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她點點頭,表示很滿意。

這時候,已經不見了冷長水,不清楚他是啥時候出去的。

冷長水根本沒有進屋,他隻是在門口站了站,便輕輕地帶上門,出了院子。他壓低聲音,對站在院門口的康挺的兩個警衛員說:“你們兩個就待在這兒,哪兒也不要去,不管誰來——就是江司令來,都不能讓進去。明白嗎?”

兩個小夥子立正答道:“明白!”

冷長水朝政治部所在的院子走去。

屋子裏一共有兩隻凳子,康挺坐在其中一隻上,抬手示意李蘭貞坐下。李蘭貞規規矩矩地坐下了。二人麵對麵,她略顯緊張,一副微微吃驚的樣子。他叫她放鬆,開了個玩笑說:“小李你怕啥?我又不是老虎。”

她笑了笑,看上去輕鬆了些,不那麼拘謹了。她身上散發出一縷淡淡的幽香,那縷幽香連綿不絕地鑽入康挺的鼻孔,進入他的大腦深處。原本他過來的目的,是想跟她好好談談,開導一下她——她自身是有重大疑點的,他隨身攜帶的小皮包裏,就有一張龍城發行的舊報紙,上麵登載有她父親擔任偽警察局長的報道,憑這張報紙,就可以把她抓起來。但是,抱著治病救人的目的,他想給她個機會,希望她放下包袱,把她身邊幾個重要“托匪”嫌疑人的錯誤言行,給組織上交代一下,這樣她既沒有吃苦頭,又使組織上達到了挖出重要“托匪”的目的,兩全其美呀!

但是,康挺一時忘記了他過來的目的。她坐在他對麵,汪著兩隻大眼睛,吐氣如蘭,幽香撲鼻,他感到這個女娃,比安若還要美麗。這年他三十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他在湖北老家,結過一次婚,七年前紅四方麵軍戰略轉移離開大別山後,他與妻子失去了聯係,妻子至今生死未卜。現在,獨自麵對一個看上去孤苦無助而又那麼俊美的女娃,他腦子有點亂,心裏也亂,身體也亂,手也亂,總之,全亂了。他的目光透過鏡片,一定像是在噴火,把人家女娃嚇著了。

她恍惚看到,他褲襠那地方鼓了起來,越鼓越高,越鼓越高。他好像囁嚅道:“脫,你脫……”邊說邊伸手指向她上身。

她被他的威勢嚇倒,腦子一片空白,手哆嗦著,竟然解開了軍上衣的衣扣,裏麵是一件側麵帶紐襻的緊身小胸衣,他說:“脫,脫……”她聽話地解開胸衣,突然鑽出兩隻白鴿般的乳房,像一道強光,晃得他搖晃一下。他站起來,手又指向她的褲子,繼續道:“脫,脫……”

她倒退著,頭腦也是亂的。她倒退到桌子跟前,正猶豫是不是要解開腰帶,手碰到了話筒的開關。這時刻,她一下子變得清醒了,她不脫了,她悄悄扳開了擴音機的開關,在他即將撲上來時,她回頭對著話筒大喊:“同誌們快來呀,康主席耍流氓了,同誌們快來呀,康主席耍流氓……”

她因驚恐而變了調的聲音,通過掛在各處的大喇叭,瞬間傳遍了司令部所在地及周邊的幾個村鎮,估計有上萬人聽到了她的叫喊。

極度的驚愕之後,康挺撲上來,關上了話筒開關。她穿好衣服,哭著跑到了院子裏。門口的兩個警衛員因為有冷長水的話在前,沒敢進來。康挺惱羞成怒,從屋子裏躥出來,拔出手槍,對準背對著她哭泣的李蘭貞——即將摟火的那一瞬間,他想到這樣做真成了殺人滅口,會更加地說不清,於是收起槍,大步往外走。

但是他已經走不脫了,羅金堂最先衝到小院門口,揮起雙拳把兩個警衛員打倒在地,進入院子,不由分說,把康挺捆了個結結實實。

江山和汪默涵很快趕到了。江山命令羅金堂給康挺鬆綁,然後命令他守住小院門口,任何人不得進來。康挺知道這時候自己怎麼辯解,別人都不會相信,幹脆眼睛望天,一聲不吭。江山望著李蘭貞,希望她說出實情。李蘭貞已經平靜下來,她理理有些淩亂的短發,歎息一聲,猶豫片刻,終於道:“……康主席……讓我脫衣……但他確實沒有碰我一指頭……”

她邊說邊瞄一眼汪默涵,那意思分明是——我的身子是幹淨的。汪默涵麵無表情,並未看她。

江山望向康挺。康挺微微點一下頭,小聲道:“她說的實情。”

江山說:“康挺同誌,我想問個問題。”

“江山同誌,請講。”

“你們抓了那麼多所謂的‘托匪’,就沒有被冤枉的嗎?”

康挺點一下頭:“會有。但是話說回來,哪個廟裏,沒有屈死的鬼魂?”

