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1

餘立貞搞來的槍很快派上了用場,江山指揮部隊,在一個雨夜悄悄出擊,天明時分,一個奇襲,順利拿下了北麵四十多裏地的馬家集。

大陽山縱橫三百裏,重巒疊嶂,溝壑密布,道路崎嶇,有些地方人跡罕至,千百年來,匪患不斷。民國初期,最多的時候,山中藏有幾十股匪幫,他們嘯聚山林,殺人越貨,無惡不作。政府雖然連年派兵剿匪,匪卻像牛身上的虱子一樣,總也沒有個幹淨的時候。

自從江山等人領導的大陽山起義爆發之後,共產黨的力量就在大陽山彌漫開來,政府剿匪的重點自然放到對共產黨武裝的絞殺上。因為在政府眼裏,共產黨雖然也是匪,但是這個匪有信仰,有組織,紀律性強,其打出的旗號就是推翻國民黨統治,推翻現政府,這便與其他匪不是一回事了。經過連年的進剿,江山所部的力量漸漸式微,鑽進大陽山最深處蟄伏起來,以保存實力,同時南方的幾支紅軍主力被趕到遙遠的大西北,似乎再也掀不起什麼風浪。為了防止江山所部再行逃竄,政府在進出大陽山的幾條要道上都設置了關卡,由當地保安團等地方部隊負責把守警戒。

從大槐樹往北四十多裏,有個繁華的市鎮,是大槐樹通往龍城的必經之地。先前這裏的騾馬市場比較有名,這鎮子就命名為馬家集。馬家集駐有臨山縣保安團下屬的一個中隊,主要監視大槐樹方向,以前敵人每次進山圍剿遊擊隊,也都是從馬家集集結。江山早就視馬家集為眼中釘,去年曾組織過一次奔襲,由於武器太差,攻不動,白白犧牲了二十多人,被迫倉皇退回大槐樹。

這天後半夜,趁著風雨和漆黑的夜色,江山、冷長水、汪默涵分別帶領三個小隊,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鎮子,在同一時間向保安中隊的三個哨卡和一個營舍發動襲擊,強大的火力完全壓製了對方,不出一個鍾頭,打死五十多人,俘虜二十多人,繳槍六十多支,手榴彈整整十箱,另有一大宗寶貴的軍用物資。除少數幾人逃跑外,一個保安中隊全部覆滅。遊擊隊隻犧牲七人,五人負傷。

戴罪立功的羅金堂混亂中追上了試圖逃跑的保安中隊長,大刀一掄哢嚓一聲,削下了他的肥腦袋,不僅繳獲了一支嶄新的大肚匣子,而且還繳獲了一匹棗紅馬。他把自己的那支老是卡殼的舊駁殼槍甩給別人,揮起新槍騎上棗紅馬沿鎮街跑了一圈,興奮得嗷嗷狂叫,對天放了好幾槍。前些時日差點讓人騸掉,變成“騾子”,雖然知道這事的人不多,卻讓他極度窩火,今天算是出了口惡氣,如若不是江山攔住他,他真想帶第三小隊殺進臨山縣城去,把縣長老兒的腦袋也給砍下來。

好久沒這麼痛快地打一仗了,江山也是激動得不行,往幾個方向派出警戒,主要防備縣城方向的敵人。部隊要在馬家集暫時駐紮下來,發動群眾,擴大武裝,盡可能多地籌集錢糧物資,以利再戰。

半上午時,楊天龍帶人從馬家集趕來,運來了戰利品,餘立貞和楊淑芳才知道部隊拿下了馬家集。她們二人和江母住一個屋,半夜裏部隊出發,她們睡得死,竟然沒聽到任何動靜,早晨醒來,大槐樹盆地一片寂靜,幾乎見不到一個人影,她們還以為部隊都拉到南麵的山頭上訓練去了。

立貞追著楊天龍問:“汪副政委他沒事吧?”

楊天龍點點頭,表示沒事。她放了心。楊天龍等人還要返回,她打算跟他一起去,自來山裏後,從沒離開過大槐樹一步,她感覺憋壞了,想出去透透氣。她約楊淑芳一起去,楊淑芳不幹,說沒有上級的命令,不能擅自離開。其實立貞不知道,江山特意給楊淑芳交代過,務必看管好她,不能讓她亂跑亂動出意外。立貞看到楊淑芳眼珠子瞪得怪嚇人,知道說不通她,多了個心眼,瞅空子對江母說:“江媽媽,咱到馬家集去玩好不好?到那裏給你找兒媳婦。”江母一聽,咧開缺牙的嘴笑了,拔腳要走,楊淑芳想拉都拉不住她,二人在那裏爭扯。立貞趁這個空當,悄悄溜出屋去,追上了楊天龍他們。等楊淑芳發現時,他們已經鑽進秘道,不見蹤影。

四十多裏的山路,立貞一點都沒感覺累,到達鎮子上,已是午後。馬家集並未因剛剛發生的這場血腥戰事而人跡寥落,相反,鎮街上,人來人往,商鋪裏,顧客和平時一樣多,還有在路邊唱戲的,不少人圍觀。走了一上午,立貞感覺肚子餓得咕咕叫,路過一個賣肉餅的飯鋪,鋪子裏飄出的香味直往腦袋裏鑽,像有根繩子牽著她。楊天龍他們前頭走了,她一側身子鑽了進去,找個座位,叫了兩張大肉餅,一海碗羊肉湯,風卷殘雲般吃喝起來,吃得滿頭滿臉淌汗,嘴巴流油,噎得不時翻個白眼。開飯鋪的店主兩口子大概沒見過這麼能吃的女娃子,湊到一起小聲嘀咕了好幾回。

沒多大工夫,盤子空了,碗也見了底,她放下筷子,抹抹嘴,打個飽嗝,摸摸肚子,想站起來,居然一下子沒站起身。女店主過來,伸手朝她要錢,她一摸兩個口袋,都是空的——她那小箱子裏有十幾個銀圓呢,出來得急,沒顧上帶。她有點傻眼。店主兩口子對視一下,認為遇到了吃白飯的,男店主飛身堵住門,粗壯的女店主拿起一個鍋鏟,指著她鼻子道:“吃飯不交錢,看你往哪跑!”她解釋道:“我不是想跑,我忘了帶錢……等我出去找人借錢,回來還你行不行?”女店主凶巴巴地說:“你敢邁出這個門一步,老娘就打斷你的狗腿!”

