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老榆樹下麵,任汪默涵說破嘴皮子,李蘭貞堅決不聽。到後來,她一抬眼突然看到了堂屋裏麵江山的身影,便大聲喊道:“江司令!江司令!我回來了……”

江山感到不露麵不行了,把煙蒂往地上一丟,踩上一腳,出了廳堂。羅金堂也跟了出來。李蘭貞興奮地迎上去,學著先前的樣子,激動地衝江山敬了一個舉手禮,清脆地道:“江司令好!”

“餘小姐……噢,你看我這記性,是李蘭貞!你好你好。”江山懶洋洋地還了個禮,像彌勒佛一樣,臉上堆起笑容。

“江司令,這次回來,我堅決不走啦!”她臉上洋溢著陽光般的笑容,情緒激昂。

“是嗎?”江山微微扭一下臉,掃一眼汪默涵,想知道他的想法。汪默涵鄭重地衝江山搖一搖頭。江山心裏便有了底,幹咳兩聲,說道:“李蘭貞啊,革命可不是鬧著玩的,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那是不行的。”

“江司令,我說過,我不走了呀!”

“上次你也說過。結果呢?”

“我……我是迫不得已才走的……”她變得結巴起來,不知道怎樣描述才好。愣了愣,又道,“江司令,我還是個共產黨員呢!是你介紹我人的黨。就當我重新歸隊,可不可以?”

“你已經不是了。”江山的神色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

上次她走掉後,江山建議開除她的黨籍,他以為汪默涵會反對,沒想到汪默涵比他的態度還要堅決,提出務必開除她,說這樣的人,革命隊伍永遠不能要。汪默涵的意願自然是為了保護她,一旦她不是共產黨的人,以後她的路,也許就會平安一些。當然,汪默涵的這個意願,不能跟任何人說起。

李蘭貞呆愣在那裏。她原本以為江山會像上次那樣收留她,沒想到江山和汪默涵一樣的態度,這令她感到委屈。她雙目炯炯,逼視著江山,說:“來了這麼多青年學生,你們都收留,為什麼單單不要我?”

“你嘛,情況特殊。”江山搖頭一笑。

一旁的羅金堂眼睛瞪得溜圓,剜一眼江山,流露出明顯不滿的表情,他伸手撫摸著光腦殼,忍不住哼了一聲,還跺了一下腳。江山不為所動,臉上的笑容一直沒有退去。

“江司令,你鐵了心,不要我?”李蘭貞眼裏的淚水快要下來了。

江山鄭重地點點頭。

她愣在那裏,心亂如麻,一動不動。昨晚激動得一夜未眠,興致勃勃來這兒,她實在想不到,人家竟然不要她。剛才心裏還甜甜的,現在卻氣鼓鼓的了……眼淚一直在眼圈裏打轉轉,她強忍著沒讓眼淚落下——現在她不想在他們麵前落淚。

一直沉默的汪默涵這才開口勸道:“李蘭貞,江司令確實為你好,希望你理解。天要黑了,江司令,留他們住一宿,明天一早回城,好不好?”

江山爽快地道:“好!”

“謝謝了!”她心一橫,牙一咬,說,“我這就走。”

她轉身往大門外走去,腳步沉重。

江山、汪默涵、羅金堂等人跟著出來了。

大宅門外,卡車上的東西都已經卸了下來,堆在地上,有四隻大衣櫃,一摞被褥,其中六隻黑色的大瓷缸格外引人注目,裏麵裝滿了白花花的大米。羅金堂快步上前,抓起一把大米,讚賞道:“他娘的,真是好米呀!”

江山衝著羅金堂低聲喝道:“住手!”

羅金堂不滿地咕噥一句什麼,退到了一旁。他一直認為,去年在大槐樹,是李蘭貞救了他們的命,如果不是李蘭貞最後時刻的挺身而出,遊擊隊也許一個也活不了,加之他曾經對她有過非禮,而她並沒有同意江山“劁”了他,應該算是他的“恩人”,所以他從內心裏對李蘭貞是充滿感激的。

江山對張勇和那四個士兵抱拳拱手,客客氣氣道:“弟兄們!我代表八路軍大陽山抗日挺進縱隊,先謝謝你們了!可是,我們共產黨人有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這些東西,你們還是拉回去吧。謝謝了,謝謝了……”

張勇以為江山嫌東西少,有些不解地望著李蘭貞。李蘭貞臉漲得通紅,咬住嘴唇一言不發。張勇又望向江山,討好地說:“長官,這幾隻缸,還是留下吧。”

“謝謝。不用了。”

這時,隻見李蘭貞噔噔走到一個士兵跟前,從他手裏抓過步槍,然後掄起槍托,拚盡全力,搗向一隻大缸——隻聽“哐”的一聲悶響,瓷片飛舞,米粒飛濺,大缸四分五裂,一堆堆白花花的東西帶著琅琅響聲嘩啦啦流了一地……

除了李蘭貞和張勇,所有人都看傻了眼——大缸裏流出的竟然是大洋!

在人們驚愕的目光注視下,李蘭貞冷著臉走到另一隻大瓷缸前,揮起槍托又要砸——江山衝羅金堂使個眼色,羅金堂箭步上前,手一伸抓住了槍管。她奮力想掙脫,汪默涵上前說:“李蘭貞,行了行了!”

顯然,這六隻大缸裏,裝的都是大洋。上麵那一層米,不過是掩飾用的,那些舊家具和被褥雜物,也是為了掩飾這些錢,防止路上出差錯被劫。

李蘭貞知道共產黨遊擊隊窮,臨行前,特意向母親要了這五千塊銀圓。她心說,我要“嫁”給共產黨了,這些錢,就當是娘家給我的嫁妝吧!韓素君去南京撒出去十萬塊,家裏剩下的,也就這點家底了,但這回她倒是很大方,痛快地拿出了錢,因為她清楚,去共產黨那邊,交點入夥的錢,貞貞才容易站住腳,而且隻要丈夫留下當局長,以後搞錢也不是什麼難事。

這一陣子,江山他們也正為了錢發愁。隊伍一下子擴充了上千人,而且還會有人源源不斷地湧來,天冷了,很多戰士還穿著單衣,過冬的錢糧衣物不是一筆小數目,偏偏上級發了指示,要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根據地內部,不準再像過去那樣隨隨便便打土豪。可是,經費物資從哪裏來?兵怎麼養?無非是兩條路,一是發動群眾支援,二是從敵人手中奪——山裏百姓窮,他們有心支援,也就是個仨瓜倆棗;從日本人手中奪,眼下部隊組成人員大多是新兵,還難以形成戰鬥力,一時半會兒打不了仗……

