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晚餐的話題主要圍繞這一桌西餐,眾人都說好吃,隻有老太太不習慣,餘乃謙吩咐家廚老孫趕緊熬稀飯餾饅頭。因為立貞吃得開心,大家也都很開心。經過多年努力,事情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餘家的好時運既然來了,什麼都擋不住。餘乃謙夫婦滿麵春風,韓素君興之所至,還放下刀叉,拍打幾下旗袍,走到空地上,清唱了一段剛學會的折子戲——《西廂記》中的“拷紅”。眾人都大聲喝彩。

申之劍和餘立貞相鄰而坐。自打昨天見過立貞,他沒有理由不喜歡她,誰都能看出來,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在立貞眼裏,申之劍給她的印象應該說也很不錯。如果汪先生不現身,立貞和他締結姻緣,恩愛一生,完全有可能。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年齡相仿,是很令人羨慕的。可是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汪先生又出現了。立貞把他和汪先生擺到心中的天平上一比,天平頓時向汪先生那一邊傾斜。

趁眾人不注意,申之劍小聲對立貞說:“貞貞你先走,如果你在那邊待得住,過後我也出去。”

頓時讓立貞的心亂了。

問題在於,她還能走得了嗎?

“我要是不走呢?”她不敢看他。

申之劍一愣,眉頭一展,笑了笑:“不走?不走更好,我們可以經常見麵。哪天到我軍營裏去,我教你騎馬打槍。”

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低頭對付盤子裏的食品。剛才還津津有味的牛奶布丁,突然在她嘴裏味同嚼蠟。

飯畢,申之劍告別的時候,像個大姑娘似的羞答答向立貞提出,想要一張她的“玉照”做個紀念。立貞略一猶豫,答應了他,拿出一張幾天前剛從照相館照的二寸單人照,大方地送給了他。他趕緊接過,飛快地瞄一眼,見照片一角寫著“十八歲留念”幾個小字,他愛惜地放進錢夾,然後塞入貼胸的口袋。

夜裏,皓月當空,又大又圓的月亮似乎就懸掛在窗外不太高的地方。好久沒見到這麼明亮的月光了,要是在以往,遇到這麼好的月夜,家人入睡後,立貞會倚靠在二樓臥室的花格窗台前,靜靜地、久久地欣賞,甚至會哼起一首小夜曲。但是這一夜,明亮的月光卻照得立貞腦子亂亂的。她爬起來把雙層窗簾拉上,竟然還是有亮光透進來,擾亂得她睡不踏實。整整一夜,她都在朦朧中度過。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味著下船時她撲進他懷裏的那一刻——那一刻,他身上濃烈的氣息瞬間席卷了她,令她微微戰栗。

這是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那麼強烈,那麼鑽心,快要把她烤化。她毫無睡意,幹脆坐起來,擰亮台燈,隨手拿過一本雜誌翻動,翻了幾下,卻又發現,拿顛倒了。

11

幾乎一夜無眠,但是立貞並無倦意。天大亮後,她趕緊起床,草草填了一下肚子,然後坐在梳妝台前精心打扮了好一陣子,又去告訴奶奶說,出去會同學,中午不回來吃。之後,她就哼著小曲出了門。

外麵天氣涼爽,太陽在雲層中若隱若現,龍城的大街小巷清新如洗,原來黎明時分下過一場中雨,睡意朦朧中的立貞居然沒有察覺。她發現,往日街上灰頭土臉的人,似乎也都因這場雨而顯得精神了些。黃包車在魚市巷口停下,立貞下了車,左顧右盼往巷子深處走。這條巷子顧名思義,就是擺攤賣魚的多。此時巷子裏人並不多,立貞所過之處,攤販們見她不像買魚的,也都懶得上前搭理她。她看到一個地攤上,有一大盆好看的紅金魚,小魚兒像一根根小火苗,在水中遊弋,她突然想買兩條魚。他這一次回來,短期內應該不會離開龍城了,他一個人獨住,一定很寂寞,買兩條魚陪著他,多好!他還會到學校上課嗎?即使他去,她也不會去聽課了,因為她已經畢業了,而且馬上要出國……想到這裏,她又心亂如麻……

最終她沒有買魚,而是買了一束百合——一個賣花的小女孩衝她走過來,眼裏含著熱切的光,小女孩瘦瘦的,簡直像皮包骨,賣掉一束花,夠她一家人吃上一頓熱飯了吧?這樣想著,立貞就掏出一把銅板,足有五六個——本來一束花隻需要兩個銅板。小女孩一把接過錢,仿佛怕她後悔似的,轉身就跑開了。

她抱著那束香氣四溢的百合,繼續朝巷子深處走。按照昨天的約定,今天上午,他們還要見麵,地點就是魚市巷最裏麵的一棟二層小灰樓,他住二層最靠裏的一間。這地方離火車站不遠,一列火車正在通過,隆隆的機輪聲隱隱傳了過來。

十點整,餘立貞準時敲響了汪默涵住處的門。門開了一條縫,汪默涵踮起腳尖,目光越過立貞頭頂,往遠處張望一下,沒發現異常。他立即伸出左手把她拉了進來,抬腿把門頂緊,然後摸索著伸出右手,門緊了門後的插銷。在龍城,這裏是他唯一的立足之地了,隨時都有可能暴露,他得加倍小心。

去年大約這個時候,就在這間房子裏,他和嵐嵐度過了幸福的新婚之夜。而現在,他那位嬌柔的新娘,已與他陰陽兩隔。

此刻,立貞倒在了他的懷裏。恍惚中,他感覺他的嵐嵐又回來了!

立貞想起什麼,推一下他,說:“花、花……”

那束百合被他們兩人的胸脯擠扁了,碎了,香氣更加地濃烈,熏得立貞睜不開眼,她惦記那束花,還想說什麼,嘴巴被一個東西堵住——那是他的舌頭,像一條魚一樣,輕快地滑進她嘴裏。雖然從不曾嚐試過,但她知道這就叫接吻。她想拒絕,卻沒有力氣,她渾身發熱,控製不了自己。她的身體就像一匹脫韁的馬,越跑越快,越跑越遠,隨風而去,一副永不回頭的模樣……

後來不知怎麼回事,他們倒在了床上。窗簾拉著,屋裏光線有些暗淡,可是他的目光是那樣灼灼逼人,晃得她頭暈目眩。她的衣服被他撕扯下來扔到地上,他撲上來急切地吻她的唇,吻她的額頭,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脖頸,吻她脖子上掛著的那把黃金打造的長命鎖,吻她的胸脯……她居然沒有感到羞澀,她像個壞女人那樣,內心甚至渴望他的摧殘……

忙亂的間隙,他感覺到,她的乳頭居然挺起來了,乳暈變深。揉搓著她潔白無瑕的軀體,他幾乎被她身上越來越濃的一股麝香般的味道所擊倒。此刻,他想停住,但是自個兒的身體已經不聽招呼,仿佛不再屬於他。他紅了眼,像個輸光了的賭徒那樣,令她突然有一些害怕。她被他的氣息席卷,下身發熱,熱得厲害,一個瞬間,感覺像有一把燒紅的烙鐵進入……這個瞬間,她發出的竟然是歡叫聲,聲音如同天籟,更加刺激著他。隻有他知道,此刻他不像是在享受,而是在複仇……

不知過了多久,二人終於平靜下來。她清醒了一些,看到自己和他的裸體,特別是看到床單上的一攤像是紅楓葉形狀的血跡,嚇了一跳,趕緊坐起來。他也坐起來,摟了她一下。她徹底醒了,鼻子一酸,哭了。他無力地安慰她兩句,說的什麼,她沒有聽清。他抬手替她抹淚,她撥開他的手,揚手照著他臉就是一巴掌!