“我還想問:她——李蘭貞同誌,會是‘托匪’嗎?”江山提著李蘭貞。

“不是。”

“他——汪默涵同誌,會是‘托匪’嗎?”江山指著汪默涵。

“不是。”

“我——江山,會是‘托匪’嗎?”江山指著自己鼻子。

“當然不是。”康挺臉漲得通紅,比剛才還紅。

“那麼,還有必要再‘肅托’嗎?”

“那好吧,我向省委報告,大陽山區停止‘肅托’。”康挺背起手,沒事一樣,走了。

汪默涵關切地看一眼李蘭貞,讓她心頭為之一熱。隻聽汪默涵感慨道:“機會就這樣等到啦……要不是李蘭貞,真不知他們折騰到啥時候呢。”

江山哈哈一笑,說:“李蘭貞,又一次立功!”

她羞澀地頭一低,說:“江司令,到了廣播時間,我去忙啦。”她進了屋子,不一會兒,各個大喇叭裏又傳出她柔美的聲音……

當冷長水接到停止“肅托”的命令,他知道自己完了,一聲長歎,他怪康挺,道:“黨的事業,全毀在他的褲襠上!”

省委和八路軍主力部隊派幹部過來調查大陽山“肅托”事件,很快查明,這是康挺假冒中共中央名義發動的一次錯誤運動,具體執行者冷長水為達到奪權的目的,借刀殺人,手段殘忍。運動共造成二十六人死亡,三十多人受傷致殘。

康挺奉調回延安,接受組織上的處理。臨走前他痛悔不已地說:“我這個人原則性強,從來沒想過會犯這種男女作風錯誤,但是見了她,就忍不住。這個女娃有魅力,有魔力,能勾人的魂。”

康挺自知罪孽深重,回延安途中尋機投井自盡,幸被救活。回到延安後,他受到嚴厲處罰,再以後,他隱姓埋名,不知所終。

上級來人調查了解,發現死去的二十多人確實有口供,均承認自己是“托匪”和日偽特務,當時的結論是,這裏麵肯定大部分是冤死的,但也不能否認就沒有一個壞人。由於情況複雜,加之鬼子馬上要來掃蕩,來不及做更細致的甄別,隻是把關押的四十多人趕緊放掉。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大陽山“肅托”事件才被明確是一起重大的曆史冤案,予以徹底平反。

關於冷長水,新近成立的軍區決定,撤銷他軍分區政治部代主任的職務,按副團級另行安排工作,但是幾個團都不願要他,地方黨委也不接收他,最後還是經江山做工作,羅金堂才收留了他,他到三團當了副團長。

江山因為在這次事件中態度軟弱,製止不力,受到省委和軍區通報批評,為此他做了深刻的檢查。

7

兩年之後,餘乃謙已經是一肩挑三擔——龍城警察局長、皇協軍第八師師長、龍城副市長。他成為當地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之一,逐步接近人生的巔峰。他深深感到,自己當初留下來,跟著日本人幹,這條路算是走對了。

如果跑去重慶,又會怎麼樣呢?就連他的老對手梁守盤,日本人來之前堂堂的副市長兼龍城憲兵司令,聽說如今在重慶,不過是一個有職無權的少將高參。他若去重慶,恐怕連個熱飯碗都端不上。

他的領路人馬國良,現在是龍城市長,他的頂頭上司。馬市長私下曾允諾過,適當時機把市長一職讓給他做。他嘴上謝絕,心裏卻是美滋滋的、麻癢癢的,盼著馬國良早一點兌現。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軍偷襲珍珠港,和美軍甫一交手,即大獲全勝,駐龍城日軍司令部當天晚上張燈結彩,擺酒慶賀。餘乃謙作為上賓,和日軍駐龍城司令官山田雄文,以及馬國良等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別人都高興得忘乎所以,又叫又唱,餘乃謙心裏直打鼓——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日本人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惹美國人,這叫什麼?這叫貪心不足蛇吞象!這麼大一個中國,還不夠你們吃嗎?你們能有多大胃口?中國有句老話,叫作知足常樂,你們怎麼就不好好掂量一下呢?盧溝橋事變以來,都四年多了,你們連半個中國都拿不下,雙方進入相持階段,耗下去,隻能對共產黨有利,偏偏這時候再去招惹美國,這他媽明擺著是瘋了呀……

那一晚他臉上掛著笑,但是心情不佳。他預感到,日本人要走下坡路了,所以他決計,官就當這麼大,那個市長,不能接手——因為他不想在日本人手下做得太高,那樣太顯眼,萬一將來有變,槍打出頭鳥,就缺少了回旋餘地……

珍珠港之戰第二天,日軍攻打香港。駐香港的英軍根本不禁打,半個多月後,港督楊慕琦到半島酒店會見日軍代表簽署投降書,香港正式成為日本囊中之物。

消息傳來,餘乃謙歎道:“唉,剛惹了美國,又去惹英國,瘋狗才這麼幹!雖然打了勝仗,但這都是暫時的。”他開始有點惶惶不安起來。

餘家未來的生活,隨著香港易手,也發生了重大改變。

餘乃謙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操心遠方的事,夫人韓素君不同,她隻關心眼前的事,確切地說,她關心牌局和飯局。

自打老餘深得日本人信任、地位穩固之後,約她打牌吃飯的人,需要提前半個月預約,而且還不一定約得上。

素君喜歡打牌,說到底,除了娛樂,主要還是為了贏錢。老餘整天忙於公務,不喜歡搞錢,雖說當著個不小的官,單憑每月那點薪水,也就勉強能養家糊口而已,況且還有兒子兒媳在海外,每月都要彙一筆可觀的錢,她不搞錢,怎麼活?

