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戰壕裏,人們終於反應過來。冷長水眼睛通紅,低聲衝江山吼道:“司令!下命令吧!”

江山抬眼望著汪默涵。汪默涵目光躲閃著,嘴唇哆嗦著,最終低下了頭——現在他萬般地後悔莫及——當初為什麼非要處心積慮帶她出來?因為她,大陽山的革命大業眼看遭受滅頂之災,她是黨員,應該與敵人同歸於盡,可她竟然當眾投降,讓他顏麵掃地,這無異於扇他的臉,剜他的心呢……

汪默涵此時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不,真希望江山開槍打死自己算了!

眨眼間,李蘭貞已經走出五十步開外,高喊著:“不要開槍……不要開槍……”

大槐樹下,申之劍聽不清她說什麼。望著一步步向自己走過來的她,他大聲吩咐部下做好射擊準備,如果對方敢向她開槍,立即從兩側用強大火力壓製對方,同時他前移腳步,隨時準備飛奔前去迎接她……

這邊,冷長水舉起手裏的駁殼槍,一邊瞄準她的背影,一邊嘶啞著嗓子催促道:“江司令,你還愣啥!”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人們都望著江山。隻見江山終於咬牙點了點頭。冷長水仔細瞄準,食指輕輕扣壓扳機……

汪默涵扭過了臉。羅金堂、楊天龍、楊淑芳等人都閉上了眼睛。

冷長水右手的食指終於用力扣動了扳機……但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刹那間,江山出手推了冷長水的肩膀一下,與此同時,槍聲驟然響起,像一聲炸雷。

子彈擦著李蘭貞的頭皮飛了過去……

申之劍聽見槍聲,臉色陡變,他揮手示意部隊從兩側開槍壓製,隨即一排排子彈從李蘭貞身體兩側飛向小山包……

戰壕裏的人趕緊伏下身子隱蔽。對於江山剛才的舉動,冷長水不明就裏,心中惱火,舉槍又向李蘭貞瞄準。江山大聲道:“冷副司令!算了!她害了我們不假,興許她還能救我們呢。”

冷長水一聲長歎,丟下駁殼槍。在他的身旁,汪默涵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人們提到嗓子眼裏的心也隨之放了下來。

李蘭貞此時已走出七八十步。她用力揮動著白毛巾,大聲喊道:“不要開槍!我投降!我投降還不行嗎?申之劍你聽著,別打了……”

申之劍這回聽清了,他揮手示意眾人停止射擊。戰場頓時又安靜下來。敵我雙方的人都緊張地望著緩緩走動的她……

終於,她走出了遊擊隊的射界,那邊就是想開槍,也打不中她了,申之劍懸著的心終於沉下來,他發現自己衣服都濕透了,臉上全是汗,左肩劇烈地疼痛。他扔下手中的衝鋒槍,朝她飛奔而去。曾子烈等人緊緊跟上。

他們快要跑到她跟前時,她扔下毛巾,突然道:“都別過來!”

申之劍等人停下了腳步。申之劍道:“貞貞,怎麼了?”

“申之劍,你要答應我——”

“貞貞,答應你什麼?”

“我跟你走,你放過他們。”

申之劍一愣,扭頭看一眼曾子烈。曾子烈小聲道:“申兄,先哄她過來再說。”申之劍猶豫一陣,道:“貞貞,你先過來。”

“你答不答應?”

申之劍仍在猶豫……

隻見她突然從腰間拔出那把殺豬刀,閃亮的刀尖緊緊逼住脖頸:“你不答應,我先死!”

申之劍不再猶豫,一咬牙:“好!我答應,放過他們。”

她似乎還不相信,刀子仍抵住脖子,一動不動。曾子烈一跺腳:“申副官!不能答應,否則沒法向師座交代……”

“我是指揮官,我說了算!我去向師座請罪。”申之劍不再搭理曾子烈,大聲衝她喊道:“貞貞快過來!”

她伸左手指向天空:“申之劍!你要對天發誓!”

“好,我發誓,一定放過他們。”申之劍的一隻手伸向了天空。

她這才丟下刀子,緩緩走過來。申之劍想上前攙住她,她閃開了,徑直向大槐樹走去。申之劍和曾子烈跟在後麵。曾子烈心中大為不快——如果能一舉鏟除大陽山的共產黨,他和他的三營將功成名就!可現在,功虧一簣,一切都成了泡影!

小山包上的人,聽不清他們說什麼。江山料到敵人不會罷休,他悲壯地命令眾人,做好戰鬥準備,子彈打光了,就扔石頭砸,上刺刀拚,哪怕戰至最後一人,陣地也不能丟。

太陽升起來,上了東山頭,擱在山頭上,像一個巨大的蛋黃。半個小時過去了,敵人並沒再發動攻擊。又過了一會兒,山穀裏的幾十座房子著起了火,那棵大槐樹也被點著了,火光衝天而起。

申之劍命人挖個大坑掩埋了陣亡士兵的屍體,然後率部秩序井然地退出了陣地,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戰壕裏活著的人,都冒出頭來,望著煙霧騰騰的穀地,仿佛剛才做了一個噩夢,大夥集體到地獄裏走了一遭,現在夢已醒,發現自己還活著,有的人忍不住朝天放起槍來,有的大喊大叫,幾近失控……

羅金堂拍著青森森的光腦殼,罵道:“他娘的,我們三十六個人的命,讓一個女人給救了。說起來,丟人哪!”