剛才江山他們開會,正是研究這個問題。研究了半天,也沒拿出什麼好辦法。

看到六大瓷缸白花花的銀圓,江山臉上不由得樂開了花。真是缺什麼來什麼,有這些錢,部隊今年過冬的問題迎刃而解!他滿意地甚至是感激地看一眼李蘭貞,克製住沒有笑出聲,然後用力咳嗽兩聲,隨即又板起臉來,神情嚴肅地對她說:“當初我沒看錯人……李蘭貞同誌,你呀,還是禁得起考驗的!你能回來,說明你的覺悟已經有了很大提高……”

李蘭貞終於笑了,笑得很甜很美。

汪默涵看出江山已改變主意,心中頗為不悅,扭頭走了。

羅金堂咧開大嘴笑了笑。

江山衝羅金堂、楊天龍一揮手,羅金堂又衝門口站崗的兩個戰士一揮手,四個人蹲到那隻破裂的大瓷缸跟前,紛紛脫下棉襖,捧起銀圓往裏麵撿,每個人的臉上都閃爍著銀光……

李蘭貞就這樣留下了。

張勇堅持連夜回去,他害怕汪默涵知道他是誰,擔心走不脫。去年殺那十二個共產黨,就是他親自下的手。其實汪默涵根本不認識他,他心虛而已。

當晚,江山吩咐楊天龍把李蘭貞領到女兵們住的房子。如今女兵班已經有了十幾個女兵,對外稱護士班,編在戰地醫院,副司令冷長水兼任戰地醫院的院長,楊淑芳成了名副其實的班長。見她突然回來,楊淑芳和蔡小梅、孫玉花這三個老熟人高興得什麼似的,圍著她問這問那,又把其他女兵介紹給她認識。她想起江母,就問楊淑芳:“江媽媽去哪兒了?”楊淑芳告訴她,江母腦子越來越糊塗,身體也不如從前,江司令另行安排她住在一位老鄉家裏。李蘭貞堅持要去看一眼江母,這一年多,她時常想起她來。

江母居住的那戶人家離女兵班住的地方並不遠,步行一會兒就到了。李蘭貞讓楊淑芳先在屋外麵等會兒,她先進去,看江母還能不能認出自己。油燈下,江母正在縫補一件衣服,見李蘭貞進屋,愣了愣,顫巍巍地站起來,打量她幾眼,張開無牙的嘴嗬嗬地笑了。李蘭貞說:“江媽媽,還認識我嗎?”

“貞貞。”

“哇!江媽媽,你還認得我。”她激動得眼圈一紅,上前抱住了江母。

“我兒媳婦回來了……”江母在李蘭貞懷裏喃喃地說。

李蘭貞的臉騰地紅了,她急忙鬆開手,說:“江媽媽,你又說胡話了。”

這時,楊淑芳進了門,走到江母麵前,笑一笑說:“江媽媽,我是誰啊?”

江母不看她,頭一扭,說:“你嘛,羅金堂的媳婦。”

楊淑芳氣得一下子漲紅了臉。這個糊塗老婆婆不止一次說她是羅金堂的媳婦。想起那個滿臉橫肉的屠夫,楊淑芳就惡心。

楊淑芳扭頭往外走。李蘭貞趕緊和江母道個別,跟上了她。

11

申之劍蹲在一個山包上,透過手中的高倍望遠鏡,目光越過大沙河上的青石橋,望向河對岸。他看到大沙河北麵的平原地帶白茫茫一片——那不是雪跡,而是霧氣。天氣陰沉,幾乎沒有風,雖然時令已近冬至,卻並不覺得寒冷。老天爺保佑,大沙河裏的水一直沒有結冰,隻有依稀的、薄薄的冰碴兒,漂在水麵上,很快就被清清的河水帶走。

已經兩天了,申之劍就蹲在這裏,舉著望遠鏡往對麵眺望。他清楚地看到河對岸的溝坎後麵,弟兄們撅起的屁股,那是他手下的四連,他期待著四十七師抗戰的第一槍,由他來下令打響。

半月之前,他找到郭炳勳,要求下去帶兵。自打貞貞回龍城後,郭師長突然對他變得生分了,潛台詞無非是:你非要找個共產黨女人做老婆,雖說現在國共合作,但合作是暫時的,對抗是永遠的,你不和她拉倒,遲早後悔。他提出下部隊帶兵打仗,郭師長當即就同意了,摸摸唇上的一撮新蓄的胡子說,給你個營長幹吧。又問他想下到哪個團。他說,一三二團。該團是四十七師的主力,郭師長曾經當過該團的團長。

就這麼著,他下到該團二營當了營長。此刻,在他左邊的另一個山頭上,三營營長曾子烈也在端著望遠鏡觀察河對岸。他們的身前身後、左右兩側,是兩個營的全部人馬,全都埋伏在幾個大大小小的山包後麵,張網待敵。

四十七師棄城之前,申之劍專門來過一趟餘家。餘乃謙夫婦倆熱情地接待了他。盡管郭炳勳早就聲言四十七師要與龍城共存亡,餘乃謙內心清楚他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果然日軍第十師團先頭部隊離龍城尚有二百裏遠,四十七師就悄悄撤出了預設的陣地,全部進入城南的丘陵地帶。其他幾支雜牌軍和地方武裝更是一走了之。餘乃謙真不希望他們在龍城打仗,戰端一開,好端端的城市毀於戰火,遭殃的還是百姓,所以他們拍屁股一走是好事,中國那麼大,要打到別處去打。馬國良已經派人給他送來了日本人簽發的任命狀,餘乃謙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悄悄做著走馬上任的準備。現在他祈望太平,龍城不打仗,他這個警察局長才能做得有滋有味。

聽說貞貞走了,申之劍倒沒有不高興,反而認為她應該出去避避風頭。他對餘乃謙夫婦說:“餘叔、韓姨,希望你們也出去躲躲,等形勢安定下來再回城。”餘乃謙說:“你們都走吧,我決定留下來,與龍城共存亡。”申之劍以為未來的老丈人嫌他們這些軍人不戰而逃,便拍一下胸脯說:“請餘叔放心,之劍身為中華男兒,上了戰場,一定不給咱中國人丟臉,願以身報國。”