這一掌並不重,不像是擊打,更像是撫摸。他的臉上滑膩膩的,全是汗水。他抓住她的小手,上揚一下,發上力,想往自個兒臉上狠擊幾掌,就當是懲罰吧。她卻用力擺脫,不使拳頭落到他臉上。隨後她猛地撲到他懷裏,不再哭。片刻的工夫,竟然昏昏睡去。

立貞醒來時,已是下午。她做了一個怪怪的夢,夢中的她跟著一個男人,先是在草地上歡快地奔跑,後來又騎上一匹快馬,衝著太陽初升的東方馳去。那男人麵目不清,一會兒像汪先生,一會兒又像申之劍。她特別想看清那男人到底是誰,陽光太刺目,總也看不清……

汪默涵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床頭,溫暖的大手輕輕握著她的一隻小手。她的衣服就放在枕邊,疊得整整齊齊。她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蠶絲被,繡著紫色的杜鵑花。這條被子是嵐嵐從老家帶來的,嵐嵐喜歡紫色。如今,斯人已去,裹在被子裏的是另外一個鮮活的軀體,令他神思恍惚,一時難分彼此……

立貞從那個怪怪的夢裏掙脫出來,抽出自己的手。汪默涵知道她要穿衣服,趕緊站起來,走到窗前,背對著她。一陣輕微的響動之後,他扭過臉來,看到她已收拾妥當,坐在床頭,側對著他,像一幅水墨畫。

“這輩子我欠了你的,貞貞……對不起……”他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上前兩步,低下頭,臉紅紅的,不敢正眼看她。

她搖搖頭,淒美地一笑:“不,是我自個兒願意……”

“真這麼想?”

她再次用力點點頭。

這讓他差點流出眼淚來。如果她不是自己的學生,他真想撲到她懷裏,痛痛快快哭一場!自從冷眉他們十二個人被殺後,他老是想哭,世界那麼大,卻總是找不到哭訴的地方。他該向誰傾訴呢?

他忍不住上前,從側麵抱住她,下巴輕輕擱在她腦袋上。她頭發叢裏散發出一陣陣好聞的氣味,讓他不由得再次陶醉。她馴順地依偎在他懷裏,一動不動,是那種得到滿足之後的疲倦、甜蜜和鬆弛……

猶豫一會兒,他咬咬牙,終於開口道——

“貞貞,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她一愣:“去哪兒?”

“先不告訴你。”

“私奔嗎?”

“算是吧。”

“要去多久?”

他微微搖一下頭:“不知道。”

她沒再吭聲,久久地沉默著。

“如果你願意,明天上午十點,我們在東門裏頭的郵政局門口見麵。”

她仍然沉默著。

“噢,多給你一天時間考慮,好不好?後天十點。”

這個計劃,其實早就在他腦子裏形成了。今番說出來,結果如何,且不管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而此時,她想的是,和汪先生就此分手,哪怕一輩子不再相見,她也沒什麼遺憾了。

從汪先生那裏出來,已是黃昏時分。她頭腦依舊昏昏然,有點失魂落魄。站在人來人往的巷子裏,回頭望一眼那棟灰色的二層小樓,她感到心裏空落落的。這一生真的不再相見了嗎?……想到這裏,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淌下來。

片刻之後,她轉過身,低頭快速地往前走去……

12

兩日後的上午九點半左右,一輛膠皮軲轆帶篷子的馬車停在離城牆東門不遠的郵政局門口。趕車的師傅姓楊,是個中年人,楊師傅蹲到馬路牙子上吸煙袋鍋。眨眼工夫,閃過來兩個挎盒子槍的巡警,二人一胖一瘦。兩個巡警盯著馬車,其中一個喝問:“車裏什麼人?”

楊師傅支吾一陣,言語不清。兩個巡警麵帶狐疑,互相使個眼色,拔出短槍,子彈上膛,機頭大張,一左一右逼近馬車。最近全城對共黨頭子汪然展開了新一輪通緝,賞格達到了兩千塊現大洋,警察和憲兵們都把此視為發洋財的大好機會,加大了巡查盤查力度。

兩個巡警一臉的緊張,腦門上都掛著汗珠,逐漸靠近馬車篷子。那個瘦警察比較機靈,搶先一步,飛快地伸左手掀起篷布,同時右手擎著盒子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裏麵。

車廂裏麵空無一人。

這一幕,都被躲在街角的汪默涵看得一清二楚。幸虧做了提防,不然這回真要束手就擒了。全城的大街小巷貼滿了通緝他的布告,盡管他今天他特意化了裝,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大商人的模樣,蓄了胡子,戴了金邊眼鏡,穿的綢緞長袍,頭上扣著黑色禮帽,腳上是一雙纖塵不染的外國造黑皮鞋,手拿一把明晃晃的絲質折扇。但隻要把他帶回局子裏一審,他立馬就得暴露,畢竟龍城認識他的人不少,別人一指認,他再狡辯都沒用。

其實就在這個時候,汪默涵最後一個藏身地——那棟二層小灰樓已經被張勇帶人團團圍住。昨天就有眼尖的人發現,有個與畫像頗相似的人出入魚市巷——汪默涵昨天是迫不得已出門,去車行雇了一輛馬車。今天一大早,有個鄰居到警察局報了案。他如果晚離開半個鍾頭,肯定就走不脫了。

一胖一瘦兩個警察罵罵咧咧收起槍,往別處去了。汪默涵這才提著一個皮箱現身。楊師傅埋怨他晚到了一袋煙工夫,他說路上有事,耽擱了一會兒。

他把箱子放進車廂,抬腕看表,馬上十點鍾了,可是還不見餘立貞的影子。他有些焦躁。

今天的天氣依然很好,太陽躲在雲層裏遲遲不肯露麵,讓世界變得涼爽宜人。龍城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到了。如果不是負有重大使命,他真的不願意離開這裏。可是,今天他卻要和這個城市說再見,甚至他再也不會回到這個給了他致命一擊的城市,他真的不想回來了,這裏是他永遠的噩夢……

自己能不能順利出城?他沒有把握。如果就此暴露,被憲兵司令部或者警察局的人逮住,他的死期也就到了。如果這樣死去,他認為這是老天爺的刻意安排,好讓他追隨死去的嵐嵐……

因此,他一點都不感到恐懼。

他這樣想著時,危險也降臨了——誰都沒料到,剛才那兩個巡警突然又折了回來,兩支槍同時對準了他。楊師傅嚇得臉都白了,煙袋鍋掉到了地上。汪默涵乖乖舉起手,瘦警察伸手摸摸他腰間,沒有發現武器,槍口便放下了。

兩個警察仔細打量他一陣,他表現得很鎮靜,沒有絲毫的慌亂。

“你是共黨頭子汪然!”瘦警察突然說道。其實是在詐他。

“汪然是誰?你們看我像嗎?”他冷靜地問。

胖警察說:“個頭、胖瘦差不多!”