汪默涵平靜地說:“天不絕我……江司令,我們下去救火吧。”

江山點上一支旱煙用力吸著,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她竟敢投降,我要開除她的黨籍……”

6

申之劍把李蘭貞秘密帶回龍城那天,憲兵司令部也把餘乃謙放回了家。

張勇開車帶韓素君來監獄接人。餘乃謙蹲了一個多月的班房,人瘦了一圈,脫了形,胡子頭發亂得像個野人,韓素君差點沒認出他來。餘乃謙見到妻子,眼淚忍不住下來了,哆哆嗦嗦道:“老子不走!他們憑什麼關老子?又不是我送槍給共產黨……”

韓素君上前拉起他的手說:“乃謙,行啦行啦,先換換衣服,咱們回家去。”

他見妻子神色和悅,猜到或許有好事等著他,便乖乖地一切聽她吩咐。途中,韓素君讓張勇停下車,先帶他到一家澡堂洗了個澡,又給他理了頭發,刮了胡子,看上去利索了些。一進家門,老太太顫顫巍巍地迎上來,一把抱住他。他說:“娘,讓你老人家受驚了……”老太太說:“回來就好,回來說好……”

娘兒倆抱頭哭了好一陣才罷休。老太太說:“你回來了,貞貞還不知在哪裏……”說罷又要哭。韓素君不耐煩地說:“這個家成這個樣子,還不都是鬼丫頭惹的禍,你還惦記她。”

把老太太送進臥室,餘乃謙反身回到客廳,一把抓住韓素君的手說:“素君,你到南京……事辦得咋樣?”

韓素君告訴他,她和張勇到南京後,四處求人,燒香磕頭,帶去的十萬塊錢打點出去了,都說讓等著,等著。可是等了半月,一點動靜沒有,急得頭發都白了不少。最後還是老父親出麵,找到了孔祥熙身邊的近人求情,終於讓她見上了孔部長。她原本擔心孔部長會提到立文的事,畢竟立文一走了之,連個招呼都沒打,還好,孔部長或許早不記得部裏有個叫餘立文的年輕人,壓根沒提這事,讓她心裏踏實了些。孔部長答應給有關人士打打招呼,先放他出來,再給他謀個新差事,但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他急問。

韓素君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自顧自地說:“孔部長可真是好人哪,一塊錢的禮都沒收,比那些光收錢不辦事的人強多了!”

“他當財政部長,稀罕你這點錢?快說,他什麼條件?”

“你在報上登個啟事,宣布和貞貞脫離父女關係。”

他愣了半天才道:“孔部長能給個什麼新差事?”

“我離開南京前問了問孔部長身邊的近人,人家回話說,頂多給個省參議員當當。”

“參議員有啥好幹的?聽著好聽,一點不實惠,那不過就是個聾子的耳朵——擺設!”他極其失望的樣子,臉都黑了。曾幾何時,他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是中央委員,他發誓要成為中央大員,給老丈人一家瞧瞧,給那些曾經瞧不起他的人瞧瞧,他餘乃謙不是吃幹飯的!他是好樣的!現在,眼看一切都要泡湯了,他欲哭無淚。

韓素君點上一支“哈德門”香煙,緩緩吸了兩口——不知什麼時候,她學會了吸煙。

停了停,餘乃謙用力拍一下茶幾,又說:“就為個破參議員,讓我和女兒斷絕關係,我不幹!”

“我說你真是個死心眼!”韓素君臉子拉下來,把煙頭往煙灰缸裏一戳,“人家辛辛苦苦跑南京,求爺爺告奶奶的,為了你,腿跑斷了,麵子丟盡了!我老爸過去不就是個監察委員嗎?哪個小瞧他了?再說了,你先有個位置占著,也好有個麵子撐著。再不好,總比你啥也不是在家喝西北風強吧?隻要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先熬著,等事情一過去,咱再想辦法謀個官位,也不是做不到……”

他這才冷靜下來,撫摸著女人的手說:“素君,讓你操心受苦了,以後咋辦,我都聽你的……真要登報?”

“登!”

“好,明天咱就去登……可我還是想不通,我費心費力為黨國,到頭來隻混個無職無權的參議員,竹籃打水一場空,還讓你白搭進去十萬塊錢……素君,你搞點錢,也不容易呀……”他的眼淚又下來了。

韓素君知道丈夫心裏難過,便又安慰道:“錢是人掙的,該花就得花。乃謙,你得振作起來,昨天我找人卜了一卦,大師說不出兩年,餘家就會雲開霧散東山再起,等你手裏有了實權,你老婆還愁沒錢花嗎?”

幾句話把餘乃謙說得笑出了聲。

申之劍把貞貞帶回龍城後,為了她的安全,暫時沒有送她回家,而是把她藏在師部自己的一間宿舍裏,專門派了警衛把門。安排好貞貞之後,他不顧傷痛,即刻去了郭師長官邸。因為沒能全部消滅大陽山的共產黨,他深感對不起郭師長,請求師座責罰自己。曾子烈也來了,他還算仗義,說他同樣失職,表示願意和申之劍一起接受處罰。郭師長大度地哈哈一笑說:“你們都平安回來就好。”又說:“共產黨可不是那麼容易趕盡殺絕的,他們就像韭菜,你割了一茬,又會冒出一茬,就連委座不是也拿他們沒辦法嗎?眼看著他們到陝北合流了。”師座這麼一說,申之劍心裏的愧疚減輕了一些。

“餘小姐還好吧?”郭師長關切地問。

“謝謝師座,她還好。”

“你的傷,不礙事吧?”

“一點小傷,幾天就好。謝師座牽掛。”

郭師長點點頭,低頭翻報紙,意思是你們可以走了。

“師座,那個李二醜,怎麼辦?我答應過他,事成後拿錢走人。這次多虧他……”

郭師長抬起頭來:“這個嘛,讓曾子烈去辦,你趕緊到醫院治傷。”

“是!”申之劍衝郭師長敬個禮,出去了。

曾子烈站著沒動,郭炳勳問:“你打算怎麼處置?”

曾子烈說:“他立了功,放掉算了。再留他也沒啥用。”

郭炳勳屁股離開太師椅,站起來踱了幾步,停下來說:“他立了功不假,可你想過沒有?也正因為他,才折損了我六十多個弟兄!若不是他提供餘小姐那個情況,哪有後來這些爛事?古往今來,叛徒都沒好下場,先關起來再說!”