餘乃謙苦笑一下,叮囑他:“務必當心自身安全,不能那麼死心眼,能跑就跑,不能跟日本人硬幹,胳膊畢竟擰不過大腿嘛。”韓素君也說道:“無論如何,得好好活著,我們讓貞貞等著你。”

申之劍感動得鼻子酸酸的,莊重地朝二人行個軍禮,一轉身噔噔地遠去了。

郭炳勳率部棄城而逃,是不想跟日本人硬拚,因為龍城肯定是守不住的,搞不好全師覆滅於此。他決定先避敵鋒芒,部隊退到大沙河一線布防,尋機跟日本人小小地幹一仗,以便給上級一個交代。申之劍和曾子烈主動請纓,要求把自己放在第一線。郭炳勳開始不同意,後來二人反複請求,郭炳勳才同意一三二團二、三營率先接敵,他親率師主力在側後方掩護接應,他命令二人打一下就跑,不得戀戰。

中午時分,霧氣散去,太陽露了臉,申之劍蜷伏在戰壕裏,陽光照在後背上,感覺很舒服。他迷糊了一會兒,身前身後的弟兄們也有不少睡著了,呼嚕聲此起彼伏。待他睜開眼,太陽已偏西,他端起望遠鏡觀察,片刻過後,他心尖子一抖——遠方地平線上,隱隱約約出現了一麵小小的太陽旗……太陽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他渾身一陣劇烈的震動,知道期盼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十幾分鍾後,大沙河北岸的四連率先與敵先頭部隊接火,戰鬥持續了不到兩分鍾,四連就全線撤退,丟盔棄甲,倉皇沿著青石橋往南岸跑。敵人兜屁股追擊,前麵是四輛三輪摩托車開道,每輛車的車頭插一麵太陽旗,上麵架有一挺歪把子機槍。四挺機槍噴射著火舌,掃倒了十幾個弟兄。

四連這是按原計劃佯裝潰敗。那四輛摩托車後麵,約有一個中隊的日軍,嗷嗷叫著,一邊放槍一邊踏著青石橋過河。申之劍瞅準時機,下令炸橋。工兵點著了預先埋設的炸藥,隨著一聲衝天的巨響,青石橋從中間斷開。大沙河水約有一人多深,尚未結冰,即便後續敵人到達,也因找不到船隻,無法涉水過河,這樣就把敵人的大部隊擋在了河對岸。申之劍和曾子烈的想法是,集中兩個營的兵力,殲滅這一個中隊的日軍,就算是完成了任務。

一百多鬼子過了河,黃澄澄的一片,像一窩個頭巨大的蜜蜂分散開來。二、三營全體一齊開火,依托南岸的幾個製高點,把鬼子壓製在橋頭附近,鬼子兵衝鋒兩次,均被打退,隻好暫時依托石橋橋頭的幾塊大石頭,還有十幾棵柳、楊樹,以及溝坎之類,進行仰射。這狀況在申之劍眼裏,和他去年秋天率領三營在大槐樹攻擊遊擊隊差不多,不同的是,現在他占據著有利地形,鬼子完全被壓製。他和曾子烈打算一個鍾頭解決戰鬥,然後攜帶戰利品去和郭師長會合。但是激烈的戰況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想象,戰至半下午時,橋頭的鬼子僅僅被消滅了頂多一半,己方卻損失一百多人。他二人希望天黑前結束戰鬥,於是督促部下衝出戰壕,殺向敵人。

盲目出擊是個致命的錯誤——恰在這時,對岸敵人的援兵到達,雖然一時無法過河,但是有大約十門迫擊炮突然射出密集的炮彈,把衝鋒的國軍弟兄炸得鬼哭狼嚎,活著的趕緊退回山包上的工事裏。

申之劍的右腿被一塊炮彈片炸傷,鮮血濡濕了褲腿,鑽心地疼。如果這時候下令撤退,或許能把一半的弟兄帶回去,曾子烈跑過來看他,二人一商量,不能撤呀!這兩個營是團主力,七百多號人,久經戰陣,武器並不比日本步兵差多少,而且占據這麼好的地形,卻連一個中隊的鬼子都拿不下,回去怎麼見郭師長?

橋頭的鬼子在炮兵掩護下,發動第三次衝鋒,很快被打退。這時候,天上一陣嗡嗡響,飛過來的不是大鳥,而是一架翅膀塗著太陽旗的日本飛機!飛機飛臨陣地上空,沒有掃射,申之劍以為這是一架偵察機,命令機槍手對天射擊。正在這時,它突然投下兩顆炸彈,一顆落到二營陣地,一顆落到三營陣地上,轟的一聲,爆炸開來的是一個大火球。有人喊:“汽油彈,快趴下……”幾條戰壕頓時被大火吞沒,成為一片火海。幾十個弟兄全身被燒著,變成幾十團火球滾出戰壕,在山坡上翻滾墜落,鬼哭狼嚎,慘不忍睹,號叫聲驚天動地……

傍晚時分,大火熄滅。幸免於難的申之劍拖著一條傷腿,來到三營的陣地,他看到曾子烈被汽油彈燒得麵目全非,都認不出來了,隻剩兩隻眼睛是好的,全身衣服被燒光,身體如黑炭。現在,他們自是無比地後悔,後悔沒有早點轉移,甚至後悔當初不該逞能,不自量力,非要留下與日本人較量。如果他們二人不起哄瞎嚷嚷,郭師長也許就不會打這一仗。電話線燒毀了,與上級的聯係中斷,他們不知道團部和師部到了什麼地方。

曾子烈還能說話,他抖動著焦黑的嘴唇,露出鮮紅的口腔、白白的牙齒,顫聲道:“之劍兄,子烈祝你和餘小姐白頭偕老……”

申之劍的眼淚唰地下來了,低泣道:“子烈兄,我一定把你帶走。三營歸我指揮,我們馬上轉移。”

此時已是黃昏,想轉移,卻已經來不及——山腳下的幾十個殘餘的鬼子在炮火掩護下,爬上山來,嗷嗷怪叫著衝進了山頭陣地。申之劍嘶啞著嗓子,指揮所剩不多的弟兄與敵人展開肉搏。曾子烈打光手中短槍裏的子彈,最後一顆留給了自己——他飲彈自盡。