瘦警察說:“對不起了,請跟我們走一趟!”

他清清嗓子,麵帶不悅,說:“我是你們餘局長的朋友,是個合法的商人,我馬上要出城辦事,你們不能耽擱我的時間。”一邊說,一邊盤算著怎麼辦。如果對方強行帶他走,他隻能拔腿而逃,他一跑,對方肯定會開槍——若是被一陣亂槍打死,那麼他也認了。

聽他說到餘局長,兩個警察微微一愣。還是那個瘦警察心眼多,非要讓汪默涵說一說餘局長長什麼模樣,臉上有什麼特征。這可真把汪默涵難住了,他畢竟沒有和餘乃謙打過照麵。經這麼一折騰,汪默涵腦門上沁出了細汗,他有了一絲慌亂,更讓兩個警察心生疑惑,他們拿槍頂著他,非逼他走一趟不可。

不少路人過來圍觀。汪默涵磨磨蹭蹭到馬車跟前取那個皮箱,他決定瞅準時機,提起箱子猛地掄向這兩個警察,然後趁亂鑽進人群逃跑……

箱子提在了手裏,他觀察著,右手暗暗地用力……

就在這當兒,一輛黃包車在圍觀的人群外麵急急停下,戴著遮陽帽的餘立貞提著個小行李箱下了車。汪默涵頓時眼前一亮,知道這下自己有救了,他伸長脖子,揮舞著手臂,也不顧斯文了,繃著臉大聲喊道:“立貞!餘立貞!你怎麼才來!”

眾人一齊望向餘立貞。餘立貞看著喊他的那個男人,突然愣了一下,不認識,但他的聲音她太熟悉了。再一看兩個持槍的警察,她明白過來,尖著嗓音說:“汪……噢,王先生!王先生!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她還算聰明機智,馬上改口,汪默涵懸到嗓子眼的心跟著落了下來。

兩個警察不傻,當然知道餘立貞是餘局長家的大小姐,似乎也在某個場合見過她——看來這個商人還真是餘局長的朋友,二人不想自討沒趣,趕緊收起槍,衝餘小姐行個舉手禮,走開了。

圍觀的人群緩緩散開。

立貞飛快地看他一眼,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頭一低:“汪先生,你真讓我認不出來了……”

汪默涵拿出手絹,擦一下腦門上、脖子裏的汗水,重重地歎口氣:“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人家這不是來了嗎?……差點沒走脫,奶奶不讓我出門。”

“噢,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快上車吧。”

他攙扶她先上了車。他上車時,突然想起什麼,忙不迭地從貼身的衣袋裏抽出一個信封,轉身快步走向郵局門旁的一個露天鐵皮郵筒,把那個信封投了進去。

13

當天傍晚,他們到達離龍城九十多裏遠的牛店鎮,簡單吃了點東西,找了家車馬大店歇息。這一路經過了好幾個關卡,都張貼著緝拿汪然的告示,幸好有餘立貞在,不論是中央軍、雜牌軍,還是憲兵部隊的關卡,都買她父親餘乃謙的賬,因此一路上有驚無險,還算順暢。

夜宿時,立貞原本以為,他會安排她和他住一個房間,但是他竟然安排她單獨住,他自己和楊師傅住進了另一個屋。她惴惴不安地想,他會不會夜裏過來陪她?她盼著他過來,又有點害怕他來……想到這裏,她的臉不由得紅了。

到了子夜時分,還不見他過來,她頗為失落,躺在土炕上,渾身不舒服,不是這兒癢就是那兒疼,破舊的蚊帳上有一個大洞,飛進來好幾隻蚊子,害得她捉了半晚上蚊子。她懷疑黏糊糊臭烘烘的鋪被上可能還有虱子,沒準還有臭蟲,讓她越想越惡心。外麵的狗叫聲遠遠近近,一陣接一陣,吵得她心煩。索性不躺了,她和衣而坐,依著牆壁,迷迷糊糊中迎來了東方放亮。一夜無事。

昨天上午,她是最後一刻才決定跟他出城的。

大前天黃昏從他的住處出來,她迷迷瞪瞪回到家,扒拉幾口飯就睡下了。說到底,她的心是甜蜜的,身體是酸痛的,既得到了滿足,又感到惶恐不安——將來怎麼辦?是按原計劃去美國,還是跟他“私奔”?……腦殼越想越疼,剪不斷,理還亂,後來她就昏昏沉沉睡著了。

次日一整天,她就在家裏待著,哪兒也沒去,無精打采,腦子亂得很,和以前相比,完全變了個人。

熬過了一天一夜,昨天早晨醒來,她趴在窗台上,拿出一枚硬幣,默念道,如果有字的那麵朝上,那就出國去。她連拋了三次,都是有字的那麵朝上——這顯然是命運的安排了,她牙一咬心一橫,決定今天不去赴他的約。

但是發生了一個變故。父親一大早接到一個電話,是張勇打來的,說是在魚市巷發現了共黨頭子汪然的蹤影!父親很興奮,囑咐張勇趕緊帶人過去偵查清楚,先不要驚動對方,布置好以後,再一舉捉住他。

父親的臥室就在隔壁,窗戶大開著,聲音清晰地傳到她耳朵裏。以前她從不關心什麼國民黨共產黨,自打知道他是共產黨之後,她上心了,知道他深處極大的危險之中。南城門樓子上的那十二顆腦袋的事,她也是知曉的,他既然是共產黨頭子,捉住了還不得碎屍萬段?

她決定,今天送他出城,等他到了安全地方,她再回來也是可以的,反正離出國日期還早,還有十天呢。

她簡單收拾一下,先把幾件衣物裝進一個小皮箱。一陣汽車的引擎聲之後,父親坐車走了,不一會兒母親也坐車走了,家裏剩下奶奶一個人,老太太耳朵有點背,她打算什麼都不告訴她,悄悄溜出去再說。想想就這麼不打招呼走人,如果晚上回不來,家裏會惦記,她又寫了一張便條,壓在床頭櫃上。

她準備得差不多,正要下樓時,奶奶卻扶著樓梯上來了。老太太腿腳不好,平時很少上樓的,今天是怎麼啦?她盯著立貞看,一臉的狐惑,缺牙的嘴一陣陣嚅動,似乎總感到寶貝孫女哪個地方不對勁。

“貞貞,你這是……要出門?”

“……啊,奶奶,我一會兒去見個同學……”

“見同學,帶行李幹啥?”老太太指一指放在地上的皮箱。

“……啊,我給同學帶點東西……奶奶,這你就別管了。”

她上前扶住奶奶,想讓她坐下。老太太偏偏不坐,抓住她手說:“貞貞,今兒個不能出門。”

“奶奶,為啥?”