7

李蘭貞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軍綠色的行軍床、幹淨的被褥床單、平整光潔的水泥地麵、一個仿古衣櫥、兩把椅子、一張蒙著軍用毛毯的桌子……這是在哪裏呢?她迷瞪了好一陣才想起,這是在申之劍的兵營裏。或許是太累太乏,進了這屋子她倒在床上就睡著了,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頭幾天申之劍一直沒露麵,一個傳令兵每天給她打三頓飯。她想到門外走走,門口持槍的警衛伸手擋住她,說沒有申副官的命令,不能離開這個屋子一步。她問,申副官怎麼不來?警衛說,他到醫院療傷去了。

對於申之劍,她說不出是什麼感受——該恨他,還是應該感激他?為了她,他都負了傷,差點就要了命;可他為了她,竟然殺了那麼多的人,她親眼看著戰友們一個個倒下,屍體躺滿了山穀……也許她更該恨自己,畢竟因為她,他才那麼幹的。可是,自己跟汪先生出走,又是自覺自願的,她不後悔,永遠都不後悔……

那幾天,她腦子亂成一鍋粥,頭疼得厲害,總也理不出個頭緒。第四天上午,申之劍回來了,陪著郭師長來的,想必他的傷已無大礙。她以前見過郭師長一回,郭師長雖然行伍出身,但沒有架子,模樣也不凶,她並不懼怕他,隻是一時猜不透他來幹啥。

郭師長坐在椅子上,她坐床上,申之劍站在郭師長身後。郭師長開口說:“貞貞小姐,我和你爸媽都是好朋友,在我眼裏,你和我女兒沒兩樣!我還是你和之劍的媒人呢……”

她一個愣怔:“什麼?媒人?”

申之劍急忙道:“師座,貞貞還不知道這事呢。”

郭師長哈哈一笑:“那先不說這個,這事讓之劍回頭告訴你。憲兵隊的人說,你是個共產黨,老子不信!一個女娃娃家,好端端的,怎麼成了共產黨?憲兵隊明明是栽贓嘛!”

“郭、郭叔叔,我真是個共產黨員。”她認真地說。

“是嗎?搞錯了吧?”

“沒錯!我真的是,我還宣誓過呢!”她邊說邊舉起右拳晃了晃。

郭師長神情頗有些尷尬,勉強地一笑:“你呀,小孩子家,腦子犯糊塗,上壞人當了……你說是,我反正不信。”

申之劍給她使眼色,她假裝沒看見。

“我真是!”她有點急了。

“丫頭呀,這話也就在這裏隨便說說,出去可不能亂講,憲兵隊那幫混蛋可不是好惹的。”郭師長做了個砍頭的手勢,站起來,“我走了,你們倆好好聊聊。”

郭師長轉身往外走,申之劍送他到門外,又反身回來,把門帶好,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她惦記剛才郭師長說到的“媒人”兩個字,主動問道:“媒人……到底咋回事?”

申之劍沒說話,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紅色的婚帖,放在她麵前。那上麵寫著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以及願與申之劍締結婚姻,永偕伉儷之好之類的套話,底下還有郭炳勳的簽名。她看了兩眼,腦袋有點大,愣了一陣,冷笑一聲說:“申之劍,都什麼年代了,你也算個新青年,怎麼還來這一套?”

“這可不是我偷來的,是你爸媽的心願。”

“他們並不能代表我。”

“但我喜歡你是真的……我感覺這個世界上,沒人像我這樣愛你。為了能和你走到一起,我可以離開軍界,放棄所謂的大好前程,我們可以到上海,到香港,乃至到國外去。餘立貞,請你相信我……”

他收起婚帖,似乎動了情,一個大男人,眼圈竟然紅了紅。

“申之劍,我謝謝你……噢,忘了告訴你,我改名了。”

“叫什麼?”

“李蘭貞。”

他頓了頓:“是為了向過去告別嗎?”

“算是吧。”

“不管你以後叫什麼,在我心中你永遠是以前的貞貞。”

她淒涼地一笑:“申副官,我心裏……有人了……”

他一驚,強忍著沒有問是誰,換了個話題,道:“貞貞,今天不說這個了,你還要在我這裏長住下去,你得做好準備。”

“你想軟禁我嗎?”

他笑笑,打開隨身攜帶的公文包,抽出一張報紙遞給她,她打開看了看,沒看出什麼名堂,不解地望著他。他指著四版右下角,說:“你看看這裏。”

那是一條簡短的聲明——餘乃謙韓素君夫婦宣布與女兒餘立貞斷絕父(母)女關係!

她對著報紙呆愣了好一陣,並沒有太難過,似乎父母做這一切都是應該的、正常的,仿佛早在她預料之中。她不怪父母,要怪隻能怪自己。

他接著告訴她,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憲兵隊已經探到她回城的風聲,今天上午打來電話要人,被他搪塞過去了。大門口好像還有他們的便衣。他憂心忡忡地說:“你不能離開這裏一步,否則很危險,一旦落到他們手裏,誰也救不了你。師座提出一個方案——你寫一個脫黨聲明,他可以保你無事。”

她不假思索地否定了:“這不行!”

“為什麼?”

她並沒有馬上回答,因為她一時想不出到底為什麼。

“為了你的信仰嗎?”

“如果你非要問為什麼,我隻能說,因為我的心上人也是個共產黨,我想和他站在一起。”

“他是誰?”他終於忍不住問道。

她猶豫片刻,才緩緩說道:“也許你已經猜出來了……他是我禮賢中學的國文老師——汪先生。”

他鐵青著臉,沒再說什麼,戴上軍帽,出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盡管申之劍心情十分灰暗,但他對李蘭貞的照顧依然無微不至。他們見麵很少說話,他隻是不停地把一些她愛吃的東西帶回來。

一天,郭師長嚴肅地找申之劍談了一次話,委婉地提醒說,不如抓住這個時機,和餘家退婚,解鈴還須係鈴人,他這個媒人願意拉下臉,出麵去跟餘乃謙夫婦說清楚。申之劍哭了一場,思前想後,沒有同意。自從見到貞貞的那一刻起,他就全心全意地愛上了她,為了她,他都可以獻出生命,個人這點前途又算什麼?郭師長因此對他頗為失望,一些重要的會議,不再帶他參加,而在以前,他這個副官和長官基本是形影不離的。

這期間,一件石破天驚的事情傳來——張學良和楊虎城在西安扣押了蔣介石!龍城離西安雖遠,但氣氛一樣的緊張。郭炳勳一連幾天到警備司令部或者省黨部開會,龍城上層惶惶不可終日,仿佛世界末日來臨一般。申之劍的注意力轉到這件事上來,痛苦減輕了許多,郭師長對他的不滿也已淡化,重新帶他出席一些重要的活動。

