綠色的短袖上裝,下麵是一條長長的絲質百褶紅裙,白色的高跟鞋有節奏地敲擊著大理石地麵,長發飄飄,略施粉黛,花團錦簇,顯得清純典雅,光彩照人。她像一個降臨人間的天使,略含羞澀,微笑著對全場額首致意,長長的睫毛偶爾眨動一下,一雙丹鳳眼蕩漾出道道明媚的秋波……

今天很多客人來,就是為一睹餘小姐風采的。

申之劍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以前他隻見過她的照片,今天是頭一回目睹她的真容,她的豔麗程度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經過申之劍身邊時,仿佛有心靈感應,她微微停頓一下,瞥了他一眼。這一眼,令他心慌意亂,全身麻酥酥的。他竟然紅了臉。

西洋樂隊停頓片刻,隨之生日祝福曲瞬間溢滿了整個大廳。人們起身熱烈地鼓掌。餘立貞站在大廳中央,手挽紅裙,衝著賓客們頻頻鞠躬致謝,天使般的笑意寫在臉上,像一朵剛盛開的玫瑰。這一刻,餘家的小姐立貞,讓所有人陶醉了,讓整個世界陶醉了。

簡短的儀式結束後,就是豐盛的午宴。

生日宴進行到一半時,一個男侍者無聲地來到餘立貞身邊,禮貌地遞上一個信封,輕聲道:“小姐,一位先生給你的。”

立貞略一猶豫,接過信封,拆開看。一行熟悉的字跡進入她的眼簾,她的表情先是驚愕,隨即是驚喜。她快速折起紙片,攥在手心,故作鎮靜地給身邊的客人敬酒。其實這時候,她的心早亂了……

2

天氣依然很燥熱。餘立貞從一輛黃包車上跳下來,撐起一把紫色小洋傘,快步朝東湖公園走去。公園裏人不多,三三兩兩的大都是學生。今天她也是一身學生打扮,長頭發盤在腦後,人顯得利索。

自從昨天接到那個紙片,她一直惴惴不安,搞不清等待她的會是什麼結局。現在那個紙團仍然攥在她手心,都汗濕了,字跡早就難辨,不過她早已記在了心裏。

那上麵寫的是:“立貞同學,明天下午三點,東湖公園老碼頭見。”落款隻有一個字:“汪”。

就是不落款,她一眼也能看出是誰寫的。她對這個筆跡太熟悉了。差不多有一年半光景,她幾乎每天都在教室黑板上見到這個筆跡,還有那個儒雅、穩重、超脫的身影。她早就把這個身影記在了心裏。

她一步一步朝老碼頭走去,越是快要到了,心越是跳得厲害,怦怦的,像有一麵小鼓在胸膛裏擂響。她希望早點見到他,又害怕他爽約。以前她曾經給他寫過紙條,約他到這裏或那裏見麵,他好幾次都拒絕了,令她羞憤不已。

碼頭就在前麵。碼頭上人也不多,十幾條小木船拴在靠岸的鐵柱子上,隨風隨水搖擺。她深吸一口氣,抑製一下心跳,把傘撐高一些,四下打量著。

沒有他的身影。

她木呆呆地,不知該怎麼辦了。

難道又要讓她空等一場嗎?……她的大眼睛裏慢慢充溢了淚水……

愣了一會兒,她把傘拉低,收回目光,轉身往回走……

突然,一個隱約的聲音飄了過來:“立貞同學……”

她一愣。以為是幻覺,苦笑一下,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貞貞,我在這兒。”

這回她聽清了,不是幻覺,真真正正是他真實的聲音,而且他居然叫了她的小名!她猛地回過頭——她看清了,一棵大柳樹後麵,有一條小船。剛才大柳樹擋住了她的視線——有個人坐在船頭,撐一把很大的油布傘,傘往上一挑,那個熟悉的麵孔在她眼前閃了一下!

沒錯,就是汪然——她的國文老師,也是她的心上人。幾天前,她曾經做過這樣的夢——在她出國前,他來給她送行——但那畢竟是夢,醒來一陣悵然,淚濕眼眶。而此時,他真的出現在了她麵前……她剛才含在眼眶裏的淚珠,忍不住滾落下來。她像聽到一個命令、一個召喚一樣,快步朝他和他的小船跑去。到了水邊,她把小洋傘一收,迎著他遞過來的大手,伸出自己的小手。他輕輕地把她拉上了小船。這似乎是他們第一次有身體接觸,以前卻是連手都不曾碰過的。她不由得心裏一陣溫熱,心髒怦怦亂跳。

他警惕地往岸上睃了兩眼,沒發現什麼異常,便拿起槳,輕輕劃動。小船向湖心漂去。到了一片寬闊的水麵,他收起槳,船停住了。

兩個人麵對麵坐著,都不知如何開口。兩個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湖麵上有涼風吹過,頓感舒坦。她火辣辣的目光望著他,一時間他竟然不敢與她對視。她注意到他這身打扮不像一個教員,而像一個混得不好的政府小職員。這才一個多月不見,他似乎蒼老了許多,嘴唇上有黑胡楂冒出來,看上去很疲憊,很落魄,與先前那個神采飛揚、文辭激越的汪先生大相徑庭。似乎經曆了什麼大事,幾乎要把他壓垮的樣子。

終於,還是她先開了口:“汪……汪先生,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這不是又回來了嗎?”他幹巴巴地說。

“你去哪兒了?連個招呼都不打。怕你有啥意外,挺擔心的……”她有點語無倫次。還好,沒有失態。

“謝謝……我還好……”

“還走嗎?”