“奶奶夜裏做了個夢,夢見不好的事情……嚇死我了……”老太太指指心窩,似乎現在還心慌氣短後怕,“所以呀,貞貞,今天你不能出門,要送東西,明兒個去!”

她有點傻眼。眼看時間到了,再耽擱,也許他真就要被抓了,一旦他出事,誰也救不了他。想到他是為了見自己,才冒險進城的,所以他一旦遇到危險,她是脫不了幹係的,她會一輩子良心不得安寧……想到這裏,她急出了汗。

但是老太太死死抓住她的手不讓走,硬走,總不能把老太太推倒吧?她冷靜一下,想了個主意,就放鬆下來,親了老太太多皺的臉頰一下,撒嬌說:“奶奶,我聽你的,今兒個不出門了,就在家看書,學英文,可不可以?”

老太太相信她了,點了點頭,鬆開了手。她拿過一本書,坐到床上,裝作學習的樣子,不說話了。老太太見狀,悄悄下樓去了。

老太太還是多了個心眼,下樓後,竟然到了院子裏,搬個馬紮坐下來,顯然是在“監視”她。想從前門走,不可能了。

她剛才就想好了,從後門走,她有後門的鑰匙。她先是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扔到樓後麵的草地上,然後找了根繩子,一頭拴到窗框上,接著站上窗台,順著繩子出溜到地上。做這個時,她動作居然很麻利,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快到中午時,老太太讓仆人上樓喊貞貞下來吃飯,這才發現,她不見了。當時也沒太當回事,以為她不過就是去會同學了。老太太擔心的是,丫頭下樓時是不是崴了腳?

到了晚上,餘乃謙韓素君兩口子回來,貞貞還是沒回家,全家人都感覺不大對勁。餘乃謙忙了一整天,中午都沒顧上吃飯,指揮手下全城搜捕,汪然的被窩還是熱乎的,竟然又讓此人溜了,他心有不甘,十分掃興。老太太又在嘮叨貞貞私自跑出去的事,他煩躁地說:“愛跑就跑,這時候了還來添亂!”

韓素君拿著女兒留下的那張紙條下樓來,遞給丈夫。紙條上說,她今天跟朋友出去玩,晚上可能不回家了,不要等她,也不要擔心她,不會有事的。

餘乃謙放下紙條,愣了一陣,越想越後怕。貞貞長這麼大,從來沒在外麵留宿過,她能去哪兒玩?想到汪然是她的老師,此人還曾托她辦過事,可見他們關係非同一般……

冷汗霎時爬上了餘乃謙的腦門。

14

天剛放亮,街上幾乎不見行人,馬車載著三人悄悄離開了牛店鎮。

車廂裏,餘立貞和汪默涵相對而坐,都不說話。她老想問問他,這是去哪裏?見他長久地低頭不語,一臉的嚴肅,便打消了主動問他的念頭,心想,總歸是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吧。他越安全,自己越放心。自己出城來,不就是希望他安全嗎?最好是他一輩子都平平安安。

出了鎮子後,在山前的一個岔路口,汪默涵吩咐楊師傅走小路。馬車拐向坑坑窪窪的小路,進了山區之後,顛簸得更是厲害,像一條行在大浪中的小船。有好幾次,立貞坐不穩,差一點倒在他懷裏。她以為他會順勢摟住她,但是沒有,他伸手扶她坐好,然後自己正襟危坐,滿腹心事的樣子,很少和她目光相遇,總是躲閃著她的眼神,和前兩次見到的他判若兩人。一時讓她心下生疑:這還是前幾天那個汪先生嗎?

又走了半日,路上沒遇到一個哨卡,她估摸已經到了安全的地方,似乎不需要她陪伴了。汪默涵讓楊師傅停車,他下車找一處隱蔽地方,把身上的行頭摘的摘,脫的脫,換上了那天和她在東湖公園泛舟時的打扮,重新上車,這讓她頓時眼前一亮,仿佛那個她心愛的汪先生又回來了!

她的眼神炯炯閃亮,一路上的疲憊和不快一掃而光。

他淡淡一笑說:“不認識了?”

“嗯。”她說,“不是,不是……感覺像做了個夢。”

接下來都不知說什麼好,又無話了。

馬車顛簸著前行一陣,停了下來。隻聽楊師傅說:“先生,前邊沒路了。”

他說:“就到這兒吧。”

他意味深長地看一眼她,欲言又止,終於道:“貞貞,你跟車回去,好嗎?”

這話提醒了她,他們就要分別了——難道是永別嗎?她不知道,晶瑩的淚水突然洶湧地從她眼眶裏冒出來。本來他起身要下車,見狀,他又坐下了。她實在控製不住自己,猛地撲到他懷裏。一路上,她在心裏責怪路難走,飯難吃,覺難睡,現在她真希望,永遠這樣走下去,不停頓,不回頭,一直到地老天荒……

汪默涵也有點動情,眼角濕潤了,他一手拍打她的後背,一手替她抹眼淚,可是越抹越多,仿佛在用她的眼淚洗手,進而洗滌他的心靈……他無力地說:“楊師傅是個厚道人,你回去的路上會很安全……”

他又說:“也許我們以後還會見麵的……”

他接著說:“希望你一生一世平安順利……”

他還說:“我欠你的,這輩子說什麼也還不上了,如果有來生,願做牛做馬報答你……”

她隻知道流淚,他說的什麼,似乎一句也沒有聽清。不知哭了多久,楊師傅大聲咳嗽起來,其實在用他的咳嗽聲提醒二人:時候不早了,再不回,就得走夜路了。

他最後替她抹一下眼淚,扶她坐正,咬咬牙,提著行李下了車。車簾子合上了。楊師傅費力地拉著馬給車子掉轉頭,然後坐到車前轅上,揮起鞭子一揚,那匹矯健的棗紅馬騰起四蹄,朝來路走去……

汪默涵提著行李,順著羊腸小道進山。他不敢回頭。這次冒險進城,他本不想兩手空空而回,他想做一個驚人之舉,到最後,他還是放棄了。這個女孩無比單純,像一張白紙,像一朵白雲,像一滴露珠,像一朵將開未開的百合,他玷汙了她的肉體,已經是莫大的罪過,他實在不忍心再把她拖到血與火的現實世界中。他打算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向黨組織坦白這件事,請求最嚴厲的處分。

這樣想著,他加快了腳步。

似乎身後有什麼隱隱的響動……是動物嗎?山裏有狼,有野豬,有野雞,還有狐狸之類,不過大白天的,不用怕,它們不會傷人。山裏也有零星土匪,打家劫舍,殺人越貨,這個需要當心點,好在歹人喜歡晚上行動,如果白天碰巧遇到壞人,東西全給他們就是了,他們也不會輕易要別人的命。

身後的動靜越來越不對勁。汪默涵收住步子,猛地回頭看——

他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餘立貞竟然提著她的小皮箱,磕磕絆絆追了上來!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像塊石頭雕塑一樣,凝固在了那裏。

她氣喘籲籲來到他近前,手一鬆,丟下手中的東西,張開臂膀,像一團火一樣,衝進了他懷裏!她喃喃地說:“親愛的汪先生,我想好了,不回去了,跟你私奔,一輩子跟著你……”

這回她沒有流淚,語氣很輕鬆,仿佛跟他走,是一個謀劃已久的決定。

許久,他才無力地說:“貞貞,這不可以……”

“不!我願意!”她用力摟住他的脖頸,用臉頰堵住他嘴巴,不讓他說。

“你會後悔的。”他咕嚕道。

“不!我願意!”

