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1

轉過年來,部隊轉進到大陽山北麓的臨山縣一帶,就地發動群眾,開展山地遊擊戰。江山千叮嚀萬囑咐,決不能跟鬼子硬拚,因為咱的隊伍太弱小,沒有辦法打大仗,隻有耐心尋找機會,零敲碎打地跟鬼子持久地幹。

最近幾天,偵察員報告說,經常有大隊日軍從山下的公路上經過,看樣子是從青島方向登陸的,繞過大陽山群峰,往南轉進。江山和汪默涵分析,日本人或許是要去徐州方向與國軍主力決戰。

他們把羅金堂的三大隊派出去,期待打一場小小的伏擊戰。

羅金堂帶隊伍在山口埋伏了好幾天,連個鬼子的麵都沒照上。這天下午,突然有一個穿灰藍色製服的人狼狽跑來,進了伏擊圈。那人空著手,不住地東張西望。等他走近了,羅金堂吹一聲口哨,兩個戰士跳出樹叢,奔他而去,那人拚命反抗,兩個戰士竟然摁不住他。羅金堂跑過去,拿出一根細繩,眨眼的工夫把他捆成了粽子樣,踢了他一腳,喝道:“你他娘的什麼人?”

那人嘴裏嗚裏哇啦,口吐白沫,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清。

原來他是個啞巴。

摸摸他身上,除了口袋裏有幾個銅板、一塊幹饅頭,啥也沒有。逮個啞巴有何用?羅金堂決定放了他,命人給他解開繩子,讓他走。但是那人抬眼看到羅金堂臂章上的“八路”兩個字,說什麼也不走了。他話說不清楚,情急之下,撿起一塊小石頭,在冰凍的土地上寫下了四個字:“我找汪然。”

汪然是誰?羅金堂問眾人:“你們知道誰叫汪然嗎?”眾人都搖頭。羅金堂便說:“我們這裏沒人叫汪然,你還是走吧。”那人說什麼也不走,跑到一邊找個地方蹲下,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隊伍。

半下午時,羅金堂命令隊伍返回駐地。那個啞巴遠遠地跟在後麵,像一條尾巴,怎麼也甩不掉。羅金堂愈發感到不對勁,擔心他是敵人的探子,便命兩個戰士過去,重新捆上他。這回啞巴並未反抗,看上去反而很高興的樣子,顯然他是跟定了隊伍。

司令部設在臨山縣城南七裏遠的劉莊,三大隊駐在附近的幾個村子。羅金堂派那兩個戰士把啞巴送往劉莊,打算交給保衛部門的人審查一下,他為什麼穿著製服?為什麼非要跟著隊伍走?他要找的汪然是什麼人?這些都是疑問。

兩個戰士押著啞巴到了劉莊,迎麵碰上李蘭貞。這時候李蘭貞已調到縱隊政治部宣傳鼓動科當幹事,她在戰地醫院怕髒怕苦怕累,不好好幹,班長楊淑芳不喜歡她,找個機會推薦她到了宣傳鼓動科。她很願意來這兒,因為可以經常見到汪默涵。

李蘭貞歸隊時間雖然不長,戰士們都認識她了,因為這個龍城來的洋學生實在太顯眼、太出色了!她是灰色隊伍裏一朵燦爛的、耀眼的紅花,讓人過目難忘。兩個戰士見到她,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她認識其中的一個,是三大隊羅金堂手下的小丁。她盯著被綁的人——奇怪呀,這人為什麼穿警察製服?她對這種製服太熟悉了,她父親以及父親手下的人,都穿這種製服。

“這人是誰?”她好奇地問。

“是個啞巴。不知道哪來的。”小丁說。

羅金堂弄個啞巴來幹什麼?真出洋相。她問:“這人犯了什麼事?”

“啥事沒有。”另一個戰士說。

“沒事抓人家幹啥?這裏沒他的飯,趕緊讓他走吧。”

說罷,她扭頭往前走。沒想到啞巴猛地掙脫了戰士的手,跑到李蘭貞跟前,擋住她去路,嘴裏急切地發出嗚裏哇啦的聲音。兩個戰士追過來,扭住他。他掙紮著往李蘭貞身邊靠了靠,因為雙手被綁住,他便抬腳,在地上劃拉出一行字。李蘭貞低頭辨認一下,是四個字:“我找汪然。”

這讓她心頭一驚,急問:“你找他幹啥?”

啞巴又是一陣嗚裏哇啦,說什麼根本聽不清。她知道事情重大,對兩個戰士說:“請跟我來。”

走進司令部的小院子,李蘭貞讓兩個戰士把啞巴身上的繩子解開,然後打發他們回去了。她領著啞巴走到汪默涵住的偏房門口,門半開著,汪默涵正伏在小桌子上看報紙。她興衝衝地說:“汪副政委,有個人找你。”

汪默涵抬頭一看,不認識,便搖搖頭:“這是誰呀?”

