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淘停下來,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扇黑褐色的小鐵門。顯然這就是她的家。汪默涵四下瞅瞅,見周圍無人,便走過來,經過蘇小淘身邊時,小聲叮囑道:“你在附近找個地方躲一下,如果有人來,你負責引開。”
蘇小淘點點頭,走向幾十米外的一棵白楊樹,樹下有石桌石椅,他裝作過路的,累了,坐下歇歇腳。
汪默涵竭力定定神,邁著沉重的雙腿走到小鐵門前,遲疑一下,舉手叩門。不一會兒,裏麵傳出一個柔柔的聲音:“誰呀?”
他說:“我。”
小鐵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條縫。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露出來——怎麼你一點都沒變呀,和我夢中的你一模一樣呀——汪默涵以前隻設想過兩種和心上人見麵的方式,一是在天堂裏相見,二是地獄裏見,就是沒想到,他們還能活著相見。
他不知道這是喜,還是悲?
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水汽,那裏因為眼淚打濕了眼眶。
由於他化了裝——長長的胡須、戴著黑色的粗框眼鏡、頭發很短、身著長衫——她沒有認出他來。她禮貌地問:“請問,您找誰?”
他無語,忍住喉頭的哽咽,伸手摘下胡須,又摘下眼鏡,順手揉一下眼眶。望著他,她無比驚愕地張大嘴巴,脫口“啊”了一聲,隨即伸手捂住了嘴巴。
他以為她會癱倒在地,但她很快便鎮靜下來,移開嘴巴上的手,輕聲道:“請跟我來。”
他閃身進入,她把鐵門閂上,在前麵引著他進入正房。這是一座很小的院落,有正房兩間、偏房兩間,院子裏有一棵桂花樹,正是花期,散發出沁人肺腑的清香。
進門就是客廳,他沒有等她發話,一屁股坐在紅木沙發上。她倒上一杯熱茶,默默放在他麵前。七年前在龍城搞地下工作,每次見麵都是她先倒一杯熱茶給他——多麼熟悉的動作,多麼熟悉的味道,但一切皆已物是人非。
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極其難堪的沉默,時間仿佛凝固了……終於還是他開口道:“李雅嵐……嵐嵐……冷眉,你告訴我——你是人,還是鬼?”
一句話,令她淚如雨下,上氣不接下氣,道:“李雅嵐也好,嵐嵐也好,冷眉也好,都已經死了,我現在叫藍惠……默涵哥,你就當我死了吧……”
她這一哭,他硬著的心慢慢軟下來,歎口氣說:“我真後悔,不該把你帶到革命隊伍裏來,你本來可以過平平安安的日子……”
她搖一下頭,說:“參加革命不後悔,後悔的是,自己不堅強……”
她哭泣著講了被捕後叛變的經過,他心中的謎底一點一點揭開。她講述的過程中,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北牆上那張二人合影照,照片上那個穿西裝的男人,宣告他的愛情大廈轟然坍塌,他收獲的將是一片廢墟……
“告訴我,他是誰?”他指了指照片。
她驚恐地睜一下眼睛,許久才道:“請你不要傷害我的丈夫、孩子……怎麼處置我都是應該的,我罪有應得。”
“我想知道,他是誰?”
“……他父親是警察局長餘乃謙……他和他爸不一樣,我和他曾經是大學同學,他一直暗戀我,但我當時並不知道。我……叛變之後,打算自殺,是他……救了我。他對我很好,這幾年我很幸福……沒有他,我早已死去,現在我的命,是他給的……”
他的腦袋嗡嗡地響,無言地望著她。這時候她不再哭泣,神色變得平靜而茫然,說:“我知道,按照我們的……噢,是你們的規矩,血債要用血來還,早晚會有這一天,我願意獨自承受,請快點動手吧,一會兒他回來,你就走不脫啦……”
他把手伸進長衫口袋,抓住槍柄,忍不住又問道——
“嵐嵐……你愛我嗎?”
“曾經愛過……”
“以後呢?”
