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你手下兵沒一個,槍沒一支,拿什麼報仇?胡鬧嘛!”

汪默涵還想辯解,江山擺擺手:“先不說這個。哎,那個餘、餘立貞,咋回事?”

到底咋回事,其實一開始就連汪默涵也有點犯糊塗。他一時殺不了蘇小淘,更殺不了餘乃謙——你殺光我的人,我雖殺不了你,但我也絕不想讓你過好日子!他把餘立貞帶出來,就是想把她培養成最堅強的革命戰士,使她成為餘家的掘墓人!他能想象到,當那封他摹仿餘立貞的筆跡投出的信送達餘乃謙手中時,餘家一定會亂作一團!那封信就仿佛一把鋒利的匕首,狠狠刺向那個大劊子手的心髒……

眼下,還有比這更好更痛快的複仇嗎?

想到這裏,他差點笑出聲來。但是眼下,他還不能說出全部的實情,於是他輕描淡寫地說:“她是我的學生,自願參加革命。我想她是有價值的,所以就把她帶來了。”

“可靠嗎?”

“絕對可靠。”

江山又卷了一支旱煙,大口吸著,把他那顆腦袋藏在了煙霧裏,仿佛有意躲起來不讓對麵的人看清楚。他是大陽山東麓的江家店人,家裏是當地富戶,有二十多頃良田,二十八間房屋,十多頭騾馬等大牲口。本來是富足的日子,就因為他到青島上學時,結識了共產黨的人,受到熏陶,入了黨,還把兩個兄弟秘密發展為黨員,從此全家厄運開始。一九三〇年夏天,他受黨組織委托,潛回到大陽山故鄉組織群眾,伺機發動武裝起義。為了動員農民和佃戶入夥,他把所有土地的地契當眾燒毀,宣稱誰種地地歸誰,還把大牲口無償送給人家,又在家裏成立農會,辦起培訓班,宣揚馬克思列寧主義,因此得罪了族人,活活氣死了老父親。秋天,大陽山起義爆發,農民武裝攻占縣城,消滅了縣保安團。鼎盛時期,手下人眾有近兩千人,成立了紅二十七師,他任師長兼政委,後來又被中共地下省委任命為大陽山特委書記。動靜鬧大了,壞日子也來了,各路敵人蜂擁而至,反複進剿,隊伍越打越少,前年他率殘部輾轉流落到大陽山深處的這片小盆地,暫時得以生存。紅二十七師縮編成遊擊大隊,還剩下八九十人,每天都有開小差的,偶爾也有人來投奔入夥。沒有吃的,地靠自己種,槍彈越耗越少,難以補充,不知能撐到何時。

要說仇恨,他相信天底下超過他江山的,不多。你汪默涵這點仇算什麼?不就死了一個老婆嗎?當然,另外還有十一個部下。而他的部下,從起義算起,死了的,數以千計。這幾年,他全家共有二十三口人被敵人殺死,他的兩個黨員弟弟先後戰死,他的老婆被敵人挖出心肝,煮熟吃了,四歲的兒子被刺刀捅成了馬蜂窩,最後下到了油鍋裏……這種仇,要報起來,一輩子也報不完啊!所以,即使手下所有人都跑光了,他也不會跑,他能跑哪兒去?他隻能跑去見閻王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隻要不死,就得革命;剩下一人,也得堅持。

現在他最擔心敵人滲透進來。列寧說過,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隻要內部團結,不出家賊,敵人一時半會兒也奈何他不得。可是這個節骨眼上,你汪默涵搞個警察局長家的小姐進來,幹什麼?說實話,我連你也是懷疑的,無組織無紀律,誰知道你這半月跑出去幹啥?不會是領受了特殊使命,來搞裏應外合的吧?

江山吸完三支旱煙,石屋裏已是煙霧彌漫,像著了火一樣。汪默涵嗆得直咳嗽,他不吸煙,對吸煙的人比較反感,但他麵前的是江山,他得忍著。江山收起煙荷包,表示他吸足了,象征性咳嗽兩聲,說:“默涵同誌,關於你私自下山的事,特委還要研究處理結果,結果出來之前,希望你配合。”

汪默涵誠懇地點點頭。

江山披上一件舊大衣,出去了。門口已有兩個戰士守著,他小聲叮囑道:“保護好汪副政委,不要讓任何人靠近,也不要讓他離開這裏一步。”

18

天黑了,一輪彎月掛在天上,四周都是雲彩。靠山根的一座四處漏風的石頭房子裏,餘立貞被第三小隊的兩個士兵看守著。一盞昏黃的馬燈的光亮,照著石桌上的一隻帶豁口的大碗,碗裏是兩個土坷垃般堅硬的地瓜麵窩頭,這東西以前她見過,但沒吃過,知道難以下咽。她很餓,可她吃不下去,她沒有胃口。她惦記汪先生,想見到他,和他在一起,尤其想問問他,為什麼帶她來這麼個鬼地方。

一個黑影朝石頭房子飄過來,門口的兩個士兵拄著槍站起身,其中一個端槍低聲喝問:“誰?口令!”那個黑影並不說話,往前走了幾步。兩人看清了,是小隊長羅金堂。羅金堂走到那個剛才發聲的士兵麵前,不滿地搗了他一拳,怪他有眼無珠。“人咋樣?”他小聲問。

“好著呢。”另一個說。

“沒你們的事了。”羅金堂揮揮手,示意他們走開。兩個兵順從地走開了。

透過柴門,借著燈光,他看到那個姓餘的女子側身躺在石桌邊的地鋪上,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自從知道她是大劊子手餘乃謙的女兒後,他心裏一直有一股火氣壓不下。在他眼裏,她親爹殺害自己的同誌,那老東西就好比是條惡狼,那麼她呢?自然就是狼崽子了。他恨這些人。天底下那些有錢有勢的人,他都恨,憑啥你們過好日子,有吃有喝有女人,俺們這些窮人啥也沒有?

這樣想著,愣了一會兒,羅金堂輕輕推開柴門。不想這時,那小女子伸手拿起一個窩頭朝門口扔過來,砰的一聲正好砸在他腦門上,然後彈落到地上滾了幾下,被他抬腳踩扁。這女人,死到臨頭還張狂,以為這是在你家呀?姓汪的把你捉來,不就是為了給死去的兄弟姐妹報仇嗎?於是,他怒從心頭起,小眼睛雪亮,餓虎撲食一般朝地鋪上蜷縮著的小女子撲了過去……他一把撕開她的上衣,看到她露出來的雪白的脖頸和渾圓的兩隻小奶子,刺激得他渾身血液沸騰,身體似乎要爆炸……

立貞拚死反抗,叫喊道:“幹什麼!你們都是野蠻人……”

羅金堂感覺鼻頭一熱,原來被她張嘴咬了一下鼻子,鮮血流進嘴裏。他更來火氣,騰出一隻手扒扯她的褲子。褲子扯到一半,突然感覺後腦勺不對勁——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頂住了他的青光腦袋!他知道不好,鬆開小女子,跪在那裏,抬手抹了一把嘴唇上的血,然後雙手舉過頭頂。

多虧江山及時趕來製止,才沒有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麵。江山收起槍,對身後的兩個警衛兵說:“捆起來!”