李蘭貞兩耳不聞窗外事,她才不管什麼抓不抓蔣介石,她隻惦記汪默涵。她在申之劍這裏一住就是一個多月,待得越久,她越是思念汪默涵——親愛的,你還好嗎?一想到他,她就臉紅心跳,夜裏常常失眠,眼見著憔悴下來,氣色比剛來時還差。

這年第一場雪飄下來的那天晚上,申之劍說要帶她出去散散心。他親自開車,悄悄載著她出了營門。車子在城裏轉了好一陣,麵前閃過一棟棟熟悉的建築和街道——三馬路、四馬路、新世界電影院、歐亞咖啡館、美國領事館、瑞福祥綢緞莊、萬紫巷商鋪、奇美美發店……這都是她以前喜歡來的地方,此時她卻沒有心情欣賞。

最後車子停在龍山下麵的一棟小洋樓前,申之劍說:“餘公館到了。”他見她連日悶悶不樂,飯也吃不下,以為她想家了,這才決定冒險帶她回一趟家。

她搭眼往車窗外一瞅,心裏不由得一熱——這個家雖然不要她了,可她並非不想它,尤其是祖母,從小疼她愛她的祖母,慈祥的祖母,一直在她心中。掐指一算,離開家好幾個月了,簡直就像做了一場夢……她的眼淚,不由得滴落下來……

申之劍輕輕按了兩下喇叭。不一會兒,大門打開,管家老常探出頭來。申之劍拉開車門,老常一低頭,看到副駕駛座位上的她,驚訝地叫了一聲:“小姐?”不等回應,老常慌忙跑回院子。片刻之後,餘乃謙和韓素君來到門口,申之劍上前,禮貌地打個招呼。這當兒,她下了車,趨前兩步,望一眼已顯陌生的父母,顫抖著叫了聲:“爸、媽……”

雪花飄落,冷風颼颼。餘乃謙嘴巴咧了咧,衝她點點頭。申之劍怕出意外,一直封鎖李蘭貞回城的消息。適才餘乃謙不相信女兒回來,認為老常看走了眼,現在他終於相信了。他試圖伸出手,去拉女兒的手,不料想身旁的韓素君突然擋在他和女兒麵前,揚手給了女兒一巴掌!

幾個人都愣在那裏。申之劍站在一旁,不知怎麼辦好。李蘭貞的嘴角洇出血絲,她完全蒙了,木呆呆的,一時無語。

韓素君橫眉立目道:“你還有臉回來!”說罷,伸手拉起丈夫,往大門裏麵推他。餘乃謙無奈地被她拖進了門,老常也隻好進了門。

大門從裏麵砰地關上了。

李蘭貞久久地呆愣在那裏。申之劍掏出一塊手帕,想幫她揩嘴角的血跡,她伸手擋開了。突然,她跳起腳,聲嘶力竭地對著院子喊道:“奶奶!奶奶!我是貞貞……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尖厲的喊叫聲在夜裏傳得很遠。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她走到門前,邊喊邊用力踢了兩下門。不知哪家的狗被驚動,大聲地吠叫……申之劍過來伸手想拉住她,手被她打開。片刻過後,院子裏發出一陣嘈雜的動靜,夾雜著祖母的大呼小叫。緊接著,大門再次打開,老常招手讓她進來。她進去,一眼看到祖母拄著拐棍站在院子中央,父親在往屋裏拉拽她,顯然怕老太太受涼。她啞著嗓子叫一聲“奶奶”,跑過去一頭紮進祖母懷裏……

這一晚在祖母的房間,祖母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伸出微涼的手指,一次次撫摸她的臉,說她黑了,結實了,都認不出來了。她強忍著不哭。她覺得經過那麼一場血與火的考驗,自己應該變得堅強。

客廳裏,餘乃謙和韓素君商量,怎樣對待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兒,留下她還是趕她走?登報聲明斷絕父(母)女關係一事,一直瞞著老太太,如果讓她知道,還不得鬧翻天?韓素君堅持讓她跟申之劍回去:“她是申家的人,不跟他走,跟誰走?”餘乃謙為難地說:“這合適嗎?她畢竟還沒過門嘛。”韓素君說:“管他合適不合適!你那個參議員的任命狀還沒下,留下她,憲兵隊找上門來,我不是白跑了一趟南京嗎?”餘乃謙歎口氣說:“也隻能這樣了。就怕老太太不同意。”韓素君說:“一會兒我去跟老太太說清楚。”

申之劍沒有進餘家院子,他在車裏等。雪越下越大,街上偶爾有行人經過,門外一盞慘白的路燈照著他的車子,很是顯眼。他想把車開到一邊,突然從兩側後視鏡裏看到有四個人圍了上來——他一眼就看出,這四人是憲兵隊的便衣,他們每個人都把手伸到大衣口袋裏,裏麵肯定藏著武器。他摸摸腰間的短槍,知道一個人抵不了四個人。他琢磨著是否放一槍示警,好讓貞貞從後門跑掉,又一想,後門也許早讓他們的人堵上了。

那四個人走到車前,一邊站著兩人。現在即使是申之劍想跑,也跑不了啦。有個人伸手敲敲車窗,示意他下車。他不動。僵持了好一會兒,突然車窗外傳來一陣陣爆豆般的槍聲……他嚇了一跳,急忙推開車門。伸出頭來他才聽清楚,不是槍聲,而是鞭炮聲……鞭炮聲連成了一片,似乎全城都在放鞭炮,像過年一樣。此刻,有不少人擁到雪地裏,歡呼著什麼。

那四個便衣不再與申之劍對峙,撤到道路兩旁看眾人放鞭炮。隻聽不遠處有一群青年人歡呼雀躍,他們高喊:“國民政府、蔣委員長接受‘停止內戰,聯共抗日’的主張,西安事變和平解決了……”

申之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再抬眼看時,那四人已經不見了。這時候,他知道,她可以留在家裏了。

他惆悵地望一眼燈火通明的餘公館,抬腿上車,發動了引擎……

8

餘乃謙在家過了半年多悠閑的日子,雖然身為省參議員,卻沒有多少事情可做,每月不過是開一兩次例行的會議,發幾句無關痛癢的言論。平時他大門不出,在院子裏散散步,有時望著天空飛過的小鳥發發呆,偶爾發幾句牢騷。韓素君近來也很少出門,自從丈夫不當局長後,先前那些排著隊邀她出去打牌看戲下館子的朋友,一個個都不再露麵,她實在手癢癢,隔一陣子主動約幾個熟人打幾圈麻將,發現自己總是輸,而以前她很少輸的。她感到疑惑——老餘不當局長,難道自己手氣也跟著變差了?餘乃謙一語中的,說:“官運與財運相連,不是你手氣差,而是如今牌桌上沒人讓你了。”韓素君一愣:“這麼說,以前她們是有意輸我?”餘乃謙點點頭。韓素君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怨憤地瞪一眼女兒,那意思分明是,官運、財運,還不都是讓你個死丫頭給攪黃了!