她搖搖頭,道:“不會再有,因為我不配……”
就是這句話,使他墜入無底的深淵,徹底擊垮了他。他心一硬,從長衫口袋裏取出短槍。
她臉色慘白如紙,閉上眼睛。
他盯一眼牆上的男人,鐵青著臉,緩緩舉起槍來……
12
坐在白楊樹下的蘇小淘,突然聽到一聲悶響——盡管那聲音很壓抑,很縹緲,但他還是聽清了——那是一聲槍響!他心頭一震,感覺一件東西破裂了。
汪默涵堅持帶支槍進城。槍是蘇小淘冒著巨大危險帶進來的,就放在盛藥材的背簍下麵。晌午頭進城時,他和汪默涵故意拉開距離,如果皇協軍盤查時搜到槍支,他就得喪命。
他知道,該結束的結束了。他站起身來,走向小鐵門,這時,小鐵門吱呀一響,汪默涵鑽了出來,順手掩上門,向前走去,他快步跟上。到了巷口,見路邊有個垃圾筒,他咿咿呀呀地提醒汪默涵,把槍處理掉,身上掖著槍出城,很可能會壞事。汪默涵從長衫裏掏出手槍,用一塊手帕一裹,塞進垃圾筒裏。
他們攔下一輛黃包車,直奔南門。
在南門,果然受到了日軍的盤查和搜身,所幸身上可疑的物件都已丟棄,他們順利出了城。
對於汪默涵來說,他是恍恍惚惚離開她家的,仿佛靈魂出竅,走路都是輕飄飄的,腳下直打晃兒。出城之後,他仍是一言不發,根本不搭理蘇小淘。
第二天出了敵占區,行至安全的地方,蘇小淘上前攔住他,嘴裏嗚裏哇啦說著什麼,大概是想了解一下具體結果。汪默涵不知道應該感激這個啞巴,還是應該恨他,隻得告訴他說,真正的叛徒已經被處決,請他放心。
他嗬嗬地笑了。
汪默涵又道:“蘇小淘同誌,你是一個好同誌,這麼多年,讓你受委屈了,我代表黨組織給你恢複名譽。”
聽罷,蘇小淘眼淚嘩嘩地流。現在,即便讓他立刻去死,他也可以含笑瞑目了。
汪默涵征求他對下一步工作的意見,請他提個要求。他想了想,彎腰用食指在地上寫道:“歸隊,參加八路打鬼子。”
汪默涵道:“來主力部隊,你身體條件不允許。這樣吧,我給邊區的區委書記杜宗磊寫封信,你拿著信到邊區所在地胡莊去找他,請他給你安排一個適當的工作,可不可以?”
蘇小淘點了點頭。
打發掉蘇小淘,汪默涵一個人往回走。他並不急著回去,路上走得很慢,心神一直是恍惚的。路過一塊沒有收割的高粱地,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鑽進去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他最最親愛的女人,就這樣永遠地離他而去,令他萬箭穿心,又仿佛五髒六腑被掏個一空,他感到無比的絕望。
這一次的感覺與上一次完全不同,上一次得到她犧牲的消息,他雖然萬般痛苦,但她是帶著對他的愛而走的,他對她的愛也因之變得更純潔和長久,而這一次,所有的愛,煙消雲散,都已不存在,令他萬念俱灰。
沒有了愛,人活著,還有意義嗎?
他並不知道,也懶得去想,這段時間,江山急得直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如果汪默涵被敵人捕獲,那將是抗戰以來本省損失的最高級別的八路軍將領,他作為軍分區司令員兼政委,難辭其咎。迫不得已,江山把他失蹤的情況報告給軍區,軍區首長指示,立刻派出幾個小分隊到靠近龍城的遊擊區進行接應。
他同樣不知道,也懶得去想,這些日子,李蘭貞更是急得要死要活,萬分焦急。她夢見他被張勇帶人捉住,父親下令砍下了他的頭,掛在南城門樓子上。天亮,她找到江山,哭鬧著要進城。江山好說歹勸才把她留住。
她非常後悔,那天不該告訴啞巴他去了茅家溝,如果啞巴找不到他,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冒險進城。
就在她快要崩潰時,終於有一天,江山派出去的人帶回了汪默涵。聽到消息,她激動得渾身亂顫,什麼也不顧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汪默涵的住處,一頭紮進了他的懷裏,流出了幸福的淚水。
然而,他的身子是僵硬的。
他冷冷地推開了她。
怔忡之間,她才看清他胡子老長,眼神遊離,眼珠充血,人很委頓,身上髒兮兮的,完全不像過去的他。
“你怎麼啦?”她心疼地問。她的嗓子啞了,喉嚨裏像是吞進了沙子,喉頭隱隱地痛,因為這些天來她無比地焦慮,很少說話,所以這個聲音一出來,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嚇了一跳。
他坐在床頭,低頭不語,根本不看她。
她上前,伸手撫摸他的亂發,感覺他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他舉手一擋,格開了她的手臂。
“汪、汪副政委,你說話呀!”
過了許久,他才抬起頭來,但是目光不敢與她對視。隻聽他道:“李蘭貞,你走……”
“走?”
“走!”
“往哪兒走?”
“離開這裏,回龍城的家。”
“為什麼?”
“因為……這裏沒人配得上你,包括我……”
她麵色變得慘白,愣了愣,道:“你告訴我——你愛我嗎?”
他緩緩地搖搖頭。
“從沒愛過嗎?”
他沉默著。
她希望他哪怕說一句假話也好。
但是,他卻堅決地點了點頭。
“為什麼?”淚珠在眼圈裏轉來轉去,她極力克製著,不使它們滾落下來。
“因為我隻愛嵐嵐。”
“嵐嵐?”此時她並不知道,他最心愛的女人早已成了自己的嫂嫂,“她是誰?”