“他說他找汪然。”

汪默涵一愣。汪然是他在龍城搞地下工作時的化名,縱隊幾乎無人知道這個名字,看來這個人來自龍城。

那人直勾勾地望著汪默涵——終於見到了要見的人,他嘴唇哆嗦了一陣,眼裏竟然湧出了淚。汪默涵和李蘭貞都感到納悶,不知其所以然。

她進了屋。那人也跟了進來。

“你叫什麼名字?”汪默涵態度和藹地問。

那人知道自己說不清,沒吭聲,走到桌邊,拿過一支筆,在報紙空白處歪歪扭扭地寫道:“我是地下交通員蘇小淘。”

望著這一行字,汪默涵腦袋嗡的一聲轟響,差點炸裂開來,他感到身上的血液倒流,隨即斷喝一聲:“警衛員!”

李蘭貞和蘇小淘頓時愣在那裏,張口結舌。說時遲那時快,沒等警衛員進來,汪默涵撲到床前,抽出盒子槍,推彈上膛,黑洞洞的槍口頂住了蘇小淘的腦袋。

這時,警衛員小趙跑進來。汪默涵瞪著通紅的眼睛,大聲命令道:“捆起來!”

啞巴又被綁上了。

這一鬧,司令部裏有點亂套。江山踱過來,汪默涵上前報告說:“江司令!這人就是叛徒蘇小淘!”

2

日軍第十師團先頭部隊進城那天,在北門舉行了一個還算隆重的入城式。主席台上,餘乃謙站在前排顯眼的位置,左右兩邊站著挎洋刀的日本軍官。這是他政治生涯的新起點,他心情蠻不錯。

那些願意留下來為日本人效命的頭麵人物都到場了,過去大家為政府做事,如今卻要為日本人做事,見了麵,彼此又都感到怪怪的,仿佛每個人心裏都有鬼。餘乃謙特別留意了一下,沒發現老對手梁守盤。聽說他最後時刻帶著憲兵隊伍跑掉了。願意留下來的官員,基本是過去不得誌的、受排擠的。如果日本人來之前,餘乃謙還當著警察局長,他會不會也帶著隊伍跑掉?這是很有可能的。

儀式期間有日本記者過來照相,快門響起的時候,餘乃謙微微掉轉了一下腦袋——他非常不想上報紙,為此,作為新上任的警察局長,他讓張勇帶人阻止帶照相機的中國記者進場。但是日本記者照相,他們當然無法阻止。

第二天,龍城的幾家報紙,都刊登了入城式的歡迎場麵,照片上的餘乃謙,微微側著臉,像是有點害羞的樣子。後來正是這張照片,給他一家帶來了很大麻煩。

餘乃謙正式上任後,原先的警察隊伍跑了大半,留下來的都是老弱病殘,要維持全城的治安,當務之急就是增加人手,隻有隊伍壯大了,他這個局長腰杆子才硬氣。他命令張勇帶人上街貼布告招兵買馬,幾天過去,來報名的人卻寥寥無幾。張勇出主意說,監獄裏關著三百多號男犯人,過去的法律已經失效,不如把他們放出來,挑選一些年輕而又身體好的,給他們發警服。餘乃謙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就采納了。

有一個不是犯人的人,也關在監獄裏,他就是蘇小淘。張勇在釋放犯人時,把他給忽略了。

那年為掩飾李雅嵐的叛變,偵緝隊對外放出蘇小淘是共黨叛徒的消息,先是割掉了蘇小淘的舌頭,使他不能夠再說話,接著又在報紙上登出他的悔過書,同時高調給了他一個科長的頭銜。待殺掉十二個共黨分子,餘立文攜李雅嵐離開龍城之後,原本想立即殺掉他滅口,考慮到上層不少人都知道蘇小淘為黨國立了功,一時不便下手。餘乃謙吩咐張勇,先把他找個隱蔽之所關起來,待風聲過去再料理他。張勇隻好先把他關在一個單獨的牢房,對外理由是防止共產黨報複這個黨國的“功臣”,得把他保護起來。至於為什麼他沒了舌頭,說法是——一開始他拒不交代,自己咬掉了舌頭,後來經過教育反省,他才願意配合。

監獄不歸張勇的偵緝隊管,獄警們果真把蘇科長當成“功臣”看待,每日好飯好菜侍候。不久,餘乃謙因女兒是赤化分子被革職,張勇在警察局的日子也不好過,受人排擠,便把這個蘇小淘忘到了腦後。

又過了不久,李二醜也給關了進來。這李二醜因為帶國軍進山剿共,大獲全勝,也算是黨國的“功臣”,兩個“功臣”住一塊,繼續享受獄警們的優待。蘇小淘和李二醜共居一段時間之後,李二醜天天鬧著出去,說是要回山裏老家看望生病的母親,同時私底下破口大罵國軍四十七師不守信用,明明答應好了的,事成之後給錢放他回家,結果反把他關進來。很快蘇小淘便摸清了他的底細。

蘇小淘最痛恨叛徒。他日夜不停地回憶,那十二個同誌一天之內被抓,一定是出了叛徒。到底誰是叛徒,他卻拿不準,因為他本來就不熟悉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他們之間都是單線聯係,他隻和上下線來往。

