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意思?”羅金堂摸著腦袋瓜,有點摸不著頭腦。
“團長,意思很清楚,這個鬆本中佐很佩服你,想跟你見個麵,問問你是不是同意。”
“這個嘛,有意思,有意思……”羅金堂站起來踱步,半天才道,“老冷,你說見不見?”
“羅團長,是他先張的嘴,他提這個要求,說明他放低了身段,把自己當孫子,把你當爺。你如果避而不見,不就顯得咱八路軍沒肚量嗎?好像怕他似的……羅團長怕過誰呀,對吧?”
“那就見!老子連閻王爺都不怕,跟鬼子見個麵有啥怕的。”
羅金堂的豪邁氣概一下子給激發出來了,他拿過一張信紙,想了想,寫下八個頗有力道的大字:“在下願恭候。羅金堂。”裝到一個信封裏,遞給高翻譯。
當場約定了見麵的時間、地點。高翻譯拿過信,又是一陣點頭哈腰,回去了。
見麵地點定在固莊村邊上的一間農舍。本來羅金堂打算到靠近徐水鎮的某個地方與日本人見麵,冷長水以他的安全為由,堅決不同意他離開固莊,道:“反正是那日本人提出來的,他愛來就來,不來拉倒。”
羅金堂以為那日本人不過是說說而已,並不敢來見,或者不願大老遠跑來見,所以也沒太當回事。到了約定的見麵時間,快到中午了,冷長水接到村外山口哨位上的電話,說是來了一個鬼子軍官,一個翻譯官,騎馬來的,沒帶武器,是不是抓起來?冷長水笑了,說:“來的都是客,哪能抓?趕緊的,以禮相待。”
這兩人天不亮就從徐水鎮出發,帶著幾個警衛,進入八路軍的地盤後,警衛沒跟來。冷長水向羅金堂報告過後,搶先趕過去迎接“客人”。羅金堂把皺巴巴的軍裝脫下來,換上一套新軍裝,來到村邊上的農舍。鬆本清揚一見他,二話不說,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他抱拳還禮。看上去,二人年紀相仿,都是三十左右,鬆本像個紳士,很有派頭,文質彬彬,高翻譯說他是個中國通,喜歡中國古代典籍《孫子兵法》《三國》《水滸傳》。羅金堂則像個典型的中國農民,身板粗壯,麵相憨厚,一身土氣,基本沒看過什麼書。
二人在茅舍裏的土炕上分賓主落座。他們是戰場上的老對手,多次交手,羅金堂似乎從未吃過敗仗,因此一上來,鬆本說了一大串如何如何敬佩羅金堂的話,誇他驍勇善戰,勇冠三軍,還說他既有趙子龍的勇猛,又有諸葛亮的智謀,被他打敗,敗得心服口服。今日能得一見,實乃三生有幸雲雲……
搞得羅金堂非常不好意思,臉都紅了,一個勁地擺手,謙虛地說,不是自己會打仗,而是作為中國軍人,守土有責,不想當亡國奴,八路軍戰士麵對強敵,激發出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才能在大陽山站得住腳。
冷長水張羅著上了四樣菜,是從團部食堂帶來的,有一盤炒雞蛋,一盤花生米,一盤燉雞,一盤炒豆角,又打開一瓶老白幹,坐下來陪客。鬆本和羅金堂每人喝了幾口酒之後,不再談打仗的事,互相詢問了對方的經曆。鬆本說他原是東京大學的高才生,學天體物理的,他的理想是當一名科學家,但是因為戰爭,不得不投筆從戎,放棄理想,成為人生一大遺憾。羅金堂實打實地說,他從軍之前,不過是一個殺豬的屠夫,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被人瞧不起,是戰爭改變了他,使他成為一名團長,領兵三千,做了一個軍人應該做的事情,他感謝命運。
緊接著,雙方又談起各自的家庭。鬆本介紹說,他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妻子是個教師,非常賢惠,因為戰爭,他已經五年沒見到他們,很是想念。說話間他眼圈紅了紅,掏出一個精致的錢夾,裏麵有他一家四口的照片,是他來華前,在自家院子裏照的。羅金堂看了一眼,感覺確實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可是走到這一步,怪誰呢?