他愣怔片刻,欲言又止,終於道:“暫時,不走了。”

“太好了!”她開心地笑了,笑容燦爛,如湖水的波紋蕩漾開來。

“你來見我,你家裏人,知道嗎?”他問。

“你當我是傻子呀!”她咯咯一笑,笑聲清脆悅耳。她一下子回到了先前的樣子,無拘無束,閃動一雙異常明亮的大眼睛望著他。

“你可能不知道,你爸爸手下的人,正滿城找我呢。”

“找你做什麼?”她不解,一愣。

看來她什麼都不知道,他放心地點點頭。

本來他離開之前,有一天曾經答應過她,一定參加她十八歲的生日聚會。早在半年之前,家裏就開始張羅她出國的事,就是因為不想離開他,她一直沒答應。一個多月前他不辭而別後,她才勉強同意出國。這一個多月來,她悶悶不樂,茶飯不思,人也瘦了一些。以前在學校,她雖然不像有些女同學那樣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但也注意修飾,加上她天生麗質,所以才出類拔萃。他消失之後,她就懶得修飾自己,經常頭發都不好好梳理。她想起他在課堂上,曾經講過《詩經》裏的一段話:“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意思是說,自從心愛的人走後,我的頭發便亂糟糟的,不是沒有潤澤的發油,而是我把頭發梳好了,又給誰看呢?她覺得這段話,多麼適合眼下的自己呀……祖母以為她戀家,百般勸慰她,天天吩咐廚子給她做好吃的,有話沒話陪她拉呱兒——家人誰也猜不透她的心事,隻有她清楚,她是因為惦記麵前的這個男人。

終於,他回來了。

可是,半個月後,她又要離開。

想到這裏,她突然皺緊了眉頭,心裏一陣悸動。

3

一年多以前,汪默涵化名汪然,來龍城有名的禮賢中學當國文教員。第一堂課,他就注意到了這個名叫餘立貞的女生。

禮賢中學男教員少,女教員多,學生也是男生少,女生多。禮賢中學屬於所謂的貴族學校,上得起這個學校的,都不是一般人家。校園裏,女孩子花枝招展,與大街上破敗的景象仿佛是兩個世界。

即便在眾多的漂亮女學生中間,他也能一眼挑出餘立貞,她像出水芙蓉,格外吸引人的視線。在班上,她雖然坐在角落裏,但她那個地方的光線讓他感覺最明亮。她學習成績不好也不壞,好像也不刻苦,也不愛出頭露麵,做事不張揚。她就像一朵百合,不與群芳爭豔,隻是靜靜開放,但她的芳香卻溫馨而持久。可以說,她的光彩在整個校園裏麵,無人出其右。

汪默涵畢業於南京的金陵大學,他外表俊朗,談吐不凡,學識淵博,動作灑脫,朝氣蓬勃,沒有架子,與那些老氣橫秋、麵容呆板、做事古板的男教員們一比,立馬把他們比下去一大截。班上的女學生大多出身官宦富貴之家,受教育早,接受西式生活方式快,見多識廣,她們中很多人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封建保守,有些人往往有驚人之舉。

汪默涵便成為她們最好的目標。

半年之後,彼此都熟悉了。汪默涵時常收到女孩子悄悄塞給他的西洋產的小禮物,或者一張電影票、戲票之類,也有人邀請過他參加周末舉辦的生日派對。他能不去盡量不去,禮物能退還的盡量退還。他是她們的老師,他可不想和她們玩什麼師生戀之類的感情遊戲。他負有重要使命,他顧不上做這些男歡女愛的事情。

況且,他已有妻室。他的妻子也在龍城做地下工作,他們單線聯係,秘密交往,除了黨組織的上層人物,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關係。

餘立貞好像是最後一個向他表示愛慕之情的女生。

他有晨練的習慣,周末一般都離開校園的教職工宿舍,跑步穿過最寬闊的四馬路,去爬南郊的龍山。龍山是市區的製高點,站在龍山頂上,能夠俯瞰像一麵鏡子一樣美麗的東湖,同時想些心事,謀劃一些稍後要做的大事。一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樣爬山,爬著爬著覺得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是一個熟悉的倩影——餘立貞不知何時跟了上來。

她戴一頂小巧的白色太陽帽,身穿藍色的運動衣,足蹬白色的爬山鞋——都是洋貨——她這身打扮頓時令他眼前一亮。

“汪先生早。”她莞爾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唉,早。你也喜歡爬山?”

“我嘛,偶爾。”

她趕上幾步,和他並肩往上爬。她告訴他,她的家,人稱餘公館的一棟小洋樓,就在山下不遠處。爬到山頂,二人都微微出了點汗。她摘下太陽帽,盤紮在一起的發辮垂下來,愈發顯得青春洋溢。他們望著遠處閃耀著藍光的湖麵,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許久,她收回目光,飛快地看他一眼,隨即又移開。

他留意到,她竟然臉紅了。他是過來人,早就感覺到她對自己有那麼點意思。打心裏,他也願意與她接觸——不是為了愛情,他的愛情之花已經開放過,一生綻放一次足矣——他與她接觸的目的,因為她父親是龍城警察局的副局長,在當地算是炙手可熱的人物。

他真實的身份,是中共龍城地下黨支部的最高負責人,負責黨在龍城的秘密工作。來後不久,他暗中領導了大華紗廠的大罷工,還秘密組織了兩次暗殺。他很想在龍城擴大組織,尤其有身份有家庭背景的年輕人是首選,因為他們有豐富的資源和保護傘,能夠為黨組織做更多的事情。所以他瞄上餘立貞,再正常不過。

不久,她約他外出喝咖啡,他爽快地赴約,地點在三馬路的“吉卜賽的誘惑”咖啡館。他試著給她講共產主義,講馬克思,講列寧,講俄國十月革命。但她似乎絲毫不感興趣,隻知道睜著大眼睛,眼睫毛一眨一眨地看著他,完全像個局外人,不知道她腦子裏想些什麼。過幾天,他在校園裏塞給她幾本書,都是關於青年人思想進步的小冊子,當局明令禁止的,他叮囑她好好看。然而,沒兩天她就把書還給了他。他問她:“有什麼心得體會?”她咯咯一笑說:“看不進去,沒啥意思啊。”

他失望了。經驗告訴他,那些對時事一點也不敏感,對政治不感興趣的讀書人,尤其是家境優裕的年輕人,是很難拉進革命隊伍的,他們身上缺乏革命的基因,他們就像一塊石頭而不是一堆柴禾,你是無法點燃它的。自那以後,她再主動約他看電影呀,跳舞呀,吃飯呀,他一概婉拒。

4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地下交通員蘇小淘被便衣抓獲。得到消息,汪默涵火速安排與蘇小淘認識的上下線先撤離,防止發生更大損失。他自己留了下來,因為蘇小淘並沒有與他打過照麵,他相對安全。

蘇小淘是大華紗廠的機工,人很機靈。那天他外出送一份情報,不知怎麼讓警察局偵緝隊的便衣盯上了。便衣上前動手,情急之下,他把塞在老刀牌香煙盒裏的紙卷扯出來,塞進馬路牙子邊的下水道裏。便衣急忙撬開下水道的鐵蓋子,撈出那張臭烘烘的紙條,被髒水浸泡的紙條字跡模糊,什麼也看不清。便衣把他帶進警局審訊,他死咬著不鬆口,隻承認丟紙條是搞惡作劇,逗警察玩的。對方一時也無可奈何。

那幾天汪默涵愁眉不展,盤算著怎樣去營救蘇小淘。餘立貞察覺他情緒不對,問他:“先生,你怎麼不高興?”他猶豫一陣,就把蘇小淘被警察局扣住的事情說了,並說自己並不認識蘇小淘,隻是一個朋友托他打聽一下,誰認識警局的人,想辦法把蘇小淘給“撈”出來。

“咳,咋不早說。”她嗔怪道。

“你有辦法?”