入夜,申之劍九死一生突圍出來時,包括他在內,隻剩下七人,而且個個掛彩。他右腿劇痛,背部也中了一彈,難以行走,那六個弟兄砍下兩根樹棍,綁成一個簡易擔架,輪流抬著他走。他失血過多,一路昏睡。天明時分,他們到達一個較大的鎮子外麵,眾人正商量是否喚醒申營長,抬他進鎮子找點吃的,再尋個藥鋪給他治治傷,突然就見十幾個帶槍的人衝了過來……

12

聽說捉到了仇人申之劍,江山哈哈大笑了很久,竟然笑岔了氣,接著喀喀咳嗽了好一陣,眼裏咳出了淚。

羅莊鎮是交通要道,縱隊首長要求四個大隊,每天都要多派人到鎮子周圍的各個路口把守巡查,主要是撿拾國軍潰兵沿路遺棄的武器彈藥和糧秣,遇到大股的潰兵,放他們過;遇到小股潰兵,留下武器再放行。近幾日收獲頗豐,撿到的槍支彈藥武裝兩個連沒問題。

這日一大早,羅金堂例行帶人到鎮子外麵巡查,不期然碰上了那幾個滿身血汙的四十七師的兵。他們雖有七人,但隻攜帶了三支短槍,且有一支機頭打壞了,基本報廢。幾個人述說剛跟日本人打了一仗,可慘了,羅金堂半信半疑,讓他們留下武器,送他們一點吃的,算是交換,請他們趕緊走人。這時躺在擔架上的申之劍困難地翻了個身,羅金堂看清此人佩戴中校軍銜,知道是個大官,就問:“他是誰?”一個少尉炫耀說:“他是我們二營申營長,以前是郭師長的副官。”

羅金堂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愣,又問:“他就是申副官?”少尉點點頭:“我騙你幹啥?我們申營長負傷很重,請貴軍給他治一下,行嗎?”

羅金堂此時終於把眼前這個申營長跟去年那個襲擊大槐樹的申副官對上了號,心想這回算是逮了條大魚,當然不能輕易放他走,於是滿口答應給申營長治傷,請他們放心走。那個少尉想留下陪申營長,被羅金堂幾句話給打發走了。

抬申之劍回縱隊司令部的路上,遇到了騎馬經過的副司令冷長水。冷長水一聽,眼睛瞪得溜圓,像檢到一件寶貝一樣,嘴巴半天沒合攏。他叮囑羅金堂,先就近找個地方看好他,決不能讓他跑掉,再給他弄點吃的喝的,也不能讓他死掉。說罷,冷長水騎上馬,奔司令部去了。

江山趕緊召集幾個領導過來開會,請大家提出對申之劍的處理意見。冷長水頭一個發言,他說:“這個姓申的手上,有我們一百多條人命,大陽山的革命事業差點毀在他手裏,這人罪大惡極,我們決不能放過他。”江山問:“怎麼個不能放過他?你想殺他?”冷長水道:“那還客氣啥,就得要他腦袋!”

事情重大,江山一一望向眾人,用目光征詢大家的意見。參謀長陳知春、政治部主任杜宗磊、後勤部長盧剛這三人,幾天前剛剛拿著省委的命令來縱隊上任,對情況不熟悉,不便表態。江山的目光最後落到汪默涵身上,想聽聽他的意見。汪默涵知道自己躲不過去,就清清嗓子道:“申之劍和那個餘乃謙一樣,以前確實對我們共產黨下手夠狠,照說槍斃他一百次都應該,但是各位,你們想過沒有?現在他是中央軍,更是友軍,我們黨要搞廣泛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這時候公開處決他,是要違反政策和紀律的,我們不能這麼幹!”

江山邊聽邊微微點頭,待汪默涵說罷,又望向冷長水,看他怎麼說。冷長水神情頗為不悅,他自恃和江山一起拉起了這支隊伍,是大陽山革命根據地的主要創始人之一、縱隊的二號人物,對半路加入隊伍的書呆子汪默涵本來就瞧不起,隊伍去年在大槐樹差點招致毀滅,與他私自帶餘小姐進山大有關聯,今天此人居然敢當著新來同誌的麵,讓他下不來台,他必須大力還擊。於是他冷哼一聲,對眾人道:“我說過公開處決了嗎?還用得著公開處決嗎?有人口口聲聲把友軍掛嘴上,你把他當友軍,當大哥,他其實是惡狼,把你當成小綿羊,說不定哪天一口咬死你!”

有人點頭。有人紋絲不動,不置可否。江山緩緩地卷著煙,想看看汪默涵怎麼個反應。

汪默涵不想與冷長水正麵衝突,就沒有接他的話,久久地沉默著,心想隻要你敢做出格的事,我就敢給上級寫信反映。自打去年大槐樹之圍、李蘭貞回城之後,不知怎麼,汪默涵突然開了竅,或者說想開了——除了對那個出賣嵐嵐的叛徒蘇小淘的痛恨無解之外,他對劊子手餘乃謙也好,對帶兵來偷襲的申之劍也好,已經沒那麼仇恨了,本來國共雙方就是一對天敵,各為其主,你殺我,我殺你,都是正常的。而眼下全麵抗日,日本人變成了頭號敵人,再惦記過去的仇,還有什麼意義呢?

氣氛有些僵。江山打圓場說:“冷副司令,你後頭那幾句,說過頭了!什麼大哥、惡狼、綿羊啥的,跟姓申的這事,不沾邊嘛!你說說,具體怎麼個處理姓申的?”

冷長水猶豫一下,終於咬牙道:“江司令以前說過,為了革命成功,就得不擇手段。這些人現在是友軍,以後早晚還會是對手,殺一個少一個……”

眾人都感到頭皮發麻。江山正色道:“你打算怎麼殺?”

冷長水端起茶碗咕咚喝了幾口,伸手抹一抹下巴上的水珠,道:“那人身上幾處負傷,流血不少,發著高燒,把他關屋子裏不管他,他撐不了三天。”

眾人都有些發蒙,望著江山。江山卷好一根“老炮筒”,點上火,悶頭吸了兩口,道:“老冷,你的意思,不管他,任他自生自滅?”

冷長水點點頭。

“不行!”汪默涵忍不住站起來,“這叫損人不利己,他死了,你無非是解解恨,還能得到什麼?現在大敵當前,雙方應該團結起來,一致對外才是!”