鬆本問羅金堂:“羅團長,您娶媳婦沒有?”
冷長水搶著說:“我們羅團長剛結婚不久,新娘子非常漂亮。”
鬆本衝他豎起大拇指。羅金堂美美地一笑。近來因為要做反掃蕩的準備,幾個團領導的家眷都搬到方莊去住了,否則羅金堂真要把李蘭貞叫過來,讓這個日本人瞧瞧,自己娶了怎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夫人,比他那小鼻子單眼皮的日本娘兒們,漂亮多了。
鬆本端起酒杯,主動與羅金堂碰杯,祝他們夫婦早生貴子。羅金堂說:“謝謝。”
再往下沒啥可聊的了,羅金堂忍不住問道:“哎,你到底是不是天皇的親戚?”
鬆本通過高翻譯回答道:“用你們中國的說法,算是有點沾親帶故,七八姑八大姨之類,皇帝也有幾門窮親戚,我家就是天皇家的遠方窮親戚。”
羅金堂哈哈一笑說:“那也算是皇親國戚。”
坐了有一個多鍾頭,鬆本和高翻譯用過飯,提出告辭,說:“羅團長,咱們算是不打不相識,打仗打成了朋友,難得。有什麼需要,請提出,兄弟一定幫忙,一定盡力。”
羅金堂隨口道:“我需要一挺歪把子機槍,兩箱子彈。”
眾人都望著鬆本,隻見他略一遲疑,立正說道:“兄弟一定辦到!”
眾人都以為這不過是個玩笑,說過就忘到了腦後,沒人當回事。哪想到僅過了兩天,前沿哨所報告說,有兩個鬼子,帶著幾個民夫,打著白旗,進山了,請示打不打?冷長水去請示羅金堂。羅金堂命令道:“既然打著白旗,就不要打,看他們來幹什麼。”
到了哨所跟前才知道,兩個日本兵,輪流扛著一挺歪把子機槍,後邊四個民夫,抬著的是兩箱子彈。日本兵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了半天才把意思說清:“鬆本大隊長的命令,把東西送交羅團長。”
哨所趕緊派人把日本兵和東西送到團部,羅金堂和劉子厚、冷長水等人愣了,都有點傻眼。羅金堂笑得合不攏嘴,一拍桌子,道:“這姓鬆的日本鬼子,一言九鼎,還真他娘的夠朋友!”大家都笑,冷長水糾正說:“羅團長,人家姓鬆本,不姓鬆。”
收到東西,不能不給人家回個話,羅金堂抓過一張紙,寫下四個大字“收到了。羅”,交給兩個日本兵。那兩個日本兵不接信,連說帶比畫,又是好半天人們才搞清楚,鬆本大隊長命令他們,把東西送交羅團長,就不用回去了,算他們逃亡了,如果回去,他們要被槍斃的。
這下把羅金堂等人給難住了,幾人商量一下,決定把他們送到分區,再請分區派人送到省委後方妥善安置。電話裏,江山對羅金堂說:“你和日本人來往,這麼大的事情,你事先也不請示。”羅金堂說:“一個日本人,想見我,給你請示,你敢同意嗎?我隨便接見他一下,拉呱兒,就得到一挺機槍、兩箱子彈,而且是日本人親自送上門,誰有這個麵子呀?”
這天回到方莊住處,羅金堂把事情經過洋洋得意地給李蘭貞說了。李蘭貞卻提醒道:“老羅,黃鼠狼給雞拜年,你要提防他不安好心。”
羅金堂道:“無非是戰場上再較量幾回,還能有啥?”