她想得更遠——將來天下有變,家中有難,最有用、最靠得住的還是金錢,多攢點,總沒有錯,說不定什麼時候它就能救命。老餘和老太太站著說話不腰疼,對她搞錢頗有微詞,怪她手長,他們就不想想,她搞錢,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嗎?

約她打牌吃飯的除了一幫老朋友,主要有兩類人,一是警察局、皇協軍、市政府裏麵的中層官員的老婆,這些人巴結她,為了給自己男人升官鋪路;二是犯了案的有錢人家,想通過她從局子裏麵“撈人”。辦小事的,牌桌上就把錢輸給她了;辦大事的,得混得有點熟了,再單獨送大錢給她。

她不收日本人在占領區強製發行的軍用票,說不定他們哪天一撤,這種紙幣一文不值,廢紙一張,她隻收大洋、金條,當然還有美元、古玩字畫。

說到辦事,她有一個原則,就是事情辦成了才收錢,辦不成,把錢給人家退回去,都不容易不是?不能為了錢落下罵名。

最近幾天,龍城商會副會長周炳軒的大老婆托了好幾個關係,約她打牌吃飯。她一猜就有要事,果然,打了兩回牌,她摸清了,原來是周炳軒唯一的兒子周玉貴跟一個什麼人搶奪一個舞女,兩人爭風吃醋,周公子動刀子把對方捅死了,這一下闖了大禍,周公子被收監。周炳軒讓大老婆出麵,想花錢把事情擺平,盡快把兒子從局子裏麵撈出來。韓素君不動聲色地說,這一命抵一命的要案,哪能輕易就能把人放出來?這麼大的事,我可辦不了。對方暗示道,就是散盡家財,也要把兒子贖出來。一來二去,話裏有話地較量一番,素君非常不情願地答應,先拿二十根金條找人試試。她優雅地嘬一口“哈德門”,吐出一個煙圈,道:“事情不成,你也別怪我;事情成了嘛,那個……再說。”對方急忙道:“事情成了,周家願再拿出三十萬大洋打點各路恩人。”

這天因為收到二十根金條,素君心情頗佳。從局子裏往外“撈人”,隻要不是抗日人士,都好辦,她辦這個輕車熟路,一點不用愁。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叫共贏,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打了一會兒牌,周炳軒的大老婆嚷嚷著請素君品嚐西關一家剛開張的日本料理。吃罷飯,她打電話叫車,準備回家,來接她的不是司機老於,而是張勇。她感到奇怪——張勇早就貴為副局長了,怎麼突然當起車夫來了?張勇笑嘻嘻道:“夫人,有喜事。”

卻又不說是什麼喜事。上了車,問他,還是不說,隻說到家就知道了。她伸出一根滑溜溜、香噴噴的手指,點了他額角一下,嗔怪道:“你個壞東西……”

張勇竟然臉紅了。素君也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連耳根都發燙……

原來是餘立文攜妻兒突然從香港回到了龍城。中午到的龍城火車站,下了車,立文把電話打到了家,管家老常趕緊派司機老於去接站,素君卻又打來電話要車,老常隻好給張勇打個電話,請張勇幫忙去接一下夫人。

到了家,推開院子的門,素君看到一個三歲多的小男孩在院子裏玩耍,見了她一點都不怕,樂顛顛迎上來,脆生生地叫道:“奶奶好!”天哪,這是她的親孫子呀!眉眼特別像小時候的立文——素君的眼淚快要湧出來了,她彎下腰抱起小孫子,眼裏噙著淚,“啵”的一聲親了他臉蛋一下,嘴裏喃喃道:“小果果呀,奶奶好想你們……”

這時,立文拉著媳婦的手,笑盈盈來到母親麵前,立文道:“媽媽好!”