冷長水一拍桌子,想反擊汪默涵,這時,偵察科長劉洪進來,報告說派出去的偵察員帶回了情報:鬼子第十師團的先頭部隊已經到了大沙河一線,昨日下午確實在大沙河一帶發生過一場戰鬥,四十七師兩個營被日軍吃掉。

江山揮一下手,劉洪出去了。汪默涵說:“看來這個申之劍確實是打鬼子負的傷,這樣我們更有義務救治他。江司令,請馬上派戰地醫院的醫護人員過去看看。”

江山望著冷長水:“冷副司令,這姓申的一時半會兒,不會死吧?”

冷長水說:“不是致命傷,想死也難。”

“那就好。冷副司令,你還兼著戰地醫院的院長,你負責救治他,務必把他的傷治好,絕不能鬧出人命。我們和他們以前是仇敵不假,但現在情況不同了,是友軍!大家都是中國人,共同抗日是唯一的出路。我剛才在想,把這個姓申的命給救了,我們也不能白幹,得有個回報不是?”

他望著大夥,大夥也望著他。汪默涵猜,江山十有八九又想拿申之劍做交易,便耐心聽他說。果然,他嘿嘿笑一陣,把手中的煙屁股往地上一丟,道:“聽說這姓申的,是四十七師郭師長的愛將,我們幫他治傷,救他的命,總得讓郭師長出點血吧?他們是老大,我們是老二,我們剛從大陽山鑽出來,家底子薄嘛,需要他們幫襯一點,對吧?”

除了汪默涵和冷長水,其他人都樂了。參謀長陳知春說:“給郭炳勳報個信,讓他拿一百條槍來換人。”政治部主任杜宗磊說:“我調查了一下,咱縱隊現在最缺的是重武器,最好讓他拿一兩挺重機槍或幾挺輕機槍來換。”後勤部長盧剛幹脆說:“拿一門炮來換更好。”

江山臉上堆滿了笑容,道:“同誌們和我想一塊去了。他的也好,我的也好,反正都是咱中國人的,我要這玩意兒,還不就是為了抗日打鬼子嘛!”

幾位新來的同誌都表示讚同。江山說:“冷副司令、汪副政委,你們什麼態度?”

冷長水對拿東西換人不感興趣,他最願意看到的是複仇,拿申之劍的腦袋告慰犧牲的一百多兄弟,當然最過癮。但是江山既已有了態度,他不好再明確反對,便道:“我們把姓申的傷給治好,把他養得白白胖胖的——可是,如果那姓郭的師長不肯拿槍換人呢?豈不白治白養了?”

這話又把大夥說愣了,一時無話。

汪默涵這才道:“國共雙方既已是同誌關係,就不要老想著做交換。我建議,先給他治傷,救下他的命,至於姓郭的師長肯不肯出血,隨他吧!”

冷長水不幹,不滿地翻一眼汪默涵,道:“現在戰地醫院有名無實,缺醫少藥,就那點寶貴的藥品,自己人都不舍得給用,你讓我白白給姓申的仇人用上?你舍得,我可舍不得!你有本事給醫院搞點藥品來,我給你磕頭!”

沒法再談下去了。汪默涵借故要到下麵檢查戰備教育情況,戴上棉帽出了司令部。

江山最後決定:先不管能不能換來東西,先給申之劍治傷,並且他讓冷長水保證,得讓申之劍好好活著。

13

盡管冷長水特意給楊淑芳交代,不要把申之劍被捉以及受傷的消息告訴李蘭貞,但是到了傍晚,她還是知道了。

包括汪默涵在內,誰也沒搞清她與申之劍是何關係,他們隻是私下猜測,申之劍與她家是親戚,郭炳勳與她家的關係更是不一般,否則去年不會派申之劍帶兵去血洗大槐樹救她回城。李蘭貞重新歸隊之後,江山指示政治保衛部門審查一下李蘭貞的家庭背景和社會關係,還沒來得及進行,申之劍就一頭闖進來了。

上午,楊淑芳帶上蔡小梅跟隨新來的趙醫生,到關押申之劍的地方,幫他處理傷口。打上一針麻藥後,趙醫生把他大腿和後背上的三塊彈片取了出來,並進行了縫合,楊淑芳、蔡小梅在一旁打下手。她們看到,申之劍臉色蒼白,身體虛弱,而且發著高燒,真不知他能撐多久。她二人經曆過大槐樹之戰,對麵前這個人的痛恨是難以言表的,因此他死也好活也好,她們並不太在意。

冷長水叮囑趙醫生和楊淑芳,既不能讓申之劍死,也不能讓他活得太舒服,尤其是貴重藥品,盡量省著用,眼看要打仗,留下來救治我們的戰士。趙醫生請示說,關押他的地方條件差,他傷口感染了怎麼辦?冷長水牙一咬說,關押他的地方是江司令親自批準的,不能擅自變動,真要傷口感染救不活,與你們醫護人員沒關係。

李蘭貞發現,整整一下午,女兵們看她的眼神都是怪怪的,她預感到有什麼事。晚飯後,剛參軍不久的新兵毛小妹提著藥箱子,跟蔡小梅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二人回來,毛小妹走到楊淑芳跟前,小聲說:“班長,那個申副官燒一直不退,他要是今晚死了,可咋辦呀?”就是這句話,被李蘭貞隱隱約約聽到了,她愈發感覺不對勁,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坐在小馬紮上低頭寫日記。隻聽蔡小梅道:“我們好心救他,那人醒過來,張口就罵我們,說寧願死,也不讓我們救,真不知好歹……”

李蘭貞坐不住了,站起來。說話的三人見她有所察覺,急忙裝作沒事一樣散開來。她走到楊淑芳跟前,盯著她的眼睛說:“楊班長,你們剛才說的申副官,是不是申之劍?”楊淑芳掩飾道:“嗬嗬,我們隻知道那人是個國軍中校,誰知道他叫啥呀?”