“她曾經是我的愛人……我永遠愛她,可她死了,我的愛情也就死了……”
他居然落下了淚。
她感覺到腦袋嗡嗡地響,眼冒金星,呼吸變得急促,大地在搖晃,一顆心像被人剜了去,疼痛難忍,幾欲摔倒……她掙紮著不倒下,良久,良久,從喉嚨裏鑽出一句話來,像是一團火,噴了出去——
“你騙了我!你騙了我……”
他雙手抱住腦袋,喃喃道:“李蘭貞,我這輩子唯一對不起的,就是你。我願意接受你的任何懲罰。”說罷,他決絕地從腰間拔出手槍,頂上子彈,手握槍管,遞給她。
她咬咬牙,手顫抖著,猶豫一陣,竟然接過了槍!
他側過身子,不去看她,淡淡地說:“我罪有應得,你動手吧!”
她握槍的手劇烈地哆嗦著,這似乎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摸槍,她萬萬想不到,第一次拿槍,她竟然把槍口對準了這個今生今世自己最愛的男人……
槍柄像一隻冰冷的小獸,齧噬著她握槍的手。她的心在撕扯,在流血。她閉上眼睛,牙一咬,幹吼一聲:“汪默涵,我打死你個騙子!”右手食指一扣,砰的一聲爆響,子彈出膛,擊中了他身側掛在牆上的一盞馬燈,碎玻璃像一束迸裂的煙花,濺落在他的身前身後……
她扔下槍管冒藍煙的手槍,捂著臉跑了出去。
13
上級撤銷了汪默涵擔任的所有職務,安排他到延安抗大三分校進修。
他是在一天淩晨悄悄離開方莊的,送行的人很少。
李蘭貞一連病了半個多月,發低燒,說胡話,有點瘋癲,人憔悴得不成樣子。楊淑芳天天背著藥箱過來給她打針喂藥,發現情況越來越不妙,直接找到江山,報告說,得把她送走,不然她真要沒命了。
江山過來看了看,她躺在小床上,兩眼直直的,一言不發,像是傻了一樣,心裏有些不忍,當下決定把她送回龍城去。
楊天龍搞來了一輛帶篷子的馬車。他去過龍城的餘家,道路熟悉,江山派他去送李蘭貞。楊淑芳和蔡小梅一邊一個架著她出來,她像個木偶一樣,低眉順眼,任人擺布。江山站在一旁,想到不久前她還是那樣光彩照人,而今幾乎都認不出她來了,完全變了一個人。又想到她這一走,再也不可能回來,心下頗有些舍不得……
江山早看出來了,汪默涵並不愛她,而且從來沒有愛過她。以前他曾經有過提醒她一下的想法,勸她冷靜一點,以免被無妄的愛情所傷。但是,這種話她怎麼會聽得進去?
滿麵紅光的楊淑芳和蔡小梅,架著滿麵憂戚的李蘭貞,一步步挪到馬車前。就要離開這裏了,此刻她腦子裏空空如也,她忘記了來時的路,也看不清前麵的路……
她抬腿上車。
江山背過臉去。
恰在這時,一雙小腳顛簸著,來到了近前,伸手扭住了李蘭貞的胳膊:“閨女,別走!”
原來是久未露麵的江母。人們都以為老婆婆又要嘮叨給兒子找媳婦的舊話,都默默地盯著她帶疤的老臉上那幹癟的嘴巴。隻見老婆婆狠狠地瞪了她兒子一眼,道:“你當她走親戚?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不行!”
江山急忙說:“娘,這事你別管。”使個眼色給楊淑芳,意思是快點把人扶上車。楊淑芳想用強力,江母瞪她一眼說:“沒你的事!”又轉對江山說:“你不瞧瞧,她這個樣子,能活著到家嗎?她死路上,你就不心疼?”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江山就不好說啥了。
楊淑芳撇撇嘴,一副對江母頗為不滿的樣子。
江母不再吭聲,氣哼哼拉起李蘭貞的手,自顧自往前走去。丟了魂的人腳下沒根,江母牽著她往前走,像提著一隻棉花包。她像夢遊一樣,完全不知這是去哪裏。
江母住在方莊西邊山腳下的一個農家小院落裏,有兩間茅草房,一間做飯,一間住人,很安靜。她把李蘭貞扶到大炕上,說:“閨女,以後哪兒也不去,咱娘兒倆一塊過日子。”她把大門閂上,誰也不讓進來。野戰醫院的人來給李蘭貞治療,她不同意,說好好的人,都能給你們醫死。她隻同意楊天龍每天挑兩擔水進來。這時候是根據地最困難的時期,由於敵人封鎖,加上遇到幹旱天氣,莊稼歉收,到處缺糧,部隊主要靠黑豆充饑。楊天龍奉江山之命,送來兩袋小米,她每天給“閨女”熬小米粥,院子一角種著青菜,她用開水焯了,切碎放到小米粥裏。炊事班送來的飯,她不接,說你們蒸的窩頭,硬得能打死狗。
本來這兩年她的腦子越來越不好使,幾乎不再外出,人們都快把她忘了。自從把李蘭貞接來,她沒再犯癔症,腿腳也利索多了,遇到天氣好,她甚至可以推開小院的門,到山上尋找幾樣藥材,回來給“閨女”熬了,喂她喝下去。她還養了一隻蘆花雞,長到半斤多了,打算再過些日子,就宰了它給“閨女”熬一鍋雞湯喝。
這一次,如果沒有江母的傾心照顧,也許李蘭貞真的沒命了。兩個月後,她的眼睛有神了,她的皮膚有了彈性,皮下血管清晰可見,她的腰肢重新變得柔軟了,走路時感覺腳下有根了。
她活了過來。
江母開始變得絮絮叨叨,話題主要圍繞她的兒子,說兒子是十畝地裏一棵苗,福大命大造化大,江家就他一個男人了,不會再有事,老天爺不會瞎眼的,將來兒子要成大事的,所以得找個好媳婦,不能湊合。
江母說:“老天爺保佑,我江家不能絕後啊!”