立貞看看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真要急哭了,長這麼大,頭一回遇到這種糗事。抬眼往外瞅瞅,門外來來往往的都是老百姓,沒一個隊伍上的人。女店主眼見她眼睛老往外瞄,以為她想跑,伸手捉住了她的脖領子,揚言送她去鎮公所。女店主的話提醒了她,心想去鎮公所一定會碰上隊伍上的人,就要求對方送自己過去。男店主留下看門店,女店主提溜著她出了門,一路上遇到的人以為她是小偷,都好奇地打望著她。她也顧不上臉麵了,反正沒人認識自己。走著走著,突然就碰見了汪默涵,她停下步子,嘿嘿地笑了,對女店主說:“找到付賬的了!”

江山聽說是楊天龍私自帶立貞出來的,把楊天龍叫來,狠狠訓了一頓,揚言回去關他禁閉。他命令楊天龍寸步不離跟著立貞,再有閃失就槍斃他。她在街上走過,楊天龍挎著盒子槍跟在後麵,像她的護兵,老鄉們很快都知道她是個女兵,來頭不小,議論紛紛,不少人專門跑來看她。

遊擊隊在馬家集活動了三天,效果很好,除了搞到不少亟需的物資,還擴紅一百多人。這是江山最看重的。那些活不下去的莊稼漢,跟官府有仇的人家,經過說服教育、宣傳引導,有不少願意參加共產黨的隊伍。更讓江山欣喜的是,居然招到了兩個女娃子,一個叫孫玉花,原是個童養媳,在婆家老是挨打,一生氣跑了出來;另一個叫蔡小梅,是鎮上大地主賀老六家的丫鬟,江山派羅金堂帶人鎮壓了賀老六,這個小丫鬟父母雙亡,沒有地方可去,就跟了來。

說起來,這兩個女娃子願意入伍,餘立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她們見她一個大小姐都參軍了,那麼漂亮,自己一個窮人家的女孩子,吃了上頓沒下頓,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江山這幾天一直沉浸在無比的激動之中,心裏盤算著更大的行動——伺機攻打臨山縣城。第四天上午傳來消息,敵人一個團進駐縣城,他這才依依不舍地帶隊伍返回大槐樹。回去路上,他喜不自勝地提出,想盡快發展餘立貞入黨。

他的這個想法把汪默涵嚇了一跳:“她才來幾天,你就讓她入黨?”江山說:“你不是早想發展她嗎?”汪默涵說:“我隻是試探過,她不上道。”江山說:“現在情況不同,她已經做了不小的貢獻,時機成熟了。”汪默涵堅持認為,她遠遠不夠格,便說道:“基礎不牢,我不放心。一旦遇到困難,她挺不住跑了,甚至叛黨投降,會給黨的事業帶來損失。”江山不以為然,態度堅決,道:“老汪,隻要我活著,你活著,就不能讓她跑掉。”

汪默涵以為江山不過是心血來潮,說說而已,沒太當回事。回到駐地,江山居然真的張羅著給餘立貞辦了入黨手續,並且親自擔任她的入黨介紹人。立貞懵裏懵懂的,本來她拿不準是否同意,一想到江司令、汪先生都是黨員,那她還有啥可說,也就按照要求填了表,還舉行了莊嚴的宣誓儀式。

2

秋風起,明顯有了涼意,餘乃謙身上冷,心裏更覺得徹骨寒。他忐忑不安地挨過了半個多月,期待中的女兒回城之事,絲毫沒有消息。這期間申之劍很焦急,專門來過餘家一趟,問貞貞為何還不回,能不能寫封信派人送去催問一下,餘乃謙和韓素君絞盡腦汁與他周旋。餘乃謙說:“貞貞在共產黨手裏,那些人藏在大陽山裏,神出鬼沒,寫了信也不知往哪兒送。”韓素君裝作生氣地對丈夫說:“也怪你,誰讓你前些日子對他們下手太狠,連累了貞貞,他們為了報複咱,有意扣著貞貞不放,也是有可能的。”餘乃謙辯解說:“我下手狠,還不是為了黨國,讓誰當這個警察局長,都得這麼幹。”

申之劍憂心忡忡地說:“餘叔韓姨,我現在不擔心別的,就怕貞貞太單純,沒長心眼,給共產黨騙了,萬一入了他們的夥,事情會很麻煩。”這話讓餘乃謙兩口子都是一怔。韓素君心想他是不是得到啥消息了,便衝丈夫使個眼色,意思是眼看瞞不住了,是否借機把實底告訴他,老窩在心裏,滋味真是不好受。

但是餘乃謙又不想把底兒一下子全露出來,咳嗽兩聲掩飾道:“賢侄,這種可能也是有的,不得不防。你是青年才俊,未來的黨國棟梁,傳出去會影響到你的前程。我的意思,事情沒弄清楚之前,絕不能說出去。”韓素君接話道:“能瞞一天是一天,實在瞞不住,總會有別的法子,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對吧?”

申之劍早已經意識到大事不妙,此時不知該說什麼。餘乃謙重重歎口氣,說:“賢侄呀,將來貞貞若真有不測,你放心,我餘家不想連累你,我們會主動退婚。”韓素君不滿地瞪丈夫一眼,道:“乃謙,事情沒到那一步,你瞎說啥呀!是吧,申副官?”申之劍神色凝重,說:“請二老放心,不管怎樣,小侄都會等貞貞回來。”

郭師長被國防部召到南京開軍事會議去了,很快就要回龍城,申之劍擔心郭師長回來後過問貞貞的事,他不好回答。

這期間,龍城上層人物都知道餘家小姐和申副官訂了婚,某些場合聚會,時常有人上前向餘乃謙賀喜,他打腫臉充胖子一律說著感謝的話,皮笑肉不笑,心下惶惶難以言表。

不久又傳出餘小姐莫名失蹤,說她跟人私奔了,甚至傳言她跑到大陽山跟土匪頭子當了壓寨夫人。

餘乃謙和韓素君簡直是度日如年。

這天上午,市政廳秘書打來電話,要他下午三點去參加一個市長主持的秘密會議,不要帶隨從。他毫無防備地去了,結果一進會議室就被尾隨他進來的兩個憲兵下了佩槍,又當場給他戴上手銬。他頭皮一陣發麻,腦子亂了,眼冒金星,仿佛鬼纏身,知道該來的麻煩終歸來了,不知說什麼好。

副市長兼憲兵司令梁守盤氣宇軒昂大步走進來——這人原是餘乃謙的上級,不久前剛到憲兵部隊任職。餘乃謙哆哆嗦嗦道:“梁市長、梁司令、梁老兄,你開什麼玩笑嘛……”

梁守盤一拱手,板起臉道:“老弟,得罪了!你做了啥事,自個兒心裏最清楚,對吧?”接著向他宣讀了市長簽發的公文,上麵寫道:經查,本市警察局長餘乃謙有通共之重大嫌疑,現決定革職查辦。