她已經猜到,一定是申之劍,便問:“他怎麼了?”楊淑芳輕描淡寫地說:“說是打鬼子受的傷,誰知道到底咋回事?國民黨的話,我是不信。”

從她們剛才的對話裏,李蘭貞已經聽出,他傷勢很嚴重,隨時有生命危險。她感到心焦,一時慌亂得腿直打哆嗦,幾乎站不住,便向楊淑芳提出:“楊班長,我想去看看他。”

一看瞞不住了,女兵們都圍過來,同情地望著她。楊淑芳說:“你倒是給我說說,這人到底是你什麼人?”眾女兵也很好奇,都想知道她跟這個申副官是什麼關係,於是都期待地望著她。

她猶豫片刻,坦率道:“我父母背著我,把我許配給他……我不同意。就是這樣。”

眾人一片嘖嘖之聲,包括楊淑芳,她們中好幾個人都是因為逃婚才出來參加革命的,大家不由得同情起她來了,想到雖然做不成夫妻,但想必那人對她還不錯,去看看也在情理之中,便一齊央求楊班長,放她去一趟。

楊淑芳很想放她去,一來眾人求請,不答應不合情理;二來眼下國共合作,那人負傷了,咱們這邊既能幫他治傷,去看看又有何不可?但是冷副司令有交代,不敢違反呀。因此楊淑芳遲疑著,不表態。蔡小梅說:“班長,你就讓她去嘛,怕啥!她是逃婚出來的,又不會跟那申副官私奔。”

說實話,楊淑芳倒真希望李蘭貞跟申之劍一走了之,她總感覺她這次來,在這裏還待不長,過不多久又會走人。這時,她想到了江司令——為何不去找江司令請示一下?江司令比冷副司令好說話,肯定會同意的;再說,她有好多天沒見到江司令了,心裏總感覺空落落的,正好有個理由去見他一下,聽他做指示。她崇拜他好久了,幾天不見就心焦……想到這裏,她讓李蘭貞等著,說是去去就來,轉身朝門外跑去……

女兵班住的院子離司令部並不遠,一會兒就到了。結果正趕上江司令開會,她隻好耐心等。

那邊,李蘭貞實在等不及,幹脆背起個藥箱子,請蔡小梅引路,去了關押申之劍的地方。這是一個農家院落,在羅莊鎮的西北角上,羅金堂派了人日夜把守。門口的兩個士兵見是戰地醫院的女兵,二話不說放她們進了小院。堂屋黑黢黢的,顯然無人住,西屋白紙糊的窗格上,透出馬燈的燈光。蔡小梅指指西屋說:“他在裏麵。我就不進去了。”

李蘭貞上前推開虛掩的門,看到申之劍躺在一張土炕上,身上蓋著一床棉被,這會兒仍在昏睡。聽到動靜,他微微動一下,嘟嚕不清地罵道:“給我滾開,老子不願見你們這些共產黨……後悔去年沒把你們消滅光……”

她掩上門,輕輕走到土炕跟前。馬燈映照下,他的臉黃蠟蠟的,嚇人,想必是失血過多的緣故。他繼續閉眼有力無力地罵著什麼,似乎感覺不對勁,緩緩睜開眼,待看清是她,不由得張大了嘴巴,許久才道:“貞貞,怎麼是你?你怎麼在這兒?”

她坐在炕頭,示意他不要說話,伸手到他額上一試,燙得厲害,像火炭一樣烤她的手。她抽回手,坐在炕邊,心中焦急,說道:“申之劍,你燒得很厲害,很危險的……”

他苦笑著,虛弱地說:“能活著從抗日戰場下來,這條命就是賺的……死前能見你一麵,是老天爺的安排嗎?……讓我死這兒,我無憾了……”

他的兩隻眼皮痙攣著,兩顆碩大的淚珠,從他的兩側眼角滾落下來。她伸出手,輕輕替他抹去淚花。他試探著伸出一隻手,猶豫著,猶豫著,終於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她一動不動,任他握著,久久地握著……

就是這個時刻,李蘭貞決定:救他出去——他留這兒,必死無疑!

他一個受傷的人,行動不便不說,因為是“仇人”,還被扣押著,怎麼救他出去?

她首先想到了汪默涵。他是副政委,應該有辦法。但是她隨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看樣子他過得不開心,因為她的事,他已經受到牽連,她不想再給他添麻煩。江司令呢?他是一把手,這兒他說了算,隻要他想幫忙,那就是一句話的事。但是,江司令未必肯幫,因為這兒最痛恨申之劍的人,莫過於他,去年在大槐樹,申之劍殺了那麼多他的部下,就為這,也沒法向他張口啊……

還真把她難住了。長這麼大,似乎從來沒有這麼為難過。

院門口有了動靜。她飛快地從申之劍手中抽出手來。兩個人進了院子,她聽出,一個是蔡小梅,另一個是三大隊隊長羅金堂。就是這一瞬間,她眼前一亮——解鈴還須係鈴人,人是羅金堂扣下的,還得從羅金堂身上打主意……

李蘭貞鎮靜一下,出得屋來,那二人已經走到了西屋門口。李蘭貞道:“小梅姐,還有退燒針嗎?”

蔡小梅說:“還剩最後一針。”

“麻煩你再給他打上吧。”

蔡小梅遲疑一下,沒動:“這要請示醫生……”

“求你了,小梅姐……”她央求道。

蔡小梅歎口氣,手提藥箱子,進了屋。李蘭貞抬眼盯著月光下的羅金堂,直盯得羅金堂不好意思,他摸摸光腦袋,不知其所以然。李蘭貞說:“羅大隊長,我們到這個屋說句話,好嗎?”她指了指黑黢黢的堂屋。

羅金堂一個驚愣:“你要……幹啥?”

她說:“沒什麼,就想說幾句話。”

她率先走向堂屋。羅金堂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個手電筒,擰亮,猶豫片刻,跟她進了屋子。這屋子裏麵空蕩蕩的,啥也沒有,羅金堂原本想讓人布置一下,做三大隊的指揮部,因為鬼子隨時會來,部隊說走就走,便沒有布置。他把手電筒放到窗台上,光柱射向房頂,屋子裏亮堂了一些,能看清彼此的臉。

“你想……想說啥?”羅金堂有些結巴。

“羅大隊長,這附近有國軍的人嗎?”

原來她是打聽這個,羅金堂心裏不再緊張,便道:“我的偵察員說,西南方向五十裏外有個梁莊,那裏駐有中央軍四十七師的人馬。”他不放心,又道:“哎,你問這個幹啥?”

這時,西屋門一響,蔡小梅出來了。李蘭貞想,得把她打發走,就說:“小梅姐,你先回去,我跟羅大隊長彙報個事。”

蔡小梅答應一聲,叮囑道:“你可別耽擱太久啊。”便往外走去。

羅金堂摸不清李蘭貞到底要幹什麼,便說:“我也走了!”