轉眼一別,都六年了,時間過得真快,素君太想兒子啦,她放下孫子餘果,上前兩步,久久端詳著立文,看得立文不好意思,臉一紅,說:“媽,這是藍惠。”

藍惠微微一傾身子,柔聲道:“媽媽好。”她和立文一樣,口音都帶有濃濃的港味兒。

素君笑一下,點點頭,原本想上前拉住兒媳婦的手,很快又打消了念頭。

眼前的藍惠,就是先前的李雅嵐。

兩個女人互相打量著……素君這天穿著時興的黑呢鬥篷,翻領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鏈條,雙行橫牽過去扣住領口;藍惠身著電藍水漬紋緞齊膝旗袍,小圓角衣領隻有半寸高,像洋服一樣;兩片薄嘴唇塗得亮汪汪的,嬌豔欲滴。

這是她們第二次見麵。上一次,是在立文帶她出國之時,深夜,餘乃謙和韓素君匆匆忙忙去龍城火車站為二人送行。如今再次相見,她們都發現,已經彼此認不出來了。

這時,門外響起汽車喇叭聲,餘乃謙回來了。一家人到院門口迎接他,藍惠心裏撲通撲通直跳,硬著頭皮跟隨立文挪步往前……

8

六年前,為了避禍,餘立文帶李雅嵐倉促離開龍城,坐火車到青島,打算從青島坐船到香港,再伺機從香港去美國。從青島上了船,才發現李雅嵐根本坐不了船,本來她就身體虛弱,剛剛受到致命的驚嚇,加上原本就暈船,暈得十分厲害,吐了一路,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差點死去。船到香港的碼頭停靠,她是被船工背下來的,直接送進了瑪麗醫院,住了一周才敢下地。

他們在香港滯留了三個月,一想到要坐郵輪橫跨遼闊的太平洋,她就頭暈反胃,小臉蠟黃,擔心自己到不了太平洋彼岸,就得死在船上。立文疼她愛她,知道暫時去不成美國了,便把行李搬出賓館,找了一處條件尚可的小房子租住下來,從此他不再提去美國的事,在當地找了份財務方麵的差事,一邊陪她,一邊做工。

最初她一直走不出那個夢魘——因為她的叛變,造成十幾個地下黨員慘遭割顱,屍首分離,那些人都是她最好的同誌,親如手足,卻因為她的無情出賣而丟掉了性命,這個良心債她恐怕一輩子都卸不掉,會永遠像一個大磨盤一樣壓在她心上,不停地折磨她,讓她生不如死……

她常常在半夜裏醒來,身上水淋淋的,驚恐地又喊又叫。立文緊緊抱住她,小聲地安慰她,一直到天明,當太陽升起來,她才會安靜下來,重新入睡。

如果不是有立文,她早已經死了——要麼病死,要麼嚇死,要麼自盡。

似乎為了忘記過去,她給自己改了姓名——藍惠。“藍”是“嵐”字的諧音,她不再姓李,改姓藍。“惠”是感恩的意思,她從內心感激立文的照顧;同時還有另一層意思——“惠”是“悔”的諧音,她對自己當初的貪生怕死,永遠地悔恨。

後一層意思,隻有她自己清楚。

這種痛苦的狀況持續了將近一年,直到抗戰全麵爆發,國共兩黨建立統一戰線,成為“一家人”,聯手共同抗日,她的痛苦才慢慢減輕。她試探著和立文商量,是否回到內地,加入抗戰的洪流。立文想了想,問她:“如果回去,你準備跟隨哪個黨抗日?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

她啞口無言。

不久,她懷上孕,哪兒都去不成了。半年多之後,生下兒子餘果。她的心思全用到孩子身上,差不多把過去的事情忘了個一幹二淨。就這樣她過了兩年多平靜的日子,直到日軍占領香港,形勢急轉直下。

在香港的日子,立文每月所掙僅夠勉強糊口,生活用度主要靠父母接濟,他母親每隔一段時間就彙一筆款子來,保障他們在香港衣食無憂,過得像個闊佬,有一段時間,立文竟然都不想去上班,專門在家陪她。生下餘果後,為了讓母子二人生活得舒坦,他退掉了原先租住的小房子,又在軒尼詩道上新租了一棟大房子,雇了一個老家廣東的中年女保姆。餘果剛過兩歲,就送到一家貴族式的幼稚園。

可是這美好的一切,全被日本人打亂。日本人占領香港後,隨即成立軍政廳,將所有貨倉、銀行戶口及保險箱全部凍結,從龍城彙來的款項,成了日本人的囊中物。為掠奪更多的資源、財富,日本統治香港後在沒有任何儲備金的情況下,發行一種不斷貶值的“軍票”取代港幣,強購大量物資、物品運回日本。

斷絕了來自龍城的接濟,單憑立文那點薪水,給餘果買奶粉都不夠。他們隻好辭掉保姆,又搬回到小一點的房子。這時候,他們又動了去美國的心思,她已經不再恐懼暈船,隻要能離開香港,暈船算什麼?可是這時候,香港開往美國的郵輪停航,想去也已經不可能。

他們的日子越過越艱難。香港物資匱乏,民不聊生,每日隻能排隊購買少得可憐的糧食和砂糖,吃不飽隻能以木薯粉及番薯充饑,餘果出現了營養不良。有一天她上街買東西,手表被一個日本兵搶走,而且差一點遭到侮辱——那個日本兵把她拖到一個偏僻處,撕破了她的衣服,幸虧這時候日軍集合的哨子響起,那個日本兵才戀戀不舍地走掉。嚇得她半月沒敢上街。

香港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回內地。回內地可以,可她最不願意回龍城,因為那裏有她的夢魘,但是不回龍城,又能去哪裏?日本人打下南京後,她與家中失去了聯係,聽說家園被毀,父母哥嫂逃往四川了,具體地址不詳,無處投奔。立文勸慰她,說現在國共合作抗日,算是兄弟了,相逢一笑泯恩仇,過去內戰時期的陳芝麻爛穀子,那些舊賬,誰還翻呀?