“跟我走,要吃很多苦。”

“不怕。”

“要流血犧牲。”

“不怕!”

“如果怕了怎麼辦?”

“你不怕,我就不怕!”

這下,汪默涵忍不住,眼淚終於下來了。他像個小孩子一樣,一抽一抽地哭鼻子,把她嚇了一跳。她摟緊他,騰出一隻手拍打他的後背,想起小時候奶奶哄自己,調皮地說:“我的乖乖,別哭了,吃塊糖,甜甜嘴兒……”

她像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兒真摸出一粒糖豆,猛地塞進他嘴裏。他破涕而笑。她咯咯地笑了,笑得格外開心。

15

天將黑,他們不敢貿然進村歇息。汪默涵的箱子裏麵有幹糧和點心,他弄來一缸子泉水,二人將就著吃下去,餘立貞感到格外香甜,感覺是這一路上最可口的一餐。

這片山區汪默涵以前數次路過,他找到一個熟悉的山洞,二人湊合著度過了一夜。這一夜,他們和衣躺在麥草上,手拉著手,有時背靠著背,都睡得十分平靜而踏實,一夜無事。天微微亮,餘立貞被一陣悅耳的鳥鳴聲驚醒,悄悄爬起來。到了山洞外,她看到東方的晨曦,像金絲銀線那樣鋪灑過來,滿目都是神奇溫暖的色彩,像是給天地萬物披上了一件金黃色的巨大的衣裳。一棵高大的核桃樹上,有一藍一灰兩隻漂亮的鳥兒在嬉戲親昵,好聽的叫聲就是它們發出的。立貞走到樹下,麵帶笑容揚起臉來,友好地衝它們伸出手臂。兩隻鳥兒並不驚慌害怕,而是一齊衝她歡快地鳴叫,她感到,它們一定是在用最動聽的語言與她交流,說的都是它們的秘密,高興地與她分享。兩片抖掉的羽毛緩緩飄落下來,她伸手去接,接住了一片藍色的羽毛。

汪默涵急慌慌高喊著立貞的名字跑出山洞,以為她不見了。兩隻鳥兒受到驚嚇,振翅飛走了。它們臨起飛時,一齊伸長脖子衝她猛地扇動一下翅膀,仿佛想帶她一起飛走。

她對著陽光,端詳一陣那片藍色的羽毛,發現它美極了,她摘下一片樹葉,仔細地包好,把它放進了貼身的衣袋裏。

他們繼續在大山裏行進。這一日的行程雖然艱苦,但是一路上立貞卻是非常地開心,她跳進清澈見底沒膝深的溪水裏嬉戲,試圖捉到一條好看的小魚,或者掬起一捧水,灑向有些木訥嚴肅的他,嚇得他一激靈。看到樹上有小鬆鼠跳來跳去,她歡快地叫著笑著跑過去,扯下一根樹枝,高高舉起,想逗它們玩,它們卻藏進了密葉中。一路上,有那麼多好看的野花野果,也令她興奮不已,不時摘下一朵花,別到頭發上,或者摘下一個果子,咬一口,又苦又澀,她遠遠地甩出去,驚起一隻野兔,又讓她一陣歡笑。突然飄來一團一團的霧氣,瞬間裹住了他們,雖然離得很近,但她卻看不見他了,像是在雲端,她有些害怕,大聲喊道:“先生,你在哪兒?”他故意不吭聲,她更害怕了,摸索著找他,直到撞進他懷裏……

因為開心,所以不覺得累。隻是越往前走,她越納悶——這是去哪裏?她忍不住問他,他隻是說,到了地方你就知道啦。她想,看他那麼神秘,難道是帶她去修煉不成?到深山老林裏,找一處廟宇,他當和尚,她當尼姑?不過,這也挺好玩的,隻要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每天能見到,讓她幹什麼她都願意。隻是到了地方,得給家裏寫封信,告訴父母和奶奶,她不去美國了,她找到了意中人,她要和他在一起,永遠在一起,家人不要再找她,合適的時機,她會回去看望他們……

想到這裏,她又感到忐忑不安——父母還好說,奶奶那麼疼她,老太太能接受這個結果嗎?可別把老太太氣出病來呀……

看到她那麼開心,那麼忘情,汪默涵也不由得有些神思恍惚——大山裏頭風光無限,既然她那麼喜歡,何不找個隱秘之處,從此不問世事,兩個人在此終老一生?隨即他又堅決地否定了自己,他騰出右手,用力拍打幾下自己的麵頰——如此一來,你對得起犧牲的嵐嵐嗎?對得起那些死去的英靈嗎?有這種念頭,說明你就是個十足的混蛋!你和蘇小淘那樣的變節者,有何區別?

他打起精神,帶她進入一個長長的洞子——這是山中的一條秘道,出了秘道,經過一座天然形成的石橋,就看見了一片盆地,宛若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他鬆了一口氣——總算是活著回來了。

餘立貞望著突然出現的一片平地,也鬆了一口氣。今天在大山裏轉悠了大半天,腿都要斷了,如果不是跟著他,她早就走不動了。她抹一把臉上的汗珠,疲憊地衝他一笑。他說:“我們到地方了。”

她點點頭:“太好了。”

她發現,他的臉色卻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就像一塊石頭雕刻出來的那樣,讓她感到格外的陌生。隻聽他說道:“餘立貞,我再問你一句——你跟我來,後不後悔?”

她搖搖頭。

“如果現在後悔,你還可以走。”

她再次搖搖頭。

“實話告訴你,我真名叫汪默涵,汪然是我的化名。”

她點點頭,雖有一點驚訝,但這個不難理解,他取化名是為了保護自己,並不是有意騙人。

“記住——到了營地,我們就是同誌關係。我們之間,不再是以前的……那種關係。你答應我。”

她咬緊嘴唇,點點頭,然後問:“你說營地……什麼叫營地?”

“以後你就會明白。”

“既然你願意留下來,那麼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上級。以後不論對我,還是對其他上級,你都要堅決服從命令,無條件地遵守我們的紀律。”

腦子有點亂,也有些害怕,但她還是鄭重地點點頭。

“你要盡快加入我們的組織,成為隊伍裏光榮的一員,為革命事業而奮鬥終生,即使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他往下又說了一大堆話,要她這樣要她那樣,挺煩瑣的,她還是沒怎麼聽明白。到最後,他更加嚴肅地板起臉問她:“餘立貞同誌,你都記住了嗎?”