眼前就有一個叛徒,他能做的,就是找機會除掉這個名叫李二醜的叛徒。

日本人要來,監獄裏一樣亂套,獄警跑掉了大半,還有一些犯人趁亂逃走了。蘇小淘和李二醜也在尋找逃跑的機會。這天,一個瘸腿的老獄警給二人送飯,透露說,不想當漢奸的,都跑了,他是沒辦法,為了混口飯吃活命,隻得留下來給日本人當三孫子。還說,犯人隻要願意,也可以留下來,發製服當警察,替鬼子賣命,這不是亂套了嗎?和這些強盜小偷強奸犯殺人犯為伍,真丟人啊。老獄警建議他二人趁亂走人,幹啥都好,千萬別當漢奸。

正是在這位瘸腿老獄警的幫助下,他二人各弄到了一套舊警服,套在身上,混出城來。到了安全的地界,蘇小淘趁李二醜不備,突然衝上去把他撲倒,死死卡住他的脖子——他要除掉這個叛徒。

李二醜拚命反抗,二人在地上翻滾,最終是李二醜占了上風,死死卡住了蘇小淘的脖子。想到這樣被李二醜殺死,自己再也沒有證明自身清白的機會了,蘇小淘不由得流出了眼淚。李二醜本不想殺人,見他哭了,便鬆了手,喘著粗氣說:“是你先動的手,我不殺你,我走了,我要回家看我老娘。”

李二醜丟下蘇小淘,頭也不回地一溜煙跑了。回到家鄉後,他老母親早已過世,不久,鬼子到他家鄉一帶掃蕩,燒了他家的破房子,他無處安身,便又跑出去投奔了山南的一支八路軍武裝。

蘇小淘聽說大陽山裏有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一路輾轉,四處尋找。現在他能記得的同誌裏麵,活著的恐怕隻有汪然了。黨內有嚴格的紀律,為防止有人被捕後出賣同誌,彼此之間大都是單線聯係,不該知道的,嚴禁打聽,重要領導人經常更換住址。當年他從來沒有和汪然打過照麵,也搞不清他的具體職業和住址,隻知道他是個領導,據他觀察,他的上線冷眉與汪然來往較為密切。

他言語不清,路遇之人都當他是個啞巴,無人理睬他。就在他快要絕望之際,遇到了羅金堂的隊伍,然後又遇到了李蘭貞,終於找到了汪然。他沒想到汪然不容他辯解,立時就命人把他捆了起來。

汪默涵早就把蘇小淘與叛徒畫上了等號,隻恨當年沒有辦法除掉此人,想到妻子李雅嵐被殺,眼前立刻浮現出龍城南城門樓子上那十二顆血淋淋的腦袋,失去了理智,恨不得立刻把蘇小淘拉出去斃了。

江山卻提醒道:“默涵同誌呀,我覺得沒那麼簡單。你想想,這人如果真是叛徒,還敢往你槍口上撞嗎?”

這話讓汪默涵變得冷靜了一些。但他仍然認為蘇小淘有很大的叛徒嫌疑,被捕的同誌全部被殺,隻有他一人活著,這怎麼解釋?鬼子來了,他原先的主子跑了,他混不下去,才又跑來喊冤,這不是沒有可能啊!江山說,他不能說話,你讓他寫,把過程寫清楚。

蘇小淘被關進一間存放雜物的小房間,楊天龍和小趙弄來一張破桌子,拿來紙筆。蘇小淘不吃不喝不睡,寫了一天一夜。他識字不多,錯別字連篇,寫出的四頁紙上,翻來覆去說他被抓後一直寧死不屈,他不是叛徒,希望組織不要冤枉他,他的舌頭都被敵人割去了,顯然敵人不想讓他開口說話,報紙上以他的名義登出的脫黨悔過書,並不是他所寫,敵人當時還給他封了個科長的官銜。敵人為什麼這樣做?一定是為了掩蓋真相——他們一夜之間抓了十幾個人,把地下組織一網打盡,被抓的人裏麵,肯定有人叛變。

至於是誰,他又說不清楚。

汪默涵氣得一把扯破了那幾頁紙。

看到汪默涵痛苦不堪的樣子,李蘭貞有些後悔——如果她不把蘇小淘領來,也許他就轉到別處去了,或許他一輩子也找不到汪然。她這才聽說,汪默涵曾經有過短暫的婚姻,他新婚的妻子被她父親所殺,給他造成了致命的痛苦。汪默涵此前從未對她吐露過這些,她對他曾經的感情生活一無所知。

如果這個蘇小淘不出現,汪默涵也許會慢慢淡忘那慘痛的一幕。偏偏這個人又跑來,揭開了他心頭那塊巨大的傷疤。李蘭貞心疼汪默涵,跑去安慰他,說道,她總感覺,蘇小淘不像叛徒,正像江司令說的,如果真是叛徒,他是不敢跑來的,既然他不是叛徒,那麼,真正的叛徒早晚會出現,耐心等待就是了。汪默涵聽不進去,向她發火,把她轟走了。