“羅大隊長!”李蘭貞從後麵喊住他。

他急煎煎地說:“餘……李姑娘,你快說,到底想幹啥?我們不能在這兒待太久。”他是好意,黑燈瞎火的,一男一女待一塊,搞不好又會有人背後說閑話。自打那次對她非禮而又得到原諒之後,他一直想為她做點事情。剛才蔡小梅已經透露給他,這個申副官是她父母給她包辦的男朋友,她雖不願意,總還是不能不管他,否則就不來看他了。眼下由三大隊派人看守,他想,她無非是想托他好好照應一下姓申的……

他沒想到,李蘭貞開口卻道:“羅大隊長,把你的馬借給我行嗎?”

“你要馬幹什麼?”

“我想把他送走。”

羅金堂大吃一驚,愣在那裏,不該怎麼辦好。

“隻有盡快放他走,他才能活下來……他不該死在這兒,對不對?”

羅金堂沉默著,久久不語。他聽汪默涵講過八路軍一一五師的平型關大捷,非常解氣,然而聽到更多的卻是國軍四處棄城而逃,大片國土淪為敵手,每每聽到這些,他就拍桌子罵娘,罵中國的男人沒有骨氣,罵國民黨蔣光頭光顧自己不顧百姓,眼下他最佩服敢打鬼子的人。幾天來,他數次找江山,要求帶三大隊到大沙河一線轉悠一下,摸摸鬼子的情況,爭取由他打響大陽山縱隊抗日的第一槍。他覺得自己生來就是為打仗的,一想到打仗,他就熱血沸騰,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尤其現在要與日本人打,他更是激情澎湃。可是江山堅決不允許他擅自行動,說,你急什麼?心急吃不上熱豆腐,抗日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許是一輩子的事,我們這點家底,哪禁得起折騰?他知道江司令說的都是實話,但他還是禁不住躍躍欲試……

“羅大隊長,你怎麼不說話?”

“怪我,早晨不該扣下他。”他拍了拍碩大的光腦殼。他已經確信,申之劍是打鬼子負的傷。

“不說這個。羅大隊長,現在我隻需要一匹馬。”她指了指門外。剛才羅金堂騎馬趕過來的,現在那匹馬就拴在小院門口,暗夜中,不時地噴一下鼻子。

事情重大,羅金堂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辦,重又陷入沉默。

“我借你的馬,就說馱他去戰地醫院治療。你把馬給我,剩下的事與你無關。”

“他離開這個院子容易,怎麼出得去鎮子?每個路口都有人把守。”

這下又把她難住了。她在空蕩蕩的半明半暗的屋子裏踱著步,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牙一咬,道:“你能幫他。就當幫我吧,我謝謝你啦……”

羅金堂在屋子裏轉著圈子。她直直地望著他。他突然一跺腳道:“我羅金堂豁出去了,大不了老子不當這個大隊長!”

她原本以為他會拒絕,沒想到他這麼痛快地答應,她心頭一熱,差點落下淚來,說:“羅大隊長,我連累你了……”

“我羅金堂敬重他打鬼子!”他收起手電筒,大步走到院子裏,吩咐候在門口的警衛員,把馬牽過來,又把髒兮兮的大衣脫下來扔給她。她愣著沒動——這時候她又有點後悔,畢竟她不想連累他。

羅金堂大手一揮,道:“快去吧,要不來不及了。”

她進了屋。此時看上去申之劍精神頭好了些,興許是退燒針起了作用,興許是因為她的再次出現。她快步走到炕頭,伏在他耳邊說:“今晚你一切都得聽我的。你保證。”

申之劍眼珠轉了轉,點點頭。剛才他一直留意外麵的動靜,似乎已經猜到了七八分。她扶他坐起來,用力托起他那條打了繃帶的右腿,輕放到地麵上,然後幫他穿上皮鞋。又把羅金堂的灰大衣給他裹上,這樣就罩住了他的國軍軍服。

她攙起他往外走,到了屋門口。他停下,伸手抓住她的一隻手臂,像抓住一把救命的稻草,死不鬆手。羅金堂又在外麵催,嘴裏不幹不淨罵罵咧咧的。她小聲說:“快走。”用力掙脫了他的手。他知道,她終究不可能跟他走,於是把眼裏將要湧出的淚強行咽回到肚子裏……

羅金堂和警衛員一起把身體虛弱的申之劍扶上馬。申之劍最後把目光落到李蘭貞身上。羅金堂不耐煩地揮揮手。警衛員牽著馬,出了小院,羅金堂跟了上去,他將親自護送申之劍出鎮子。

李蘭貞望著申之劍的背影在月光下變得模糊,心裏說,今夜你能不能到達梁莊並且活下去,就看你的命了……她突然意識到,也許這將是最後一次見他,不覺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無論如何,她覺得經過這一夜,自己成熟了一些。

14

李蘭貞在西屋枯坐了一陣,估摸申之劍出了鎮子,便熄滅馬燈,起身往外走。她打算去司令部找江司令,交代問題,請求處罰。她想,隻要不趕她走,怎麼處理她都接受。她還打算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在身上,盡量減少對羅金堂的影響。這麼想著,到了小院門口,這時,有兩匹馬朝這邊小跑而來,她以為羅金堂回來了,心裏感覺更踏實了些。

兩匹馬到了跟前,嚇了她一跳!頭一匹馬上馱著冷長水,後麵是他的警衛員。冷長水剛才碰到蔡小梅,得知李蘭貞來見申之劍,想想不對勁,怕有意外,急忙趕來了。他見小院門口的崗哨已撤,探頭往西屋看,屋裏是黑的,更覺不妙,喝問:“姓申的呢?”李蘭貞知道瞞不住,她也不想再隱瞞,索性往西一指,說:“他往那邊走了。”

冷長水怒罵了一句,和警衛員一起打馬往西邊奔去……

她惴惴不安地往司令部所在的方向走,心想若是冷副司令追上他,那麼這就是天意了,她已盡了力,無力再救他。心裏亂糟糟地到了司令部,大門口站崗的士兵不認識她,畢竟她剛來沒幾天,不讓進。她提到楊天龍,哨兵喊來楊天龍,楊天龍一聲不吭把她領進了院子。

廳堂門口,楊淑芳正麵對江山說著什麼,江山笑哈哈的。汪默涵站在一旁。李蘭貞來到他們跟前,剛想說什麼,隻聽大門口一陣吵嚷,原來是冷長水和羅金堂進來了。聽他們的口氣,她猜出冷長水沒有追上申之劍,心裏一下子感覺輕鬆了許多。

接下來的事情亂了套。

幾個人進屋後,冷長水把羅金堂放跑申之劍的事情簡單一說,氣急敗壞地一拍桌子,咆哮道:“江司令,羅金堂竟敢通敵,決不能饒了他!”