羅金堂梗著脖子,一副不服氣的樣子:“江司令!她爹是殺人魔王,她也不是啥好東西,我是來替烈士報仇出氣……”

“你狗日的還狡辯!”江山平時很少罵人,此時忍不住怒罵了一句。他黑著臉一揮手,那兩個身高力大的戰士撲上去,把羅金堂捆了個結結實實,押走了。

餘立貞已收拾好衣服,背對著江山嚶嚶地低泣。江山安慰她幾句,不便久留,也出去了。

羅金堂原是大陽山南麓七裏寨的一名屠夫,整天殺豬宰牛,小日子也過得去,但因為相貌醜陋,脾氣暴躁,一直說不上媳婦。一天,地主家的兒媳婦來買肉,他想調戲人家,沒有得手。地主差人來捉他,他機智地逃走了,地主就把他老娘拉去磕頭賠罪,還想借機霸占他家的二畝薄地,結果他老娘受到驚嚇,當晚死了。月黑風高之夜,他攜殺豬刀潛入地主家,把地主和地主婆殺了,官府通緝他,他在逃跑的路上滾下山崖,遇到江山帶隊伍轉進路過,救活了他,他就入了夥。這人有一個最大的特點,不怕死,打起仗來十分英勇,目前遊擊隊僅有的三十幾支長短槍,差不多一半是他從敵人手裏奪來的。他成了江山手下最能幹的人,江山讓他當第三小隊的隊長,在他帶動下,原本打仗時老往後縮的三小隊,成為遊擊大隊的主力,每有重要任務,基本都是三小隊上。江山早有了發展他入黨的打算,準備重點培養他,日後好挑大梁。就因為羅金堂有個天大的毛病——喜歡調戲女人,屢教不改。隊伍裏,他隻聽江山的,根本不尿其他領導人。副司令冷長水曾經提出,這人老是破壞群眾紀律,流氓成性,不服從領導,違抗命令,影響很壞,早晚出大事,遊擊隊不能要這樣的人,得想辦法除掉他——除掉他,江山當然舍不得,眼下正是用人的時候,以後打仗靠誰呢?江山曾經考慮過,是不是像劁豬那樣,找個時機把他給劁了?

今天羅金堂又惹大禍,讓江山很是惱火,也許這正是個劁他的好時機!江山琢磨著,是不是盡快動手,由誰來動手。似乎也想不起來,隊伍裏誰會幹劁豬這活兒,得先打聽一下。同時還擔心,給他去了勢,他還能像過去那麼勇猛嗎?如果他由猛虎變成一條蔫狗,這又有什麼意思呢?

一時拿不定主意。

翌日早晨天亮後,餘立貞睜開火辣辣的眼睛,頓時嚇了一跳,趕緊坐起來——鋪旁石凳上坐著一個女人,不知何時進來的。這人粗手大腳,圓臉盤,大眼睛,紫紅的臉膛,齊耳短發,穿著男人那樣的灰布衣裳,腰粗腿壯。石凳上一個大碗冒著熱氣,是一碗摻有野菜的稀粥,另一個小碗裏放著兩個光滑的地瓜麵窩頭,像是新拿來的。

餘立貞問道:“你是誰?”

那女的不冷不熱地說:“現在不能告訴你。快趁熱吃吧。”

“我不吃。”

“是不是嫌難吃?在我們窮人眼裏,這可都是好東西。你這闊人家大小姐,享福享慣了,不吃拉倒,餓死活該!”

“我要見汪先生。”

“這兒沒有先生,隻有首長和同誌。”

“他是汪、汪副政、政委。”她磕磕巴巴地說,因為她實在搞不清這是個什麼官銜。

“人都說汪副政委犯錯誤了。你不能見。”

“他犯啥錯了?”餘立貞一驚。

“這個嘛,不能告訴你。”

愣了愣,立貞站起來:“我就要見他!”

“你哪兒也不能去!”那女的伸手拉住她,力氣大得很,差點把她拽倒。

從這天起,看守餘立貞的,換成了楊淑芳。遊擊大隊就她一個女兵,以前最多時有過五個,犧牲兩個,病死一個,跑了一個,隻剩下楊淑芳了。

下午,外麵出奇的靜,隊伍拉到平地上搞訓練,練習投彈和刺殺。餘立貞仍然是不吃不喝,打來的飯,都讓楊淑芳吃了。吃飽了肚子容易犯困,楊淑芳坐在石凳上迷迷糊糊睡著了,還打起了小呼嚕。餘立貞強撐起身子,離開地鋪,輕輕拉開柴門,溜了出去,楊淑芳居然沒察覺。餘立貞想跑,逃離這個鬼地方……卻又想起自己曾經答應過汪先生,來了不後悔,留下是自願的,心想就是走,也得汪先生同意,最好拉他一塊走。於是,她定定神,穿過一片稀稀拉拉的高粱地,辨認著方向,尋找昨天初見江司令的那個石屋子。

她想跑,其實她更餓,眼裏直冒金星,腳步踉踉蹌蹌。長這麼大,從沒這麼挨餓過,以前根本不知道餓的滋味,這一天一夜似乎把一輩子該挨的餓都嚐到了。經過一個茅草屋,屋子裏麵沒人影,柴門半開著,門裏頭有一張破舊的小木桌,掉了一條腿,桌上擺著一個盤子,裏麵好像有三個圓圓的東西——兩個小圓東西,一個大圓東西——她是餓暈了,眼花了,看不太真切。她眨巴幾下眼睛,終於看清了,那兩個小圓東西,是兩個雞蛋,那個大圓東西,是一個金黃色的麵餅子,估計是個玉米餅。

她邁不開步了,左右瞅瞅沒人,便進了屋,蹲下,拿起一個雞蛋,敲開,殼都沒剝淨,就塞進嘴裏,狼吞虎咽,接著把另一個雞蛋剝了殼,捂進嘴,然後索性三下五除二,又把那個大圓餅子囫圇吞掉……感覺好香呀,長這麼大,似乎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噎得她直翻白眼,連連呃氣。桌邊有一個破搪瓷缸子,裏麵有水,顧不上衛生不衛生,她端起來,咕咚咕咚喝了個底朝天。吃罷喝罷,一時忘了自己往下該幹什麼,愣了一陣,才起身欲往外走。

但是沒等她站起身,突然有一隻瘦骨嶙峋的手臂伸了過來,五根手指像一隻鐵爪子,死死扣住了她的右手腕,嚇得她一聲尖叫!原來木桌旁邊有一個地鋪,鋪上堆了亂糟糟的麥草,麥草下麵剛才躺著一個人,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婆。老太婆抓住她的手腕,她想跑,一用力,就把老太婆給帶了起來。

老太婆發出沙啞的嗓音:“偷吃俺的東西,還想跑……”

說話間,覆蓋在老太婆臉上的幾縷灰白頭發往兩邊散開了,立貞定睛一看,頓時駭得魂飛魄散!老太婆枯瘦的臉上有兩道長長的刀疤,從額頂幾乎到達下巴,疤痕鼓了起來,仿佛臉上臥著兩條醜陋的蚯蚓,像個巫婆,太嚇人了!她失聲叫起來。老太婆鬆了手,一笑,笑容卻顯得慈祥,讓立貞想起自己的奶奶,不那麼害怕了。老太婆說:“閨女別怕,俺是人不是鬼。”

“婆婆,我吃了你的東西,對不起……”

老婆婆又是一笑,轉身到地鋪那兒,摸索一陣,扭過臉來,手裏拿著幾個核桃,說:“閨女,這個給你。”

立貞急忙擺手,表示不要。老婆婆不高興了,硬把核桃塞到她口袋裏,然後上上下下端詳她,弄得她很不自然,想走,又不敢動。老太太看夠了,張開缺牙的嘴嘿嘿一笑,突然道:“你是從哪兒鑽出來的俊閨女?……天上下凡來的?……給俺兒子當媳婦吧!”