李蘭貞隻是微微一笑,很少接話。
江母惦記著那隻蘆花雞,說是宰了它熬湯,再給她“催一催”,她的身體就可以完全複原。這天,二人合力宰雞,菜刀不快,江母連殺兩刀,都沒刺中要害,它拚命地撲騰,李蘭貞手一鬆,給它掙脫,撲棱棱飛出小院,飛到了山坡上。江母大呼小叫追出去,步伐矯健地上了山坡,瞅準時機,猛地朝即將倒斃的蘆花雞撲去……結果腳下一滑,踩空了,人順著山坡滾了下來……
人們把昏迷不醒的江母抬進小院,放到炕上,她摔斷了一條腿,腦袋也摔得變了形,但沒有馬上死,又堅持了好幾天。李蘭貞拉著她的手,輕輕地哭喊著,說:“江媽媽,都是為了我……你不能死呀……”
老人彌留之際,一直咽不下最後一口氣,右手張開又攥緊,攥緊了又鬆開,仿佛想去抓一根救命的稻草,讓在場的人等得心焦。剛剛和新任政委杜宗磊結了婚的蔡小梅伏在李蘭貞耳朵邊說:“蘭貞妹妹,你快答應江媽媽。”
“答應什麼?”她不解。
“做她兒媳婦。”
她愣著,不知怎麼辦好。
“你先應下來再說,快呀!”
想到江媽媽完全是因為自己而死,還有什麼不能答應的?她握住江媽媽漸涼漸硬的手,伏在她耳邊說:“江媽媽,我同意……做你的兒媳婦……”
江母聽清了,嘴角施放出一個欣慰的笑,身子一挺,吐出最後一口氣,抬頭紋散開了。那隻緊緊攥著的手一鬆,掉出一顆棗子。
在場的人除了李蘭貞,都清楚老婆婆的心思,那便是早生貴子之意。
一旁的楊淑芳深深地歎口氣,低下了頭。
李蘭貞伏在江母屍身上,放聲大哭……
14
經過日偽連續不斷的大規模掃蕩,大陽山根據地與最興旺的一九三九年相比,縮小了百分之七十,主力部隊減員三分之一左右。在根據地最困難的時期,江山考慮最多的是打一個大一點的勝仗,振奮鼓舞一下抗日軍民的士氣,而不是個人的婚姻與愛情。
杜宗磊從邊區區委書記上調到軍分區擔任政治委員時間不長,對部隊情況不熟,大政方針主要是江山來定。江山考慮來考慮去,決定集中力量,拿下臨山縣城。
臨山縣城前幾年一直是大陽山根據地的中心,城外的劉莊是司令部所在地,一旦收複,影響巨大。但是在戰役準備會上,江山拋出這個大膽的設想之後,本以為羅金堂會第一個站出來,請求他的三團打主攻——以往每次打大仗惡仗,羅金堂總是搶著上,從來沒有當過縮頭烏龜。但是這一回,他卻用一雙大手捂住青森森的光腦殼,眼睛望向屋頂的一隻正在織網的大蜘蛛,根本不和江山對視。
這完全出乎江山的預料。
最終研究決定,由一團打主攻,二團佯攻。
仗還沒開打,江山心裏就開始犯嘀咕——羅金堂不上,能打下來嗎?