江司令見一時半會兒搞不清楚他的來曆,又無人證明他的說辭,建議先安排他到新成立的臨山縣抗日民主政府機關做點具體事務,等以後搞清楚了再做結論。

楊天龍和小趙送蘇小淘去臨山縣城,他似乎很不樂意走,嗚裏哇啦申辯著什麼。過了沒幾天,臨山縣負責人打來電話,向汪默涵報告說,蘇小淘在一天夜裏逃跑了,去向不明。

氣得汪默涵跳腳怒罵道:“我操他親娘……”他以前從來不說粗話的。他真後悔沒有槍斃那個王八蛋。

3

又過去了一年半。

台兒莊戰役和武漢會戰之後,長江以北的華東、華中大片地區,基本上沒有了國軍主力。大陽山區除了幾個縣城、重要市鎮被日軍、皇協軍和國民黨頑軍盤踞,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地盤成為共產黨八路軍的天下。

這一年多來,大陽山抗日挺進縱隊進行了大大小小上百次的戰鬥,殲滅日偽軍數千人。最有名的戰鬥是“黃家嶺伏擊戰”,羅金堂率三大隊在一、二大隊的支援下,利用有利地形,與日軍一個外出掃蕩搶糧的加強中隊激戰一天,幹淨利落地擊斃了二百〇一個清一色的鬼子,沒讓一個鬼子漏網,沒讓一個鬼子活著。此仗受到八路軍總部的通報表彰,重慶國防部也發來了慰問電。此戰讓大陽山縱隊和羅金堂本人一戰成名。

這年夏天,省委決定,撤銷大陽山特委,成立大陽山軍政委員會,主席由康挺擔任。同時撤銷大陽山抗日挺進縱隊的番號,成立大陽山軍分區,江山任司令員,康挺兼任政委,參謀長陳知春升任副司令,汪默涵任副政委。此時,軍分區主力部隊已經發展壯大到八千餘人,下轄六個團,在大陽山區及其周邊五六個縣建立了抗日民主政權,成為鞏固的根據地。

這似乎是根據地最好的時期,但對於冷長水來說,卻是他參加革命以來最鬱悶的一個時期。

七月七日是“七七事變”兩周年,那段時間他在四大隊蹲點,他盤算著要打一個漂亮仗“獻禮”,同時也想證明,他是能打仗的。他的上麵有說一不二的江山,下麵有號稱最會打仗的羅金堂,光環都罩在了他們頭上,他這個副司令總是不顯山不露水,他不甘心。

幾經合計,他盯上了六十裏外的郭莊炮樓,那炮樓裏住有一個小隊的鬼子,是插進根據地前沿的一個釘子,江山早就想拔掉它,指示羅金堂拿下它,羅金堂以“不打無把握之仗”為由,遲遲按兵不動。冷長水對四大隊隊長吳其昌說:“他不幹,咱幹。出了事情我兜著,成功了算大夥的。”吳其昌早就對牛皮哄哄的羅金堂不服氣,二人一拍即合,他們沒有請示,在一個雨夜率五百多人長途奔襲郭莊炮樓,半夜開打,激戰到天明,不但沒拿下炮樓,反而犧牲四十多人,傷三十多人,隻得倉促撤回。給縱隊上報傷亡數字時,冷長水隻讓報犧牲九人,傷十六人。事情敗露後,他受到黨內嚴重警告處分,緊接著成立軍分區,原本由他擔任的副司令一職,打了水漂。他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在隊伍裏算是有文化的人,江山提議,他改做政治工作,此時政治部主任杜宗磊調到邊區擔任區委書記,他原以為讓他改任政治部主任,哪想到隻讓他代理,視表現再給他落實具體的職務。他堂堂一個副司令,轉眼之間變成了政治部代主任,別人看他的眼神都變味了,仿佛他成了棄兒。要說打敗仗,誰沒打過?江山打的敗仗數都數不過來,為什麼組織上單單跟他過不去?當然,他自認為是個堅定的革命者,他不想消沉,他渴望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正當他鬱悶至極的時候,軍分區抗敵劇社出了點事。

兩位從龍城來參加革命的青年學生私下談戀愛,被發現後受到批評,二人一氣之下開了小差,跑回了龍城家中。事情本來不大,部隊開小差的情況常有,革命本來屬於自覺自願,不能強求,走就走吧,意誌不堅定的人滾蛋,革命隊伍才更純潔。

事情報到冷長水那裏,他硬著頭皮去找副政委汪默涵彙報。現在這個讓他一貫瞧不起的人竟然成了他的上級,他一時還不習慣。汪默涵淡淡地說,人都已經跑了,讓劇社領導寫個檢討就是了。

他認為事情不會那麼簡單,抗敵劇社成立時間不長,人員成分複雜,問題成堆,他懷疑背後有階級敵人煽動,應予深挖,不能放過一點嫌疑。於是,他帶上兩個人,去了劇社。

劇社的政治教導員劉滄海不承認背後有什麼階級敵人指使,認為變節者、逃跑者隻是個人思想覺悟和政治品質有問題,劇社隻是在人員的管理教育上有漏洞。言談之中對冷代主任不尊重,甚至還頂撞了他幾句。

劇社的人裏麵,他最反感的就是這個劉滄海,此人是從北平來的大學生,自認為比別人多讀幾年書,一貫高談闊論,目中無人,作風散漫。回頭他讓保衛科派人私下調查劉滄海,發現他時常散布錯誤消極言論,瞧不起工農幹部,認為抗戰應主要靠蔣介石和國民黨正規軍,八路軍這點力量根本不行。