又把立貞嚇得一個激靈!

“餘立貞,你怎麼跑這兒來了?”江山出現在門口。

“兒啊,娘給你找了個俊媳婦,就是她!”老婆婆伸手抓住立貞,“不能讓她跑了!”

19

老婆婆是江山的母親。自從大陽山起義之後,經過六年的戰爭、殺戮、顛沛流離,江家一族隻剩下江山和他的母親。他母親親眼看見兒媳婦和孫子的慘死,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精神受到刺激,腦子時好時壞,幸好她腿腳尚靈便,胃口不差,勉強跟得上隊伍,所以這幾年江山一直攜帶母親在縱橫三百裏的大陽山區活動。楊淑芳來了後,她和江母住行一起,平時由她來照料。

清醒的時候,江母有一個最大的心願——給兒子物色個好媳婦,盡快生一群小孩子,好使江家一族人丁興旺;糊塗的時候,一見俊俏閨女,她就拉著人家的手不放,甚至拽著人家人“洞房”,鬧出不少笑話。

這時,楊淑芳心急火燎地跑過來,想把餘立貞拖走。江母死活不讓,仿佛遇到壞人強搶她兒媳婦似的,又哭又叫。江山擋住母親,楊淑芳才把立貞帶回到囚禁她的石屋子。進了屋,楊淑芳掩上柴門,想出一個主意,二話不說上前把立貞摁到地鋪上,三兩下就把她褲子扒了下來。立貞害臊臉紅,徒勞地掙紮,不知這粗手大腳的女人要幹什麼。楊淑芳把立貞的褲子卷起來,丟到門口,一屁股坐上去,倚住柴門,洋洋得意地望著她說:“看你還往哪跑!”

立貞幾乎給她氣哭,心想這裏的女人也是這麼野蠻,拉過一條破被子蓋住隻穿著小褲衩的下身,躺到地鋪上。不一會兒困意來襲,她很快睡著了。

夜裏,楊淑芳睡在柴房門口,鋪的是麥草,蓋一件大衣。她其實不擔心餘立貞逃跑,這地方四外都是山,別說一個弱女子,就是條壯漢,要想逃出去,也不易。內心裏,她甚至希望她逃掉——這樣的人來革命隊伍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留下沒啥用,白白糟蹋糧食。

楊淑芳的老家離這兒一百多裏遠。從小她就能幹,下地種田,上山砍樹,她不比一個小夥子差。成年後,來提親的不少,偏偏她爹財迷心竅,看上了外村的富農王有財。按說嫁個有錢人是好事,哪個姑娘不想?問題是王有財剛死了老婆,爹竟然讓她去給王家填房!更要命的還不是這兒——那王有財個子比她還矮,頭上一根毛沒有,蒼蠅飛到上麵都站不住,要多醜有多醜。她性子烈,死活不同意,她爹把她吊起來打,三天不給她飯吃,她就是不鬆口。後來她上過吊,沒死成;投過河,還是沒死成。她爹收了王家的聘禮,出嫁的日子眼看到了,她爹日夜守著她,怕她有意外。恰在這時,江山帶隊伍來莊上發動群眾,這成了她唯一的活路,她假裝同意嫁人,她爹放鬆了警惕,她瞅個空子跑出去,堅決要求入伍。當時隊伍上已有幾個女兵,江山點頭收下了她。她爹跑到隊伍上要人,讓羅金堂給轟走了。不幾日,隊伍開拔,越走越遠,她懸著的心徹底放下了。

參加隊伍後,她很開心。隻有一件事情不開心——江司令的娘見著別的閨女,上去就拉人家做“兒媳婦”,她天天和江母住一起,江母卻是一次也沒對她這樣做過。

餘立貞這一覺睡到天光大亮。夜裏她還做了個夢,夢見她和汪先生翻山越嶺逃了出去,千辛萬苦回到龍城的家,告訴爸媽說,我給你們帶來一個乘龍快婿,趕快給我們辦喜事。奶奶還好,爸媽死活不同意,要把汪先生打走,甚至威脅要把他抓起來關監獄。沒辦法,她隻能又帶著汪先生逃出家,到大街上流浪。汪先生對她說,貞貞呀,以後我們就是要飯當叫花子,也不分開。二人張大嘴啃著討來的黑麵窩頭,她甜蜜而知足地衝他笑……

夢好像還沒做完,就覺著有人動她的下體,一下子把她嚇醒——原來是楊淑芳給她穿褲子。她噘起嘴不高興——我的褲子,不能你想脫就脫想穿就穿,她就不配合,楊淑芳費了好大勁,硬是沒穿上。楊淑芳急了,一甩臉子:“不穿拉倒!一會兒有人來,看誰丟人。”

“誰來?”

楊淑芳不吭聲。

“汪、汪副政委?”

“還能誰來?羅金堂!”

一聽說羅金堂,嚇得立貞趕緊穿好褲子爬起來,理了理頭發,整了整衣襟。心想那個禿子如果再敢欺負她,就張嘴把他的狗鼻子咬下來……

這時,門口腳步一響,江山推開半掩的柴門,進來了。楊淑芳規規矩矩敬個禮。立貞站起來,手腳沒處放,不知怎麼辦好。江山示意她坐下,她坐到地鋪旁一個小馬紮上。江山又示意楊淑芳出去。楊淑芳看上去雖不太樂意,但還是識趣地出去了。

江山坐在石桌的一角,沒說話,先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紅棗,才說道:“我娘非要我捎給你,不然她鬧起來沒個完。”

“……謝謝……老婆婆。”

“她腦子壞了,請你不要介意。”江山把紅棗放到一旁。

接下來,是一段難堪的沉默。昨晚特委開了個緊急會議,一是商議對汪默涵的處理,二是商議怎麼處理這個餘小姐。她是大劊子手餘乃謙的女兒,但據汪默涵說,她又是自願來投奔革命隊伍的,這其中的巨大反差讓人不可理喻。她為什麼要革命?她的階級覺悟從何而來?這讓江山等人頗費躊躇。江山甚至懷疑她不是餘乃謙的女兒,而是個冒牌貨,乃至是個國民黨女特務……

江山清清嗓子,露出和善的笑容,說:“餘小姐,我們這兒太艱苦,沒吃沒喝的,讓你受罪了。”

餘立貞輕輕一笑。昨天飽飽吃了一頓,遇到個好心的、給她東西吃的老婆婆,夜裏又睡了個好覺,她精神頭兒不錯,所以現在她並不覺得苦了。麵前這個慈眉善目的男人,給她的印象也不錯,尤其是昨晚,要不是他,自己肯定被那個羅金堂給玷汙了,一旦身子髒了,哪還有臉見汪先生?隻能去尋死……如此說來,是江司令救了她一命。江司令算是她的恩人,她感激他。

“餘小姐,我問個人,你看你知道不?”