眾所周知,抗戰以來,大陽山軍分區取得的戰果,有一半以上是三團得來的,羅金堂打出了赫赫威名,日本人可以不知道江山是誰,但是都知道八路軍有個光頭羅金堂。
羅金堂情緒反常,江山將令即出,卻也是無法收回,隻能硬著頭皮開打。結果打了大半天,一團損失二百多人,連外圍的據點都沒拿下,這時西北方向六十裏外徐水鎮炮樓的敵人來援,一團有被內外夾擊的危險,江山隻得下令停止攻擊,部隊倉皇撤出。
原本想打一個大勝仗鼓舞一下士氣,結果碰了一鼻子灰,臉上最感無光的是江山。
既然打不了仗,那就談情說愛吧,短短幾個月時間,軍分區主要領導除了江山,都締結了革命家庭;下屬的幾個主力團的團長和政委,除了羅金堂和四團的政委,其他的都結了婚,或者確定了戀愛關係。
杜宗磊十分關心江山的婚事。盡管江山多次說過,革命不成功,他不結婚。其實很多人說過類似的話,但該結還是結了。誰也說不清革命到底什麼時候成功,也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都成功不了,結了婚,有了革命的後代,便可以發揚愚公移山的精神,讓子孫後代繼續革命。
江母去世之後,江山曾經問過李蘭貞,還想回龍城嗎?如果想回,他安排楊天龍送她。這個時候,李蘭貞不可能再走人,無論如何她得留下來。李蘭貞不走,杜宗磊老話重提,希望江山抓緊解決個人問題,以便騰出更多精力抓大事。
根據地最早的那一批女兵,有十多個人,現在除了楊淑芳和李蘭貞,其他人都成了師、團兩級領導的夫人。先前曾有人想撮合江山跟楊淑芳,被江山以“革命不成功,不考慮結婚”的理由擋了回去。現在,李蘭貞作為根據地最美麗的女性,成為一把手江山的夫人,似乎已經沒有任何障礙了。
要說江山對李蘭貞一點都不動心,那也不是事實。像李蘭貞這樣相貌絕佳的女性,是男人都會動心。但江山動心,也就是一刹那的事,他很快克製住了。
杜宗磊想親自“確定”一下,李蘭貞是否真對江山有意,既然是終身大事,就不能委屈了人家女孩子,他親自找李蘭貞談話。李蘭貞表示,她一切服從組織安排。
杜政委喜滋滋地找到江山,說:“老夥計,準備入洞房吧。”
江山沒有再說“革命不成功,不考慮結婚”這類的大話。停了停,吸了一支“老炮筒”,他突然想到了羅金堂,說:“羅金堂還是光棍一條呢。”
杜宗磊明白江山的意思,大包大攬地說:“他的事不用你管,我自有辦法。”
杜宗磊的辦法就是,以組織的名義,把楊淑芳正式介紹給羅金堂。以前曾有人想撮合這二人,江母活著時也曾多次說過,楊淑芳會嫁羅金堂。但是楊淑芳堅決不幹,她從內心裏瞧不起那個殺豬的屠夫不說,更主要的是,她早已有了心上人。
她的心上人就是江山。
她是根據地頭一個女兵,是江山親手把她帶到革命隊伍裏來的,江山是她命中注定的恩人。正是在他的幫助、鼓勵之下,她從一個村婦般啥也不懂的小女兵,成長為野戰醫院的副教導員。江山文武雙全,成熟幹練,既不是汪副政委那樣迂腐的書呆子,又不是羅金堂那樣粗魯的糙漢子,他既像個父親,又像個老大哥。她喜歡聽他講話做報告,喜歡看他抽“老炮筒”旱煙的姿勢,喜歡他彌勒佛一樣的笑臉,喜歡聞他身上混合著煙草與汗水的熱烘烘酸辣辣的氣味。總之,她喜歡他的一切。如果不是他糊塗的母親不待見她,從中作梗;如果不是他一心革命,不戀女色,他們早就是一家子了。不論從哪個方麵說,他們都應該是大陽山根據地的第一對革命新人,她自然就是“第一夫人”……
蔡小梅就比她有福氣,小梅以前不過是地主賀老六家的一個丫鬟,長相也不見得比她強,和她一樣的粗手大腳、高門大嗓,但人家突然遇上了杜政委這個貴人,二人對上了眼,認識沒多久就辦了喜事。小梅悄悄向她透露,杜政委有一次喝多了酒,喊她去談話,他們就好上了。她盼著江司令也喝多一次。她時常找個借口,找他彙報思想,請教問題,還幫他洗衣服,拆洗被褥,縫補衣服。可是,他從來不飲酒,他說喝酒誤事,一個高級指揮員,得時時刻刻保持清醒的頭腦。
她一直等不來機會。
江母臨咽氣之前,李蘭貞答應做江家媳婦,曾經令她心如刀絞,痛苦萬分,感到絕望,後來她觀察到江山並沒有娶李蘭貞的跡象,而且江山近期又說過“革命不成功,我不成家”之類的豪言壯語,認為江山有可能是嫌棄李蘭貞曾經和汪默涵相好過,有意違拗母親的遺願,便感覺到她仍然有機會,心裏略略好受了些……
現在,杜宗磊代表組織找她談話,嚴肅地提出,希望她能和羅團長“交個朋友”。楊淑芳愣了半天,問道:“江司令知道嗎?”