其實他們並不清楚,自皖南事變之後,國共雙方的關係已經相當糟糕,勢同水火。不論你欠我的,還是我欠你的,賬總是要還的。她當然還有點擔心立文的父親眼下為日本人做事,全家背負的是漢奸的壞名聲。立文勸道,以他對父親的了解,父親“下水”屬於迫不得已,一旦有機會,他一定會“反正”。他建議先回龍城看看形勢再說,母親以前來信說過,龍城地麵很太平,那裏遠離戰場,是個過日子的好地方。他還答應她,回去不習慣,再挪地方也可以嘛。

她隻能聽立文的。他們變賣了所有的家產,買了到上海的船票。還好,航程短,這回她暈得不算厲害。到了上海,立文找到一個當年在南京上大學的校友,借了一點錢,原本想走陸路回龍城,去火車站打票時,說是徐州附近的鐵路橋被炸塌,徐州到龍城那一段一時不通火車,隻好又買船票北上,先到青島,再由青島返龍城。一路上把人折騰得快散了架。

終於平安回到龍城了。除了貞貞不在,老餘家基本算是團聚了。老太太以前沒見過孫媳婦,隻聽乃謙說過,立文到國外工作,娶了媳婦,現在不但把媳婦帶來了,還給她添了重孫子,自然是喜不自勝。老太太拉著孫媳婦的手,誇她長得好看,說著說著又想起立貞,抹開了眼淚……

藍惠最不願見的是公公,這個過去的仇人,現在竟然成了“親人”,這個彎她拐了六年,還是有點拐不過來——就是這個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人,摟著餘果親不夠的人,當初痛下殺手,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她悄悄和立文商量,最好搬出去住。

立文理解她的心情,很快在外頭號了一處房子,由母親掏腰包,把房子買下來,三口人搬了過去。不久,父親又安排他到財政局上班,孩子最近上了幼稚園,她除了帶孩子,就是做家務,回來後他們沒有請保姆。這以後各忙各的,她盡量避免和公公、婆婆見麵,尤其是公公,一靠近他,她似乎就能聞到一絲血腥味,令她感到莫名的恐懼……

9

問題還是出在蘇小淘身上。

那年他從根據地逃走,回到了龍城。揪出真正的叛徒,還自己一個清白,成為他日思夜想的事情,如果做不到,他將死不瞑目!

他相信真正的叛徒還活在人間,而且就藏在龍城。

因為當時是單線聯係,被敵人捕殺的那十幾個人,隻有兩個他熟悉——上線冷眉,《勸業報》的女記者,下線黃育光,一個開雜貨鋪的中年人,另外有幾個他隻聽說過化名,打過一兩次照麵,但不清楚具體住址和職業,無從下手。

他決計先從這兩個最熟悉的上下線入手,進行調查。

黃育光家的黃記雜貨鋪,以前他經常去,就在三馬路和道義路交叉口附近。他很快找到了,但是鋪主已經不是黃家,現在叫劉記雜貨鋪。守鋪子的,是一個老頭,他話說不清,幸好那老頭識字,他拿出隨身帶的紙和鉛筆,寫上他要找黃育光家的人。那老頭告訴說,黃育光出事後,黃妻把鋪子盤給他家了。老頭非常熱心,告訴了他黃妻現在住的地方,就在不遠處的一個大雜院裏。

他很容易找到了那個大雜院,在一間低矮的破房子裏,他見到了黃妻,頭一眼看到的,是北牆上掛著的一張黃育光的遺像,他的眼淚忍不住下來了——不用再問,老黃肯定犧牲了。老黃的女人他曾經見過兩次,女人愣了一會兒,似乎也認出了他,嗷地大叫一聲,轉身拿起一根擀麵杖,哭叫著,追著他打。顯然黃妻把他當成了丈夫遇害的元凶——報紙上登過他的脫黨悔過書,想必死難者的家人都把血債記到了他頭上。

他一邊躲閃,一邊嗚裏哇啦解釋,怎麼能解釋得清?身上頭上挨了好幾下,打醒了他。黃妻丟下擀麵杖,又去拿切菜刀——若不是他跑得快,這回真要被那女人放血了。

這條線索沒必要再查下去。他記得冷眉是南方人,本地沒有什麼親朋,他去了七馬路上的那座灰樓,想找一下冷眉在《勸業報》的同事,看能不能提供一點關於冷眉犧牲後的情況。到了那兒才知道,《勸業報》因為宣傳抗日,早就被警察局查封了,門上的鐵鎖都生了鏽。

兩條線索全斷,沒有了目標,起初一段時間,他在龍城的大街小巷瞎轉悠,希望碰到一個當年似曾相識的同誌——如果此人還活著,那麼他就是叛徒無疑。很快他發現,天上不會掉餡餅。