“讓我試試嘛。”

他早知道她父親在警察局任職,但他擔心自己因此暴露,於是沉吟片刻,沒表態。

“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想知道,你打算怎麼辦?”

“找我爸爸呀,我求他的事,他沒有不辦的。”

“你咋給你爸爸說?”

“哎呀,先生你太囉唆了。不就‘撈’個人嗎?小事一樁!這事以前我媽媽常幹。”

“你爸爸如果問你,誰托辦的,你咋說?”

“我就說……我就說是一個同學托我辦的,不提你,這行吧?”

他笑了笑,心想這丫頭還算聰明,終於下了決心,點點頭:“可以。你就說蘇小淘是你一個同學的親戚。”

他隨即拿出一張一百塊大洋的銀票,交給她。她不高興了:“我怎麼能要錢?”

“托人辦事,拿錢再正常不過,你先拿上吧。”

他堅持讓她帶上銀票,這樣更穩妥。他擔心一著不慎,引起她父親的懷疑,順著這個線索追查,所以她走後,慎重起見,他先找個地方躲了起來。

吃晚飯的時候,餘立貞趁母親不在,把事情給父親說了。母親韓素君平時在家的時候少,她要麼約朋友打牌,要麼去看戲,要麼去喝茶,然後就是隔三岔五替請托人辦事,主要是從警局裏麵撈人,當然不是白幹,都是有報酬的,明碼標價,童叟無欺。立貞看不慣母親的做派,動不動就收錢,黨國的名聲,都給她這樣的人敗壞了。所以她想趁母親不在,求父親把這個事辦了,免得母親又提錢,錢錢錢的,真煩人。

餘乃謙想了想,說:“我知道有這麼個蘇小淘。”

立貞說:“爸,同學求我了,趕緊把人放出來吧。”

餘乃謙猶豫著,低頭喝粥。

立貞撒嬌:“爸,我可是頭一回求你呀。”

餘乃謙放下碗:“私放嫌疑人,可不是小事。”

“我媽三天兩頭幹這事,你怎麼都答應?”

“她都是打著我旗號偷偷摸摸辦的,我根本不清楚。”

“我媽辦那麼多了,你辦一個還不行嗎?”

“哎呀,這個蘇小淘,可不是一般的刑事案,他有可能是政治犯。”

“那我不管。爸,這個事你一定得辦。”

餘乃謙沉默著。

立貞拿出了那張銀票:“人家不是白讓辦的,給!”她想好了,如果父親收下這錢,她就從自己的積蓄裏拿錢補上,還給汪先生。

餘乃謙看都不看,就把銀票推給立貞:“還給人家吧,都不容易。我明天上班看看怎麼辦好。”

“謝謝爸爸了。”立貞起身摟著父親的脖子,興奮地親了一下他的臉,然後拿起銀票,上樓去了。

正是這張麵額不菲的銀票,讓餘乃謙起了更大的疑心。底下的人已經調查過,蘇小淘老家在大陽山,他一個人在城裏做工,每月隻有兩塊現大洋的薪水,如果他不是重要的人物,誰會拿一百塊大洋替他贖身?

由此他得出結論:這個蘇小淘,絕對有問題。而且貞貞的身邊,就有共產黨的人。

第二天上班,餘乃謙把張勇叫來,把疑問說了。張勇是他的鐵杆親信,當年龍城警察局招人,張勇無人舉薦,沒有招錄上,一個人坐在警察局大鐵門外麵的馬路牙子上抹眼淚。適逢他經過,問及緣由,見此人麵容憨厚,長相精幹,衣著潔淨,遂破例收錄了他。因此,張勇對他忠心耿耿,他也悉心栽培,七八年時間張勇就坐上了偵緝隊隊長的寶座。

張勇說:“那我們對姓蘇的加大審訊力度,上手段。”

餘乃謙說:“不用。”

張勇又問:“那我派人,到貞貞學校裏,找找線索?”

餘乃謙擺擺手:“不用。”

張勇糊塗了,不知該說什麼。餘乃謙揮揮手:“放人!”

“餘副局,這人不能放!”

“立刻放人!”

5

事情出乎預料地順利,蘇小淘當天就給放出來了。餘立貞找到汪默涵,把那張銀票還給了他,還給他捎來一件上海產的白襯衫。他不解:“應該謝謝你。怎麼還要你給我送禮?”

“先生,今天是你的生日。”她含情脈脈地說。

由於連日緊張和操勞,他竟然把自己生日給忘了。她怎麼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也沒問她。

“看,你這襯衫都有破洞了,快換下來吧。”說罷,她就離開了。

他若有所思地脫下身上的舊襯衫,換上這件潔白的新襯衫。新布料的氣息,讓他微微有一些陶醉……

蘇小淘放出來後,警報解除,汪默涵領導下的龍城地下工作,重回正軌。

其實自從一九三二年之後,中共在白區的地下工作就日漸式微,很多地方的地下力量,幾乎百分之百損失掉,僥幸存活下來的,要麼長期蟄伏,伺機再起,要麼零敲碎打搞一點小活動,形不成氣候。龍城的地下黨組織原本很活躍,一九三三年龍城警備司令部的一次清網行動,把中共地下組織一鍋端,從此他們在龍城偃旗息鼓,一蹶不振,直到汪默涵到來之後,才逐步又打開了局麵。

餘乃謙當副局長已有五年多,他朝思暮想爬上局長的位子,卻總是不能如願。局長的寶座一直由副市長梁守盤兼任,大事都由梁說了算,好處都是他的,還處處壓製自己。所以去掉這個副字,早就成了餘乃謙的一塊心病。隻有扶正,他才能出這口氣,否則真要給憋死。