江山的公鴨嗓子把她拉回到現實中:“江司令,你請講。”

“你知道馬克思嗎?”

她微揚一下小腦袋,怔了怔:“馬克思?”

江山點一下頭。

“我班裏有個同學叫馬小思。是他嗎?”

江山搖搖頭:“哦,我再問你,知道列寧嗎?”

“我隻知道二班有個同學,叫李寧。”

這下江山心裏有了底。這個女孩子沒有一點階級覺悟,單純得很,啥都不知道。就她這樣,絕不是冒充的,更不可能是什麼特務,世界上沒有這麼笨的特務。但是,像這樣的達官貴人家的孩子,如果缺乏信仰,沒有很高的無產階級覺悟,是很難真正融入革命隊伍的,進來了也待不長,你汪默涵把她弄來,究竟圖個啥?

他這樣想著時,餘立貞咬著嘴唇,麵帶焦慮之色,問道:“江司令……聽說汪、汪副政委犯錯誤了,他、他還好吧?他不會有事吧?”

“你告訴我——為什麼跟他來這裏?你先如實回答我,我再回答你的問題。”

她用力咬咬嘴唇,張口道:“我……”想想不對,她急忙抬手捂住嘴巴——來的路上,他囑咐過她,到了營地,他們就是同誌關係,他們之間,不再是以前的那種關係。顯然是讓她保守秘密。

江山笑眯眯地望著她:“餘小姐,有啥說啥吧。汪副政委是黨的高級幹部,對組織不能有任何保留,他全都說了。”

既然他都說了,那她就不怕了。於是她心口一鬆,臉蛋紅了紅,低頭道:“我……我是喜歡他,才跟來的……”

江山一怔:“喜歡他?”

她點點頭。

“多久了?”

“……半年,不,有一年多了……”

江山終於想明白了,他拿出煙荷包,卷上一支“老炮筒”,劃根火柴點上,用力吸了兩口。辛辣的煙霧彌漫在屋裏,立貞咳嗽起來。江山把半截煙頭丟掉,抬腳踩住,心裏同時躥出一股怒火——你汪默涵有老婆,還勾搭人家小姑娘;工作失誤,致使龍城地下黨全軍覆滅;老婆剛犧牲,借口去城裏報仇,實則去和餘小姐會麵。這還像個共產黨員嗎?

對汪默涵的處理意見在江山腦海裏快速形成:先撤銷他特委委員、副政委職務,保留黨籍,讓他停職檢討,以觀後效。

立貞觀察著江山的麵色,小聲道:“江司令,你還沒說汪副政委呢……”

“噢,他沒啥大事,沒啥大事!你小孩子家甭擔心。”江山慈眉善目地嗬嗬一笑。

但是,立貞不相信。楊淑芳明明說他犯了大錯誤,江司令卻說沒事。這時候她更相信楊淑芳的話,不然來的那天,那個羅金堂怎麼敢捆綁他?如果他沒被關起來,為啥不來看自己呢?

“江司令,我能做點啥嗎?”立貞問道。

江山心想,你能做啥?營地裏突然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隻能是添亂。而且她沒有一點覺悟,在這種艱苦的環境下根本待不住,對汪默涵影響也不好,不如找個時機把她打發走……

但是把她放走,又有點不甘心,畢竟她父親雙手沾滿了革命烈士的鮮血,隻怕同誌們也不答應……他這樣想著時,餘立貞囁嚅道:“江司令,我知道我爸欠了你們的,他不該殺人……”

“這個嘛,這是政治,你小孩子家,不懂這個,我們不怪你。”江山嚴肅地說。

“但我知道欠債要還。要不,讓我爸派十二個人來,你們把他們……也殺了?”

江山笑笑。心想這餘小姐還真是個沒長大的小孩子,把殺人當成小孩子過家家了。他收住笑,正色道:“我們共產黨不是綠林好漢,不做這樣的交易。”

話畢,江山起身往外走。她站起來急道:“江司令!那你們還想要啥?”

江山停住腳步,心想想要的東西多啦!需要人,需要槍,需要糧,尤其需要槍彈——有了槍,就不愁聚不起人,更不愁搞不到糧。以前,槍得靠打仗才能搞到,為了保存革命力量,眼下他不敢打仗,半年多來他總是避戰,不得已才小小地打一下,因為他再也禁不起失敗……

“你們要啥?錢,我媽有;槍,我爸有。江司令,你說吧,我給家寫信。”

江山其實最想要的就是這句話,內心一陣狂喜。但他裝作滿不在乎,說:“你一個小孩子家,寫封信管啥用!”

“咋啦?你不相信我?”她有點急了。

20

江山差人送來紙和筆,餘立貞按江山的意思寫了一封信,大意是,她已成了共產黨的人,但因為爸爸下手太狠,得罪了共產黨,她在這邊日子不好過。希望爸媽看在女兒的分上,支援她所在的隊伍一些槍支彈藥,不多要,隻要一百支(長短槍各半),子彈各兩千發,本月二十日正午之前,送達大陽山北麓官家寨西三十裏的埡口,這邊會派人接應。如果爸媽不答應,女兒的日子會很不好過。如果答應了,她想回家的話,這邊不會阻攔。

信寫好之後,江山和特委的同誌進行了研究,當然汪默涵不能參加,也不會征求他的意見。會上,有人提出,不能獅子大開口,應適可而止,量力而要,不如減半,改為長短槍共五十支,子彈兩千發,這樣穩妥點。江山自有他的主意,他認為,價碼不能開太低,對方一定會討價還價,就像談生意一樣,你得給他留出殺價的空間。他堅持按這個數目來。

定下來後,餘立貞用草紙糊了個信封,把信封好。

派誰去送信是個大問題。汪默涵路熟,按說他去最合適,但他正遭通緝,去了會有很大風險,再說江山現在並不信任他,他借機逃跑投敵,並非沒有可能。羅金堂膽子大,不怕死,他犯了錯誤,派他去執行這一艱巨任務,如果順利歸來,算是戴罪立功,過去的事情可一筆勾銷,問題是他太粗心,不適合幹這事。江山琢磨來琢磨去,最後決定派楊天龍去。

楊天龍是大槐樹莊的人,家原先就在大槐樹附近,前年夏天下暴雨,一個炸雷,大槐樹安然無恙,卻把他家石頭房子劈了,他爹娘妹妹慘死在裏麵,他出去抓野兔,躲過一劫。江山帶隊伍轉進到這裏後,無家可歸的他入了夥,表現還不錯。他平時少言寡語,一天說不上三句話,但他比較機靈,辦事不毛糙,而且他從小在山裏摸爬滾打,練出了敏捷身手,攀山上樹如履平地,派他去龍城,三百多裏路,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楊天龍很痛快地接受了任務,換上便衣,來餘立貞住的地方取信。立貞卻不給他,說還要問江司令一句話。楊天龍趕緊把江山喊了來。

“江司令,事情若成了,我就能見汪副政委了吧?”她問道。

江山點點頭說:“就是不成,你也可以見他。”

她這才把信交給楊天龍。楊天龍揣好信,出了屋。她又喊他停下,拿出一個小信封交給他,說:“要是我爸不相信你,你就把這個拿給他看。”

三日後,楊天龍找到餘家,親手把信交給餘乃謙。餘乃謙接過信,看了一遍,腦袋登時要炸。貞貞的筆跡沒錯,他不懷疑是假的,但是他決不能就範——這事傳出去,那就是資敵,甚至是通敵!他不但做不成警察局長,搞不好還要掉腦袋!餘乃謙腦子飛速地想著主意——最好的辦法就是不承認這是貞貞寫的。

於是,他把信一撕兩半,丟到地上,故作鎮靜地指著楊天龍說:“信是假的,少來蒙老子,你給我趕快滾出城去,不然我敲掉你腦袋!”