不容餘乃謙辯解,梁守盤手一揮,兩個憲兵推搡著把他帶了出去。旋即他被投進了憲兵隊的班房。

原來遊擊隊攻占馬家集之後,有個名叫李二醜的隊員開小差跑回家,途中被臨山縣保安團的人捉住,李二醜提供了一個重要情況:龍城警察局長的女兒投奔了大陽山共產黨,還通過局長父親從城裏搞來一批新式武器,壯大了遊擊隊的力量,這才有了馬家集一個中隊被包了餃子。

事情重大,下邊不敢隱瞞,層層報到龍城上峰。餘乃謙的好日子也就到了頭。

警察局和憲兵隊素來矛盾重重,就好比把兩頭叫驢拴在一個槽子前,你踢我咬是難免的,矛盾主要因為爭功爭利爭地盤。梁守盤當警察局長時,與餘乃謙麵不和心更不和,夏天梁守盤剛剛離任,椅子還是熱乎的,餘乃謙居然一口氣抓了十二個共產黨,顯然是他有意為之,讓梁守盤很難堪。風水輪流轉,這一回他落到梁守盤手裏,該輪到憲兵隊揚眉吐氣了。所以餘乃謙被抓的當天,憲兵隊就把事情捅了出去,龍城的幾家報紙第二天就登載了這一消息,而且都放在頭版頭條。

警察局長通共資敵被革職拘押,一時成為全龍城人的話題。

考慮到餘乃謙畢竟是龍城的頭麵人物,還考慮到餘家和申家訂了姻親,郭炳勳師長做的大媒,梁守盤一上來沒敢讓手下給他動刑,隻規勸他趕緊交代清楚,以便把這個案子坐實,好到上頭邀功。餘乃謙不承認女兒主動投奔共產黨,隻說女兒差不多兩月前失蹤,後來估摸是被共產黨的人綁架去了大陽山。也就是說,不是投共,而是被綁,迫不得已。

但是憲兵隊很快搜查了他的官邸,找到了那兩封“鐵證如山”的信箋。兩封信往他麵前一拍,他一聲哀歎,知道抵賴沒了用——他真是後悔極了,辦了半輩子案,怎麼就沒把這種最要命的證據毀掉呢?

女兒投共的事實顯然包不住了,餘乃謙隻得在供狀上簽字畫押,他痛哭流涕,罵道:“都怪那個姓汪的王八羔子,他是貞貞的老師,是他把貞貞帶壞的……還怪我,沒管好女兒,讓她跟壞人跑了,我對不起黨國,對不起蔣委員長……”

一個年輕娃兒投共,放在一般人身上也許不算多大的新聞,畢竟那年月參加共產黨的人有不少,但是放在堂堂警察局長身上,就是個特大新聞了。可是僅僅拿到這個結果還不夠,憲兵隊要的是資助遊擊隊武器這個大果子——隻有這事才能要餘乃謙的命!隻有這事才算一個有分量的大案要案!

案情弄到這一步,餘乃謙反而踏實了——說到底,那些武器是郭師長派申之劍送出去的,可以說與他關係不大。龍城地盤上,眼下敢惹郭師長的人,恐怕沒幾個,畢竟投鼠忌器,捎帶著也給他罩上一頂保護傘。

到現在餘乃謙才感悟到,當初把貞貞許配給申之劍是何等正確!

負責審查他案子的人,重點盤問這事,他就是咬牙不說——並不是想替郭師長擔著,而是不能這麼快就吐出來,如果一上來就把郭師長賣了,顯得太不夠意思,對不住人。他甚至盼著他們給他用點刑,到那時再說出實情,傳到郭師長耳朵裏,郭師長也許就不會怪罪他了。

餘乃謙被抓的當天下午,張勇就從憲兵隊的熟人那裏摸到了情況,告訴了韓素君。韓素君頭一個想到的就是申之劍——他是貞貞的未婚夫,不找他找誰呢?她慌裏慌張地跑去找申之劍,讓他趕緊報告郭師長——這件事搞不好是要殺頭的,非得讓郭師長擔起來不可。申之劍也沒了主意,隻好硬著頭皮帶她去見郭師長。一見麵,韓素君故技重演,哭鼻子抹眼淚,說:“郭師長呀,我和老餘實在沒想到,那熊孩子真的投了共產黨,她上次寫信來,全是騙人的,害得你又給槍又給彈的,估計讓憲兵隊抓著把柄了,那姓梁的本來就不喜歡老餘。這下可怎麼辦呀?郭師長……”

她以為郭師長會大發雷霆,哪料到他頗有大將風度,表現得很鎮靜,說:“這種事暴露是必然的,早暴露比晚暴露好。不就幾十支破槍嗎?有啥大驚小怪!這樣吧,都先裝糊塗,他不找咱,咱不理他,他們找上門來再說。”

有了郭師長這個態度,韓素君心裏算是有了一點著落。

餘乃謙挺了七天,堅決不承認通共資敵。“你們可以去警察局調查,少一支槍一顆彈沒有?”他振振有詞。但是當憲兵隊真拿出用刑的架勢時,他還是怯了,歎口氣,說:“免了吧。我全說——這個事情我不太清楚,你們還是去找四十七師郭師長問問吧,他會告訴你們。”

情況愈發地嚴重了——難道郭炳勳也通共不成?梁守盤緊急報告市長和龍城守備司令部。駐防龍城的憲兵部隊,還有幾支地方軍都加強了對四十七師的警戒。一切布置好之後,梁守盤親自出麵找郭炳勳談話。

這天,郭炳勳在師部熱情迎接了梁守盤和他的幾個部下,聽明來意,他哈哈一笑說:“本人剛聽說餘局長女兒加入共產黨的事。可惜呀,我知道得太晚了!如果早知道,怎麼會讓我的副官和餘小姐訂婚?梁司令,郭某人總不至於這麼糊塗吧?”

梁守盤說:“這事郭師長以前肯定不知情。可是,資助大陽山共匪槍彈,這事怎麼解釋?”

郭炳勳一愣,指著自己鼻子道:“姓餘的,說我資敵?”