李蘭貞回家後,趕上國共合作,沒人再糾纏她投共產黨的事,這事就算過去了。老太太害怕她再跑出去,天天守著她,一步也不許她邁出家門,晚上睡覺都在一個房間。韓素君一心想早點打發她過門,俗話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一旦過了門,她愛幹啥幹啥,即便惹下天大的禍,都與娘家無關了。所以不停地催促,恩威並用,好話壞話輪著上,還動員老太太一塊說合。李蘭貞是任你說破天,就是不答應。她心中打定主意,這輩子生是汪先生的人,死是汪先生的鬼,如果硬逼她嫁申之劍,不如讓她死。因此這事一直拖著,三拖兩拖就到了一九三七年夏天。

這時候日本人已經占領了北平、天津,全國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有傳言說四十七師要調到北方去打仗,過了幾天,又傳說要南調去守上海。這時候再提貞貞嫁人的事,老太太卻不幹了,說:“姓申的是個當兵的,他上戰場是早晚的事,子彈不長眼,他死了咋辦?我可不想讓貞貞當寡婦!”老太太二十多歲就當寡婦,深知當寡婦的滋味鬼都不如,所以堅決不同意貞貞這時候過門,她要等一等,看一看,等不打仗了,確定姓申的沒事了,再打發貞貞出嫁不晚。

可是仗越打越大,越打越亂,越打越糟,每天都有可怕的消息傳來。中秋前後,上海淪陷,然後是南京淪陷,死人無數。國民政府決定遷都重慶。龍城夾在北平與南京之間,想必是守不住的。盡管郭炳勳在報上發表文章安撫民心,說四十七師誓與龍城共存亡,但是連小孩子都能看出來,日本人隻要一來,跑得最快的就是這些當兵的,他們個個恨爹媽少給自己安了兩條腿。

這時候,餘家已經沒人再提貞貞過門的事。

冬日來臨,龍城風聲日緊,日本人從北平沿津浦鐵路南下,據傳前鋒部隊離龍城已經不遠。全城人心惶惶,一些有錢有辦法的人,開始籌劃搬家。

眼下逃難有兩個較好的去處,一是武漢,二是陪都重慶。不少上層人士選中了這兩個地方中的一個。龍城離武漢近,去那兒相對容易,但是武漢保險嗎?日本人沿長江西上,也許用不了一年半載,就能殺到武漢,到時候還得跑路,不如直接遠赴重慶,雖說日本人也有可能殺到重慶去,但畢竟國民政府搬那兒去了,蔣委員長也去那兒了,日本人想拿下重慶,卻不是那麼容易。

韓素君的娘家人在南京破城之前,乘船去了重慶。餘乃謙和韓素君商量,全家也去重慶,投奔老丈人。

問題在於,日本人去重慶不容易,現在想從龍城搬家去重慶,也不容易,不論走陸路,還是走水路,都得費九牛二虎之力。果然,老太太一聽說去重慶,立刻抹起了眼淚。餘乃謙說:“娘,你哭啥?去重慶是好事呀。”老太太說:“好事是好事,可我這把老骨頭能禁得住一路上的折騰嗎?怕是還沒到重慶,就得扔路上。乃謙,日本人要來,是夠嚇人的,你帶素君和貞貞快走吧。別管我了,我留這兒也行,回老家大陽山平安鎮也行,反正我老了,離死不遠了,我這把老骨頭,就想埋進餘家祖墳……”說罷又哭起來。

雖說韓素君三天兩頭催餘乃謙走人,但是老母親打定了主意不走,餘乃謙絕不可能扔下她不管。他甚至想,讓韓素君帶貞貞去重慶,自己留下侍奉老母親。日本人來了,漂亮女人確有危險,男人他總不能全殺光吧?自己僅僅是個無職無權的參議員,手下沒一兵一卒,隻要不招他惹他,他還能怎麼著咱?

可是問題又來了——老母親不願走,貞貞也不願走。

她是惦記大山裏的汪默涵。

西安事變之後,共產黨成為合法組織,大陽山深處的共產黨江山所部再度活躍起來。抗戰全麵爆發,他們離開老巢大槐樹,主力進至大陽山西麓的重鎮羅莊,還曾經數次派人到龍城公開招募青年學生參加抗日隊伍。

要不是老太太盯得緊,她早跑出去找汪默涵了。

日本人要來的風聲越來越緊,城裏明顯空了,很多店鋪關門歇業。韓素君著急,總不能留下等死吧?她提出,雇輛車子,把老太太和貞貞抬上車,強行帶走,反正出了城,離家越走越遠,她們不走也得走。餘乃謙不同意,人又不是物件,哪能抬上車就走?他更是急得不行,合計著先帶全家到鄉下躲避一陣再說。韓素君偏偏又不幹,她說吃不了鄉下的苦,與其到鄉下受罪,不如留下讓日本人殺死算了!“如果真是讓日本人一槍打死,倒也省事,聽說那日本鬼糟蹋起女人來往死裏整,我給糟蹋你不心疼,你女兒呢,啊?……”她嗚嗚地哭了起來。

餘乃謙急得上吊的心都有了。

李蘭貞倒是不著急,說:“爸、媽,不如我帶全家到山裏投共產黨去,那麼大的山,鑽進去,日本人找不著咱。”