她懵懵懂懂地回答說:“記住了。”

他不聲不響地提起行李箱,往前走去。她提上自己的小皮箱,亦步亦趨跟上他,仿佛生怕他丟下她。二人一前一後,沉默地往前走,走了不一會兒,他們到了一棵大槐樹下。遠看時,以為它是一座山頭,近了看嚇一跳——這棵大槐樹可真大呀,沒見過它的人,很難想象世界上有這麼大的樹,它形如巨傘,樹身三個人都摟抱不過來,枝幹彎彎曲曲,頑強而有力地向外伸展,遮住了天,遮住了雲,遮住了風。它的影子投射到地上,足有兩三畝地大小。

她停下腳步,好奇地仰臉打量這棵樹,他站在她身邊,麵色平和了些。她突然聽到頭頂一陣響動,接著就看到兩個人仿佛從天而降——這兩人就像兩個特大號的鬆鼠一樣,從濃密的樹枝樹杈樹葉間漏了下來,輕盈地落在她和他麵前,嚇了她一大跳,張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攏,落葉像雨點一樣飄落到地上和他們的頭上、身上。

這兩個人,腰裏都別著短槍,一個瘦高孱弱,麵皮發黃;一個矮壯敦實,像一隻大號的麻袋,剃了青森森的光頭,臉膛黑亮,腮幫上有幾粒若明若暗的麻點。矮壯的人先是盯著她看,小眼睛瞪得溜圓,色眯眯的,嚇得她趕緊往回縮,低下頭,不敢看他。那人又轉向汪默涵,冷笑兩聲道:“本隊長在這兒等了十天半月,你可回來啦!”

汪默涵厭惡地扭一下臉,嗬斥道:“羅金堂,你放肆!我是特委委員、副政委汪默涵,你不認識我嗎?快帶我去見江司令!”

那矮壯的名叫羅金堂的男人又是幹笑兩聲,說:“江司令早等急了,請吧!”話音未落,他飛快地探出一隻手,沒等汪默涵反應過來,已經薅緊了他的腰帶,不費什麼力氣,就把他舉過了頭頂。汪默涵徒勞地在空中掙紮著,雖氣急敗壞,卻也無可奈何。

她看得傻眼了。

羅金堂哈哈笑著,像扔一捆稻草那樣,手臂一揚,汪默涵就飛到了一丈開外,咣的一聲砸到地上,激起一團塵土,疼得他嗷地叫了一聲……

她嚇得臉都白了,腿直哆嗦,有些站不住,嘴唇也哆嗦。看到自己心愛的人受人欺負,她哭叫著撲上去要撕咬那矮壯醜陋的男人。身後的那個瘦高個兒卻一把抓住了她。這當兒,就見那矮壯的家夥掏出一根細繩,三穿兩繞,把汪默涵捆成了粽子樣,又從腰間扯出一個粗布縫製的頭套,套到他頭上,然後腰一彎,把他扛到肩上,回頭對那瘦高個兒說:“你狗日的還愣啥?走人!”

瘦高個兒抽出一根小繩,簡單捆住立貞的手腳,然後拿出一個頭套,罩到吱哇亂叫的立貞頭上——頭套裏麵一股子難聞的酸臭味,她的哭叫聲立刻弱了下來,隻覺得身子一橫,她便來到了瘦高個兒的肩膀上。

從樹上又跳下兩個挎長槍的士兵,把兩個箱子提在了手裏。

16

這幾日,餘家人在煎熬中度過,凡是貞貞的同學,都打聽過了,沒人見到她,更無人和她一起外出遊玩。除了同學,她沒有朋友,不可能跟社會上的什麼人一塊外出。

老太太整天吵鬧,茶飯不思,覺也不睡,不停地罵兒子堂堂一個警察局長,竟然找不到女兒下落,逼著他就是挖地三尺,也要盡快找到她。丫頭如果有個三長兩短,她也不想活了,一會兒說上吊,一會兒又說出門撞汽車。

韓素君惴惴不安提出,是不是貞貞遭土匪綁架了?餘乃謙設想過這個,說,不會,如果土匪綁票,早就送信來索要贖金了。他最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和那個正被通緝的共產黨頭子汪然有什麼瓜葛。

全家人度日如年。餘乃謙索性不去上班,讓張勇告訴眾人,他不小心感染了風寒,在家將休養幾日。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終究會來。這天下午,郵政局的信差送來一封沒有寄信人地址的信。韓素君先接的信,她總覺得字體麵熟,自言自語說:“像是貞貞的字……她寫信幹嗎?”

韓素君不敢拆信,怕燙著手似的,趕緊捏著它到廳裏遞給丈夫。餘乃謙接過信,一把撕開,隻看了一眼,他就傻了眼。

這封信箋隻有簡短的幾行——

爸爸、媽媽:

你們不會想到吧?我早已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組織召喚我,我去外地了。

請你們不要再找我,我會照顧好自己的。祝你們身體健康。

貞貞

沒有日期,紙是從普通的作業本上撕下的。

餘乃謙仔細看了看,字跡確實是貞貞的,女兒的筆跡很娟秀,像她本人,既不張狂,也不那麼規規矩矩。

冷汗霎時打濕了餘乃謙的後背。三日前女兒跳窗外出,他就有個不祥的預感,如今這個預感終於應驗了!進入夏季以來的所有喜悅,頓時一掃而光!

老餘家迎來了生死時刻……

他呆愣著,腦子裏一團亂麻。

“都寫啥了?”

韓素君的話把他喚醒,他像是拿著一份絕密文件,不知道該不該讓她看。韓素君情知不妙,一把奪過信,瞄了瞄,一聲尖叫,手一抖,信箋像一片樹葉,緩緩飄落到地上。

“天哪!……她當共產黨了……這個家,會毀她手裏……這個混賬東西……”

兩個孩子裏麵,韓素君更喜歡兒子立文,內心裏對立貞不怎麼待見,大小事都是老太太護著寵著立貞,平時她是說不得罵不得。如今死丫頭闖禍,韓素君終於可以出一口氣了,她幾乎失控,咆哮道:“她就是個災星!掃帚星!……堂堂警察局長家裏,出了赤化分子,這不要命嗎?”

餘乃謙急紅了眼,伸手去堵女人的嘴,他最怕老太太聽到——老太太若是得知這個噩耗,還不得氣昏過去。

“你給我閉嘴!”他低吼道,差點扇女人一嘴巴。韓素君冷靜了些,氣咻咻地大口喘息。這時,隻聽客廳門一響,老太太邁著小腳,咯噔咯噔進來了,嚇了餘乃謙一跳。老太太先盯著兒子兒媳看,又去瞅地上的信,然後又盯著兒子。餘乃謙急忙掩飾道:“娘,我和素君拌了幾句嘴……一點小事,啊,一點小事,你不要管,你回房間休息去……”

老太太在外麵聽得一清二楚——這幾天她耳朵出奇地好,什麼動靜都不放過。聽說寶貝孫女入了共產黨,她心裏一陣一陣咯噔響。雖說她不懂這個黨那個黨的,但她聽廣播,知道共產黨不是正經人,都是些男盜女娼,青麵獠牙,和戲文裏麵的曹操秦檜差不多。尤其是兒子天天逮共產黨殺共產黨,情知沾上這個,那就是天大的災禍……但她現在不怪孫女,就怪兒子,於是,她丟掉拐棍,突然一頭朝兒子撞去,嘴裏滴裏嘟嚕道:“你還我孫女……”

餘乃謙嚇得不輕,伸雙手按住了母親的肩膀:“娘,你這是幹啥?”