進入一九三六年之後,本市治安形勢相當不好,最典型的事件是大華紗廠的罷工,鬧了九天才罷休,整個城市都跟著亂了套;再就是省黨部的副主任李紀貴、憲兵隊的大隊長楊懷元先後被人殺死,佩槍被搶走。上峰傾向認為,是共產黨的地下人員背後主使、所為。餘乃謙心裏當然明鏡似的,除了共產黨,誰還有那麼大膽?尤其是那兩個死者,參與過三年前對共黨地下人員的清剿,手上都沾有共黨的鮮血。

張勇等幾個心腹都想早日破案,挖出潛入本市的共黨要員。餘乃謙叮囑他們不要急,慢慢來。現在你把案子破了,功勞大半屬於姓梁的,姓梁的吃肉,你頂多喝口湯。他要等待機會,機會來了,再下手不遲。

放走蘇小淘,是他的一個計謀,他讓張勇時不時派個人盯著蘇小淘,看他都和哪些人來往。沒多久,張勇來報告,蘇小淘和《勸業報》的女記者冷眉來往密切,而冷眉又和禮賢中學的教員汪然來往密切。汪然還是貞貞的老師。

這下餘乃謙心裏有了底。

張勇摩拳擦掌要抓人。餘乃謙訓斥道:“慌什麼!”

“他們跑了咋辦?”

“非要跑,就讓他跑嘛。跑了還會回來的!”

“早點抓了早省心,抓一個,搞好了,挖一串!”張勇抑製不住興奮。

“別忘了,李紀貴、楊懷元怎麼死的,你不怕?”

張勇小眼睛眨巴幾下,挺胸立正,道:“不怕!為了餘副局,我張勇願上刀山下油鍋!”

餘乃謙滿意地點點頭,糾正說不是為他,心中要時時想著黨國。他叮囑張勇,想幹大事,就要沉住氣,好比水塘裏養魚,等魚長肥了再起網,豈不更好?“你現在抓幾條小魚,不夠塞牙縫的。”他又說。

他要等待最好的時機。他甚至希望共黨的地下隊伍像雨後春筍般,再壯大一些。他們是他盤子裏的菜,是他立功的最大籌碼。

最好的時機終於來了,上頭傳話,梁守盤要辭任警察局長,到憲兵司令部任職。警察局長的寶座,隨時會空出來。但又有消息說,好幾個人盯著這個肥缺,而且個個都大有來頭。

餘乃謙茶飯不思,焦慮異常。韓素君最了解丈夫心思,打算拿出十萬銀圓到南京活動一下。她父親曾經在中央監察委員會當過多年的委員,算是監委會的元老,因身體不好退職,現賦閑在家。靠老父親給上層打個招呼,再送點銀子,應該可以幫丈夫謀到局長這個職位。

韓素君提出去趟南京,讓張勇護送。餘乃謙問:“這時候跑去幹什麼?”

“你是裝糊塗吧?平時怪我弄錢弄錢——我弄錢幹啥?不是我一人花。現在到了花錢的時候了,還不是為你!”韓素君邊說邊衝丈夫腦門點了一指頭。

餘乃謙愣了愣:“還是算了吧,走歪門邪道,不好。”

“走正門正道?隻能喝西北風!不信等著吧!”韓素君一聲冷笑。

“我就不信,黨國一點正經事沒有。”

6

餘乃謙決定收網。第一個進來的自然是蘇小淘,然後是蘇小淘的上線冷眉,下線黃育光——一個開雜貨鋪的中年人。

張勇帶人從蘇小淘的住處搜出了爆炸工具,以及下一步的行動方案——他們計劃刺殺副市長兼警察局局長梁守盤。

這讓餘乃謙頗有些後悔——如果晚幾天動手,他們會不會把姓梁的給敲掉?那樣可真就圓滿了。是他無意中救了姓梁的,算他命大。他真不願意當這個救命恩人。

除了這三人,還有貞貞的那個名叫汪然的國文老師。然而派出去的人空著手回來了,說是學校裏沒有,宿舍也沒有,不知跑哪兒去了。餘乃謙吩咐手下,在各處張網以待,一旦姓汪的露頭,立即捉拿歸案。

必須盡快撬開這三個人的嘴,把潛伏在龍城的所有共黨一網打盡,才能把功勞攥在手心裏。餘乃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坐鎮指揮。

蘇小淘還像上次進來那樣,嬉皮笑臉,妄圖抵賴。審訊處的警察上去就是幾個耳光,一頓暴打,蘇小淘就閉了嘴。一個警察說:“褲子裏有屎,兜不住的,都招了吧。”

不論怎麼上手段,蘇小淘隻承認自己是共產黨,可他就是不交代別人,他號叫:“人有誌,竹有節。我是不會叛變的,你們有種,打死我吧!”

另一個審訊室裏,黃育光也是堅決不招,辣椒水也灌過了,老虎凳也上過了,不管用。

事不宜遲,隻能指望冷眉了。

張勇陪餘乃謙過來看了看,這個叫冷眉的女記者二十四五歲的樣子,細皮嫩肉,外表柔弱,低眉順眼,銬坐在特製的椅子上,一聲不吭,滿腹心事的樣子,怎麼看都不像個共產黨,倒像一個失戀的女學生。

出來後,餘乃謙歎口氣,說:“她比我家貞貞大不了多少,到這地步,也怪可憐的。還是盡量別傷害她。”

張勇說:“餘副局,這些人軟硬不吃,他們有信仰,太難對付了。”

“胡扯!”餘乃謙說,“我們不是也有信仰嗎?我信三民主義。我倒要看看,三民主義、共產主義哪個更硬。”停了停,歎口氣,又說,“先軟後硬,今天務必拿到結果。尤其這個冷眉,就指望她了。”

餘乃謙的菩薩手段不起作用,半天過去,不論審訊冷眉的警察怎麼問話,她都是沉默不語,一個字也不吐。

從隔壁監室不時傳來蘇小淘、黃育光的慘號聲、怒罵聲,審訊者的呼喝聲,還有刑具發出的金屬聲……這些聲音太瘮人,冷眉時不時地哆嗦一下。

張勇奉餘乃謙之命進來觀察了一會兒,對負責審訊的三個警察耳語幾句,就出去了。他一走,三個警察立即就變了臉,開始對冷眉動手,把她綁起來,先是打耳光,撕扯頭發,然後是拿鞭子抽……

冷眉咬牙堅持,除了呻吟,仍是一個字不吐。一般性的動手不起作用,隻能加碼了。那個大嘴叉子警察把嘴巴湊上來,咬著她耳朵說:“美麗的小姑娘,再不開口,我們就強奸你!不,輪奸!”