冷長水決定拿劉滄海開刀祭旗,重新樹立自己的威望。當天晚上,他來到軍政委員會主席兼軍分區政委康挺的住處,向他彙報有關情況。康挺初來乍到,情況不熟,很希望有人來找他彙報工作。冷長水一開始拿不準康挺的態度,擔心他不支持自己,沒想到康挺非常感興趣,反複問劇社的情況,最後拉開抽屜,拿出兩本延安出版的《解放》雜誌,說:“長水同誌,你仔細看一下康生同誌的文章就明白了。”

中央社會部部長康生的文章題目為《鏟除日寇偵探民族公敵托洛茨基匪徒》,裏麵講到托洛茨基派原是蘇共以托洛茨基為首的一個派別,他們妄圖分裂蘇共。幾年前,斯大林曾領導開展了大規模的“肅托”鬥爭,極大地純潔了蘇聯共產黨,現在中國國內、中國共產黨黨內,也有一大批“托派”,他們秘密接受日寇津貼,其實質就是漢奸、特務、人民公敵,必欲除之而後快。

文章很長,冷長水花半夜時間通讀了兩遍,愈發感到,劉滄海是不是“托派”?康挺讓他認真讀這篇文章,用意不就是要他揪出大陽山的“托匪”嗎?他興奮得一夜沒睡,第二天就帶上保衛科的人到了劇社,二話不說把劉滄海抓了起來,關到遠離司令部的一個僻靜的小院裏。冷長水親自審訊,一開始劉滄海百般抵賴,死活不說,而且還張口罵人,後來迫不得已給他用刑,吊到屋梁上,他認了,承認自己是“托匪”。

康挺對這個結果十分滿意。當年在鄂豫皖蘇區,他就參與過“肅反”,有豐富的內部鋤奸經驗,他要冷長水一不做,二不休,一查到底,挖出更多的“托匪”,以便徹底地純潔大陽山的革命隊伍。有了這個尚方寶劍,冷長水工作幹勁高漲,接連三天加大力度審訊劉滄海,灌辣椒水、搖電話機過電等手段都使上了,劉滄海接連供出十多個人,這些人有劇社的,有主力部隊的,也有和他來往密切的地方幹部。

第四天夜裏,劉滄海一口氣沒上來,死了。冷長水最希望他咬出一個人來,但他至死都沒供出那人,不論審訊者怎麼提醒,怎麼開導,他就是不提那人的名字。

那個人就是劇社的台柱子安若。安若是龍城的女學生,其父是龍城有名的富商,她能歌善舞,相貌出眾,暗地裏打他主意的人很多。冷長水最早曾經設想,把她介紹給江山。江山是一號人物,前妻被敵人殺害後,一直單身,現在根據地壯大了,不那麼東奔西跑了,為了革命事業,需要有個人照顧他的生活,加之江母整天嚷嚷給兒子找媳婦,影響很不好,早點解決江山個人問題,也是作為副手的冷長水的責任。但是江山一口給否決了,他說:“革命不成功,我不成家。”

既然江山不同意,那麼,他就可以放心地追求安若了。他是副司令,在根據地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呼風喚雨的人物,而且長相不賴,能文能武,他以為隻要自己提出來,安若一定會痛快地答應。春天裏,他把想法流露給劇社政治教導員劉滄海,讓劉滄海給安若捎去一封他的親筆信,萬萬沒想到,第二天安若把信給退了回來,明確提出,自己年齡還小,暫時不想談戀愛。

他追求安若失敗的消息不脛而走,這讓他臉上很是無光,好長一段時間沒再去劇社看節目。更令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居然劉滄海和安若好上了!據說早就好上了!

現在劉滄海已死,他沒有了對手。他希望把安若牽扯進來,他不相信她是什麼“托匪”——她家裏不缺錢,她不可能秘密接受日寇的津貼,但既然把她扯進來,他就有了拯救她的機會,一旦把她救出苦海,還她清白,那麼她成為他的人,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劉滄海咬出十幾個人,唯獨沒咬她,那小子還算有情義。不過,他並不擔心,因為有後頭這十幾個嫌疑人,總有把她扯出來的線索。

冷長水把十幾個人的名單拿給康挺。康挺相信了,這裏確實有大批暗藏的“托匪”,這還得了啊!他當即決定,務必一查到底,不放過任何一個鑽進革命隊伍裏的壞人。“由你具體負責此項工作,有情況直接向我報告。”他對冷長水說。

4

“肅托”事件越搞越大,使一些人對“托派”產生了神秘感和恐懼感,一時風聲鶴唳。汪默涵找江山反映,江山坐不住了,把冷長水叫來,讓他趕緊停下來。冷長水說,停下來可以,得報告康主席,因為是他親自抓的。

江山去見康挺,康挺摘下眼鏡,把玩了幾下,又戴上,口氣頗為嚴肅地說:“江山同誌,我告訴你,‘肅托’是中央的指示,康生同誌堅決支持。”

“報告省委了嗎?”