老太太一看撞不上兒子,想了想,轉過身,又一頭朝牆上撞去……

餘乃謙大駭,一個箭步跨上去抱住母親的腰,使了好大的勁,才把老太太“製伏”。就剛才老太太那力道,真要撞上,腦漿子都得進出來!老太太差點一口氣上不來,白眼珠子瞪了好一陣,才哭出聲來,喊叫道:“都怪你這個混賬東西……你殺共產黨殺出災禍來了吧?”

餘乃謙抹著臉上的汗,抬手甩出一串汗珠子,說:“好好好,都怪我,都怪我……”

老太太不依不饒:“這叫報應!人家平時殺雞殺狗,還得求老天爺不要怪罪,你非要殺人……”

“娘,我殺他們是為了黨國。”

“黨國?……黨國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殺起來沒個完!你急啥?這就叫報應啊……”

老太太嗚嗚地哭。餘乃謙束手無策。韓素君在一旁冷冷地道:“娘,他哪是為了黨國,他不就是想升官嗎……”

餘乃謙對韓素君怒道:“你少摻和!我升官還不是為了咱這個家。”

“都是你官迷心竅,害了貞貞。”老太太繼續數落,“鬼找上門了,把貞貞捉走了……什麼她入共產黨,她是被小鬼給捉走了……”

老太太幾乎瘋了。餘乃謙真是心如刀割,真恨不得讓老太太打他一頓才好。

家裏可真亂了套!

偏在這時,外麵隱約響起兩下汽車喇叭聲。不一會兒,管家老常匆匆進來,小聲稟報:“四十七師郭師長來了。”

餘乃謙和韓素君都是一個驚愣:貞貞出事,難道這麼快他們就知道了?隨即餘乃謙否定了這個想法——不會那麼快,即使知道了,姓郭的也不會為這事而來。他衝韓素君使個眼色,意思是讓她趕快攙扶老太太到臥房歇著去,千萬別再鬧了,一旦貞貞的事傳出去,他這個局長還怎麼當?局長的寶座,屁股還沒坐熱,他可不想拱手讓出。他整整衣服,吩咐老常,趕緊準備茶水點心,他親自去迎。

果然一見麵,餘乃謙就猜出郭師長是為申之劍的事情而來。申之劍看來真是迷上了貞貞,竟然把郭師長搬來說合他和貞貞的婚事。這位郭師長大名郭炳勳,是委員長身邊的紅人陳誠將軍的表弟。四十七師是中央軍,兵強馬壯,裝備精良,駐防龍城已有四年,就連省主席等中央大員都得對姓郭的禮敬三分。他這個小小的警察局長,如果不是這事,郭師長是不會看上眼的,更遑論他屈尊大駕,親自登門拜訪。

餘乃謙熱情有加,把郭炳勳和申之劍迎進客廳,郭炳勳是軍人,說話辦事從不拖泥帶水,而是直接切入正題,哈哈一笑說:“餘局長,兄弟是來提親的,我的副官小申,是我最信任的部下,他人怎麼樣,兄弟就不瞎誇了,想必你也聽說一二。”餘乃謙急忙道:“郭師長身邊的人,還能差嗎?兄弟我是一百個願意,隻是小女年少不懂事,隻怕……隻怕配不上申副官。”郭炳勳看著申之劍,申之劍趕緊表白道:“餘叔,小侄也是一百個願意,願同立貞小姐永結百年之好。”說罷,羞澀地低下頭。郭炳勳哈哈大笑,餘乃謙也賠著笑,心裏盤算著,讓立貞嫁給申之劍,他本有這個意,老太太也點過頭了,他甚至合計過,讓立貞先嫁給這小子再出國,也是蠻不錯的。但是現在,立貞這一跑,全亂套了,誰知道她何時回來?她如果老不回來,怎麼交代?還有,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如果她投奔共產黨的事情敗露,又該怎麼交代?……

餘乃謙心裏一邊盤算,同時還得伸長耳朵聽邊上的動靜,生怕老太太再想不開胡鬧騰。這天下午,對餘乃謙來講,真就像跳進了油鍋裏,百般煎熬,都快被炸透炸焦了,他還得表現得鎮定自若,不能讓對方看出心事。

好在老太太是明白人,知道貞貞的事一旦跑風,餘家就會大難臨頭,所以這會兒她很老實,沒出一點動靜。不一會兒,韓素君滿麵春風進到客廳,餘乃謙心裏有點底了。

韓素君與郭師長又是一陣客套,趁這工夫,餘乃謙閉上眼喘了口氣。郭炳勳突然說:“小姐呢?怎麼不出來打個照麵?”餘乃謙支吾不清,韓素君反應快,說道:“噢,丫頭坐火車到南京看她外公去了,這不是要出國嘛,啊,過幾天就回……等她回來,我讓她專門去拜見她郭叔叔。”餘乃謙悄悄瞪了一眼女人——丫頭回不來,你怎麼收場?

郭炳勳喝口咖啡,放下杯子說:“餘兄、嫂夫人,這樣行不行?既然申副官和貞貞小姐兩情相悅,雙方長輩也都很樂意,咱何不今天就替他們做主,把這門親事定下來?”

餘乃謙和韓素君都有些發蒙,不知該怎麼答複。郭炳勳大包大攬地說:“申家那邊,兄弟就替他們做主了。申副官,你爸媽不會有意見吧?”

申之劍站起來說:“師座,我爸說過,申家的事,全憑師座一人做主。”郭炳勳一拍巴掌,又是咧著闊嘴,哈哈大笑說:“這不就成了?餘兄、嫂夫人,今天小弟就等你們一句話。”

餘乃謙簡直是萬箭穿心,心裏那個亂呀,臉上還得掛著笑。氣氛有些僵。韓素君知道今天這事躲不過去,問丈夫:“乃謙,你當爹的,得有個話呀。”餘乃謙咕咚咕咚把一大杯咖啡灌進去,也不顧斯文了,抹抹嘴,定定神,說:“郭師長,小女不在家,兄弟……兄弟今晚……打個電話,問問她啥態度,好不好?……她如果同意,咱們擇日就辦,擇日就辦……”

郭炳勳冷哼一聲,明顯是不高興了。他願意撮合這門親事,親自登門提親,申副官又是那麼年輕有為、俊朗能幹、前程遠大,對小丫頭那麼癡情,你餘家還囉唆個球!

餘乃謙臉色通紅,麵露尷尬,差不多要鑽到桌子底下去了。韓素君幹笑幾聲,隨即又發出幾聲悅耳的笑聲,似乎有了主意,悄悄碰了一下丈夫的腿,像個女俠似的,豪放地一拍茶幾:“郭師長!看您的麵子,餘家願與申家結秦晉之好。今天咱就把帖子換了!”

此言一出,把餘乃謙驚愣得合不上嘴——這個女人太不靠譜了,你把帖子換了,改天姓郭的來要人,你到哪兒去找貞貞?隻見郭師長咧開大嘴叉子,吧嗒幾聲,也是一拍茶幾,說:“還是嫂夫人有魄力!咱就這麼辦!”