她嚇得猛一哆嗦。

接著,那個大耳朵警察也湊過來說:“輪奸完,就給你破相!”邊說邊拿起炭火盆裏一個燒得通紅的鐵鏟子,在她麵前晃了又晃。

她又是一陣劇烈的哆嗦,眼淚就要下來了。

隨後,那個大腦袋警察哈哈一笑,說:“給你破完相,牽狼狗過來,掏你的心。乖乖,這肉,又嫩又香,今天大狼狗可真有口福……”

恰恰這時,從外麵傳來一陣狼狗的狂叫聲……她再也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三個警察得意地對視一眼,點上煙抽著,等她張嘴。

哭了一陣,她卻出人意料地挺起胸,斬釘截鐵地說:“你們別想!我什麼都不知道!”三個人一愣。卻在這時,她又忍不住大聲哭起來……

7

一大早,就有喜鵲在小院裏的一棵柿子樹上歡叫,想必是有喜事了。果然,餘乃謙剛吃過早餐,張勇就興衝衝跑來報告,他帶人連夜行動,龍城地下共黨組織被一網打盡。餘乃謙抹抹嘴巴,想起什麼,問道:“那個汪然呢?”

張勇搖搖頭:“他還是沒露麵。”

“還說一網打盡。”餘乃謙有些不快。據冷眉交代,姓汪的是大頭目。讓他跑掉,那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太可惜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能有現在這個結果已經相當不錯了。

“難道我們這邊有人走漏消息,讓他提前溜掉?”張勇納悶。

“不會。如果這樣,昨夜你一個人也抓不到。”

餘乃謙端起牛奶杯子,示意張勇端起另一隻牛奶杯子,兩隻牛奶杯子響亮地碰一下,二人仰脖把杯中牛奶喝光。

這時,院子裏傳來汽車聲,不一會兒,門被推開,進來一個俊朗的小夥子。正所謂喜事連連,原來是少爺從南京回來了。餘乃謙高興地起身,與兒子來了個西洋式的擁抱。

餘立文趕在這個節骨眼上,從南京回龍城度暑假,仿佛是專程回來為父親慶祝。立文三年前從南京中央大學畢業後,進入財政部供職,每年隻能回龍城一兩次,一家人聚少離多。今早韓素君親自去火車站接兒子,為了能早起,她昨夜破例沒有打牌。

父子倆寒暄幾句,餘乃謙吩咐立文去見奶奶。立文禮貌地衝張勇點點頭,退出餐廳,往外走。就在這時,他聽到張勇小聲說:“那女的其實不叫冷眉,冷眉是個化名,她真名叫李雅嵐……”

就像被炸雷擊中一樣,餘立文一下子定在那裏,愣了足有半分鍾。張勇似乎還說了幾句什麼,他沒有聽清。片刻後,他清醒過來,幾乎是跌跌撞撞跑過來,衝進餐廳,盯著張勇:“張隊長,你剛才說什麼?”

餘乃謙和張勇都愣了一下。張勇兩手一攤,道:“我說什麼了?”

“你剛才說,有個人真名叫李雅嵐——她在哪兒?”餘立文急切地問。

餘乃謙和張勇更加犯愣。餘乃謙問:“立文,怎麼回事?”

“快告訴我,她在哪兒?”餘立文眼睛通紅,幾乎要上前揪張勇的脖領子。

半個小時後,餘立文在張勇陪同下,走進警察局大樓裏麵的地下室,審訊室就設在這裏麵,戒備森嚴。來的路上,他神情一直恍惚,宛若夢中,坐在小汽車裏,就像坐在風浪中的小船上,暈頭暈腦的。他既害怕那個人不是他要找的李雅嵐,僅僅是重名而已,又擔心真的是她——在這樣的場所相見,他做夢都想不到。

地下室裏的味道臭烘烘的,有一股燒焦的人肉味,令人喘不動氣,幾欲幹嘔。來到一間小房門口,張勇說:“到了。”

餘立文急迫地湊上去,透過門上的小玻璃窗,他看到屋角的地鋪上,側身蜷縮著一個滿身髒汙的女人,散亂的頭發半遮住她的臉。他眨巴幾下眼睛,終於看清了,是她。沒錯,就是她!

他們曾經是中央大學的同班同學,一起待了四年。從入學第一天,看到她第一眼起,他就喜歡上了她。她父親是江南的大地主,母親知書達理。她的性格溫文爾雅,不像班裏那些家有來頭的大小姐,個個頤指氣使,一身毛病,她是典型的南方淑女,身上常年飄著淡雅的香氣。四年裏,他無數次在夢中與她相聚相愛,愛意浸到了骨子裏。可是他一直沒有勇氣向她表白,臨近畢業,他鼓足勇氣給她寫了一封信,卻沒有等到她的回信——她神秘地失蹤了,無影無蹤。他托很多同學打聽她的下落,三年來一直沒有關於她的任何消息。想不到在這肮髒齷齪的地方,他與她相遇了。

“開門!”他低吼道。

那個大嘴叉子警察趕緊摘下腰上的一串鑰匙,找出一把,打開門。張勇示意眾人走開,他自己也離開了。

餘立文腳步沉重、心情複雜、一步步地走向屋角的地鋪……睡在那上麵的人毫無知覺,想必她倦極了,累壞了,一動不動,像一幅被遺棄多年的舊油畫。他蹲在她身前,打量了一會兒,輕輕道:“李雅嵐……李雅嵐……”

她仍然在昏睡。

他提高聲音:“李雅嵐,我是餘立文……”

她緩緩地睜開了眼,猛地一怔!