梁守盤笑笑說:“那倒不是,老餘隻是交代這事要問郭師長。他的意思顯然是——你知道實情嗎。”

郭炳勳頓了頓,坦然道:“有一批槍彈給人搞走,這事嘛,確實有。”

梁守盤等人都屏住氣息盯著郭炳勳。郭炳勳點上大雪茄,吸兩口,慢悠悠道:“大約一個月前吧,我派一支小部隊到大陽山偵察敵情,在山北麓一個叫埡口的地方中了埋伏,混戰中,遺失了四五十支長短槍,還有部分子彈。後來查清,打我埋伏的,就是共產黨的遊擊隊。這事我已經給國防部寫報告做了檢討——怎麼,梁司令今天來,就為調查這事?如若不信,可以找國防部問情況。”

梁守盤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啞口無言。郭炳勳把話說到這份兒上,顯然沒法順著這條線往下查了。但是餘乃謙還是不能放出來,憲兵隊不死心,還想深挖下去。

幾天後,韓素君獲準到囚牢去探望餘乃謙,她告訴丈夫,不會有大事,挺住就行,早晚會放出去。餘乃謙情緒卻是十分低落,說:“放出去,還不如留在裏麵。”韓素君不解,以為男人嚇傻了,就說:“這裏有啥好待的,你以為這是皇宮?”餘乃謙突然眼淚汪汪道:“素君,鬧這一出,我完了……出去了,還能回警察局嗎?”

韓素君明白了,丈夫是惦記他那職位。女兒成了共產黨,即使他本人沒有通共,上峰也不可能再讓他當什麼局長。不當局長,他還能幹什麼?那不等於要了他的命?想到這裏,她惡狠狠地扔下一句話:“都是你那個死丫頭惹的禍!”扭頭走了。

她決定帶上張勇,到南京走一趟。

3

家中的變故傳到大槐樹之前,餘立貞在那裏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

都說她變胖了,結實了,當然也黑了。在這山窩窩裏囚著,吃粗糧淡菜,任野風吹,任太陽曬,胃口卻是越來越好,她一頓能吃三四個高粱麵窩頭或者三四張高粱麵攤的煎餅,喝下兩大碗菜湯。她的吃相就連汪默涵都感到吃驚,他心想,真是環境改變人啊。

現在遊擊隊有四個女兵了,如果算上江母,就是五個,江山把她們編成一個班,統一住在一座石頭房子裏,任命楊淑芳為班長。楊淑芳起初不幹,撇撇嘴說:“我又不是黨員,這個班長你讓別人幹吧。”楊淑芳入伍一年多了,幾次提出入黨,江山總是說,別急,黨組織還要考驗你。可是餘立貞剛來沒幾天,江山就發展她入黨,這讓楊淑芳很有意見,認為他挑肥揀瘦,不把她當回事,感覺很沒麵子。江山嗬嗬一笑說:“小楊,讓你當班長,就是考驗你,這點考驗你都禁不起,還想入黨?”

江母這幾天很是高興,因為眼前多了兩個女娃,她不再糾纏立貞,而是一會兒走到孫玉花麵前,捏捏人家的衣角,說:“閨女,給我兒子當媳婦吧。”一會兒又踱到蔡小梅跟前,捏住人家的手腕,說:“閨女,給我當兒媳婦吧。”羞得兩人臉蛋紅撲撲的,想笑又不敢笑。楊淑芳說:“別怕,等再來了新人,你們就沒事了。”

打下馬家集,營地裏一共有八個傷兵,傷勢都不輕,躺在地鋪上難以動彈,這個叫喚那個罵娘,整日裏需要人照顧。冷長水吩咐楊淑芳帶女兵班照顧他們。冷長水參加革命前學過兩年醫,後來在藥鋪裏幹過學徒,對醫療還算在行,遊擊隊目前醫治傷兵的工作主要靠他,他教女兵們怎樣給傷員換藥,怎樣打繃帶,怎樣清洗傷口,怎樣安慰傷員。楊淑芳、孫玉花、蔡小梅都虛心地學,認真照顧傷員,就連江母,雖然腦子有時糊塗,但照顧傷員,一點都不含糊,端屎端尿、洗繃帶什麼的,都搶著幹。

唯獨餘立貞不幹——她去傷員住處待了不到半天,就跑出來,嘔吐了一陣,再也不進屋子了。楊淑芳不高興,過來喊她,她竟然說:“這個活我幹不了,太臭了,熏死人。”

聽聽這是什麼話?楊淑芳去找江司令反映。江山哈哈笑著說:“別急嘛,人家小餘是大小姐,適應起來有個過程。”

反正從這天起,隻要說是照顧傷員,餘立貞就拒絕,誰也拿她沒辦法。她不去照顧傷員,跑到大槐樹那兒,練習爬樹。之前有一天,她看到楊天龍像猴子一樣,噌噌噌就爬上了大槐樹,爬到最高的樹杈上向遠處瞭望,或者躺在樹杈上睡覺,就很羨慕他。大槐樹樹幹粗大無比,樹皮粗糙無比,一片片地像揭了一半的魚鱗,又像幹涸龜裂的土地,伸手指頭摳住往上爬,也並不難。

這天,她爬到了一個較高的樹杈上,透過樹葉的縫隙往遠處看。近處遠處的人看不到她,她能看到他們。她先是看到一座石頭房子前,汪先生在教戰士們唱歌,汪先生打拍子的動作十分優雅,讓她想起上學的時候;接著又看到江司令住的房子前,楊天龍在遛那匹棗紅馬。這是營地唯一的一匹馬,江司令視若寶貝,不讓別人碰,把楊天龍調來當馬倌兼警衛員。

楊天龍騎上馬,慢悠悠地在一塊平地上跑,棗紅馬騰起四蹄,馬鬃飛揚,像一麵抖動的小紅旗……立貞看得眼饞。楊天龍遛了一會兒馬,把馬拴到一棵楊樹上,眨眼人就不見了。立貞瞅瞅那附近沒人,就從樹上出溜下來,朝拴馬的地方跑去。到了跟前,那馬伸長脖子,友好地朝她嗅嗅,粗大的鼻孔噴出一團白氣。她四下看看,還是不見人,就把繩子解開,右腳伸進腳鐙子,抓住馬鞍,翻身爬上馬背。上馬的這一刻,一陣涼風吹來,她感到愜意極了。

她用力拍了下馬脖子,學楊天龍的口吻,喝道:“駕!”棗紅馬欺生,一動不動,四蹄像焊住一樣,隻是使勁地噴鼻子。她急了,雙腿用力夾住馬肚子,兩手揪住馬鬃,剛又想喊“駕”,棗紅馬突然一彈後蹄,身子一扭,把她橫著甩了出去……幸好,她飛落到一堆草料上,摔得不重,否則會摔個鼻青臉腫。她有點蒙,愣了一會兒,正不知怎麼辦時,楊天龍急急跑了過來,看了看她沒事,瞪她一眼,牽著馬到別處去了。

她又羞又惱,嘟囔了一句:“他娘的,氣死我了……”

第二天早晨,江山起床後洗了把臉,來到屋後拴馬的地方,想騎上它遛一圈,走近一看傻了眼——棗紅馬原本漂亮的馬鬃,夜裏不知讓誰給剪了,剪得幹幹淨淨,散落的馬鬃遍地都是,馬脖頸後麵光禿禿一片,像是遭遇了“鬼剃頭”。江山的臉不由得拉了下來。早飯前,隊伍集合唱歌,江山讓楊天龍把馬牽過來,他背著手板著臉跟在後麵。沒了馬鬃的棗紅馬失了威風,看上去怪怪的,眾人忍不住都要笑。江山站在隊前,指著馬背上那片光禿禿的地方,問道:“誰幹的?”