“那當然。”

既然是中央的指示,省委也清楚,江山還能說什麼?他隻得默默地退了出來。

和冷長水的想法差不多,康挺也想借“肅托”立威。他是南方人,參加過長征,是個老資格,不久前才從延安單槍匹馬趕來任職,他感到自己在大陽山沒有根基,手下連一個嫡係都沒有,盡管他來之後,江山很尊重他,笑嗬嗬地表態說:“我多年來孤軍奮戰,早就盼著黨派人來領導我們。康挺同誌來了,我很高興,絕對言聽計從,配合工作,當好助手。”

事實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最典型的就是在任用幹部上,他一個人說了算,比如三團團長的人選,他提議讓羅金堂來幹,康挺經過多方了解,得知羅金堂草莽習氣嚴重,經常打罵部下,甚至還有調戲婦女的惡劣行徑,建議先讓他當副團長。羅金堂聽說讓他當副團長,堅決不幹,口出狂言說寧為雞口,不為牛後,他寧可當營長當連長,也不當這個有名無實的副團長。冷長水把羅金堂的這些話彙報給康挺,康挺臉都氣歪了,說:“這哪是共產黨的幹部?太不像話,就憑這個,也不能讓他當這個團長。”他提出,讓羅金堂離開主力部隊,發配到地方上安排一個職務。江山卻堅決不幹,說:“這麼多年,我打仗主要就靠羅金堂,你攆他走,可惜了一個人才,軍分區以後指望誰打仗?”

康挺不相信軍分區離了他就玩不轉,能打仗的人才還不有的是?但最後還是江山拍板,硬生生讓那個羅金堂當了三團團長。更難堪的是,軍分區黨委班子成員,沒一人支持他。為這事康挺十分窩火,他認為江山、汪默涵這些本地人不講原則,嘴上一套,心裏一套,根本沒把他這個大陽山新任一把手放眼裏,決計找個時機大力整頓一下。

眼下“肅托”,就是最好的時機。抓了十幾個人之後,康挺發現,江山、汪默涵這些本地幹部,明顯地敬重甚至敬畏他了,他要的就是這麼個效果。

冷長水按照康挺的指示,對那十幾個嫌疑犯加緊審訊,他們扛不住肉刑,紛紛招供自己是“托匪”,而且又咬出一批人。

終於,冷長水拿到了一個結果——劇社的一個嫌疑人供出了安若。

安若被客客氣氣請來了,這個女人真是美麗,她一來到這個彌漫著血腥氣息的院子,仿佛帶來一股春風,立即讓人感到神清氣爽。冷長水親自和她談話,明確告訴她,劉滄海是“托匪”,是暗藏的漢奸、日偽特務,他自己都承認了,並且拿出他按了手印的供狀給她看。她冷冷地看著,一言不發。冷長水提出,希望她和階級敵人劉滄海劃清界限。她還是一言不發。冷長水說:“有人咬出了你,小安,你很危險。但是我願意挽救你,因為我是——愛你的。”

聽到隔壁傳來的慘叫聲,安若的小臉一陣白一陣紅,卻仍是久久不語。冷長水不好色,他隻想找一個誌同道合的革命伴侶,以前忙於戰鬥,他沒有時間談戀愛,這個女人是他的“初戀”,他很在乎她。現在她深陷命運的泥潭,性命危在旦夕,隻要她點點頭,他可以把對她不利的那張供狀撕毀,她就能一根汗毛都不少地走出這個院子,恢複正常的生活。

她還是久久不語。

冷長水隻能告訴她,劉滄海已經畏罪自殺,以便讓她死了這條心。

聽到這個消息,她失神地捂住突然張大的嘴巴,眼睛裏射出冰冷似鐵的寒光。過了許久、許久,她微微招手示意冷長水靠近她,再靠近她……他仿佛被她施了魔法似的,一步步、一點點靠近她……她踮起腳尖,身體前傾,小巧的嘴巴伸向他耳邊,溫熱馨香的氣息令他如人夢幻天堂,隻聽她小聲說:“姓冷的,你才是‘托匪’,我操你媽……”

冷長水隻是微微一愣,似乎還沉浸在如夢似幻的美妙感覺中,對她的咒罵並沒太在意。突然,她伸嘴巴一口咬住了他的左耳!刺痛之下,他一躲閃,小半個耳朵被她咬下來,他一聲慘叫……

她“噗”的一聲吐出一攤連肉帶血的東西,哈哈大笑,那樣子像一個可怖的女魔鬼。冷長水捂住受傷的耳朵,連連呻吟,腥膩膩、黏糊糊的液體流進他脖頸。他知道,這女人做不成他的革命伴侶了,於是,他高喊道:“瘋啦!這女人瘋啦!快來人哪……”

兩個保衛人員衝進來,摁住了她。

安若死了之後,兩隻美麗的大眼睛一直大睜著,長長的睫毛下,透出幽幽的冷光。冷長水踱過來看了看她的屍體,頗有些難過地說:“小安,你可不要怪我啊,我給過你機會的,是你沒抓住……”他伸出手,顫抖著手指,幫她合上了眼皮。