餘乃謙火了:“再瞎說我縫上你的嘴!我殺了那麼多共產黨,他們能饒過我嗎?我就是投日本人也不會投共產黨,至少日本人和我沒仇。”

這天下午,門鈴突然響了,嚇了全家一跳。老常慌慌張張過去把門打開一條縫,見門口站著個穿長袍戴禮帽的中年人,陌生麵孔。老常小心翼翼地問:“先生,你找誰?”對方說:“我找餘乃謙。”邊說遞過一張名片。老常急忙接過,反身回到客廳。

餘乃謙接過名片一看,上麵隻印著三個字:馬國良。他拍拍腦門,一下子想起來了,此人當年和他是南京警察局的同事,交情一般,他來龍城任職後,聽說馬國良去了北平,進入軍界,官至二十九軍宋哲元部的副師長,日本人占領北平後,聽說此人打起白旗投了日本人。

他跑來幹什麼,餘乃謙一時摸不著頭腦。他意識到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此人突然來找自己,一定有重大事情。想到這兒,他放下名片,吩咐家人都躲起來,他要單獨會會馬國良,然後他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大門口,拉開門,激動地一抱拳,說:“馬兄!屋裏說話。”

馬國良左右瞅瞅,身子一閃,鑽進門來。餘乃謙把大門閂緊,引著馬國良直接上了二樓。

餘乃謙終於迎來了他生命中的又一個重要時刻。

二人連口茶都沒顧上喝,在二樓一個小房間緊張地密談了一個時辰。傍晚,他把來人送走,韓素君忐忑不安地迎上來:“乃謙,到底咋回事?”他心緒難平,努努嘴,示意到樓上說話。二人來到適才談話的小房間,他依然沉浸在莫名的興奮中,搓著手,幾次張嘴,都把話咽了回去。韓素君急了:“你啞巴了?到底咋了?”

餘乃謙費力地咽口唾沫,抓住韓素君的一隻手:“夫人,記得去年我剛放出來,你找大師算過一卦,說不出兩年,餘家就會東山再起……大師的話,應驗了。”

韓素君兩眼放光,望著丈夫,輕輕把手抽出來,微微哆嗦著點上一支“哈德門”,用力吸了一口:“乃謙,怎麼個應驗?”

“我們可以不用逃難了,留下!”

“留下……幹啥?”

“官複原職。”

韓素君不解地望著丈夫。

“剛才馬國良,代表日本人出麵找我談,想請我留下來,當警察局長……”

韓素君把煙頭丟地上踩滅:“你答應了?”

“一開始我沒答應。他勸我說,你辛辛苦苦為老蔣賣命,得到啥了?找個借口就把你一個大局長擼了,就是去了重慶,能有你什麼好果子吃?現在好賴還是個參議員,到了重慶,怕是連個飯碗都端不上,總不能這麼一把年紀了,還靠老丈人吃飯吧?話說到這份兒上,我就答應了他……”

韓素君又點上一支煙,大口地吸,沉默著。

“素君,你不高興?”

韓素君淒涼地一笑:“按說我應該高興,畢竟你又有了用武之地。可是乃謙你想過沒有,你這是當漢奸呀……”

大冬天的,臉上竟然掛了汗,餘乃謙搔一下腦殼,借機揩一下汗珠:“剛才我認真想過了,漢奸的名聲是不大好聽,可是咱這麼大個國家,漢奸總是有人當的,這個偽警察局長我不當,自會有別人當——馬國良說了,我不答應,他馬上就去說服梁守盤。為了不讓他當,我也得當!再說了,你跑南京求爺爺告奶奶花出去十萬塊,才給我弄來一個參議員,日本人可是不要我一分錢,就讓我當局長!”

韓素君哼了一聲,打斷他,道:“這叫偽局長。”

餘乃謙嘴巴張了幾下,仿佛給噎住了,頓了頓,才接話道:“人冷烤腿,狗冷烤嘴,雞冷上架,鴨冷下水,都這時候了,顧不得什麼氣節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蘆灑了油,沒有不吃肉的狼呀!偽局長也是局長,不信,你當個給我看看?隻要好好幹,說不定哪天一覺醒來,我就能當市長!跟著老蔣,想當市長?這輩子別想了……”

餘乃謙腦子發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韓素君靜靜地聽著,沒插話。他用力歎口氣,繼續道:“素君呀,我不下地獄,誰下?你讓我下吧。我一定當一個漢奸裏麵的好人,你就讓我當一個好一點的漢奸,行不行?”

說罷,他的眼睛竟然濕了。韓素君掏出一塊繡花手帕,遞給他。他胡亂抹一把臉,放下手帕,懇求道:“素君,我倒是說句話呀……”

韓素君終於脫口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電線杆子我抱著走。乃謙,你既然願意留下,我還能說啥?”

餘乃謙感激地捧住夫人的雙手,差點就要放到嘴邊親吻一下。

9

淩晨時分,一輛城防司令部的四輪卡車悄悄從南門出了城,沿著大路,一路朝南駛去。駕車的是張勇,李蘭貞坐在他身旁。後車廂裏有四個持槍的士兵把守,車上裝滿家具等一應物什,看上去像是某個大人物在搬家。

這輛車是張勇找朋友借來的,四個押車的士兵也是借來的。他本來想去武漢投靠一個親戚,餘乃謙動員他留下來,並且答應隻要他肯留下,就提拔他當副局長。餘乃謙不當局長的這一年,張勇受夠了窩囊氣,見老上司鐵了心不走,便猜到他已經找好了後路,因此,他還怕啥,就痛快地答應留下,心想著一旦重新得勢,一定治治那些落井下石的王八蛋,好好地出口惡氣。

路上遇到三個國軍的關卡,張勇拿出蓋有龍城城防司令部大印的路條,對方乖乖放行。連日來,像這種動用軍車搬家的情況,屢見不鮮,守衛關卡的士兵除了悄悄罵幾句之外,是不敢攔截的。

車子經過大沙河,唯一的一座青石橋上有工兵在安放炸藥,攔住不讓通過。聽說是四十七師工兵營的人,李蘭貞靈機一動,把申之劍和郭師長給抬了出來。對方一見她來頭不小,大手一揮,趕緊放行。