楊天龍不說話,不緊不慢又掏出那個小信封遞過去。餘乃謙接過撕開,從裏麵倒出一把金燦燦的長命鎖!這東西他當然再熟悉不過,貞貞一出生,就戴在了她脖子上,十八年來從未離過身。長命鎖是老太太當年找人打製的,一共兩把,另一把戴在立文脖子上。他知道來者不善,再不承認,怕是應付不過去。他思忖著不如先來個緩兵之計,把來人打發走再說。

這當兒,老太太拄著拐棍過來了,一眼看到那把長命鎖,驚慌道:“貞貞呢?……我的貞貞在哪兒?……”

自打貞貞離家後,這些日子老太太每天都縫補舊衣服,韓素君明明給她買了那麼多綾羅綢緞,她就是不愛穿,偏要往那些穿了不知多少年的舊衣服上打補丁,偶爾自責地冒一句:“唉,都怪我,都怪我糊塗,那天怎麼沒看住她……”每逢家裏來人,她都要過來瞧瞧,看是不是有貞貞的消息。

老太太丟下拐棍,幾乎是撲過來一把奪過那把長命鎖,舉起來看了看,顫顫巍巍地衝著楊天龍說:“你快告訴我,貞貞咋樣了?”

餘乃謙伸手攙住母親,故作輕鬆道:“娘,貞貞在那邊好好的,你不用怕。”同時使眼色讓楊天龍離開。楊天龍既不說話,也不走人,餘乃謙隻好說:“這位兄弟,後街不遠有個朝陽旅社,你先到那兒歇息,有事我會派人找你。”

楊天龍這才一聲不吭走了。

餘乃謙打電話把在外打牌的韓素君叫回家。韓素君看了看那封撕成兩半的信,一時也沒主意。老太太已經知道了貞貞來信索要槍彈的事,把手上的金餾子,耳朵上的金耳環,手腕上的金鐲子,都摘了下來,還把抽屜裏的十幾個大洋揀出來,都放到餘乃謙麵前的茶幾上,說:“把這些東西賣了,買槍!……還不夠,把那些我不穿的好衣裳賣掉,以後我每天吃一頓飯,省下錢買槍!”

餘乃謙煩躁地說:“娘!你就別添亂了,回屋歇著去。”

老太太道:“你們不答應貞貞,今晚我就不吃飯了!”

韓素君冷著臉,一言不發。老太太轉向她:“貞貞她媽,你不是天天在外搞錢嗎?你咋不把錢拿出來,幫幫孩子?你當娘的,不心疼啊?孩子在那邊,要不是為難,她能張這個口嗎?……那邊會很苦吧?吃不上喝不上,是不是還有狼?……嗚嗚,我的貞貞,好可憐呀……”

老太太又哭開了。韓素君不為所動,從牙縫裏冒話道:“我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都是辛辛苦苦搞來的,一百杆槍,四千發子彈,得多少錢買齊?我那點錢,差遠了!不如把我賣了吧!”想了想,又道,“這樣吧,子彈錢我出。乃謙,你當爹的,剩下的你看著辦吧!”

餘乃謙捂著半邊臉,似乎牙疼得厲害:“我局子裏那點破武器,都是有數的,拿走一百支,還得了!還不得要我的命!”

一時沒有辦法。

韓素君氣哼哼道:“你說我怎麼生了這麼個東西,你去投共不說,又來要槍要炮,就差要爹媽的老命了……要我說,不理他,共產黨那邊愛咋辦就咋辦,我就不信他們敢把她怎麼樣!”

一聽不管,老太太又要拿頭撞牆。餘乃謙趕緊抱住老母親,答應立刻想辦法。愣了一陣,他猛一拍大腿說:“貞貞和申家定親了,那她就算是申家的人吧?何不找申之劍和郭師長想想辦法?”

韓素君眼前一亮,一拍巴掌:“有道理呀。”

“四十七師是中央軍,他們在西郊還有軍械庫呢,百八十支槍不算個啥吧?”餘乃謙越說越興奮。

“可是這樣一來,貞貞投共的事也怕瞞不住了。”韓素君擔心的是這個。

“瞞不住是早晚的事,老窩在心裏也是別扭,不如借這個機會捅開算了!”餘乃謙想豁出去。

“你一旦捅開,申家會不會退帖悔婚?他要是不管了,你不但搞不來槍,還把這事泄露出去,怎麼個收場?你的官還當不當?總不能咱倆也帶上老娘去投共產黨吧?”

這下又把餘乃謙給難住了。老太太隻知道哭,說不論多難,都不能不管貞貞。餘乃謙在客廳裏踱了十幾圈,想出一個主意,他忙不迭地跑到書房,一會兒工夫出來,手裏拿著一封信,遞給韓素君。

上麵這樣寫道——

爸、媽:

今天上午我被共產黨的人綁走了,現在一個山洞裏。他們說,隻要你們拿一百支(長短槍各半),子彈各兩千發,本月二十日正午之前,送達大陽山北麓官家寨西三十裏的埡口,就能救我的命。爸媽一定救我。共產黨說話算數,東西送到,他們就放我回家。

女兒貞貞上

餘乃謙基本模仿了貞貞的字體,好在申之劍不認識貞貞的手跡。韓素君放下信,擠出一個笑:“乃謙,這辦法倒是不錯。”

“那就死馬當活馬醫,試試看吧。”

韓素君提出,東西是不是多了點,不能對方要多少給多少,幹脆減半,以免郭師長嫌多找借口拒絕。餘乃謙又去書房重新改寫了一遍,用來人捎來的那個信封裝好。接著二人又商量了一下有關細節,就說貞貞從南京回來當天下午,出去找同學告別,晚上沒回家吃飯,哪想到就出事了。然後,他們坐車直奔四十七師師部,先找到申之劍,又一起到了郭炳勳的官邸。韓素君近來學京戲,唱戲的本事進展不大,演戲的本領長進不少,一路上哭哭啼啼的,裝得很像,淚珠子把胸前打濕了一大片,見了郭炳勳,腿幾乎站不住,差點跪下,讓餘乃謙給攙住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郭師長呀,貞貞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馬上又是申家的兒媳婦,你可得管管這事呀……”

郭炳勳坐在太師椅上,倒是很冷靜,從申之劍手裏接過信,仔細看了看,又從餘乃謙手裏接過那把長命鎖,拿在手裏把玩。申之劍以前見餘立貞脖子上戴過這東西,立正道:“師座,沒錯,是餘小姐的。”

郭炳勳把信和長命鎖往桌子上一放,拿過一支大雪茄,申之劍趕緊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他用力抽兩口,卻是一句話不放。餘乃謙和韓素君心下惴惴。申之劍小心翼翼道:“綁貞貞的人,一定來自大陽山。師座,大陽山的匪患一直未除,卑職願帶一營人馬,前去剿滅他們,永絕後患!”