“雅嵐,我是立文。”

她呆愣著,就像剛從地獄裏走了一遭一樣,腦子還是混沌的。隨即她又閉上眼睛,臉扭向髒汙的牆壁。

“他們……他們太狠了……”他輕輕抓住她的一隻手,心疼得流出了眼淚。

過了許久,她開始小聲地啜泣……他鬆開她的手,輕輕梳理她淩亂至極的頭發,不停念叨:“我來晚了,我早到一天就好了……讓你受罪了……以後就沒事了,我保證……”

她的哭聲漸漸變大,身子一顫一顫,肩膀一抖一抖。他感覺到了她急促的心跳,還有自己的心跳,像有無數麵小鼓被胡亂擊打……他用力扶她起來,說:“我馬上送你上醫院,怎麼把你弄成這樣?太狠了……”

她堅決地搖搖頭。嘴角上、額角上、身上的傷口原本疼得鑽心,現在都麻木了。

昨天那一幕,讓她不堪回首。如果真讓大狼狗掏心,她不怕,她早就做好了死的準備。可是,他們要輪奸她,還要給她破相,這讓她渾身發顫,心髒像被一把鈍刀子切割一樣,痛得她生不如死。她終於頂不住了,膽怯了,說出了一個人。說了第一個,往下就收不住了,她和汪默涵接觸多,情況掌握得全麵,直到把所有人都說了出來,包括自己的愛人汪默涵。

半夜裏,她聽到人一個一個給帶了進來。這時候她又後悔了,後悔極了。她低下頭,突然朝一張桌子的角上猛力撞去——如果不是那個大嘴叉子警察伸手拽了她一把,她會當場撞死自己,腦漿飛濺。她幾乎要瘋了,感覺天旋地轉,世界要崩潰,身子要裂成碎片。後來警察喊一個大夫過來,給她打了一針鎮靜劑,她才昏睡過去,一直到餘立文進來。

餘立文抱起她。她微微掙紮了一下,試探著伸出雙臂,摟緊了他的脖子,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再也不想放手。她內心最牽掛的,當然是汪默涵。但是她清楚,這輩子她已經沒有資格,也沒有勇氣再見到自己的愛人。

8

自從兒子早晨叫著鬧著去見那個女人起,餘乃謙就意識到,麻煩來了。果然,立文從醫院一回到家,立即說出了一個令餘乃謙、韓素君心驚肉跳的決定——他要娶李雅嵐!

餘乃謙手抖了抖,不知說什麼好。韓素君眼睛瞪得老大,盯著兒子:“你瘋了!娶這種人,傳出去,不是要我們的命嗎?”

“不讓我娶她,那會要我的命!”立文眼睛通紅,目光如炬,甩下這句話,捂著臉上樓去了。他一天沒吃飯了,韓素君吩咐仆人給立文送飯,不一會兒樓上就傳來碗盤破碎的聲音。

餘乃謙臉色很難看,一舉破獲共黨地下組織所帶來的喜悅一掃而光。韓素君靠近丈夫,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趁生米還沒煮成熟飯,趕緊把那個女人做掉!

餘乃謙一陣驚愣:“……你是說,除掉她?”他邊說邊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

“反正她也沒啥用處了,留著還不是禍害。”韓素君輕描淡寫地說。

“你想過嗎?如果她死了,立文會怎樣?”

“還能怎樣?鬧幾天就消停了。好女人有的是。”

餘乃謙鄭重地搖搖頭。知子莫若父,真要這麼幹,立文一輩子恨父母不說,說不定他會因此瘋掉。這從他的眼神就能看出來,他愛這個女人已經很深很深,心拔不出來了。韓素君催促丈夫:“你快拿主意啊。”

餘乃謙歎口氣,說:“不但不能讓她死,還得讓她好好活著。她活得好,兒子就好,否則全家受累。”

韓素君這才回過味來。餘家的男人都是情種,有其父必有其子,當年餘乃謙就為這個差點瘋掉——那時還在南京,二十出頭的餘乃謙隻是一個每月掙兩塊大洋的小警察,他在秦淮河邊偶遇女子師範學校的女學生韓素君,彼此留下了好印象,一來二去,他動了真心。韓父瞧不起他卑微的身世和地位,死活不同意,素君不敢違抗父命,勸他離開。哪想這姓餘的窮小子是個天大的情種,竟然跑到韓府門口,蹲了四天四夜,哭著鬧著要見素君,打都打不走,瓢潑大雨兜頭澆下來,他連地方都不挪。水米不進,幾次餓昏過去。素君父親心腸一軟,重重地歎口氣,對素君說:“罷了,罷了,難得這小子對你一片癡情,你就跟了他吧。”後來他說,如果素君不答應他,他真會餓死自己的。

十多年前,餘乃謙執意離開南京,拖兒帶女來故鄉龍城任職,一是因為他老娘不願去南京生活,而他又是個大孝子;二是他不願看老丈人一家的臉色。他發誓混上去,韓父不就是個監察委員嗎?有何了不起?他的目標是中央委員,他要成為中央大員,春風得意殺回南京來,給老丈人一家瞧瞧!這便是他餘乃謙此生最大的動力。

“餘家娶個女共黨,這成何體統啊?”韓素君腦子還是轉不過彎來。

“她全招了,為黨國立了功,就算是黨國的人了。”

“那,共產黨能放過她嗎?”

“問題正在這裏。假以時日,共產黨一定會鋤奸的,她不但活不了,立文……也懸。”

“所以,不能同意!”

“你讓我想想。”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二人從龍城銷聲匿跡。去南京,肯定不行,早晚會暴露。走得越遠越好。餘乃謙思忖良久,決定讓立文帶上他心愛的女人,先去香港,伺機再去美國。美國隔著太平洋,共產黨的人想鋤奸,手也伸不到那麼遠。立貞不是也要去美國嗎?那就讓他們兄妹在美國會合好了……餘乃謙把這個想法和盤托出,韓素君連說可惜,道:“立文南京的公務,說放棄就放棄?”

“留著何用?”

“那可是財政部啊!財政部——那可是管全國的錢啊!”

“都這時候了,還管什麼錢不錢。況且他又不是財政部長。”

“誰敢說兒子日後當不上部長?”

“你是顧眼前還是管日後?這事不能猶豫,我說了算!”餘乃謙用力一拍紅木茶幾。他真急了。

事情就這麼定了,先讓立文給部裏秘書打個電話,就說自己染上急性肺炎,需要在龍城住院做一段治療,能否回去上班,觀察一陣再說。

到了辦公室,餘乃謙覺得這麼做還不太保險。他把張勇叫來,二人合計一番,決定再加個雙保險——叛徒的名分,幹脆就讓蘇小淘擔了吧,誰讓他一著不慎,先讓警察盯上呢?一是割了他的舌頭,讓他說不出話來;二是代他寫一封脫黨悔過書,在龍城所有的報紙上都登一遍,同時給他一個官銜;三是找個時機殺掉蘇小淘滅口。這樣一來,就沒人懷疑冷眉了。

很快,上峰發布了餘乃謙升任警察局長的命令狀。他立下如此大功,官升一級都算吃虧。但他是滿足的,這個當局長的夢,他做了六年。他拿著任命狀對韓素君說:“夫人,怎麼樣?黨國還是有正經事的!我給你省下十萬塊錢,對吧?”