安若死了,冷長水的“初戀”宣告終結。現在他不再考慮個人問題,他騎虎難下,已經沒了退路,隻能把“肅托”進行到底。

被抓進來的二十多個嫌疑人,都咬出了別人,唯有安若至死沒有供出一個人。冷長水原打算從她嘴裏挖出另一個人物——這個人物更關鍵,更重要。

這個人就是李蘭貞。

在冷長水眼裏,最有可能是“托匪”的,非李蘭貞莫屬。這個女人來路不明,家庭背景極其複雜,其父對共產黨犯下過滔天罪行,如今是大漢奸,這樣的人怎麼能讓人放心?抓住她,就會扯出一串——第一個倒黴的,毫無疑問是汪默涵,他一手把李蘭貞帶出來,雖為我黨高級幹部,但形跡可疑,尤其是他處處與冷長水過不去,把他弄進來,他就是有八張嘴也說不清。除汪默涵之外,羅金堂最讓冷長水反感,這個光頭屠夫仗著打過幾個勝仗,從不把他這個副司令放眼裏,真後悔那年在大槐樹沒有劁掉他的命根子。因為前年羅金堂私自放走申之劍,李蘭貞對他頗有好感,自從擔任司令部駐地播音員之後,她三天兩頭在大喇叭裏謳歌誇讚羅金堂和他的三大隊,冷長水一聽到這個就皺眉頭……

說起來,冷長水對江山也是一肚子意見,他從參加革命起就亦步亦趨地跟著江山,二人按說關係最親近,卻不知怎麼搞的,江山後來胳膊肘往外拐,一味重用羅金堂,聽不進他的意見。如果借機扳倒江山,他取而代之,那便是最好的結局……

想到這些,冷長水受傷的耳朵不那麼疼了。

李蘭貞和安若當年是一個學校的校友,同級不同班,因為這層關係,二人平素交往不少,安若如果把李蘭貞咬出來,那是順理成章,別人不信也得信。然而,他的計劃落空了。不過,他倒不擔心,正像他不擔心劉滄海死前沒有咬出安若一樣——李蘭貞落網,是遲早的事。

5

半年多前,羅金堂的部隊打下呼家店炮樓,繳獲一套播音設備,有送話器、擴音機、幾個大喇叭、一箱電池,還有一盤電線。這堆東西送到司令部後,汪默涵建議成立一個廣播室,江山同意。

廣播室設在離司令部駐地不遠的一個農家小院,李蘭貞當仁不讓成為唯一的一名播音員。半年多來,每天早晨、中午和傍晚,她柔美的聲音通過喇叭傳向司令部所在的劉莊和周邊的幾個村鎮,廣大官兵和人民群眾得以收聽到來自延安及全國、乃至全世界的消息。人們熟悉了李蘭貞的聲音,她和安若一樣,是根據地的大明星。

“肅托”運動開始後,李蘭貞一開始沒當回事,她不關心這個,她隻想做一個好播音員,把延安毛主席和黨中央的聲音,通過她的嘴巴傳達給部隊官兵和駐地群眾。

但是,“肅托”運動像瘟疫一樣蔓延,越搞越嚇人,她認識的不少人都進去了,而且有些人再也沒出來,死在了裏麵。她這才感到了恐懼。

安若被抓,她預感到很快就會輪到自己。他們這些從城裏來的洋學生最容易招致懷疑。政治部代主任冷長水偶爾遇見她,那眼神分明不對,就像一隻狼盯著獵物一樣,令她心裏發慌發毛。她告誡自己,如果不幸給帶進“肅托”行動隊的院子,不論受多大的刑,吃多大的苦,都不能亂咬人,尤其是死也不能咬汪默涵。她清楚,冷長水和新來的政委康挺都對汪默涵看不上眼,他們盯上她,主要還是想整治汪默涵。

突然有一天傳來消息,安若畏罪自殺了。李蘭貞嚇得一陣哆嗦,哭了起來。

她想到了逃跑。

根據地通向外麵的道路都設有關卡,她可以搞到路條,她還是“名人”,很多戰士認識她,找個機會跑出去,並不是太難的事。先回龍城觀察一陣,等這邊不搞“肅托”了,再返回來——她做了這樣的打算,並且暗暗進行準備。

安若的死,在根據地震動很大。羅金堂氣衝衝找到江山和汪默涵,說:“再這樣胡搞下去,部隊不攻自垮,敵人做不到的事,姓康的、姓冷的,替他們做到了。”他請江山趕緊出麵製止。江山麵色灰暗,垂頭喪氣道:“康挺同誌說,搞‘肅托’,是中央的指示,康生同誌親自抓的;省委也清楚這事。既如此,誰又能製止得了呢?”

羅金堂左右看看,壓低聲音,神秘地說:“這樣行不行?如果他們再不收手……我打他們黑槍。”

江山勃然變色,死盯著羅金堂,直盯得羅金堂後背發涼。江山指著他鼻子,痛斥道:“康挺同誌是中央派來的,是我們根據地的最高領導人,你敢背後動他一根指頭,老子……老子槍斃你!”