生計問題是大事,他得活下去。這幾年,他做過苦力,到火車站扛大包,做過修鞋工,在繁華路口支一個攤子,一邊幹活一邊打量過往的行人。他想碰到一兩個當年抓他的警察,這些人肯定清楚事情的原委。卻也由於時間太久,他已經記不起那些人的長相——即使能記起來,又能怎麼樣呢?他敢上門找人家探問嗎?那無疑是找死。

無數個夜晚,他反複地回憶被捕那晚的細節,除了非人般的刑罰,慘烈的號叫,焦糊的人肉味,他憶不起更多的細節。

一天深夜,他被一陣陣嚶嚶的聲音驚醒,原來是隔壁的女人在低泣,這聲音在暗夜裏傳來,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他突然想起,被捕那一晚,隔壁審訊室也曾發出過類似的聲音——那是冷眉淒絕的哭聲……

想到這裏,仿佛耳邊響起一個炸雷,登時把他混沌的大腦炸出一條裂縫——冷眉在敵人麵前竟然軟弱地哭泣,這說明了什麼?

他一下子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冷眉身上。

他越來越傾向於認為,冷眉有重大的嫌疑。

從此,他一門心思尋找冷眉。他十二歲就到大華紗廠當學徒,在龍城待了十多年,他對龍城的大街小巷再熟悉不過。一有空閑,他就四處奔走,希望有一天能在大街上碰到冷眉。後來他意識到,冷眉如果真做了叛徒,生活一定很優越,一定住在高級住宅區,不會住在貧民窟,所以他縮小了尋找的範圍,經常到富人出入的二馬路、五馬路和龍山周邊達官貴人居住的區域徜徉……

這一找就是四年多。

每天他瞪大眼睛轉來轉去,感覺眼睛都快瞎了,有時覺得街上遇到的很多年輕女人都像冷眉,到後來他把冷眉的模樣完全忘記,即便是冷眉走到他跟前,他也沒把握認出來了。

他決定返回大陽山根據地,投身偉大的抗戰事業,不再在龍城浪費精力。

就在他收拾行裝,準備離開的時候,有一天,他在龍城最有名的隆華鞋帽店門口,遇到一個少婦,少婦領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從裏麵出來,一陣香風吹拂,從他身邊滑過去了。他渾身一震,腦袋像被重重地擊打了一下——這少婦好麵熟啊!柳葉眉、丹鳳眼、薄薄的嘴唇、小巧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天哪,他頓時感到天旋地轉,仿佛靈魂出竅,眼睛都睜不開了……

等他冷靜下來,睜大眼睛進一步觀察時,卻看到那少婦和小孩鑽進了一輛小汽車。他拔腳拚命地在後麵追趕,然而,小汽車一溜煙跑遠了,哪裏是兩條腿追得上的?

他決定留下來,開始了又一輪艱難的尋找。轉眼半年過去,卻再也沒見到那女人絲毫的蹤影。他開始懷疑自己,當初是否看走了眼?抑或,那不過是一個夢境?

他簡直要崩潰了。

他決定調整一下思路,不再滿城瞎轉悠——那少女不是帶著一個小男孩嗎?小男孩還不到上學年紀,少婦會不會送他上幼稚園?龍城有名的幼稚園隻有三家,他隻要盯好這三家幼稚園不就可以了嗎?想到這裏,他眼前一亮。

後來,他就時常到那三家幼稚園附近轉。終於有一天,下午四點多鍾,他在東湖公園北門的那家幼稚園門口,又碰到了那個少婦!他抑製住激動的心情,眼裏全是淚,他用力把眼淚鼻涕咽到了肚子裏……

前後左右看了看,沒見到附近有停下的小汽車,他知道,這回她跑不掉了。

少婦牽起小男孩的手,緩緩往前走。他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他確信,眼前的女人就是他苦苦尋找的冷眉,雖然她略微胖了些,少了少女的清麗,添了少婦的風韻,發型變了,但她早已印在了他的心裏麵,不論她怎樣的變化,隻要讓他遇到,他就能辨認出是她。

大約十多分鍾後,冷眉帶著小男孩進入一條小巷。小巷很深,沒有人,有個瞬間,他有個強烈的想法——衝上去質問她:“城門樓子上掛出了你的頭顱,報紙上登了你被殺的消息,可你為什麼還活在人間?”

他甚至想趁周邊沒人,除掉她,報仇雪恨……但他最終克製住了這個想法,因為現在決不能打草驚蛇,否則不僅不能洗清自己,而且連命都將不保。

他記下了冷眉家的門牌號碼。

10

蘇小淘探查到冷眉還活著,頭一個想到的,就是趕緊報告汪然,他一分鍾也不想耽擱,冒著生命危險,仗著搞地下工作時練出的機靈勁,一連闖過三道日偽封鎖線,五天之後,輾轉來到八路軍大陽山軍分區司令部所在地——方莊。

從一九三八年起,軍分區司令部一直設在臨山縣城南麵的劉莊,近期日本人連續進行大規模掃蕩,搞“三光”政策,臨山縣城被日軍占領,劉莊被燒成一片灰燼,片瓦不存,司令部搬到了大陽山深處的方莊,這地方離大槐樹不遠。