“乃謙,不要太得意,當心共產黨的人報複,我讓張勇每天接送你。”

“不用怕,他們那點星星之火,沒個三年五載,冒不出火苗。”

餘乃謙當上局長的那天晚上,他安排兒子立文攜李雅嵐離開龍城,神不知鬼不覺地坐火車去青島,從那兒坐船到香港,然後再尋機去美國。緊接著,立貞去美國留學的手續也辦妥。餘家算是三喜臨門。

餘家的第三喜就是餘公子一眨巴眼找了個媳婦,隻是這事需要嚴加保密,或許一輩子都不能與人說。

包括老太太、立貞,也是很多年裏不知道這事。立貞隻是納悶——哥哥怎麼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而且還不回南京了。父親哄她說,哥哥負有重要使命,要派往國外工作一段時間,當然這話也不能與外人說。

立貞對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本來不感興趣,她隻是惦記一個人,所以哥哥來也好,走也好,她是不會過多掛懷的。

9

這一次的雷霆出擊,包括冷眉在內,一共抓捕了十三個人。經審訊,這些人都參與了大華紗廠的罷工運動,以及對李紀貴、楊懷元的暗殺。這個時候,紅軍的殘餘部隊都給蔣委員長趕到了遙遠的大西北荒涼地帶,上峰要求對內地的共黨落網分子,罪大惡極的,務必趕盡殺絕,永除後患。因此,這十三個人,除了蘇小淘、冷眉之外,其餘十一個人,是不能留下了。

餘乃謙簽署了他上任後的第一個死刑狀。

割了舌頭的蘇小淘暫時不死,算他有福。問題在於,如果冷眉不死,勢必引起共黨的懷疑。假戲還得做下去。餘乃謙吩咐張勇,從號子裏尋到一個與冷眉年齡、麵相、身形相仿的年輕女犯——這個女人謀殺親夫未遂,法院尚未判她的刑——把她提出來,給她換上冷眉的衣服。冷眉是短發,這個女犯留長發,張勇命人給她把頭發剪短,哄她說,很快就能放她出去。她很配合。

三天之後,行刑隊槍決了十二個共產黨恐怖分子,然後遵照餘乃謙的命令,把他們的腦袋割下來,掛在南門外的城牆上,以儆效尤。當然,為防止被人認出,那個假冷眉的麵部用刀處理了一下,血呼呼的,任誰也認不出來了。

汪默涵因為臨時被叫走參加大陽山特委的緊急會議,躲過了這場災難。他前腳剛走,警察局的人後腳就到了學校,也就隻差那麼一點點。

龍城地下黨組織被一網打盡的消息傳到大陽山營地,已是七日之後。汪默涵無比震驚,馬上意識到,出了叛徒。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蘇小淘。上次蘇小淘被捕,營救出來後就應該果斷停止他的工作,把他轉送到大陽山營地來。因為考慮到他對當地熟悉,工作熱情高,汪默涵猶豫了一下,就沒有堅持把他送出來。

悔之晚矣!

眼看自己用一年半時間建立起來的這條地下網毀於一旦,汪默涵茶飯不思,終於坐不住了,他提出回龍城,想法營救同誌們。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餘立貞,她父親當警察局副局長,應該有點辦法。

但是,特委書記兼大陽山遊擊隊司令、政委江山堅決不同意他返城,江山說:“你單槍匹馬回去,不是送死嗎?純粹是肉包子打狗!”江山提出,先觀察一下形勢再說。

結果,又過了七日,等來的消息令人肝膽欲裂——南城門樓子上,掛起了十二顆血淋淋的人頭!

這個結果也基本證實了汪默涵最初的判斷——蘇小淘是變節分子。報紙上登出的蘇小淘悔過書,也可以拿來佐證。同時,餘立貞父親當上警察局長的消息,也讓他相信,真正的劊子手是餘乃謙,此人頭上的紅頂子是革命烈士的鮮血染紅的呀……

那幾天,不論睜眼閉眼,不論白天黑夜,汪默涵的腦子裏、眼睛裏,都是那十二顆血淋淋的腦袋。這些人,都是他一手發展起來的黨員,其中有兩個是禮賢中學的男學生,還不到二十歲。

冷眉的死,對他打擊尤其大,簡直令他萬箭穿心。他們是一個地方的人,她父親是鎮江鄉下的大戶人家,有上百公頃土地,汪家是她家的佃戶。他來南京上學,就是她家資助的。他比她大三歲,從小她把他當大哥哥看待,他自然把她當作小妹妹。在南京,他在金陵大學,她在中央大學,他比她高兩屆。他們周末常常到一起相聚。後來他秘密加入了共產主義運動小組,經常把一些書籍拿給她看。再後來,他秘密加入了黨組織,順理成章地也介紹她加入了。大學畢業後,他前往上海工作了一段時間,又被黨組織派往龍城,開展北方地區的地下工作。又順理成章地,她畢業後,跟隨他來到龍城。冷眉這個化名,就是他幫著取的。他私下叫她嵐嵐。

共同的故鄉,共同的誌向,共同的工作,共同的夢想——他們相愛是必然的。雖說不能朝夕相伴,但在這個城市,或者說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是心貼得最近的兩個人。因為愛情,他們工作幹勁更大了。去年,大陽山特委批準他們結婚。“婚禮”在他的一個秘密住處舉行,現場沒有父母,沒有同誌,隻有他們兩個人。似乎怕新郎新娘太孤單,有一隻灰色的喜鵲飛到窗台上湊熱鬧,嘰嘰喳喳唱個沒完。嵐嵐欣喜地說:“好心的鳥兒,你飛到江南去吧,告訴我們的父母,我們結婚了。”話音剛落,那隻喜鵲真的振翅飛走了。他們都笑了。他把一束鮮花遞給她,半開玩笑地說:“嵐嵐,我與你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她上來捂他的嘴,嗔怪道:“不許說死,烏鴉嘴。”

現在,嵐嵐死了,他還活著。他覺得自己很卑鄙,因為他違背了自己的諾言。他一麵後悔不該把她帶到龍城來,她一個柔弱的女子,到這種虎狼之地,一旦有事,就是致命的。以前他曾經想過,是否找個機會把她送回大陽山營地,可是那塊巴掌大的地兒也不安全啊,敵人三天兩頭清剿,隊伍在山裏東躲西藏,吃了上頓沒下頓,常常露天宿營,哪有住城市安逸?她開導他,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因為燈下黑,在龍城,反而更安全,多加小心就是了。因此結婚後,他們很長時間才相聚一次,那個秘密的住處,雖然是個安樂窩,但他們很少光顧,就怕引起敵人注意。