郭炳勳哼了一聲:“你的未婚妻還在人家手裏,你怎麼去打?蠢!”

申之劍又是一個立正:“可是師座,咱總不能乖乖就範吧?”

郭炳勳沉默著,昂頭吸雪茄。

韓素君抹著淚說:“郭師長呀,這事耽擱不得呀……”

郭炳勳說:“孩子不是馬上要出國嗎?怕是來不及了。”

餘乃謙說:“咳!哪還顧得上出國。把她弄回來,就讓她跟姑爺拜堂成親!”

韓素君補一句:“郭師長,回來我讓她拜你做於爸,你可是她救命恩人,再生父母……”

三人都緊張地看著郭炳勳。郭勳炳把雪茄往煙灰缸裏一放,拿起那封信,捏成一團丟進廢紙簍,道:“二十日,還早呢,急什麼!”

21

無論是大陽山的江山、餘立貞,還是龍城的餘乃謙一家,都挨過了揪心的幾日。

離交貨時限還剩五天,老太太病了,躺在床上,眼見著瘦了一圈,不吃不喝,送她去醫院,她就是不去,隻好把大夫請到家裏把脈診療,又是派人去抓藥,又是熬湯藥,弄得家裏亂作一團。餘乃謙最擔心老母親身體扛不住,如果老人家有個三長兩短,他就是個不孝之子啊!

餘乃謙坐立不安,又把女兒寫的兩封信拿出來看,三看兩看,發現了問題——兩封信上相同的字,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筆畫竟然有較大區別!他找來放大鏡比對,更加證實了自己的判斷——第一封信很有可能由別人偽造代寫——難道貞貞真的遭到綁票不成?

這個發現讓他後脊梁骨發涼,卻又不敢說出口,怕老母親再次受驚嚇,加重病情。現在隻能盼著郭師長盡快出手相助。後一封信上不是說了嗎?“如果答應了(條件),她想回家的話,這邊不會阻攔”,這顯然就是個交換條件呀!

還剩四天時,終於等來了消息:郭炳勳大方地答應了信上的條件。這讓餘家真有點感恩戴德了,老太太也不用再服藥,吃下兩個大饅頭,當天就下了床。餘乃謙親自到朝陽旅社找到楊天龍,告知他趕緊回去稟告,以便按計劃接貨。

申之劍曾經提出,弄幾杆破槍對付一下就算了,郭師長卻不幹,說要麼不幹,要幹就幹個漂亮的,大方點嘛,全給新的,就當你小子送給未婚妻的見麵禮。郭師長哈哈一笑,又道,我堂堂四十七師不缺這麼點家夥什,就大陽山那幾個共產黨的小蟊賊,你即便送給他飛機大炮坦克車,他也翻不了天。

這一下讓申之劍在未來的嶽父嶽母麵前很有麵子。申之劍欣喜之餘對郭師長說,等把貞貞接回來,他願意帶一個營進山剿匪,直到把大陽山共黨餘孽消滅幹淨,再把這些武器拿回來入庫。郭師長又是哈哈一笑說,剿匪的事,讓雜牌軍去幹吧,那幾個蟊賊,不夠我四十七師塞牙縫的。

餘乃謙現在擔心的卻是,東西送過去,貞貞人不回來,怎麼向郭師長和申之劍交代?若是她真的鐵了心參加共產黨,肯定是不會回來的。韓素君說:“走一步,說一步,大不了就直說,她入共產黨了,那封遭綁票的信是假的,騙人的。”餘乃謙眼睛一瞪:“這不把郭師長徹底得罪了嗎?”韓素君說:“得罪是早晚的事,好在是他把槍彈送給共產黨的,有這個大把柄在咱手裏,諒他也不敢怎麼樣咱,怕啥!”這話倒是沒錯。餘乃謙此時不再想別的,過一天是一天吧。

總不能像送彩禮那樣拱手把東西送過去。郭炳勳的計劃是,申之劍帶一個加強排,全部騎兵,著便衣,攜帶五十支長短槍和所需要的子彈,提前一天出發,二十日中午趕到約定地點,要求對方接貨的人員藏在山頭上,申之劍帶騎兵過來後,他們朝天上放槍,本方趁亂把槍彈撂下,然後返龍城,萬事大吉。

申之劍有疑慮,說:“師座,共匪拿到東西,還不放人咋辦?按說應該一手交貨,一手放人,兩清。”

郭炳勳說:“據我所知,共產黨不是一般的匪,他們守信用。拿到東西,一定放人,否則他留餘小姐幹啥?難不成讓她做壓寨夫人?……哈哈,除非餘小姐自個兒願意留下。”

申之劍說:“師座分析得對。”

郭炳勳又說:“餘小姐讓共產黨綁走,還算是幸運的,至少能落個清白身子。若是讓惡匪色棍綁去,那可就懸嘍……”

這話讓申之劍心驚肉跳,他偷偷打開錢夾子,久久望著餘小姐的那張小照片出神,盼著她毫發無損地平安歸來。

二十日那天,江山半信半疑親自帶人到指定地點埋伏接貨,他預計,能拿到信上開出的一半,就算燒高香了,他甚至做好了空手而歸乃至遭到兜屁股追擊的準備。出乎他預料,他不但如數拿到了預想中的槍彈,更令他驚喜不已的是,這五十支長短槍,長槍是去年剛剛定型製造出來的中正式步槍,短槍是二十響的駁殼槍,俗稱大肚匣子炮——而且全部是油封未啟用的新槍!

江山撫摸著一支油汪汪的鋼槍,興奮得全身汗毛孔都張開了。他記不起上一次像這麼高興是哪一年。有了這些硬家夥,可以考慮主動出擊打一仗了,老窩在深山是不行的,部隊隻有打勝仗,才能得以發展壯大。

除了槍彈,楊天龍還撿到一個布袋子,打開,裏麵都是好吃的——餅幹、糖果、肉幹等等,內附一張紙條。他不識字,把東西交給江山。江山拿過紙條看了看,又把包裹封上,叮囑楊天龍看管好,任何人不得動用,回去交給餘小姐。

次日上午,江山帶人扛著那些寶貝疙瘩歡天喜地回到營地。離大槐樹不遠的一座石房子裏,早已支起一口鍋,水都燒開了,不知道內情的人,還以為是做好吃的犒勞江山他們,實則是準備給羅金堂“去勢”。副司令冷長水按照江山的吩咐,從龐家店物色到一個會劁豬騸馬的老獸醫,給了他五個銀圓,把他請來給羅金堂做“手術”。老獸醫雖然沒幹過這檔子事,但他對自己的手藝很有把握,對冷長水說,劁人比劁豬騸馬容易,把兩個“丸子”剔出來就行,先前皇宮裏麵劁那麼多的人,也沒聽說哪個會死。