沒人回答。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噤了聲。

“我再問一遍,誰幹的?”

隻聽隊列裏一個脆脆的聲音說:“我。”

眾人都是一愣。都以為是哪個調皮搗蛋的男兵幹的,誰也沒想到,是餘小姐幹的!她竟然幹出了這樣的事,眾人望著她,忍不住都笑了。就連一貫嚴肅的汪默涵,都笑得捂住了肚皮。隻有她一個人抿著嘴不笑。

半夜裏,立貞起床小解,感覺腰疼腿疼胳膊疼,想起白天棗紅馬讓自己出醜,真是氣不過,她悄悄回到屋裏,從石桌角上摸起一把剪刀,溜出門,走到不遠處拴馬的地方——那馬臥在那裏,像是睡著了一樣,她借著明亮的月光,哢嚓一陣,就把馬鬃給剪了個精光……

大夥笑個不停,江山也跟著笑起來。片刻後,他揮揮手,大夥這才止住笑。都以為他接下來會發火,把餘立貞狠尅一頓,誰知他搓搓大手,拍打幾下馬身上那片光禿禿的地方,咳嗽兩聲,說:“剃了也好,涼快……開飯!”

餘立貞這才微微一笑。楊淑芳卻一個勁地撇嘴……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立貞眼裏,隻要能看到汪先生的身影,哪怕是背影,她就心滿意足。他似乎越來越嚴肅,見到她從來不笑,比以前在學校時還嚴肅十倍。她想去他住的地方看一看,他就是不同意。

一天,開罷飯之後,她往住處走。他突然從後麵叫住了她。

“汪、汪副政委,有何指示?”她調皮地一笑。

“餘立貞同誌,我想給你改個名。”

“改名?為什麼?”

“你參加革命了,為了安全,為了更好地工作,需要改個名。”

愣了好一陣,她本想說,我不改,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說出口的卻是:“那你給我改吧。”

“我已經替你想好了。”

“叫啥?”

“李——蘭——貞。”他拖長聲調說,“蘭花的蘭,貞字給你保留。”

“李蘭貞?為什麼不叫張蘭貞、王蘭貞?”她好奇。

“我覺得叫李蘭貞好。”

“既然先生這麼認為,學生沒意見。”她痛快地說。

“像蘭花一樣貞節,多好啊……”他感慨道。

從這天起,她正式更名為李蘭貞。汪默涵把她改名的事情通報給大夥,從此以後,沒人再叫她“餘小姐”。她感到這樣很好。

過了好久好久,她才悟出這個名字暗含另一個人的名字。那個人的名字叫——李雅嵐。都姓李,蘭是嵐的諧音。也是到那時,餘立貞——李蘭貞才知道,自己的命運與那個叫李雅嵐的女人大有關聯。

楊天龍擔任了司令部的通信員,他外出辦事,帶回幾張報紙,他識不了幾個字,帶報紙回來,是為了讓江司令了解大山外麵的情況。經過餘立貞——李蘭貞身邊時,順手丟給她一張。

她就在這張舊報紙上,看到了父親被囚禁的消息。她心頭一沉,登時眼圈紅了。

事情因自己而起,她很有些難過——越想越難過,父親給關進去,奶奶會不會因驚嚇而生病?奶奶疼她,她當然也疼奶奶啊!

她拿著報紙跑去找汪默涵。汪默涵頭一個感覺就是心中湧起一股快意——大劊子手餘乃謙,你也有今天!

她提出,能否回家看看,她惦記家人,尤其是祖母。汪默涵冷笑道:“怎麼可能!你現在是黨的人,哪能說走就走?而且回去還有危險。”愣了愣,他又說,“和反動家庭決裂吧,現在正是時候!”

她又跑去找江山,江山當然也不會同意。江山勸她道:“敵人的報紙,不能全信,也許是騙人的呢?他們的報紙,經常登假消息。”

她極其失望地回到石頭房子裏,蒙頭睡了一天,蔡小梅給她打來飯,她吃不下。

冷長水擔心她會偷跑,找江山請示,如果她跑,怎麼辦?江山並不太擔心這個,這麼大的山區,她一個女娃兒,跑不出去。冷長水說:“江司令,不得不防啊,萬一她真的要跑呢?”

冷長水和江山是一個地方的人,是江山一手帶起來的幹部,也是江山最信任的人。他有堅定的革命信仰,眼裏容不得沙子,自以為是最純粹的革命者。以前隊伍屢屢吃叛徒、內奸的虧,江山指派他負責隊伍內部的鋤奸工作,曾經挖出過幾個內鬼。他一貫保持高度的警惕,尤其對剛參加革命隊伍的人,他總是不放心。

江山愣了半天才道:“她是黨員,如果她跑,就是叛黨。一個人要叛黨,你說咋辦?”

冷長水一咬牙,道:“隻能除掉她。”說罷,扭頭大步走了。

結果當天夜裏就出了事。

4

拂曉時分,拴在石屋門口的那匹棗紅馬不住地尥蹶子,發出一陣陣嘶鳴。楊天龍和警衛員小孫翻個身,照樣呼呼大睡。江山醒了,起初沒當回事,突然又感覺不對勁,他披衣下了土炕,推開屋門,走到拴馬的槽頭前,以為棗紅馬斷了草料,餓了,但是槽子裏麵還有不少草料。馬見了他,更加惶恐不安,打著哆嗦,仿佛大禍臨頭一般。江山伸手拍拍它脖子,示意它安靜。沒想到它竟然抬起一隻前蹄,朝江山踢去。江山本能地一閃,差點跌倒。江山氣壞了,順手從槽頭的木柱子上摘下馬鞭子,揚起來……

但是鞭子並沒有抽下。此時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天上的啟明星恰恰這時候露了出來,微弱的星光下,這片山穀寂靜無比,沒有風,沒有人影,甚至聽不到一聲蟲鳴。江山揚起的手臂懸在了半空——他順著棗紅馬的目光看去,西邊的山腳下,坡地上,五六百米之外,有一片亮晃晃的東西在蠕動……那一片無聲蠕動的亮晃晃的東西,猛地刺痛了江山的眼睛!