杜宗磊說:“當然知道。”
她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委屈得不行。她意識到,自己的美夢,做到頭了,該醒醒了。既然江司令同意,說明男人並不愛她,她隻有死心了。她是老黨員,是領導幹部,當然不能和組織上對抗,她得聽組織的話……於是,她飛快地抹去眼淚,點點頭說:“政委,我沒意見。”
杜宗磊滿意地走了。
但是,他卻在羅金堂那裏碰了個釘子——他萬萬沒想到,羅金堂竟然挑三揀四,居然不同意楊淑芳,狗日的摸著光腦殼說,反正幹旱了好多年,晚幾天下雨也無所謂,咱要麼不找,要找就找俊的、嫩的、柔的、媚的,反正不能比其他那幾個團長的老婆差。
直把杜宗磊給說愣了——這人是屬雞巴的,越撥拉越硬,杜宗磊不願惹他,隻好去向江山彙報。江山問:“抗敵劇社還有沒有合適的?”杜宗磊說:“我再物色一下,實在不行就從地方上給他找,這麼大的根據地,總能找一個漂亮的,讓這個狗日的滿意為止,還得指望他打仗呢。”江山卷了一支煙,邊抽邊想,末了,把煙屁股一丟,說:“我去談談看。”
江山騎馬去了三十裏外的固莊,羅金堂的團部設在那裏。楊天龍先進去報告說,羅團長,江司令來了,可那家夥連門都不出,隻讓副團長冷長水出來迎接。江山進屋後,坐在一把太師椅裏的羅金堂,隻輕輕歪了歪屁股,懶洋洋地吩咐通信員給江山倒茶,然後不耐煩地揮揮手,把屋裏人都攆了出去。
這狗日的,仗是越打越好,脾氣是日漸增長,時常不聽命令,擅自行動,動不動鬧個情緒,都敢不把江山放眼裏了,照這樣下去,大陽山沒人能治得了他。江山有時真後悔那一年沒劁掉他的卵子,像這樣生氣的時候,槍斃他的心都有了。
江山一屁股坐下來,端起茶碗,咕咚咕咚往下灌,被熱茶燙得連打了幾個嗝,口腔喉嚨火辣辣地疼,往外躥火似的。他生氣地把茶碗一放,咕嚕道:“搞這麼熱的水,成心不讓老子喝。”
羅金堂摸著光腦殼,嗬嗬地笑了起來,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江山喘了口粗氣,正色道:“羅團長,我來就想問你一句話。”
“司令請講。”羅金堂坐直了身子。
“臨山縣城,到底能不能打?”江山扯著公鴨嗓子,雙目炯炯地盯著羅金堂。
羅金堂小眼珠骨碌碌轉動,一時摸不清江山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愣了片刻,才小聲道:“能打。”
江山一拍巴掌:“好!有你這句話,我心裏就有底。”
“司令大老遠跑來,就為說這個?”
“還有一件事。”
羅金堂幹笑兩聲:“最好不要提楊淑芳。”
“你狗日的,想找哪個?”江山以前不愛說粗話,近來百事不順,心浮氣躁,罵人的話便時不時地冒出來。
“這個嘛……司令,我學你,革命不成功,不找老婆。”
“你這話,鬼才信。看人家抱上女人,你狗日的心裏癢癢,百爪撓心,仗都不想打了,你當老子看不出來?”
羅金堂又是兩聲幹笑,不好意思地摸摸光腦殼。
“你到底想不想找?”
“有合適的嘛,也可以考慮。”
“楊淑芳同誌哪點不好?”
“哪點都好,就是感覺不合適。”
“好吧,老子不逼你。另給你介紹一個,咋樣?”
“誰?”
江山不說話,拿出煙荷包,慢慢卷起一支“老炮筒”。羅金堂趕緊摸出一隻金光閃閃的東洋打火機,“哢”的一聲打著火,幫江山點上煙。江山一把抓過打火機,道:“你狗日的又不吸煙,要打火機幹啥?”拿在手裏,不停地“哢、哢”打火,久久把玩著,嘴裏噴出的濃煙遮住了臉……
羅金堂一動不動望著被煙霧裹住臉的江山。
一團團煙霧中,透出江山的聲音,喉嚨仿佛鏽住,聲音澀滯,隻聽他道:“李蘭貞。”
羅金堂以為聽錯,小眼睛劇烈地眨巴幾下,扶著桌子站起來,雙腿居然打起了哆嗦……
15
李蘭貞的態度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杜宗磊代表組織找她談話,提出把她介紹給羅金堂團長,她很平靜,問道:“江司令知道嗎?”
杜宗磊鄭重地點點頭。
江山決定把李蘭貞介紹給羅金堂,杜宗磊一聽,頭都大了,極力反對,認為這不但違反了江母的臨終遺願,對李蘭貞也不公平,況且江母臨死之前,李蘭貞已經答應做她的兒媳婦。江山黑著臉道:“我說過多少回了,革命不成功,不討老婆。再說了,我母親去世前,腦子是不清醒的,她讓人家做媳婦,人家為了安慰臨終的老人,能不答應嗎?這事不能當真。所以你不要再拖了,趕緊去征求一下李蘭貞的意見,隻要她同意,立刻就辦!”
既然是江司令同意,她還能說什麼?她還是那句話——
“我一切服從組織安排。”
盡管她還不是黨員,但她的覺悟並不低啊。杜宗磊感動得眼窩一熱,心想等打下臨山縣城,一定發展她入黨,同時在心裏狠狠地罵了一句:“真便宜那狗東西了!”