李蘭貞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具體是什麼,又說不清道不明。
5
夜裏,北風冷颼颼地刮過來,月亮隱去,陰雲翻飛,星星全都不見,伸手不見五指。
這已經是一九四四年秋末冬初時節,天邊傳來隆隆的悶雷聲,把睡夢中的羅金堂驚醒。劉子厚愛人這幾天要生小孩,回方莊了,其他幾個團領導,也都因為有事,不在固莊,團部隻有他和冷長水值守。昨天下午,李蘭貞打來電話,說是她這兩天老是嘔吐,吃不下飯,吐酸水,蔡小梅過來看了看,說是可能懷上了。這消息把他高興得差點跳起來,放下電話,脫口罵道:“他娘的!老子撒下的種子,到底發芽了!”他打算劉子厚一回來,就回去看看女人,爭取陪她多住幾天。
晚飯時,冷長水聽說他“留種”有了門兒,特意讓炊事員打開一瓶老白幹,非要陪他喝兩盅。他在老家當屠夫時,饞酒,卻因為窮,喝不上;後來當了團一級領導幹部,想喝酒,不是難事了,他卻逐漸遠離了酒,怕喝酒誤事。因為老婆有了孕情,這晚他架不住冷長水三勸兩勸,借著高興勁,大半瓶都讓他灌進肚裏,頭腦有些昏沉,走路腳下直打晃兒。冷長水說:“團長,讓小孫送你回去,今晚我在團作戰室值班,請你放心睡你的大覺,有事我會及時報告。”
半夜裏,一陣沉悶的雷聲把他驚醒,讓酒給鬧的,腦袋昏沉得很。都到冬天了,天上還在打雷,也真是少見。他翻個身接著睡,突然感覺不對勁——伴著雷聲,他似乎聽到了一陣陣密集的槍聲!而且槍聲就在村外不遠處。他摸到炕頭的電話機,想問問作戰室什麼情況,但是話筒沒一絲聲音,估計電話線讓大風給扯斷了,這種事以前常有。
他騰地爬起來,這時酒也醒了,頭也不疼了,胡亂穿上衣服,沒找到帽子,拎起槍就往外衝,與急急跑來的小孫撞了個滿懷。
“小孫,什麼情況?”他問。
“團長!敵人上來了,冷副團長讓我保護你。”
此時深夜兩點多鍾的樣子,除了哨兵和值班人員,人們都在沉睡。風還在呼呼刮著,悶雷還在遠方響著,這時候槍聲稀落下來,不留心幾乎聽不到。
他冷靜地判斷一下,發現西北方向的槍聲更密集,那個方向正對著徐水鎮,他道:“小孫,不要慌,你趕緊回去告訴冷副團長,命令二營立即朝西北方向出動,阻擊敵人!三營就地做好戰鬥準備!其他幾個營做好增援準備!聽明白了嗎?”
小孫答道:“明白!”轉身往前跑去。
他雖然感覺到了危險,但他並沒有慌亂。以他的經驗,日軍很少夜間出動,他們不習慣夜戰,因為他們的重火器夜間難以發揮作用,他們喜歡黎明時分出動,而八路軍最拿手的就是夜戰和近戰。這股敵人很有可能來自徐水鎮,他們是離固莊最近的敵人。他突然想起前不久坐下喝酒、送機槍的鬆本清揚,那個天皇的窮親戚,會不會是他來湊個熱鬧?
他往團部作戰室走去,邊走邊考慮是否需要給分區作戰室打個電話報告一下,當然不需要他們增援,他一個整團放這兒——二營、三營跟團部駐在一起,一營、五營駐紮在南邊五裏遠的小李莊,四營、六營駐紮在東邊七裏遠的馬莊,他的部隊呈品字形擺放,按說沒有兩個大隊的日軍,是啃不動的。而徐水鎮的敵人,也就一個大隊,滿打滿算三百多人,況且不可能都出動,頂多能來兩個中隊,這點力量想拿下固莊,那是癡心妄想,是做夢!他甚至不需要動用外圍的四個營,僅用駐守固莊的這兩個營,加上團部的警衛分隊,就有很大把握消滅這股來犯之敵。他又想,鬼子主動找上門來,那是更好,先吃掉它這一股,然後乘勝追擊,百裏奔襲,一舉端掉徐水鎮這個重要據點,那麼整個大陽山北麓的鬼子據點,基本都被拔除了……
他決定,先不給軍分區報憂,等把這股偷襲的敵人拿下,再報喜不遲。
他住的地方離團部作戰室隔著兩個胡同,往作戰室走去的時候,他的心情居然是輕鬆的,天下掉餡餅一般,給他送來這麼一個殲敵的大好時機,他有理由感到興奮。
不遠處的胡同裏,砰的一聲槍響,有人倒地的聲音,接著是淩亂的腳步聲。他顧不上這些,裹緊大衣,加快了步子。
邁進作戰室,三四個參謀和幾個通信員正在收拾東西,急慌慌的,一副要撤退的樣子。他喝問:“你們幹什麼?冷副團長呢?”