進出方莊的道路被嚴密封鎖,蘇小淘一個啞巴,沒有路條,無人認識,話說不清,戰士不讓他進。他在地上寫道:“我從龍城來,找汪副政委。”領班的老兵問他:“你是他什麼人?”他又寫道:“我是他老部下。”

老兵不敢怠慢,馬上派人護送他進村。在司令部門口,碰到剛剛從外麵歸來的李蘭貞。劉莊被毀,廣播設備沒有帶出來,她做不成播音員,暫時回到宣傳鼓動科工作。蘇小淘一眼認出李蘭貞,嘴裏咿咿呀呀叫著跑上前,她當然也認出了這個啞巴,記得他上次惹得汪副政委好不高興。她猜想這人肯定又是找汪副政委,便說:“汪副政委外出了,不知什麼時候回。”她希望這個啞巴走開,以免再惹汪副政委發火。

汪默涵確實到省委所在地茅家溝開會去了。蘇小淘不死心,纏著李蘭貞不放,他掏出事先準備好的紙片和一支鉛筆頭,把紙片放在膝蓋上,歪歪扭扭寫道:“我找到了汪要找的人,他一定很想知道是誰。”

她接過紙片,微微一愣,心想,既然汪副政委很想知道這個啞巴帶來的消息,那麼,她就不好趕他走了,於是她笑笑說:“汪副政委過幾天就會回來,你就留下等他吧。”

他寫道:“還要幾天?”

她說:“具體我也說不清。”

他搖搖頭,表示不想等。後來,她隻好告訴他,汪副政委去了大陽山東麓的茅家溝,離這兒一百多裏地呢。

他一刻也不想等,找她要了一點幹糧,背在身上,出了村子。

兩天後,他終於找到了汪默涵。

汪默涵剛參加完省委召開的關於根據地黨的建設工作的會議,準備次日即往回趕,吃過晚飯,正想出去散散步,警衛員小趙把野人一般渾身冒臭氣的蘇小淘領到了他麵前。

蘇小淘一見汪默涵,泣不成聲,渾身哆嗦,雙膝一軟,差點跪下。從一九三六年到現在,七年過去,他一直背負叛徒的惡名,非人非鬼,生不如死,雖然沒人找他複仇,但他總想找到組織把當時的事情說清楚,把真正的叛徒挖出來,給自己正名。這期間他最擔心死亡——如果不把事情搞清楚,他真的是死不瞑目啊……

一看他這架勢,汪默涵就知道有重大情況,預感到不妙,他打發小趙出去,又吩咐道,把好門,誰也不能進來。蘇小淘稀裏嘩啦哭了一陣,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迫不及待地掏出筆和紙,顫抖著手寫道:“冷眉還活著。我斷定,她是叛徒。”

宛若一個晴天霹靂,差點把汪默涵擊倒!蘇小淘並不清楚冷眉是汪默涵妻子,當年二人秘密結婚,龍城地下黨無人知曉。汪默涵頓了好久,拿過紙條,打量著上麵的冷眉二字,右眼皮子禁不住地狂跳,猶如遇見鬼魅。

他用眼神詢問蘇小淘,懷疑他搞錯。

蘇小淘再次肯定地點點頭,又嗚哩哇啦指著天說了一陣什麼。

他憑感覺知道,蘇小淘不會搞錯。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從內心裏,他希望他的嵐嵐永遠活著,但現在卻又怕她活著——她死去就意味著永生,她活著就意味著毀滅!

天黑了,汪默涵漸漸理清了思路,劃一根火柴,點亮馬燈,順便把那張紙片燒成灰燼。他口氣頗為嚴厲地叮囑蘇小淘,事情沒有查實之前,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蘇小淘莊重地點點頭。他又把小趙喊進來,讓他給啞巴找一個休息的地方,好好洗一下。最後說,明天一大早,要帶啞巴出去轉一轉,一去要好幾天,讓他把馬借給啞巴,自個兒想辦法回方莊司令部報到,不要擔心他,他會平安回到方莊的。

小趙不幹,非要跟去。汪默涵生氣地瞪他一眼,他不敢吱聲了。

第二天天不亮,汪默涵換上便衣,和蘇小淘一起,騎馬悄悄離開了茅家溝。

他們要去龍城。

越是接近龍城,汪默涵越是感到恐慌,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如果她真的活著的話——一路上,他一會兒想,蘇小淘也許是認錯了人,到那兒一看,不是她,而是一個和她長得很像的人,這便鬧了個大笑話,他得給人家賠不是;一會兒又想,從蘇小淘發現她到現在,都好多天了,也許她搬家了,甚至離開了龍城,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最好是到天涯海角,以後隱姓埋名,再也無人認出她,平平安安,終老一生……

但是,蘇小淘沒有認錯人怎麼辦?嵐嵐她沒有搬家怎麼辦?