羅金堂咬牙點點頭:“算我是放臭屁,我收回剛才的話,保證以後決不再動這種念頭。”

江山收回目光,背著手踱步、思索……

羅金堂悲憤不已,又道:“現在我就盼著鬼子來掃蕩,大家都把心思用到打仗上去。他娘的,鬼子也了,都三個月沒出動了。”

一直未發一言的汪默涵這時開口道:“他們不收手,眼下我們隻能耐心等,等機會出現,逼他們收手。”

越來越多的嫌疑者被抓進來。讓冷長水感到奇怪的是,那些和李蘭貞熟悉、認識的人,竟然沒一個人招供她。那些人像是商量好似的,任怎麼提醒、誘導,甚至加重肉刑,他們就是閉口不提李蘭貞。

進來的人,一旦給他用刑,創痛之下,他亂咬的目標,主要是那些平素有仇隙、意見不合、看不慣的人。沒人亂咬李蘭貞,說明她人緣相當不錯。

如此一來,卻讓冷長水焦慮異常。他對一般化的目標已經不感興趣,整死的人越多,他越是恐慌,他最想搞掉的人,無非就是劉滄海、羅金堂、汪默涵,可是後兩人至今穩穩當當的,隻因無人把他們卷進來。要想卷進他們來,李蘭貞當然是最好的突破口。

敵工科的人已經掌握了一部分她父親的資料。冷長水決定不再等,主動出擊,在沒有別人口供的情況下,秘密抓捕李蘭貞。

穩妥起見,他先去見了康挺,希望取得他的鼎力支持。聽說抓李蘭貞是為了整汪默涵和羅金堂,康挺流露出興奮的神色,汪、羅二人一文一武,堪稱江山的左膀右臂,砍掉他的左膀右臂,江山自會變得服服帖帖。

但是在是否立即動手的問題上,康挺猶豫不決——牽涉到要動汪、羅二人,畢竟事情重大,他得與江山打個招呼。

冷長水有點急眼,道:“康主席,你給他打招呼,他肯定會反對,而且還會打草驚蛇。”

康挺說:“長水同誌,你不用擔心,我想好了,等你拿到對那二人不利的口供,我再跟江山同誌打招呼,到那時他想阻止,怕也晚了!”

冷長水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說:“那我抓緊從李蘭貞身上拿東西。”

康挺擺擺手說:“讓我再想想。”

以前在司令部的院子裏,康挺見過李蘭貞兩三次,沒怎麼說過話。印象中是個異常俊美的女孩,如果說安若是朵玫瑰花,那麼李蘭貞便是一株蘭花或者百合,她們不是一種風格,但都能讓人過目難忘。想到進去之後肯定會遭受皮肉之苦,甚至丟掉性命,他頗有些於心不忍——畢竟那是條活色生香的生命呀……

冷長水現在就怕康挺變卦,如果不借機搞掉汪默涵和羅金堂,威脅到江山,那麼他搞“肅托”,又有何意義?還不如不搞!最起碼通過“肅托”運動,他好借機去掉那個“代”字,成為名正言順的政治部主任,如果能取代汪默涵,那就更好。

康挺摘下眼鏡,拿在手裏,戴上又摘下,反複幾次,才道:“長水同誌,請你安排一下,最近兩天,我找那個李蘭貞先談一次,摸摸情況,好不好?”

冷長水大感意外。他的第一反應是,康挺喜歡李蘭貞。他的第二反應是,李蘭貞絕對不會喜歡他,那丫頭眼裏隻有汪默涵,司令部裏傻子都能看出來,康挺初來乍到,不了解這些。但不管怎麼說,他願意見李蘭貞,冷長水是十分樂意看到的,一旦李蘭貞給他難堪,那麼他肯定會惱羞成怒,從而更加堅定地支持“肅托”……

於是,冷長水擊掌道:“康主席,你能親自找小李談,那真是再好不過。經你啟發,她若好好配合,我們不但不會處罰她,還可以給她記功。你看,什麼時間叫她過來?”

康挺想了想,道:“來我這兒不好,太顯眼,還是我去她工作的地方看看吧。”

6

李蘭貞接到通知,說是有大首長最近要親自找她談話,她哪兒也不許去,隨時在廣播室待命。

她預感到,自己該“進去”了。

她本已提前做好了逃跑的準備,最後時刻又放棄了,因為她擔心自己一走了之,會連累汪默涵,他們更有理由整治他;她還擔心,自己走後,還有回來的機會嗎?如果不能回來,她苟且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做好了“進去”的準備,天氣熱,洗澡方便,她打來水,仔仔細細洗了個澡,從裏到外換上一身幹淨軍服,坐在廣播室裏惴惴不安地等待那個黑色時刻的來臨。

這天下午,門外傳來一陣響動,她一驚,急忙站起來,拉開門。院子裏,冷長水陪同康挺過來了,她立正站好,舉起手衝著康挺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柔聲道:“首長好!”

康挺抬一下手,算是還禮,還對她友好地笑了笑。

冷長水嚴肅地說:“小李呀,康主席專程過來看你,了解有關情況,你有什麼就說什麼,不要有任何的隱瞞,配合好首長。你聽明白了嗎?”

她點點頭。

康挺背著手,前頭進了屋子,這屋子不大,裏外共兩間,但收拾得幹淨整潔,刷了白石灰的牆上,並排掛著毛主席和朱德總司令的畫像,屋頂上糊著舊報紙,靠西牆擺著一張舊桌子,上麵擺放著播音設備,一個精致的黑色話筒就連康挺都沒見過,他抬眼睃了一圈,伸手彈彈話筒說:“延安都沒有這麼好的播音設備,小李呀,你在這工作,還滿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