江山愣了一陣,望向羅金堂。羅金堂立正站定,脖子一梗,根本不看他。那意思分明是說,你們愛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吧。

李蘭貞幽幽地說:“江司令,事情因我而起,不怪羅大隊長,全是我的錯……”邊說邊瞄了一眼汪默涵,以為他會發火。沒想到汪默涵卻對她發出了微笑,她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鼓勵,看出了讚許——汪副政委好久好久沒這樣看她了,她感到無比的開心,竟一時忘記自己犯了大錯,捅了婁子。

江山一直沉默不語,觀察眾人的反應。這時,汪默涵不輕不重道:“冷副司令,我認為這不叫通敵,姓申的現在是友軍,不能再用老眼光看人了。”冷長水吼道:“我他媽才不管什麼友軍不友軍!”他把武裝帶用力一勒,抬腳欲往外走。江山喝問:“幹什麼去?”冷長水道:“我帶人去追,追到天明也要把他追回來!”

江山擺擺手,示意他坐下。他不敢違拗,隻得氣哼哼地坐下了。眾人都盯著江山,看他如何處理。江山慢悠悠地卷好一支“老炮筒”,點火,吸兩口,又端起麵前的一個大茶缸,緩緩喝兩口,放下缸子,這才輕輕一笑,道:“留下個友軍軍官,每天還得好藥好飯地招待他,像供著個祖宗,諸位,說句實在的,我正犯愁呢……”

眾人不知江山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但見他沒有發火,還笑嗬嗬的,都放鬆下來,隻有冷長水滿臉怒氣,像要爆炸似的。眨眼間,江山突然變了臉,喝道:“羅金堂!”

羅金堂高聲答道:“有!”同時胸脯一挺,脖子梗得更帶勁了。

江山丟掉煙蒂,抬腳一踩,站起身來,背著手踱幾步,然後一個轉身,大步走到羅金堂跟前,指著羅金堂鼻子道:“你放他走,幫我解了難題不假,但你不經請示,私自放人,屬於嚴重的無組織無紀律,必須嚴懲!”

羅金堂道:“是!”

“冷副司令、汪副政委,你們說說,怎麼處置羅金堂?”

冷長水搶先道:“還有啥好說的——擼了他!”

李蘭貞一臉歉疚地看一眼羅金堂,深感對不起他。

汪默涵說:“你擼了他容易,馬上要打仗,誰來打仗呢?”

江山沉思片刻,道:“那我提個建議——撤銷羅金堂三大隊隊長一職……”

沒等江山說完,冷長水用力拍了兩下巴掌。羅金堂繼續昂首站立,麵無表情,仿佛處理的不是他。汪默涵則扭過臉去,顯然他對這個處理結果不滿。

隻聽江山輕咳兩聲,繼續道:“別慌,我還有個提議——暫由羅金堂本人代理大隊長一職,全權負責三大隊的作戰事宜。”

這等於沒處理他。冷長水冷笑一聲,屁股衝著江山坐下了。李蘭貞忍不住笑了笑。汪默涵衝江山點點頭,表示讚同。江山煩躁地衝羅金堂一揮手:“你快滾吧,這幾天別讓老子看見你。”

羅金堂咧嘴一笑,敬個禮,轉身噔噔噔出了廳堂。李蘭貞也要往外走,江山卻又喊住她,嚴肅地說:“你回去也要寫個檢討,深刻檢討自己的錯誤,寫好後交給我看。”

她脆生生地答道:“是!”

“還有你,楊淑芳,作為班長,沒有管好自己的兵,也要寫檢查。”

楊淑芳悶聲悶氣地答應了一聲。前些時日戰地醫院黨支部通過了她的入黨申請,她成了預備黨員,剛才她一直擔心,李蘭貞放跑申副官會不會影響自己,現在看來還是受到了影響——惹得江司令不高興了。

這場風波算是過去了。

三天後,有消息傳來——鬼子第十師團的先頭部隊渡過大沙河,已經占領離羅莊鎮七十多裏的平泰縣城,正在當地修築炮樓。江山、冷長水、汪默涵等人研究後決定,部隊避敵鋒芒,即刻往大陽山深處轉移。

眾人收拾妥當,正要動身,這時,發生了一件大為出人意料的事情——一個國軍少尉軍官帶著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乘坐一輛美式十輪大卡車,耀武揚威地來到縱隊司令部門口。楊天龍急忙跑進去報告,江山和汪默涵跑出來,不知有什麼新情況,二人交換一下眼神,都有些發蒙。這當兒,少尉咋咋呼呼指揮手下從車上搬下四個大木箱,揭開蓋子,竟然是四挺嶄新的捷克式輕機槍!另外還有八箱子彈。

江山簡直看傻了眼,兩眼放光,他撓撓頭皮,意識到什麼,對少尉說:“小兄弟,這是咋回事?”

少尉說:“申營長現在已經脫離生命危險,郭炳勳師長為感謝八路軍大陽山抗日挺進縱隊出手相救他的手下愛將,特命在下將這點東西送來,請笑納。”

江山急忙道:“謝謝,真是太謝謝啦……”

少尉又把一件嶄新的黃軍呢大衣遞給江山,說申營長特別交代,這件大衣送給那晚送他出走的一位姓羅的光頭將領。江山代羅金堂收下,並且表示了謝意。

少尉押車離開了,江山和汪默涵一商量,決定趕緊把這四挺機槍分下去,每個大隊速速來人領一挺。這種捷克式輕機槍,眼下可是全縱隊最好的武器,有了這四件硬貨,江山的腰杆子一下子感覺硬了!

羅金堂來了後,江山樂嗬嗬地拍著他肩膀說:“好事沒白做,你用一匹馬一件破大衣,換回這四件硬家夥,這買賣賺大啦!”扭頭又對汪默涵說:“我看他用不著再代理大隊長一職了吧?”汪默涵笑著點點頭。

羅金堂嘿嘿一笑,沒說什麼。他蹲下,伸手摸了摸槍油尚未擦去的新家夥。誰都沒想到,羅金堂提出,他隻要大衣,不要機槍。江山不相信,指著他鼻子說:“我給別人,你可別後悔呀。”

“有本事從日本人手裏奪!”扔下這句話,他把黃軍呢大衣往腋下一夾,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