羅金堂赤身裸體被綁在石屋裏麵的榆木柱子上,蒙著雙眼,那具時常作孽的陽具耷拉著,看上去毫無生氣。這人也真是條硬漢,冷長水以為他會求饒,甚至會哭喊罵人,他卻一聲不吭。綁他之前,冷長水曾經給打招呼說:“羅金堂,你聽著,江司令說了——你是要上邊的‘大頭’,還是要下邊的‘小頭’?”羅金堂梗著脖子說:“老子大頭小頭都想要!”冷長水冷笑道“不可能!你犯的錯誤,槍斃三次都夠了,江司令交代,給你留條命,但為了挽救你,隻能我們替你想想辦法,保‘大頭’舍‘小頭’,你有意見嗎?”羅金堂悶聲道,咋都行:“老子的命是江司令救的,老子聽江司令的。”

一切都準備妥當,隻等江司令回來下令“手術”。聽到外麵鬧哄哄的,冷長水出了屋子,來到大槐樹下,一下子看傻了眼——幾十支閃著藍光的長短槍擺了兩排,還有十幾箱子鋥亮的子彈,除了幾個哨位上的人沒來外,全大隊七八十口子人都聚攏過來了,個個高興得合不攏嘴,比過年還熱鬧。從今天起,大隊所有人都能挎上一支真家夥了。

冷長水擠過來,嘴巴湊到江山耳朵邊,請示是否立即對羅金堂下手。江山點點頭,冷長水便往回走。

冷長水剛走,江山突然意識到,羅金堂這回犯錯,皆因餘小姐而起,不妨聽聽她的意見。他把楊天龍叫過來,對他耳語幾句,楊天龍便奔向餘小姐所住的石頭房子。這時候,餘立貞已經知道她信上要的東西運到了,非常開心——這便可以見到汪先生了!楊淑芳也因此對她客氣了許多。楊天龍進來,磕磕巴巴說了幾句,她聽不明白。楊淑芳以前在鄉下見過劁豬的場麵,知道怎麼回事,就笑嘻嘻地對她說:“把他劁了,以後他就不會糟蹋女人了。江司令這是給你麵子,讓你拿主意。”

餘立貞這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臉騰地紅了。她確實恨死了那個差點把她糟蹋的流氓莽漢,如果那一晚讓他得逞,興許她現在已經尋死上了黃泉路。她覺得不能原諒他,就說:“惡有惡報,他怪不得別人。”

那邊石屋裏,鍋裏的水在急速地翻滾,旋起灼人的小波浪,老獸醫把一應刀具和針線燙了一遍又一遍,手反複洗淨了,羅金堂雙腿間下刀的地方也擦洗過了。冷長水說:“開始吧。”羅金堂雖然仍是一聲不吭,但他滿身的汗水,像小河一樣往下淌,腳底下濕了一片,不知是熱的還是嚇的。沒有麻藥,老獸醫上前,掀起他臉上的蒙布,往他嘴裏塞進一條濕手巾,喀喀幹咳兩下,說:“小兄弟,挺住嘍,過了今天這個坎兒,老天爺保佑,你能活到九十九。”羅金堂咕嚕了一句,意思好像是說,他娘的少囉唆,快動手。老獸醫手執閃閃發亮的尖刀,蹲下,一手托起羅金堂鬆弛的蛋皮,定定神,手中的尖刀直逼了上去……

冷長水背過了臉。

就在這時,布簾子從外麵掀開,江山大步走進來。老獸醫正要下刀的手停住了。

江山道:“咋還沒做?”

冷長水說:“馬上。”衝老獸醫做了個砍刀的動作,示意快動手。

江山看到,羅金堂裸著的身子哆嗦了幾下。老獸醫屏住氣息,端起刀……

“停!”江山突然衝老獸醫道。老獸醫愣了一下,退到一旁。江山上前,一把扯下羅金堂臉上的蒙布,又把他嘴裏的毛巾拽出來,丟到地上,“算你狗日的福大命大,以前遊擊隊救你,今天又有個人救你。”

正是餘立貞最後關頭發了話替他求情,說還是再給他一次機會。楊天龍跑去報告江山,江山急著趕來,才使他逃過這一劫。

“誰?”羅金堂大鬆一口氣,小聲問。

江山說:“先別問是誰。今天我再饒你一次。以後再犯,大頭小頭一塊拿下,決不食言!”

羅金堂垂下了頭。江山朝屋外揮了下手,楊天龍進來,把羅金堂身上的繩子解開。羅金堂趕緊把衣服穿上了。

江山從楊天龍手裏接過一支嶄新的大肚匣子,遞給羅金堂。羅金堂卻不接,嘴巴一撇,搖搖頭,話裏有話,說:“槍嘛,我上戰場奪,女人搞來的東西,我使起來手軟。”

冷長水不滿地瞪他一眼:“瞧瞧,你狗日的還來勁了!”

江山卻笑了笑:“算你有種。”把槍扔給楊天龍,轉身出去了。

那天下午,人們都聚到大槐樹下,唯獨汪默涵沒過去,他在往石頭房子上刷標語。這幾天,他把所有的石頭房子都刷上了標語,使那些原本像遠古時代的建築,顯得鮮豔亮堂了許多,讓人耳目一新。他還抽空教戰士識字,給他們講革命道理,以前他常駐龍城,和大夥接觸少,這裏很少有人認識他,幾天工夫,大夥都記住了這個留長頭發戴眼鏡的大知識分子。

幾天前,江山代表特委透露了對他的處理決定:擬撤銷他特委委員、龍城地下工委書記、遊擊大隊副政委職務,待報告省委批準之後再向部隊傳達。他痛快地表示接受,願意潛心思過,並且提出希望當一名文化教員。他把每天安排得滿滿的——他害怕停下來,尤其是夜晚,一旦無事可幹,他腦海裏就會閃現出嵐嵐的音容笑貌,揮之不去。他不知道這種夢魘要持續多久——一年?三年?還是十年?一輩子?

他真的不敢往下想。

大槐樹那邊正在分發武器,傳來陣陣歡呼聲,在盆地裏久久回蕩。一個人影快速朝他走來,是楊天龍。楊天龍附在他耳邊說,江司令叫他過去談餘小姐的事。他這才想起,回到營地好多天,他竟然把餘立貞給忘腦後了。

22

對於餘小姐的去留問題,江山和汪默涵產生了嚴重分歧。汪默涵希望立即把她送下山,江山態度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打算徹底留住她,因為剛剛發生的這件事情很是出乎他預料——戰場上費那麼大勁,死多少人都搞不來的東西,她一封信就能搞到。真是太容易了!

“看來她真是個寶貝啊!”江山樂嗬嗬地搓著大手說,“老汪,是你把她引上山的,沒有雞,哪來蛋?你的功勞不能抹殺,看來你下山是對的,特委自會考慮你的重大貢獻。噢,對你的處分決定還沒上報省委,我的意思嘛,先扣下。”

汪默涵說不上是驚喜還是感激,沒吭聲。

江山又道:“老汪,要是以後她再給我們驚喜,我會建議上級重用你。”

汪默涵淡淡一笑。自打嵐嵐犧牲,他已將個人榮辱置之度外,更不想靠一個餘小姐給自己貼金助力,於是委婉地說道:“江司令,我認為,餘小姐也就這點油水了——總不能讓她再寫封信要這要那吧?”