聽到這個消息,楊淑芳更是感動得不行,紅著眼睛跑來,一把摟住李蘭貞,“好妹妹親妹妹”地念叨個不停,眼淚鼻涕把李蘭貞的脖頸都打濕了。
為防止有變,江山提出,盡快給他們辦事。冷長水親自帶幾個戰士布置新房——所謂新房,其實就是兩間土坯房,簡單用石灰水粉刷了一下,楊淑芳動手剪了好幾個紅雙喜,貼在門上、牆上和窗戶上,頓時有了新婚的喜慶氣氛。
結婚那天,江山把新娘子叫到一旁,說道:“李蘭貞同誌,羅金堂同誌是我們軍分區的戰神,是我最倚重的戰將,今天是你們大喜的日子,我向你們表示衷心祝賀,並向你表示由衷的感謝。”
她淡淡一笑,說:“謝謝江司令。”
江山話鋒一轉,又小聲道:“羅金堂是一頭豹子,得給他紮個籠子。李蘭貞同誌,你就是那個籠子,希望你以後當好他的編外政委,得管住他。”
她一時沒搞明白江山的意思,便懵懵懂懂點了一下頭。
新婚之夜,戰友們過來鬧了一會兒洞房,便散去了。明亮的馬燈下,二位新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感覺。羅金堂隻知道嘿嘿地傻笑,手腳沒處放,一點不像一個叱吒風雲的英雄團長,倒像一個傻大黑粗的地主家的長工。那天江山說要把李蘭貞介紹給他,他當即就愣了,懵了,腦袋嗡嗡直響,差一點跪下給司令磕頭。自從那一年在大槐樹差一點被劁掉卵子之後,天地良心,他可是從來沒再敢打她的主意,隻覺得她就是個女神,高高地在天上呢,他夠不著。可現在,這個做夢都不敢想的女人,居然成了他的女人,馬上就要鑽被窩了,他還是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熄了燈,羅金堂撲上來,她拽住他的耳朵說:“羅團長,老羅,你先別急,我給你說個事。”
羅金堂真是著急,嘴裏含混不清地說:“啥事?等下再說……”
她誠實地說:“我不想瞞你,你聽好——我身子……不幹淨啦……”
他微微愣怔一下,嘴裏更加含混不清地說:“噢噢,那沒啥,你很好,我很滿意……”
撲到她身上,他顯得無比的慌亂,幾乎啥也不懂,呼吸急促,手忙腳亂,隻知道捏奶子,然後拿嘴巴亂拱,像野豬拱苞米。還沒等進入她身體,他就哼哼幾聲,哆嗦一陣,抽搐兩下,身子仿佛一堵牆坍塌下來,糊了她一腿濕漉漉、黏糊糊的東西。
其實到這時候,他還是個處男之身。盡管他平時吹牛,睡了多少女人,全是胡謅。她也談不上有什麼經驗,唯一的那一次經曆,也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她示意他別緊張,安慰他幾句,讓他休息一會兒。等他第二次爬到她身上時,感覺好多了。她不迎合,也不拒絕,任他像一頭猛獸,在自己體內體外瘋狂地衝撞……
這一夜記不得他爬上來幾次,等他們平靜下來後,他呼呼睡去,她卻怎麼也睡不著,腦子格外地清醒。她想起汪默涵帶她來大槐樹的那個夜晚,自己差一點就被這個人糟蹋,她還咬破了他的狗鼻子。打死都不承想,到頭來居然真的成了他的人,難道這是命運的捉弄嗎?
窗外月光如水,黑夜無邊地寂靜。她感覺像被掏空一樣,渾身無力。臉上涼涼的,淚水無聲地湧了出來,像有小蟲子在臉上爬……
江山耐著性子等了一個星期——希望羅金堂拿出攻打縣城的作戰方案,但是那個家夥隻知道在家陪老婆,全團絲毫看不出要打大仗的跡象。冷長水奉江山之命來到他的新房,點頭哈腰賠著笑臉,說道:“羅團長,江司令讓問一下,咱何時開打?”
羅金堂坐在炕頭,蹺著二郎腿,懶洋洋地說:“心急喝不上熱奶嘛!”這話把李蘭貞鬧了個大紅臉,急忙躲到了屋外。既然丈夫和冷副團長談軍事上的事,她不便在場。
冷長水嘿嘿一笑:“團長當了新郎官,你不急,江司令他們可是急啊!”
冷長水被貶到三團當副團長之後,一直小心翼翼,把自己當孫子,放低身架,等待東山再起的機會。對於這一仗,他當然希望三團打好,而且早打快打——隻要打出名堂,羅金堂很有可能高升,那麼,他就有很大希望頂替羅擔任團長。
冷長水賴著不走,磨磨嘰嘰提出是不是全團先做好攻城準備,上上下下都盯著咱呢。羅金堂火了,指著他鼻子說:“老冷,三團由你指揮算啦!老子剛娶新媳婦,還沒享受夠呢,不想現在就去送命。”
冷長水趕緊賠笑道:“團長,咱團離了你,誰都玩不轉!我這是瞎參謀,你別見怪……可是,江司令那邊,怎麼回話?”