現在,他真的後悔不該出城,他寧願與她,與同誌們一起死掉。他是被叫來開會才躲過一劫的,但他總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刻意躲出來的。他自己活下來,同誌們全死了。他活著,在別人眼裏,是他幸運,命大;可在他心裏,他卻覺得活下去是煎熬,這份煎熬也許會一生一世追隨他,令他每每感到痛悔不已,生不如死。死去的人,什麼都不知道了,活著的人,卻還要忍受心靈的煎熬,心窩像是永遠壓著一個巨大的磨盤。這樣苟且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那些天,他一直處於高度的憂憤和自責中。幾乎每天夜裏,他都夢見那十二顆血淋淋的頭顱,像十二隻血紅的燈籠,繞著他旋轉,照得他睜不開眼。他大汗淋漓,喘不動氣,牙齒咬得咯咯響,醒來就頭疼欲裂,氣喘籲籲。這是他革命生涯遇到的第一個重大挫折,他想他真的要瘋了。

一天夜裏,他又夢見嵐嵐的那顆頭顱。嵐嵐的頭顱睜開帶血的眼睛,深情地望著他,說:“默涵哥,我的愛人,你去哪裏了?你怎麼不來看我?我好孤單啊……”他醒了,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江山怕他出意外,每天派人守著他。守住他的人,守不住他的心哪……

10

這天在東湖公園泛舟,是汪默涵一個月來最輕鬆的時刻,他忘了仇恨,忘了苦難,似乎也忘了自己的使命,他隻是來赴一個約會,一個令人心旌搖搖的約會。麵前的這個麗人仿佛與他有一個前世的約定。

夕陽西下,冷風吹來,他清醒了一些,這才想到自己此行的使命。他單槍匹馬回來幹什麼?找到蘇小淘,鋤奸?還是找警察頭子餘乃謙複仇?別說單槍匹馬,其實他手頭連一把刀都沒有,他赤手空拳,鋤奸也好,複仇也好,都是不可能實現的。如果再出點意外,他把命留下,都是再正常不過。他甚至想:“讓他們抓到我也好,最好把我的腦袋也砍下來,掛到城門樓子上……嵐嵐,等等哥,默涵來了……”

想到這裏,他眼圈紅了紅。餘立貞察覺了,仰臉問道:“汪先生,你怎麼了?”

“……哦,沒事,沒事……”

“是嗎?”她用疑惑的目光望著他。

“哦,有些事,你可能永遠不會懂……到了。”

小船靠岸。汪默涵先跳上岸,餘立貞腳離船時,船搖晃了一下,她順勢撲到他懷裏,他一把抱住她。二人離得這樣近,彼此感受到了對方的呼吸,聽到了對方的心跳。片刻後,他鬆開手,她站定。二人的臉,都紅紅的,像塗抹上一層油彩。

也許就在此時,一個計劃在他腦子裏形成了。

她成了他唯一的目標。

公園裏人影稀疏,知了不知疲倦地鳴叫——知了知了,你知道什麼嗎?你什麼都不知道。夕陽的餘暉潑灑下來,滿眼都是紅彤彤的,有一種詩情畫意的美。他們並肩往大門的方向走。這時反而沒話了,都是滿懷心事。他猶豫著,是否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她。說出來會不會嚇跑她?早晚要說的,索性就說了吧,豁出去了。於是他停住腳步。她也停下來。

“立貞同學,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他說。

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他一咬牙,道:“如果你知道……知道我是個共產黨,你——怕嗎?”

她微微一愣:“是嗎?”

“千真萬確!”

他以為她會驚恐。哪想她輕輕笑了笑,笑靨如花。她收住笑,說:“你又不是青麵獠牙的,有啥好怕?我才不管這黨那黨的,政治與我無關,真的!”

他釋然。

她接著說,爸爸曾經提醒過她,要她適當時候入黨——當然是加入執政黨國民黨——說是入了黨,有前途;媽媽也說過,在這個世上混,得入黨,會有好處。“我才不稀罕呢,我要當個無黨無派人士,自由自在的,多好!”

“立貞,知道我身份了,你還願意見我嗎?”

她鄭重地點點頭:“誰說不會?……你不會懷疑我去告密吧?”

“如果你真告密,我也不會怪你。”

她搖搖頭:“我為什麼要告密?”

她眼窩裏突然噙滿了淚,很委屈的樣子,心裏責怪汪先生還是不信任她。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好啦,我是隨便說說。”

又聊了幾句,他們就此分了手。

她回到家,晚餐已經上桌,一家人都在等她。自從她同意出國,家裏人大小事都順著她,生怕她改變主意。父親當上局長之後,一再謝絕上下左右的人給他擺的慶祝酒會,本來他就不喜歡喝酒,死煩應酬,如今理由更充分了:女兒馬上要出國,得回家陪寶貝。

這一晚的晚餐是西餐,母親專門從外麵大酒店請廚師來家裏做的,為的是讓她先見識一下,以後到了國外,主要就吃西餐了,吃西餐也是一個人的身份象征,南京一些有地位的人,時不時出去吃一頓西餐。

來了三個廚師,分別做了法式烤布蕾、三文魚肉蔬菜湯、茄汁炯牛肉,還有檸檬煎豬排,以及牛奶布丁等十樣菜品。開吃之前,插進來一個“節目”——申之劍突然出現了,他一身戎裝,懷抱一束鮮花,在管家老常引領下,灑脫地走了進來。他先是來到老太太麵前,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半轉身,抬手向餘乃謙、韓素君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再然後落落大方地把鮮花遞到立貞手裏。

原來是餘乃謙夫婦提前約了申之劍,想在立貞出國之前,讓他們多接觸一下,同時也想讓老太太瞅一眼這男孩。望著英俊瀟灑的申之劍,老太太微微頷首,多皺的臉上露出笑意。餘乃謙心裏有數了,熱情地招呼申之劍坐下。家裏的事,老太太的意見頗為重要,她不點頭,他這個做兒子的心裏不踏實。八歲的時候,父親病死,母親開始守寡,為了怕他受人欺負,母親一直沒改嫁,含辛茹苦把他養大,所以在他眼裏,老母親就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