一個參謀上前說:“團長,冷副團長說是你馬上過來,他去組織二、三營撤退,出去有一會兒了。”
他一個驚愣:“什麼?撤退?誰讓撤退的?”
參謀們都有些發呆,過了好一會兒,才七嘴八舌、亂哄哄地補充道:“團長,半個多小時前,西邊、北邊,還有南邊三個方向都響起槍聲,幾個哨位都打電話報告,說是發現鬼子上來了,像是敵人大部隊來偷襲。冷副團長馬上給你打電話,彙報說,突然發現大批敵人,從三個方向包圍了固莊,具體情況不明。他放下電話,就對我們說,團長命令,各營不得戀戰,立刻往方莊收縮撤退……”
羅金堂蒙了——難道睡夢中自己接過電話?下過這樣的糊塗命令?他一時記不起來,突然又想起什麼:“哎,小孫呢?怎麼沒來?”
眾人都搖頭,說沒見到小孫。
冷長水不見,小孫也不見,難道這兩個家夥怕死,都開溜了?
小孫不可能跑,他跟自己好幾年了,從來不怕死,他很可能奔向二、三營傳達自己的命令去了。那一定是冷長水有問題——昨晚他變著法兒灌酒;作為值班首長,規定不允許離開作戰室一步;如果要撤退,也應該是最後一個撤——他竟敢擅自離開,說明了什麼?
羅金堂突然感到後背發涼。這會兒,槍聲離這兒越來越近,似乎前頭的敵人已經摸進了莊子,與團部的巡邏兵交上了火。此刻他顧不得多想,摸起電話,但是幾部電話全打不通,顯然有人割斷了電話線!他扔掉電話,對一個通信員說:“你去二營傳達我的命令,必須頂住北麵的敵人,沒有命令,不得撤退一步!”
通信員答一聲“是”,顧不上敬禮,跑出去了。
他對第二個通信員說:“你去三營,讓他們立刻增援二營!”
第二個通信員跑出去了。
一個參謀帶著哭腔說:“團長!怕是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
“冷副團長給你打過電話後,緊接著以你的名義給各營下達命令,讓各營火速撤退,不得戀戰……各營估計已經走遠了……”
羅金堂腦子這下徹底清醒了,他大叫一聲,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冷長水這狗日的!他要當漢奸!”
如果這時候他當機立斷撤退,是能夠走脫的,但是他認為自己身經百戰,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哪能輕易逃跑?團部警衛分隊,加上通信員、炊事員等一些閑雜人員,大約有二百號人呢,利用相連的兩處還算堅固的房屋院落,固守待援,堅持到天明。那些誤聽冷長水命令撤走的部隊,接到他的命令,哪怕有一半返回救駕,裏應外合,就能夠一舉扭轉態勢,乃至徹底幹淨地消滅這股敢於偷襲的凶惡之敵,然後組織團主力,撲向百裏之外的徐水鎮……
這個時刻,他豪氣幹雲,絲毫不畏懼,掏出手槍,命令參謀們,馬上去集合團部所有人員,帶上所有的武器彈藥,固守團部這兩處較大的院落,隻守不攻,節省子彈,把敵人放近了再打;任何人不得撤退,誰跑就槍斃誰。
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在這個冰冷的雨雪之夜,倉促地打響……
6
羅金堂沒有猜錯,指揮這次行動的,正是鬆本清揚中佐。
他上次從臨山縣城逃出來,狼狽不堪地鑽進徐水鎮炮樓時,身邊隻剩下十幾個部下,幾乎等於全軍覆滅。作為天皇的親戚,他臉麵無光,敗給羅金堂這樣一個目不識丁的中國農民之手,更讓他無地自容。
他不服氣。他要報複。他日思夜想,挖空心思尋找複仇的辦法。上峰有指令,本年度不再對大陽山區的八路軍進行較大規模的掃蕩,最快也要等到明年開春,才能舉兵圍剿。他不想等到明年,他一天都不想等。他必須打一個翻身仗,否則,不如讓他死,即刻去死!