結局如何,他不敢往下想了。

這天夜裏,他們在一個山洞休息,聽著蘇小淘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汪默涵突然想,如果讓他消失,嵐嵐就會沒事的……

是的,明擺著,蘇小淘死,嵐嵐也許就能活;蘇小淘活,嵐嵐就得死——他是龍城地下黨的最高領導人,他曾經無數次發過誓,一定把叛徒處死,為死難烈士報仇。如今是時候了,就看他了……

蘇小淘也許是太累了,睡得像死豬一般,就是天上打雷,他也不會醒。汪默涵悄悄把短槍握在手裏,打開保險,子彈上膛,機頭張開,微微抬臂,槍口對準兩米開外的那張醜陋的臉……

隻要他輕輕一扣扳機,他親愛的嵐嵐,也許就永遠地平安無事了……

“哢嚓”一聲巨響,嚇了他一跳,全身一刹那間被汗水打濕。他坐起來,原來是外麵響起一聲炸雷,緊接著下起了大雨。

他痛苦地搖搖頭,把槍收起來。

11

汪默涵的警衛員小趙一個人回到方莊,李蘭貞問他,汪副政委呢?他支支吾吾說,首長跟一個啞巴走了。問去哪兒了?他說不上來。李蘭貞急了眼,上前一把薅住小趙的脖子,抬腳就要踢他——她似乎從來沒有這麼粗暴過。

她扔下小趙,闖到江山的辦公室兼臥室,急慌慌地說:“江司令,不好啦!汪副政委肯定跟那個啞巴進城了。”

江山一聽,當即火冒三丈——堂堂軍分區副政委,一個黨的高級領導幹部,不請示不報告,無組織無紀律,擅自跟人進入敵占區,得冒多大的風險——這不是第一次了,那年汪默涵就曾這麼幹過一次,偷偷跑到龍城,說是去報仇,走了之後讓江山提心吊膽了好多天,還以為他叛徒投敵了呢!

江山趕緊讓楊天龍把小趙叫來,仔細問了下情況。警衛員把首長給搞丟了,這還得了!江山下令關小趙的禁閉。

從時間上推斷,汪默涵二人已經出了根據地,想追他回來已不可能。這時候,龍城尚未建立起黨的地下工作站,沒有辦法從城裏麵配合他的所謂鋤奸行動,隻能懸著心等——要麼等他平安歸來,要麼等他落入敵手。

李蘭貞的眼皮直跳,她清楚,汪默涵這一回麵臨著巨大的危險,稍有不慎就會把命丟在龍城。她急煎煎提出,願意立刻進城尋找汪默涵,助他一臂之力。誰都知道,她父親眼下在龍城名頭響亮,如果汪默涵不幸被捉,隻要她父親願意出麵,可以保他不死。

江山久久地猶豫著,下不了決心,他擔心李蘭貞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他相信,對於革命隊伍,她還有很大的價值,他當然不希望她有去無回。於是他說:“小李,你先別急,也許汪副政委平安無事呢?你回去反而打草驚蛇,等他真出了狀況,你再回城救他也不遲。好不好?”

他把李蘭貞打發走了。

他還怕她私下走掉,更擔心她一人回城,路上遇到危險,便暗中派人盯著她,不許她離開司令部一步。

實則,汪默涵、蘇小淘二人很順利地進了城。

進入敵占區之前,他們把馬拴在了一個堡壘戶家裏,徒步穿越封鎖線。汪默涵化裝成一個進山收購藥材的商販,蘇小淘便是他的隨從,挑著兩簍藥材走在前麵。由於蘇小淘熟悉道路和敵情,沿途他們並沒遇到什麼不測,三天後,二人一前一後,順利從北門進了城。之所以繞走北門,因為據蘇小淘以前的觀察,南門麵向大陽山方向,經常有日本人站崗,盤查得嚴,北門主要是皇協軍站崗,遇到盤查,塞兩塊銀圓就能痛快地放行。

汪默涵離開這裏已有七年之久,他看到城市保存了原貌,除了有些建築上掛著刺眼的太陽旗之外,和七年前相比沒有多大不同,沒有他想象中的凋敝和破敗。龍城及其周邊的十幾個縣城都在日本人手裏,八路軍主力和地方部隊都在幾百裏外與日偽軍對峙,抗戰爆發以來,龍城沒有打過仗,所以這個城市並未遭到戰爭的毀壞,城裏人過的是太平日子。

進城後,經過一個臭氣熏天的垃圾堆,看看周圍無人注意,汪默涵衝蘇小淘點點頭,蘇小淘放下擔子,從一個背簍裏抽出一樣東西,飛快地塞給汪默涵,然後把兩個背簍往垃圾堆上一丟,前頭走了。

往前走了小半個時辰,蘇小淘拐進一條巷子,汪默涵預感到,她的家快到了。這時是午後兩點多,上班的、上學的,都沒回來,如果家裏有人,應該隻有她一個人。

他聽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參加革命這麼多年,經曆了數不盡的槍林彈雨,九死一生,可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緊張呀,手心裏全是汗。他不想讓蘇小淘看出來,故作鎮靜地板起臉,昂起頭,瞪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