話說到這份兒上,餘乃謙已經插不上嘴了,他心裏七上八下,麵皮僵硬著,盡量不吭氣。申之劍打開隨身攜帶的公文包,拿出一個寫有他名字和生辰八字的紅帖子,另拿出一張一千塊大洋的銀票作聘禮,雙手恭敬地呈放在餘乃謙麵前的茶幾上。韓素君麵帶喜色叫老常找來一張紅紙,由老常代筆,把貞貞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寫上,又寫上願與申之劍締結婚姻,永偕伉儷之好之類的話,最後請媒人郭炳勳簽名,折疊成帖子的形狀,交給了申之劍。申之劍身著軍裝,沒法給未來的嶽父嶽母磕頭,他衝二人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接著,四個人以茶代酒,互相碰了杯,都是一飲而盡。餘乃謙感覺自己喝下的是一杯毒藥。雙方又簡要商談了下一步怎麼辦喜事。韓素君說,如果貞貞出國之前來得及,那就出國之前把事辦了;如果來不及——畢竟這是婚姻大事,有郭師長給撐著罩著,得辦得排場些——春節一定把她從美國叫回來,大操大辦,讓整個龍城都跟著喜興。郭炳勳和申之劍完全同意。

客人走了之後,韓素君仍然是一副喜氣洋洋的臭模樣,餘乃謙差點就要扇她一巴掌,他麵若灰土,一屁股坐下,氣咻咻地瞪著血紅的眼睛,猛一拍沙發扶手,道:“你把姓郭的當小孩子耍嗎?這出戲往下我看你怎麼演下去!”

韓素君環抱雙臂,不理睬他,居然哼起京劇來。餘乃謙咆哮道:“你個神經病!”

“我若是神經病,你就是個白癡。”韓素君指著男人的鼻子,“我問你,換過帖子,貞貞是不是申家的人啦?”

“那當然是。”

“這就好。她是申家的人——她投了共產黨,那就和餘家沒關係啦!”

餘乃謙頓時愣在那裏。

“貞貞若是沒多久就回來,好辦。她若是不回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那是捂不住的,到時候我還想找申家,還有他姓郭的要人哪!”

餘乃謙不由得心花怒放,雙眼亮得像兩盞夜晚的小燈籠,對夫人的這個高見,他徹底服了!如此一來,不管將來情況怎樣,貞貞投共產黨這盆髒水,至少有一半可以潑到申家頭頂上了!郭炳勳保的這個媒,他也脫不了幹係!有他擔著,警察局長的寶座,看哪個敢來搶!

還有什麼比這個結果更好的呢?餘乃謙嘿嘿地笑了,像喝醉了酒。如果不是聽到老太太又在哭鬧,他差點就要摟住女人響亮地親上一口。

17

兩個部下把悶聲不響的汪默涵和那個吱哇亂叫的女孩丟到特委書記、大陽山遊擊隊司令兼政委江山腳下。自打汪默涵私自下山之後,江山的心一直懸著,一是怕他遇到意外搭上性命,二是怕他開小差,三是更怕他變節投敵——他甚至一度懷疑他去投敵——被敵人嚇破膽的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汪默涵走前表現得很不正常,他是特委委員,知道很多遊擊隊的秘密,因此江山命令部隊加強警戒,堅壁清野,做好隨時戰鬥的準備,以防他帶領敵人前來偷襲大陽山深處的這個隱秘據點。這可是遊擊隊最後的落腳點了,一旦失陷,那麼隊伍很可能作鳥獸散。

這片狹長的盆地長約一公裏的樣子,最寬的地方不過四五百米,更像是一道峽穀,四麵都是高聳的山體。那棵老槐樹就在盆地的北麵,離出山的秘道不遠,猶如一個屏障。東麵沿山勢修築了幾十間低矮的石頭和茅草房子。這兒原是一個小村莊,就叫大槐樹,遊擊隊進駐後,老百姓嚇跑了不少,後來又陸陸續續返回來一小部分,沒人住的破房子成了遊擊隊的營舍。

此時,在一座石頭房子裏,江山親自給汪默涵摘下頭套,拉下臉子瞪一眼羅金堂,斥責道:“怎麼綁汪副政委?快快鬆開!”

羅金堂翻了江山一個白眼,顯然那意思是:你不下令,誰敢綁他?愣了愣神,羅金堂上前,麻溜地三下兩下,就把汪默涵身上的繩子抽走,動作熟稔,看來他經常捆人。江山伸手攙起汪默涵,輕輕拍了他肩膀一下,笑道:“默涵同誌,人回來就好,人回來就好!”

“江司令……我想去報仇……可我沒能完成任務……”汪默涵苦笑兩聲。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要急嘛!哎,她是誰?”他指了指躺地上的人。

這會兒餘立貞沒有哭鬧,也沒有掙紮。聽到那個公鴨嗓子的男人說自己,她勉強坐了起來。瘦高個兒男人給她摘掉頭套——夕陽太亮了,晃她的眼睛,她睜不開眼。瘦高個兒隨即又把她手腳上的繩子解開。

手腳麻木,渾身酸痛,餘立貞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她看清了,麵前這個公鴨嗓子的男人——汪先生稱呼他江司令——長著一副長方臉,個頭中等,一身的灰粗布衣褲,腳上著布鞋,腰間斜插一支小手槍,麵相和善,眼睛不大,一笑像一尊彌勒佛似的。

“哎,她是誰?”江山望著汪默涵。

汪默涵愣在那裏,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默涵同誌,她是誰?”江山笑著又問。

“她……她叫餘立貞。”

“餘立貞?我們的同誌嗎?”

“以後就是了,我想。”

“以後?哎,老汪,她到底是幹啥的?這時候了,你還藏著掖著。”

汪默涵咳嗽兩聲,欲言又止。立貞以為他會說,這是他女友,頂不濟也會說,這是我的學生。然而汪默涵卻沒有這麼說,他又咳嗽幾聲,很困難的樣子,小聲說道:“她爸爸……她爸爸是龍城警察局局長餘乃謙。”

眾人均是一震!自從十二個同誌被殺,餘乃謙成了遊擊隊員眼中的大劊子手、大魔頭,人人都想殺他的頭,剝他的皮,吃他的肉。汪默涵竟然把劊子手的女兒弄來,是何用意?就連江山都蒙了。羅金堂惡狠狠地衝她瞪起眼睛,看那架勢,真想把她生吞下去……

江山板起臉,低聲喝道:“羅金堂、楊天龍!”

二人立正回答:“有!”

“帶下去,嚴加看管!”

二人道:“是!”羅金堂拿起繩子,把餘立貞的雙手捆上。她又是嚇得不輕,求助的眼神望著汪默涵。汪默涵安慰道:“立貞同學,別怕,沒事的,服從命令就行。”

汪先生說沒事,她心裏踏實了些。這回沒有給她戴頭套,羅金堂和楊天龍一起,押著她出了屋子,去了另外一座石頭房子。

屋裏安靜下來,江山示意汪默涵坐下。二人各自坐到一條石凳上,江山掏出煙荷包,卷上一支旱煙,點火,用力吸了一口。汪默涵說:“江司令,我沒經請示私自下山,我請求上級處分我……我就是想去複仇,死了也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