正當他焦頭爛額之際,一次,徐水炮樓的翻譯官高強無意中說,他和羅金堂手下的冷長水當年是同窗,小時候常在一塊玩耍,雖然十多年不見,但老感情一定還在;他去問過俘虜來的土八路,得知冷長水現在是三團副團長,此人曾經當過軍分區的副司令,司令江山身邊的大紅人,後來因為犯錯誤,被打入另冊,一直沒再翻身;而且此人和三團團長羅金堂素有嫌隙。
這個消息讓鬆本如獲至寶。他熟讀《史記》《三國》,對中國史書中的計謀頗有研究,十分欣賞、崇拜中國古人的招數。俄國的列寧也說過,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何不策反這個冷長水?
於是他喊來高強,二話不說,先深深地鞠了一躬,弄得高強無所適從,手腳沒處放,“太君太君”地叫個不停。他又作了個揖,這才道:“高君,請你一定幫我。”
他端出了自己粗略的想法。高強也正想露一手,便答應一定盡力。二人合計了半天,製訂了一套較為詳細的方案。
那天高強去固莊,其實帶去了兩封信,一封給羅金堂的,一封給冷長水的。為防止給冷長水的信暴露,高強把信藏於鞋底。冷長水先見到高強,拆看了鬆本清揚給他的信。信上提出,願與冷君精誠合作,打敗羅金堂這個軍閥,請冷君提出條件,事成之後一定落實。
這個時候的冷長水,正處於極度苦悶時期。他被壓抑得太久太久,原指望打下臨山縣城後,提拔一下,出一口氣,麵子上好看些。機會也確實來了——上級打算擢升羅金堂,讓他當分區副司令,直接輔佐江山,由冷長水接任團長。但是,沒想到羅金堂不幹,說是寧為雞口,不為牛後,還是當他的團長自在,等將來三團升格為旅級單位,不如直接讓他當旅長算啦。
受過挫折的冷長水其實胃口並不大,無非就是想接這個團長。若論打仗,他差哪裏了?打臨山縣城時,他幹淨利落地消滅了二百多鬼子偽軍,幾乎沒放跑一人,正是他在城外的牽製,羅金堂才順利拿下縣城。然而,功勞都成了姓羅的,吹得神乎其神,他啥也沒得到。按說他曾經是個堂堂的副司令,大陽山根據地的創始人之一,讓他當個團長,又有何不可?當年“肅托”,他是犯了點錯誤,但是革命征途上犯錯誤的人不少,為什麼老是跟他過不去?