“隻要她爸還幹著那個警察局長,油水嘛,我看就有得榨!”江山咧著大嘴,忍不住地嗬嗬直笑。

“江司令,這不太合適吧?”他實在沒想到江山會打這樣的主意,有些詫異。

江山臉上閃出一絲不悅,正色道:“汪默涵同誌,我曆來的觀點是——為了革命成功,可以不擇手段。”

這話讓汪默涵一個愣怔——他把餘立貞帶上山來,不也是不擇手段嗎?他的所作所為,和江山有何區別呢?但此時,汪默涵不想再與江山正麵爭論,他鄭重提出,既然人家家裏把東西送來了,咱們也得有個態度,不能讓人——哪怕是敵人說共產黨不守信用,將來她如果有了覺悟,願意參加革命,她還可以再來。革命嘛,得靠自覺自願。後麵這幾句話,是江山不久前說過的,他現在拿來堵江山的嘴。

還好,江山最後同意,餘小姐願走還是願留,讓她自個兒拿主意。他從汪默涵執意趕餘小姐走這件事情上看出,汪默涵把她弄來,確實是為複仇,而不是為私情。這樣他就放心了。

這一天,楊淑芳放鬆了對餘立貞的看管,她可以在石房子附近溜達一下了。她站上一塊大石頭,伸長脖子望向大槐樹的方向,隻聽那邊有陣陣喧嘩聲,說的什麼,難以聽清。她現在什麼都不想,就想見到汪先生。

正想著時,一個人急急走過來——不正是汪先生嗎?她以為是做夢,眨眨眼,不是夢,麵前的確是汪先生!

她跳下大石頭,朝他迎過去。漸漸兩人近了,收住腳,彼此凝望著。都發現,對方瘦了,也黑了。如若不是楊淑芳就在身後不遠處,她真想撲進他懷裏,哭個痛快。跟他來營地其實才十幾天,感覺像一年那樣漫長,她每時每刻都想著他,擔心他受處罰,還擔心他像自己一樣挨餓。

看上去,他好好的,不像有啥事。她放心了。

前天,她聽楊淑芳嘮叨過,他要被撤職,以後就成了普通一兵。她對官職,沒有概念,不感興趣,她心裏盼著江司令開除他,把他攆出山門,那樣她就可以隨他下山。他們可以到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生活,她還可以跟他回他的家鄉——她知道他是南方人,那裏山清水秀,不像龍城,一年到頭灰塵四起。總之,他想去哪裏,她都願意跟著他。這些天她嚐到了以前從未想象過的苦,窩頭可以下咽了,野菜湯可以呼呼往肚裏灌了,十天不洗頭不洗澡也能睡著覺了,即使有虱子跳蚤來搗亂,照樣睡得著。隻要跟著他,什麼苦都不怕……

隻聽他說:“屋裏說話,好嗎?”

她跟他進到石房子。楊淑芳識趣地躲了出去。她就像這屋子的主人一樣,給他倒了一碗開水,放在他身邊的石凳上。他客氣地說:“謝謝。”

這些天冷靜之餘,汪默涵已經意識到,自己傷害她並哄騙她出城,讓她卷入政治,卷入血與火的爭鬥,完全是魯莽、過激的行為,實不足取。應該讓她遵循自己的生活軌道,到她原本要去的地方,享受寧靜,享受和平,享受幸福的生活。像她這種身體狀況,留下來,很難生存下去,說不定一場病就要了她的命……現在他更加堅定了把她送走的想法。於是他麵無表情地說:“立貞,請你趕緊收拾一下東西,跟我走。”

“去哪兒?”

“江司令派人送你回家。”

她內心一陣驚喜:“我們……一塊走?”

“不,”他搖搖頭,“我是有組織的人,沒有命令不能走。”

“啊?你不走,我也不走!”她快要急哭了。

“這裏馬上要打仗,留下很危險。打勝了還好,打不勝,那就不知道要跑到啥地方去。”

“我說過的——你不怕,我就不怕!”

“我是男人,是共產黨,這輩子注定要天天麵對生死,你不同。”

她沉默一下:“人家楊淑芳大姐也是女的,她怎麼能待得下?”

“她是窮人家的孩子,身體好,能吃苦,行軍打仗,她一天能跑一百裏路,不比男人差。你能做到嗎?”

她又沉默了。

“聽我說,打仗肯定是要死人的,以前遊擊隊已經有不少女戰士犧牲,你難道真不怕死嗎?”他想嚇唬一下她。

這一下真把她嚇住了。說到死,她自然是害怕。以前她從沒想到過死,來這裏後,她感覺自己不得不隨時麵對死亡的威脅,已經體會到百般的恐懼……但是她又不想和他分開,囁嚅道:“以後……我們還能見麵嗎?”

汪默涵鄭重地點點頭:“隻要你活著,我活著,世界還在,總是可以見到……你可以先回去,江司令說了,以後還可以再找機會來。”

說這話時,汪默涵心中已經與她做了訣別——從此一去,生死兩茫茫,他不會再見她,隻能默默祝她來日平安幸福。此刻,他心裏泛起一陣陣酸楚……他已經與親愛的嵐嵐永訣,今天又要與這個純潔無瑕的小女子永訣,這戰亂的世界,處處是永訣呀……

她低下頭,緊緊咬住嘴唇,許久後才抬起頭來,眼裏已噙滿了淚,最後終於點點頭,到底是沒忍住,一頭紮進汪默涵懷裏,哭出了聲。

大槐樹下,剛剛領到武器的戰士們沒有散去,大夥都知道她要走,想給她送行。汪默涵幫餘立貞提著行李,二人緩緩走過來。餘立貞默默地望著江山和眾人,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這時,一頭灰白頭發的江母顛顛地跑了過來,直奔立貞。江山想攔住母親,怕她又犯糊塗說胡話,眾人也都以為江母會攔下餘小姐,像以往那樣非要留人家做“兒媳婦”,都等著瞧熱鬧。哪想到這一會兒老婆婆腦子好用,她來到立貞跟前,笑了笑,笑得很慈祥,皺紋縱橫的臉上,刀疤似乎也隱去了,她伸手到口袋裏摸索一陣,突然拿出兩個煮雞蛋遞過去,說:“丫頭,給,路上吃。”

立貞望著江母,突然想起慈祥的祖母,感動得眼淚又要下來,她接過雞蛋,衝江母鞠個躬,道:“謝謝江媽媽。”

江母笑得更開心了。

楊天龍手裏拎著個布袋子,一聲不響走到立貞麵前,把布袋子放到她麵前的土台子上——這是昨天接槍的時候他撿到的,江司令囑咐他交給餘小姐。立貞不明所以,撐開袋口,上麵是一張紙條,她拿過來,隻見上麵寫道:請轉交餘立貞。祖母。

她在心裏叫一聲“奶奶”,眼淚終於流了下來……片刻後,她捧起袋子裏的糖果,臉上掛著笑容,奮力朝眾人撒去……搶到東西的人,嗷嗷地歡呼雀躍。她把袋子裏的東西,一捧接一捧,全都撒向了人群……

這個時候,她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到汪默涵身上,一個念頭突然在她腦海裏形成:“不走了,堅決不走了!我要留下——從今往後,我也不怕死!”

此刻她又想到,龍城的家,也許今生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