棗紅馬此時安靜下來,江山心裏卻尖銳地叫了一聲:“鋼盔!那是鋼盔!”冷汗霎時湧了出來,他丟下鞭子,驚叫著跑向屋子,從枕頭底下摸出駁殼槍,子彈本來就上了膛,慌亂中他又扳了扳機頭,對著窗子一連開了三槍!

驟起的槍聲,打破了穀地的寧靜,隨即一陣陣槍聲從西邊傳來。江山命令楊天龍和小孫,立刻跑去通知所有人,走秘道轉移,讓羅金堂帶三小隊就地掩護。那二人顧不上穿上衣,答應一聲,光著膀子提著槍跑了出去。江山抄近路趕往女兵班住的石頭房子。

緊接著,密集的槍聲在山穀中回蕩,夾雜著中彈者的慘叫聲。滅頂之災遽然降臨,營地陷入了從不曾有過的慌亂。女兵班的房子裏,早已亂作一團,哭爹叫娘聲此起彼伏。餘立貞——李蘭貞怎麼也穿不上褲子,孫玉花和蔡小梅去搶同一條褲子,兩人像拔河一樣把褲子扯破了,楊淑芳是老兵了,還算冷靜,撲上去每人給了一巴掌,把二人打醒,然後她摸到洋火劃著,想把馬燈點上。這時江山衝進來,低聲喝道:“不要點燈!”

幾人好不容易才把衣服穿妥當。江山吩咐道:“不要慌,趕緊走秘道,拚死往外衝!”說罷又跑出去,集合隊伍去了。楊淑芳帶領幾人往外衝,孫玉花和蔡小梅卻哆嗦得邁不開步,急得楊淑芳又要打人。江母大概見慣了這陣勢,此刻出奇地鎮靜,她一聲不吭,一手拎一個,像拎小雞一樣,把孫玉花和蔡小梅提在手裏,搶先出了屋子。楊淑芳拖著李蘭貞緊緊跟在後麵。

人們像掐了頭的蒼蠅一樣從各個分散的屋子裏跑出來,狼奔豕突,混亂中隨著前頭的人,形成一股人流,摸黑朝北邊的秘道方向跑,不斷有人中彈倒地,喊叫聲四起。江母和楊淑芳攜帶著另外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跑。她們剛跑到大槐樹底下,前頭的人又折了回來,說是秘道被敵人堵住了,根本衝不過去。

形勢極為嚴峻。江山和冷長水、汪默涵湊到一塊研究了一下,均認為越是瞎跑越危險,隊伍隨時會被敵人衝垮並分頭全部消滅,江山決定搶占大槐樹東麵大山腳下的一個小山包,就地固守抵抗,那裏有以前築好的簡易防禦工事,背水一戰,先堅持一下再說。同時命令羅金堂帶人就地掩護眾人往小山包上撤退。

三人隨即率身邊的人奔向大槐樹東麵的小山包……敵人的子彈從後麵兜屁股射過來,爬山的過程中,又有不少人中彈犧牲。

這股敵人仿佛從天而降,完全把遊擊大隊打蒙了。

李蘭貞不會想到,率兵前來偷襲的敵人指揮官是她名義上的未婚夫申之劍。

為了這一戰,郭炳勳和申之劍策劃了半個多月。餘乃謙被抓,供出郭炳勳,雖然梁守盤沒敢動他一根毫毛,卻也讓他憋了一肚子火,尤其是他通過南京方麵的關係查證到餘小姐並沒有去南京,他認為餘小姐早就是共產黨的人了,餘乃謙兩口子並非不知道這個情況,而是有意隱瞞,給他設套,把他騙到他們的船上,著實可惡可恨!

然而,事情的源頭還在於大陽山的共產黨,本來郭炳勳對剿匪不感興趣,現在他卻想動真格的,一來出一口鳥氣,二來向梁守盤、省黨部及南京方麵的人證明,他與山裏的共產黨確無瓜葛。他把申之劍叫來,直截了當地問:“想把你的餘小姐找回來嗎?”由於餘小姐杳無歸期,申之劍近來精神恍惚,聽郭師長這麼一說,他當然一百個願意。郭師長告訴他,餘小姐一直藏在大陽山深處的大槐樹,有本事你就把她搶回來。

申之劍心中頓時湧起一股豪邁之氣。按照郭師長的吩咐,他親自帶一輛專車到臨山縣,從保安團手裏把那個供出餘乃謙的李二醜接到龍城。這李二醜不但不醜,而且還很英俊,中等個頭,四方臉,濃眉大眼,下巴上有一顆醒目的黑痣,看上去顯得蠻威風。他原本在馬家集開布店鋪做小本生意,經營不善虧了錢,債主催債逼得急,遊擊隊攻占馬家集後,為了逃債他加入了隊伍,分配在羅金堂的三小隊。去了沒幾天,他吃不了那裏的苦,訓練偷懶挨了羅金堂一頓臭揍,憋了一肚子火。那天他跟隨老兵離開營地到外麵運糧,遇到一個熟人,聽說住在山裏頭的老母親病了,他一著急,冒出了開小差的念頭,找個空子丟下槍跑掉了。遊擊隊經常有開小差的,別人都沒事,他在回家的半道上,卻不期遇上保安團,如果他冷靜點,也不會有事,偏偏他撒丫子就跑,結果掉進一個樹坑裏,崴了腳脖子,給捉住了。他怕挨揍,更怕死,於是就把他聽說的餘小姐的事說了,這才有了後頭這一連串的變故。

申之劍隻想知道大槐樹營地的情況,他答應李二醜,隻要說實話,會給他五百塊大洋的酬勞,然後放他回家。他求之不得——五十塊用來還債,剩下的四百五十塊拿回去,夠娘兒倆生活十年沒問題。申之劍反複盤問,弄清了遊擊隊藏身的地點。那個鬼地方四周山勢陡峭,人跡罕至,無法強攻,想進去,隻有一條秘道可走。可是秘道是遊擊隊的生命線,肯定被嚴防死守,尤其最窄處隻能容一人通過,對方隻要有幾個人幾條槍守住,那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誰也過不去——一旦偷襲不成,仗就打不下去,想消滅遊擊隊接回餘小姐,那是癡心妄想。

申之劍把自己關在屋裏對著軍用地圖苦思三天,決定鋌而走險,避開秘道,隻在外圍放少量兵力封堵住秘道出口,不得從秘道放走一個活的。大部隊想辦法翻越大槐樹西麵的梵山——從地圖上看,梵山相對低矮一些,山勢也相對平緩,一旦翻過,出其不意,夜間實施突襲,那就等於對大槐樹之敵甕中捉鱉。郭師長對他的這套作戰方案頗為滿意,把一三二團第三營派給他,讓他全權指揮。三營裝備精良,每個班配有三支美國造的衝鋒槍,尤其是該營曾經在大別山同徐向前的部隊作過戰,老兵多,有豐富的山地作戰經驗,三營營長曾子烈最早是郭師長的勤務兵,是郭師長最信得過的人。