他對江山尤感失望。他們是一個地方的人,一塊起兵鬧革命,江山最了解他,按說也應該最信任他,可是江山寧肯信任羅金堂、劉子厚這種人,早把他忘到了腦後。
他深深感到,在共產黨這邊,將永無出頭之日。他不想再受羅金堂這種人壓製,實在受夠了窩囊氣,他下決心要改變一下,就像當年他下決心跟江山起兵造反一樣,再豁出去幹一票。江山說過,為了革命,可以不擇手段。那麼他想,為了不革命,更可以不擇手段。
冷長水向鬆本提出的條件是,隻要他誠心誠意配合,不管接下來能不能打掉羅金堂,都不應虧待他。他在這邊曾經擔任過軍分區的副司令,算是師一級領導幹部,一旦他棄共投日,到了那邊,至少要安排他當皇協軍的副師長,常駐龍城,不駐外地的炮樓,不參與和八路軍作戰。
他以為這個條件會把鬆本清揚嚇回去。如果嚇退對方,也就罷了,等於沒有這回事。
他不知道,鬆本這回真是豁出去了。鬆本為此特意跑了一趟龍城,找到駐龍城司令官山田雄文,強烈要求滿足冷長水這個條件,並且向山田司令官提出,這一回如果還是不能打敗羅金堂,他將剖腹自盡,以死效忠天皇陛下。
鬆本冒著風險,如約來拜見羅金堂,讓冷長水感覺到鬆本確有極大的誠意——這誠意表麵上是對羅金堂,實則是對冷長水,他來見羅金堂隻不過是一個掩護。冷長水先於羅金堂見到鬆本,鬆本告訴他,冷君所提的條件,日方全都答應。
冷長水既興奮,又頗為猶豫。鬆本提醒他,開弓沒有回頭箭,都到了這一步,冷君隻有一條道走到底,退是退不回去的。他猜出鬆本的意思——如果不配合,那麼,過後就把事情捅出來,他會兩麵不是人。他都暗中和日本人談了條件,已經不是在這邊能否待得下去的問題,而是腦袋還能不能保住……
日本人從來不是好東西,他不指望鬆本善良,事已至此,時不我待,他唯有抓住這個不是機會的機會,先跳出麵前這個“苦海”,至於跳進去的,是不是另一個“苦海”,現在已顧不上多想。
他早年做過鋤奸工作,具有自我保護的豐富經驗,有把握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趁羅金堂未趕到,他們當即商定了行動的時間——趕在冷長水在團作戰室值班的夜晚,他便能更好地裏應外合。他還當場給鬆本畫了一張固莊外圍幾個哨卡的位置圖。鬆本默記在心裏,當他的麵把那張紙燒掉了。
回來的路上,鬆本仔細察看了地形,選定了行軍路線。按照和冷長水商定好的行動計劃,今天一大早,鬆本留下一封遺書,頗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意味,率領挑選好的二百名日軍官兵,隻帶高強一個中國人,攜帶輕武器和足夠的彈藥,開始了百裏奔襲。
為了避開八路軍在徐水鎮的眼線,他們天不亮悄悄離開鎮子,半晌午到達日占區和八路軍占領區的分界線牛頭山,在山中休息待命。夜十一點,吃飽睡足的突擊隊員脫下軍裝,一律換上八路軍的服裝,左胳膊纏上白毛巾,隱藏前行。
天公作美,這一晚狂風大作,厚厚的陰雲遮住了一切,四野不見任何光亮,有效掩護了鬆本所部的行動,使他們順利繞開了好幾個八路軍的前沿觀察哨卡,不至於過早暴露。他們推進至離固莊十八裏遠的於家溝,為了製造聲勢,鬆本把隊伍分成三組,從北、西、南三個方向逼近固莊。前衛靠近固莊時,才被發現,雙方交火。這時候天邊響起一陣隆隆的悶雷聲,更加渲染了恐怖的氣氛。
按照冷長水的謀劃,鬆本的部隊不能急於進莊,要在莊外大造聲勢,造成敵人大批來襲的跡象,這樣才能配合他把莊內的部隊調離而去,給鬆本的致命一擊騰出足夠的空間。他猜出以羅金堂的稟性,不會輕易撤出,這就為鬆本聚殲他提供了最大的可能!