羅金堂說:“他再問,你就告訴他,老子在家……在家留種呢!”
“留、留種?”冷長水頗有些不解。
“是啊,留種!”
“留、留什麼種?”冷長水還是沒搞明白。
“你耳朵真是他媽的有毛病!”他這是在諷刺冷長水的左耳朵被女演員安若給咬掉,平時他可沒少奚落譏諷冷長水,經常弄得後者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冷長水得忍著,隻能在心裏罵,好鞋不踏臭狗屎,老子先不跟你計較。狗狂挨磚頭,人狂沒好事,你狗日的等著吧……
冷長水望著土炕上亂哄哄的鋪蓋,嘿嘿一笑,終於搞明白是怎麼回事,一拍巴掌說:“團長,原來是這事呀!”
“是啊!等女人懷上,老子馬上就去打,戰死沙場也就沒啥遺憾的啦。”
羅金堂不思打仗,隻想在家“留種”,被傳得沸沸揚揚。江山和杜宗磊氣得咬牙切齒,都感覺得找個機會,把狗日的兵權拿掉,不能再讓他帶兵。可是現在,要想拿下臨山縣城,明擺著離了他玩不轉,每逢打仗,隻要羅金堂靠前指揮,三團的兵都嗷嗷叫。抗戰以來,軍分區部隊打下過十幾個重要的城鎮,都是羅金堂打主攻,還從沒失過手呢。
羅金堂不出動,誰也拿他沒辦法,那就耐著性子繼續等吧。半個多月過去了,還是沒動靜。江山跟杜政委商量後,派蔡小梅過來偵察——李蘭貞是不是有了懷孕的苗頭?蔡小梅趁羅金堂不在家,來找李蘭貞聊天玩兒。蔡小梅這時候已經身懷六甲,她摸著大肚子問李蘭貞:“妹妹,你這裏頭有了嗎?有啥反應沒有?”李蘭貞紅著臉搖搖頭說:“沒。”蔡小梅說:“好妹妹,你可得努把力,快點懷上啊,不然真要把江司令他們急壞。”李蘭貞愣了愣:“我懷不懷上,跟江司令有何關係?”
蔡小梅便把情況講了講,李蘭貞這才知曉,羅金堂所謂“留種”的荒唐舉動,很生氣。晚上,羅金堂又想往她身上爬,她推開他,背過身去,不讓他碰。羅金堂討好道:“老婆,你咋啦?”
她道:“羅金堂,沒有江司令,哪有你今天?誰的話都可以不聽,江司令的話你不能不聽。”
他知道她是因為自己不去打仗而生氣,便道:“打縣城,時機不成熟。”
“啥時候成熟?非得留下種,才叫成熟?”
“上一次就不該打,我說了沒人聽。這一回不能再失敗,我要等待最好的攻城機會。”
臨山縣城易守難攻,抗戰前這裏便是國民黨軍圍剿共產黨遊擊隊的橋頭堡,工事曆經多年的修築,非常堅固;後來成為大陽山抗日根據地的中心地帶後,軍分區部隊又多次加固工事,上一年日軍集中兵力大掃蕩,八路軍撤出縣城時,來不及炸毀那些工事,如今日軍的一個大隊四百多人駐紮在縣城的幾處重要據點裏,另外還駐有兩個中隊的皇協軍。坐鎮指揮的鬆本清揚中佐據說和日本天皇沾親帶故,非常囂張,以前軍分區部隊與他多次交手,並沒討到多少便宜。總之,眼下以軍分區的戰力,在沒有重武器支援的情況下,不想點絕招,不找準時機,想拿下這座縣城,殊非易事。
在焦急的等待中,又過去了半個多月。
秋風變涼了,空氣裏彌漫著秋莊稼的芳香。羅金堂跑到司令部麵見江山,道:“本團長認為,可以打啦。”
江山忍不住譏諷道:“你狗日的留下種了?”
羅金堂打個哈哈說:“反正讓我死,也沒啥可遺憾的了!”隨即板起臉,說了一段讓江山日後每每想起就落淚的話,他說道——
“江司令!我羅金堂不是傻子,不是沒良心的人。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心裏啦!古人說,士為知己者死,我羅金堂願意為你而死!拿不下縣城,我他媽沒臉活著回來,我要死在攻城隊伍的最前頭!”
說罷,他無比莊重地衝江山敬個禮,轉身噔噔噔地走了。
那一刻,羅金堂身體裏的血液在喧囂奔騰,江山清楚聽到了,他的眼圈不由得一紅,差一點就要喊羅金堂回來,他想對他說:“老子寧可不要縣城,也不能失去你!”
後來人們才知道,羅金堂出征之前,李蘭貞並沒有懷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