按照申之劍的計劃,部隊隻攜帶輕武器,一大早坐汽車從龍城出發。臨行前,郭炳勳專門對申之劍交代,務必剿滅這股共匪,把餘小姐平安帶回來。想到就要把心愛的女人帶回來,申之劍熱血沸騰,內心對郭師長充滿感激。郭師長並沒有因為餘小姐已經是共產黨的人,而對他有過一絲一毫的責怪,現在又把自己最看重的三營交給他指揮,不惜損失,冒險讓他去搶回餘小姐。他差點落下淚來,雙腳一碰,對郭炳勳敬個禮,道:“卑職一定不辜負師座的栽培,即便肝腦塗地,也要悉數把大陽山的共匪趕盡殺絕!”他不提餘小姐,是想向師座證明,他此行主要是為黨國立功。

傍晚,部隊到達梵山西麵八十多裏遠的羅莊,再往前沒了路,部隊在羅莊住宿一晚。次日一早改為步行,兵分兩路,曾子烈帶一連的兩個排繞道北行,由李二醜引路,負責去封堵秘道;申之劍親率兩個連外加一個排,披荊斬棘向梵山進發,下午五點鍾左右到達梵山腳下。

申之劍的運氣竟然出奇地好——就在他仰望著麵前的大山發愁時,部下意外尋到了一個在山腳茅屋獨居的老獵人,申之劍把一百個閃光的大洋堆在老獵人麵前,老獵人笑逐顏開,表示願意當向導帶路翻山。這一夜,他們跟隨老獵人,沿著他尋常打獵的蹤跡,七折八拐,有驚有險地於子夜時分到達山頂,休息一個小時,吃了點東西,然後下山,悄悄接近大槐樹穀地。一路上有九個兵摔下山崖,生死不明——這比申之劍預想中的結果要好許多,他原本預計,或許會有三分之一的人翻不過此山,但隻要有一個整連跟他到達攻擊位置,他就有十足的把握完成此次任務。弟兄們私下傳開了,這是跟著申副官去搶媳婦,因此都很賣命,沒人退縮,沒人罵娘,一路上進展很順利。

淩晨四時,按照預定計劃,二百多人分成四個戰鬥小組,分散開來,從西麵直撲遊擊隊的營地。如果不是有一匹馬不住地嘶鳴,如果不是有人鳴槍示警,申之劍可以做到把全部的敵人消滅在睡夢中。

部隊風卷殘雲一般,把遊擊隊壓向了北麵的秘道方向。申之劍提著一支衝鋒槍殺紅了眼,衝在最前麵。路過一座石頭房子時,他看到了那匹報警的馬,他一眼就認出,這是一匹上等的戰馬,他端起衝鋒槍——盡管有些舍不得,他還是扣動扳機,把馬肚子打成了篩子狀。棗紅馬轟然倒地,最後一次仰起脖子,發出一聲長長的悲鳴,然後四蹄上舉,凝固在那裏,像四支熄滅了的火把。

5

狹長的山穀,彌漫著嗆人的血腥味。

激戰一個多小時之後,遊擊隊活著的人全部被追趕進那座一百多米長的小山包上。工事是以前用亂石頭築起來的,背後是怪石嶙峋的懸崖峭壁,猴子也爬不上去,所以不用擔心背後遭襲,但也是無路可退,隻有死守一條路。

當初江山讓人築這個工事時,大夥意見很大,認為沒用,現在卻派上了用場,成了救命稻草。

申之劍指揮部下從三麵團團圍住小山包,形成一個環形的包圍圈。雙方先是對射,遊擊隊居高臨下,地形占優,申之劍所部地形不利,但火力凶猛,隻能依托房屋和樹木射擊,雙方一時形成對峙。

趁著天色未明,申之劍組織了三次衝鋒,雖被打退,但遊擊隊一方的槍聲漸漸稀落下來,顯然彈藥消耗得所剩不多——由於突遭襲擊倉促出逃,遊擊隊的人並沒有攜帶多少彈藥,有的人連槍都沒拿,還有的新兵甚至是光著屁股跑出來的。

太陽出來了,激戰過後,穀地被一團團的煙霧籠罩。遊擊隊的戰壕裏,還剩下三十七人,也就是說,二百多人的隊伍,隻剩下一個零頭,申之劍的部隊雖說也折損六七十人,但他並沒有傷筋動骨,而且彈藥充足。曾子烈帶著那兩個完整的排從秘道裏鑽進來,加入了攻擊,也許再來一個衝鋒,就可以拿下山頭。

江山左臂負了傷,鮮血直流,冷長水過來替他包紮,小聲道:“司令,這下完了……”江山黑著臉道:“堅持到天黑,就有辦法。”冷長水冷哼一聲,沒再說什麼,也許隻有鬼知道,還能不能堅持到天黑。

這顯然是江山革命生涯中最危險的一次,以前雖說屢次陷入絕境,但是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凶險,全軍覆滅就在眼前。他不想服輸,他相信命運不會對他如此不公——江家隻剩下他和母親二人,今天一戰,難道江家一個人都不能留下嗎?他千辛萬苦拉起的隊伍,難道一個火種都不能留下嗎?盡管心裏很恐慌,手心裏全是汗水,但是他不能流露出來,他得鎮靜,他期待著奇跡的出現。

汪默涵倒是比任何人都冷靜和超然,自從嵐嵐犧牲後,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知有多少次,他甚至希望有一顆子彈擊中自己,好讓他到天堂裏和心愛的女人相會。他現在隻是略微擔心李蘭貞,這個無比單純的女孩,由於他的原因而跳進了火海血海,如果就這麼死去,他感覺很對不住她。所以他時不時地往她那邊瞅一眼,還好,由於眾人的保護,她至今毫發無損。

李蘭貞蹲在戰壕裏,腿肚子不時地哆嗦,自從拂曉戰鬥打響後,她兩腿一直不爭氣地哆嗦。也難怪,長這麼大,她第一次經曆打仗,身邊不停地有人倒下,鮮血四濺,慘聲四起,每倒下一個人,就讓她心尖子一陣抖。雖然恐懼,但她的視野一直沒離開過汪副政委,見他一直好好的,她鼓勵自己堅持下去。他是她的力量和支撐,隻要他活著,她就不至於崩潰。身旁的孫玉花和蔡小梅還不如她,兩人屁股上腿上都是濕的,顯然嚇尿了褲子。楊淑芳和江母不停地在戰壕裏竄來竄去救護傷員,顧不上她們。

戰鬥的間隔,沒有了震耳的槍聲,氣氛極其沉悶。江山覺得,得給大家鼓鼓勁,他招招手,把大夥集中一下,扯起公鴨嗓子,聲嘶力竭地說:“同誌們!不要怕,我們有這麼堅固的陣地,敵人攻不上來……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我們是共產黨的隊伍,即使是死,也要站著死!誰也不能投降,誰投降我槍斃誰!誰也不能給共產黨人丟臉!”