如此一來,鬆本已經有了八成勝算。他發誓要用黑虎掏心戰術,用羅金堂善用的方式,打敗這個大陽山八路軍的所謂“戰神”,以此證明,他才是大日本帝國的“戰神”。
7
局勢全都朝著鬆本清揚和冷長水所預想的方向發展,仿佛一切皆是天意。
這一陣平安無事,劉子厚等幾個團領導都不在固莊,碰巧李蘭貞又有了身孕,羅金堂大喜過望,冷長水借機把他灌醉。在他睡下以後,割斷了通往他住處的電話線,這樣就不會有電話把他喚醒。
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了。
深夜一點多,作戰室接到幾個哨位的電話,說有敵人來襲。接著是三個方向槍聲大作。冷長水假借給羅金堂打電話,放下電話後,編造說,團長命令部隊馬上撤退,隨即下達了各營往方莊方向緊急撤退的命令。他以組織督促二、三營撤退為由,離開作戰室。出了院子,遇到小孫,他吩咐小孫去保護團長。小孫走開後,他繞到作戰室後窗根下,割斷了所有的電話線。
正要溜出莊子時,恰恰他又遇到了跑過來的小孫。小孫說:“冷副團長,團長命令……”話未說完,他趁小孫不備,突然開槍,撂倒了他。
羅金堂進入作戰室之後,與外界的聯係全部中斷,他命令幾個參謀人員去組織團部剩餘人員,固守待援。由於冷長水往外走時,命令途中遇到的所有人抓緊撤走,所以最後隻歸攏了一百五十多人,而且一半以上是後勤閑雜人員,戰鬥力並不強。
局勢頓時急轉直下。
大約半個小時後,鬆本的部隊團團圍住莊子中心相連的兩個院落。這時候羅金堂就是想撤走,已經不可能。
本來打陣地戰和村鎮攻防戰,八路軍遠不是日軍的對手,現在羅金堂以弱打強,人數又不占優,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扭轉戰局了。
鬆本沒有急於派兵出擊,而是命令手下,先往那兩個院子扔手雷。數百顆手雷鳴叫著飛進去,發出轟轟隆隆排山倒海般的聲響,火光衝天,大地震顫,不少人被炸飛,殘肢斷臂躍上了房頂和院牆。
鬆本尚未組織衝鋒,僅僅一陣下冰雹一般的手榴彈雨,就讓裏麵的人死傷過半。
羅金堂向來以不怕死著稱,死神每每繞著他走。但他知道,早晚會有死的那一天。而今,自己的死期,終於到了。
一個參謀爬到他身邊,大聲道:“團長,我們掩護你衝出去……”他笑笑,往哪兒衝?敵人團團圍住,看這陣勢,今晚插翅也逃不脫。衝是死,不衝也是死;衝,死得更快,出門就得死;不衝,還可以多活一會兒,多打死幾個鬼子。
以他那種打仗不要命的勁兒,早該戰死。能活到今天,已是萬幸。死,他沒遺憾。他娶上了如花似玉的老婆,老婆又懷上了他的種,他一個殺豬的屠夫,能有這樣的福分,還有啥不知足?天下有幾個屠夫能有這樣的命?
現在他微微有點後悔的是,在明知道冷長水投敵、部隊撤走的情況下,不該硬撐,應該當機立斷,先撤出去,找到部隊再回頭收拾這股敵人。現在想來,他有點托大了,這都是勝仗打多了,驕傲了,不把對手放眼裏了,衝動了,才造成這個局麵。
常聽人說,淹死的都是會水的。他以前所謂百戰百勝,少有敗仗,到頭來,總會有一個敗仗找上身來,讓你陷入滅頂之災。這都是命。
唯一感到對不住的,就是身邊這些年輕的小兄弟,由於他的失誤,使他們過早地夭折……
風減弱了一些,月亮偶爾露一下臉,院子裏,硝煙漸漸散去,除了傷者的哀號和垂死者的呻吟之外,院牆外麵,一時安靜下來。他命令守衛後院的人都撤到前院,嚴陣以待。
片刻過後,隻聽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在喊叫——
“羅團長!羅金堂團長!隻要你投降,太君說了,可以保你不死……”
他聽出來了,是那個高翻譯官的聲音。
他摸出一顆木柄手榴彈,擰開蓋子,咬掉鐵環,揚手朝聲音來處扔過去。隻聽轟的一聲悶響,有人慘叫,聲音像來自地獄。
他走到院子中間,大聲吼道:“還能喘氣的都聽著——弟兄們!鬼子要上來,給我放近了,瞅準了打……我告訴你們,我羅金堂是不準備活過今晚!是男人,是中國男人,就要站著死!不該跪著活!隻要是我羅金堂的兵,不能有一個當孬種。弟兄們!都聽清了嗎?”