半下午時,他們到達羅莊鎮。此地離龍城約有兩百裏。這兒已經不是國軍的地盤,通往鎮子的大路口有個哨卡,幾個遊擊隊員裝束的人在執勤,嚴密盤查過往行人。他們上前攔住汽車,聲言東西卸下,車子開走,鬼子還沒到,你們就忙著搬家逃跑,真是太不像話。張勇下車解釋道:“不是搬家走人,是想到鎮上見你們上司。咱們是友軍,請行個方便。”不論怎麼解釋,對方就是不放行,幾個人還想爬上車卸貨,押車的四個士兵端槍阻止,對方也舉槍指著車上。雙方對峙著,吵吵嚷嚷,引來不少路人圍觀。

李蘭貞一直沒有下車。一路上她心潮澎湃,思緒萬千,想到有一年多沒見他了,他還是老樣子嗎?……吵嚷聲持續傳來,她回到現實中,搖下車窗,對一個挎盒子槍的領頭人說:“同誌,我找汪副政委,請你讓個道。”

那人這才看清她是個女的,仔細盯她一眼,說:“你是什麼人?”

“我嘛,以前和你一樣,也是遊擊隊的人。”

對方愣了一陣,看樣子還是拿不準她到底是何人,一時不知怎麼辦好。

“要不,請你去通報一下?”

對方猶豫著。就在這時,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朝這邊快步走來。是楊天龍。她衝他招招手,高喊道:“楊天龍!楊天龍!”

楊天龍認出她來了,飛快地跑過來,咧嘴對她笑笑,然後又湊近那個挎盒子槍的人耳語了幾句。那人點點頭,手一揮,示意放行。楊天龍健步過來,飛身上車。張勇鑽進駕駛室,發動引擎,車子顛簸著朝鎮子駛去。

不一會兒,車子開到一座氣派的大宅院前,門口有兩個人站崗。楊天龍拍拍駕駛室的頂篷,意思是讓停車。沒等車停穩,他就跳下車,腳步像流星一樣,飛奔進了院子。李蘭貞看到,不論是門口站崗的士兵,還是街上路過的士兵,都是新麵孔。

這是一座地主家的大宅院,現在成了司令部所在地。寬大的廳堂裏,江山正在組織十幾個幹部開會。這一年,革命形勢的發展,大大超出了江山、汪默涵等人的預料。夏天,他們把大本營搬離崇山峻嶺中的大槐樹,放到了靠近平原的羅莊一帶,創建以羅莊鎮為中心的大陽山抗日根據地,隊伍滾雪球一般壯大,很快發展到兩千多人,光龍城的青年學生就來了二百多,編成四個大隊。根據省委指示,大陽山遊擊大隊正式更名為八路軍大陽山抗日挺進縱隊,江山擔任司令員兼政委,冷長水任副司令員,汪默涵任副政委,羅金堂擔任了三大隊的大隊長。

楊天龍跑到廳堂門口,門虛掩著,他拉開一條縫,衝汪默涵打手勢,招呼他出來。汪默涵不知他搞什麼名堂,不搭理他,他一個勁地招手,急得不行的樣子。汪默涵湊到江山耳邊嘀咕了一句,起身出了廳堂。楊天龍什麼也不說,拔腳往外跑去。汪默涵隻好跟在後麵往外走。

李蘭貞站在車門前,不錯眼珠地望著宅院門口……終於,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麵孔。他一步步走了過來……自打上次分開,四百多天過去了,這個麵孔在她心中不但沒有模糊,反而愈來愈清晰。此刻看上去,他麵容清臒,神色儒雅,一身幹淨的土灰色棉衣棉褲穿在身上,不但一點都不顯得臃腫邋遢,反而給人以灑脫、雅致和俊朗的感覺。

張勇乍一見汪默涵,嚇了一跳,心裏不由得一個哆嗦。這人和畫像上的那個共黨頭子汪然太像了——一定是他!去年他差一步就逮住這個姓汪的教書先生。如果逮住他,到如今他早已過了一周年忌日,貞貞的命運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隻是張勇實在想不明白,餘乃謙夫婦為何把寶貝女兒送到這個大山裏的賊窩子裏來?雖然眼下國共合作,但這是暫時的,誰都能看得出來,水與火永遠是不相容的,要麼是水澆滅火,要麼是火烤幹水……

此刻,張勇感到後背冷颼颼的,仿佛麵前這個姓汪的人已經變成了鬼,他不敢看他,微微側過了臉。

望著一步步走來的汪默涵,李蘭貞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熱血翻湧,麵前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氣。這四百多天裏,她也曾經試圖忘記他,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但她發現自己做不到,永遠做不到,思念像小蟲子鑽進她心尖,每天都啃咬她,撕扯她,令她夜不能寐,食不甘味,日見憔悴。不知有多少回,她站在自家庭院裏遠眺,目力所不及的遠方,是大陽山連綿不絕的群峰……她喃喃自語:“親愛的,你可要好好活著呀。”話未出口,已淚濕眼眶……

汪默涵走到離李蘭貞五六步的地方停下了,他竟然沒有認出她來,隻顧打量那輛裝滿東西的卡車。自打把大本營搬到羅莊後,從來不曾開來過一輛汽車,他還以為是友軍送東西來了。

“汪先生……汪副政委……”她控製住飛揚的思緒,輕柔地呻喚了一聲。

他吃了一驚,愣怔著,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兩眼直直地望著他,他反倒不好意思地躲閃著她的目光。這天她頭戴一頂針織的藍色棉帽,脖子上紮一條綴著小紅花的羊毛圍巾,遮蔽住了半個臉,身穿一件咖啡色的呢子大衣,腳蹬一雙黑色的翻毛皮靴,看上去像一個有錢人家的少婦。

“李蘭貞?”他嘴巴張了幾下,終於問道。

她點點頭:“是我。”

“你怎麼又跑來了?”他仍然處在驚訝之中,口氣聽上去像是責問。

她很想說,我是來找你的,不論你到任何地方,我都能找到你。見周圍人都望著她,話沒有說出口。

“你又是偷跑出來的?”他又問。

她把圍巾往下拉了拉,笑了,笑得很燦爛,說:“不是。真的!”