羅金堂帶頭鼓掌,仰起粗壯的脖子吼道:“砍頭不過碗大的疤,死了不過是屌朝上,有啥怕的!人早晚得死,早死早托生!一會兒敵人再上,老子先衝出去跟他們拚大刀,你們看我的!”

雖說羅金堂這幾句話比較糙,但聽著提氣,剛才江山講話,眾人反應平平,羅金堂此言一出,群情激昂,有人嗷嗷叫,高喊道:“老羅!我們跟你上去拚刺刀!”

而此時,申之劍站在射界之外的大槐樹下,拿不準主意是否立即組織新一輪攻擊。淩晨的混戰中,他左肩靠近頸部的位置被一顆子彈貫穿,傷處離頸部的大動脈就差一點點,受傷部位纏上了紗布,泅出紫黑色的血跡,他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滿腦子都是貞貞。剛才有部下前來報告,殺死的一百多敵人裏麵,沒見到女屍。他知道貞貞還活著,心裏踏實了些。他最擔心混戰中誤傷貞貞,此前他曾傳令每一個士兵,不準對女人開槍,一旦見到餘小姐,務必嚴加保護。現在他可以斷定,貞貞就躲在對麵山頭上,如果貿然進攻,子彈不長眼睛,真要傷到貞貞,這一仗毫無意義不說,還會令他痛苦一輩子。

陣前難得地安靜下來,無聲無息,硝煙在晨風吹拂下,一點一點散去。

曾子烈強烈要求馬上攻擊,大聲道:“申兄,畢其功於一役,我親率敢死隊衝鋒,你留下指揮。”申之劍並不知道,出發前,郭師長私下對曾子烈有過交代:“如果不慎把餘小姐打死,也沒關係。唉,我也是為申副官考慮,怕他受餘小姐牽累呀,所以打死她嘛,其實是個不壞的結果,一了百了,以後就沒人扯這個事了。”郭師長邊說邊歎氣。曾子烈由此揣摩出,師座是不希望餘小姐活著回來的,所以他才積極要求出戰,以便見機行事,把這個營地裏所有的人一個不落,幹淨利落地消滅掉。

申之劍猶豫著,不表態。曾子烈出戰心切,不等申之劍發話,戴上鋼盔,拔槍往前走。申之劍從背後叫住他,說:“曾兄,你想過沒有,傷到餘小姐咋辦?師座可是特別交代我,務必平安把她帶回去。”曾子烈的心思仿佛被申之劍看穿,尷尬地摸摸鼻子,不知該怎麼回答,愣在那裏。

申之劍喊過兩個勤務兵,對著二人耳朵吩咐幾句。兩個兵奮力爬上大槐樹,仰起脖子,雙手放在嘴邊做喇叭狀,衝著東麵的山頭,大聲喊道:“共匪聽著——趕緊把餘小姐交出來——我軍饒你們狗命……”

那二人的喊叫聲清晰地傳到戰壕裏,眾人都愣住了。從江山到冷長水、汪默涵,他們終於明白,這股凶狠的敵人是衝著李蘭貞來的!明白過來後,冷長水不滿地瞪一眼汪默涵,意思是這女人本就是個災星,你偏要把她招引來,都怪你。接著,冷長水又不滿地瞄一眼江山,意思是你不該留她嘛。這當兒,江山卻在心裏合計:這女子到底是不是敵人的奸細呢?如果不是裏應外合,敵人的動作怎麼會這麼隱蔽而又準確迅速?他掃一眼不遠處麵無表情的李蘭貞,隨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她真是奸細,早就跑了——但不管她是不是奸細,因她而招致的災難性後果,實與奸細無疑……

聽到對麵的喊叫,李蘭貞更是愣了好一陣,起初她以為是父親派人來救她,想想又不對,父親尚在獄中且不說,警察局的人穿的衣服也不是這種樣子,顯然這是正規軍。她一下子想到了申之劍。她腿肚子不再抖,不顧危險,從戰壕裏探出半個身子,睜大眼睛往大槐樹底下瞅……

她隱約看到了申之劍晃動的身影——果真是他!

這時,江母伸出手,一把把她扯下來,說:“俊閨女,你不要命了?你得給俺好好活著,給俺兒子做媳婦……”老太太似乎又犯了病。江山衝楊淑芳使個眼色,楊淑芳把她拉到了一邊。

戰壕裏活著的人,都一齊望著李蘭貞。羅金堂憤怒地瞪她一眼,顯然也是怪她把敵人給引來,他的三小隊眼看人都死光了——剛才要不是他率部拚盡全力阻擊敵人,或許這些人根本沒有爬上這個小山頭得以續命的機會。

這一刻誰也不知該怎麼辦,死一般地寂靜。

敵人的喊叫聲持續傳來……

隻見李蘭貞沿著戰壕,朝一個豁口走去,經過羅金堂身邊時,她順手從他腰間抽出一把尖利的殺豬刀,別在自己腰上;經過楊天龍身邊時,她又伸手把他腰間的一條擦汗用的肮髒白毛巾拽下來,提溜在手裏。羅金堂和楊天龍呆若木雞,竟然都沒有想起阻止她。楊天龍此時穿一件布滿彈洞血跡斑斑的上衣,一看就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

經過汪默涵身邊時,她微微停頓一下,在心裏默默禱告:“親愛的汪先生,無論如何,無論發生什麼,你都得好好地活下去……”

汪默涵不敢與她對視,把臉扭向一旁。

她繼續往前走……

誰都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人們隻是用目光追隨著她的身影……

她爬上了豁口。

她跳出了戰壕。

她向山下走去。一邊走,一邊用力晃動那條肮髒的白毛巾……

天哪,她這是要投降!

人們都傻眼了!

所有人的目光收回來,一齊望向江山。

大槐樹下,申之劍看清了,那個緩緩向這邊走來的人,正是他心愛的女人!她還活著……他的眼睛禁不住濕潤了。曾子烈站在申之劍身側,握槍的手抖了抖,知道師座暗示給他的任務完不成了,現在他隻能祈盼對麵的人開槍打死她,因為共產黨是不能容忍投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