原來她這次出來,是得到父母支持的,否則也不會搞出這麼大動靜,又是汽車又是護兵的。

餘乃謙執意留下給日本人做事,這事暫時隻有他和夫人知道。韓素君說:“我和老太太隨你留下沒問題,貞貞怎麼辦?”餘乃謙說:“她當然跟著我們,我當上局長,日本人自會保護我們一家的。”韓素君說:“安全不是問題。問題是,雞蛋不能都放到一個籃子裏。”

韓素君的意思是,得提前尋條後路,日本人若是世世代代不走,那倒也罷了,可是誰能說準他們啥時候滾蛋。中國那麼大,他們占得了一時,怕是占不了一世,一旦日本人拍屁股走人,老餘家落得一窩子漢奸,那不是要了命嗎?餘乃謙想想也是,說:“你想讓貞貞跟申之劍走?”韓素君說:“這時候正規軍最危險,北平、上海、南京、太原,這一年多少正規軍給打得潰不成軍,死人無數。日本人來龍城,頭一個要打的就是四十七師。所以呀,貞貞還不能跟他走。老太太不也是死活不同意嗎?”餘乃謙說:“那你說咋辦?”

韓素君的如意算盤是,和申家的關係,要像放風箏一樣,還不能斷,得把申之劍抓手裏,至於女兒嘛,馬上放她進山。

餘乃謙愕然道:“她進山……幹啥?”

韓素君點上一支“哈德門”,不緊不慢吸著,道:“這丫頭不是省油的燈,她本來就是共產黨的人嘛,讓她走,她高興,家裏少了個累贅不說,她去共產黨那邊,也許不是壞事。如果共產黨將來成了氣候,咱有個女兒在那邊,你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餘乃謙雖覺夫人說得有些在理,但他一時難以接受,說:“你一提共產黨,我就頭大,咱能不能不跟他們沾邊?”

“你這叫目光短淺!”韓素君冷笑一聲,“有道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你睜眼瞧瞧,現在中國,國民黨是老大,對吧?那共產黨就是老二!蔣委員長是老大的頭,延安毛澤東是老二的頭。讓貞貞到共產黨那邊,申之劍在黨國這邊,你再傍上日本人,這叫啥?這叫腳踩三隻船!國、共、日三條船,將來肯定會有翻的,但不至於全翻吧?除非地球沒了!”

餘乃謙一下子想通了,摸摸腦袋,感慨地一笑,衝女人豎起大拇指,說:“過去講兩頭通吃最好,現在你是想三頭通吃。夫人,還是你厲害呀!”

就這樣,李蘭貞順利地離開了家。出門前當然得瞞著老太太,怕她鬧。女兒出城後,韓素君去給老太太解釋,老太太很快也想通了——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大閨女留在龍城,那日本鬼子來了,多嚇人哪!老太太隻是有點遺憾,說:“那個長命鎖,忘了給貞貞帶走。”

至於為什麼父母痛痛快快放自己進山,個中原因父母不可能給她講,李蘭貞自然不清楚,她也不想問為什麼,隻要放她走,她就興高采烈。她像一隻關在籠子裏一年多的鳥,終於可以自由飛翔了,世上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嗎?而且這回她是堂堂正正離家的,和上一次偷偷摸摸出來完全不同,所以她的心情極好,雖說眼下是寒冬天氣,但她一路如沐春風,恨不得馬上見到他……

10

李蘭貞這一回,的的確確又給汪默涵出了個大難題。說實在的,一年多來,他已經把她忘得差不多了,以為這輩子很難再遇到她,誰知她又找上了門!

門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汪默涵隻好把李蘭貞單獨請進院子說話。她腳步輕盈地跟在他後麵,大門從他們身後關上了,汪默涵引她來到院子西南角的一棵老榆樹下,沉下臉來,道:“李蘭貞,你這是搞什麼名堂?”

“怎麼啦?”她微微一愣,“我是來投奔抗日隊伍的,不可以嗎?”

“日本人馬上要來,我們要打仗,這裏太危險,你還是趕緊回去吧,啊?”他口氣緩和了些。

“你不怕,我也不怕!我們從前有過約定的,你忘了?”

“那是以前,現在情況不同。”

“有啥不同?反正這次既然出來,我就沒打算回。”

“眼下有錢有勢的人家都想辦法往重慶跑,往大後方跑。貞貞,聽我的,你也去。如果能去美國更好。我希望你一輩子平安、快樂,你懂嗎?”他幾乎是求她了。

“你不走,我就不走!”她態度極為堅決。

汪默涵一時沒了辦法,急得直轉圈。眼下大敵當前,日軍風卷殘雲一般,半年不到,就橫掃半個中國,國民黨可以潰退,國民政府可以遷都,共產黨不能,共產黨無路可退,八路軍主力部隊挺進華北敵後,能不能站住腳,現在誰也不知道;抗日縱隊能不能在大陽山堅持下來,更是無人說得清,說不定日本人一次大掃蕩,眨眼的工夫,就把大陽山的抗日力量全部殲滅。對於中國的抗戰前途,對於共產黨八路軍的前途,尤其對於大陽山抗日根據地的前途,汪默涵是持悲觀態度的。所以,李蘭貞這時候跑來,他認為當真不是時候。他是真心為她好,他相信這個世界上除了她的家人,沒人比他更希望她平安幸福……

對於李蘭貞來說,汪默涵趕她走,她當然不怪他,她知道他是為自己好,當然更不會恨他,反而從內心裏更加地愛他、感激他。汪默涵越是催她回去,她越是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這當兒,廳堂裏的會議結束了,開會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江山已經聽說餘小姐回來的事,還帶來一輛裝滿東西的大汽車,一時也有點發蒙,他拿過煙荷包,卷一支“老炮筒”慢悠悠吸著,坐著沒動。他猜出她是為汪默涵而來,不是為了抗日而來,這種人的覺悟很成問題。上回正是因為她,遊擊大隊差點招致全軍覆滅,大陽山的革命火種幾乎熄滅,現在回想起來,都讓江山後背發涼。此番她又跑來,誰知是福是禍?

羅金堂倒是蠻高興,湊過來,摸摸青森森的腦殼說:“司令,救星來了,還不快去迎接?”江山瞪他一眼說:“你少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