四周響起七零八落的回答聲,眾人紛紛道:“團長!聽清楚了,我們不怕……我們跟你一塊死……”
他眼眶一熱,嗓子一啞,咳嗽兩聲,大聲道:“弟兄們!下輩子,我羅金堂還要帶你們打鬼子……都聽我的命令——手腳還利索的,爬上房頂,受了傷的,守住院牆,上來一個幹掉一個!”
戰士們立即行動,紛紛找到了自己的射擊位置。
隨著又一撥飛落的手雷爆響過後,日軍開始衝鋒,從四麵發動進攻。這院子原是地主王鑫堂家的宅院,一門兩進,前院為主院,是固莊最好的建築,全是青磚瓦房,院牆也是青磚壘就,比較堅固,幾百顆手雷竟然沒有炸塌一角。羅金堂指揮眾人,伏在圍牆上、房屋窗台上,還有房頂上,居高臨下射擊……
厚重的大門被手雷炸中,起火燃燒,門板倒下了,但門樓還在,唯一的一挺輕機槍封鎖住大門洞,有這挺機槍在,日本人就無法從大門攻進院子。
鬆本清揚指揮敢死隊,一連發動了三次衝鋒。
第三次衝鋒時,有七個鬼子從牆頭翻進了院子。羅金堂用手槍擊斃其中一人,奪過一支三八大蓋,接連刺死兩人,餘下的四個被其他人幹掉。
鬆本緊接著組織第四次衝鋒,決定先用集束手榴彈炸毀一段搖搖欲墜、即將倒塌的院牆,從這裏打開突破口。站在他身後的冷長水觀察一下,提醒道:“鬆本君,事不過三,對方可能都死光了,走大門吧。”
鬆本當然不會聽他的,堅持炸牆。一陣轟轟的響聲過後,五六米長的一段圍牆轟然倒塌。鬆本揮動指揮刀,十幾個日軍呈戰鬥隊形,邊放槍,邊逼近圍牆豁口。無論是房頂上,還是牆頭上、房子裏,已經沒人開槍還擊。院子裏死一般的寂靜。
日軍紛紛貓腰從豁口進入院子……
此時已是黎明時分,風停了,月亮露了臉兒,又大又圓的月亮掛在西邊的天空,天氣寒冷,一派肅殺之氣。偌大的院子裏,一堆堆的戰火即將熄滅,灰燼四起,血腥味撲鼻。房頂屋簷上、門檻上、牆根下、院子的角角落落,到處是屍體,到處是殘肢斷臂,到處是炸壞的農具、家具和槍支……
人都死光了。
但是院子中間,還有一個人站在那裏,站成一座雕塑樣,身上都是血,像是一座紫黑色的雕塑。他手中拄著一支刺刀彎曲的三八大蓋,一動不動,弄不清他是死是活。
上百名日本人陸續進入院子,團團圍住他。
他還是一動不動。都以為這人死了。
然而,他卻突然發出了一聲吼叫。離他最近的日本兵嚇得紛紛倒退。隻聽他嘶聲喊道:“天皇的窮親戚,有種你就滾出來吧!”
鬆本清揚手扶指揮刀,緩緩走了出來,走到離黑雕塑三丈遠的地方,停下。人們都看著他。他居然出人意料地雙腿一並,一個立正,然後恭恭敬敬地舉起戴著白手套的手,衝麵前的黑雕像行了一個軍禮,放下手,微微一笑,道:“羅團長,你還好嗎?”
“馬馬虎虎。”
“羅團長,今晚本人不請自到,抱歉啦!不過,今天你雖然敗於我手,但我仍然佩服你。”
黑雕塑哈哈一笑,道:“老子還沒死呢,誰勝誰敗,還難說呢。”
鬆本清揚搖搖頭:“以前屢屢輸你,但我隻贏一次,贏最後的一次——最後贏,才算贏。我打敗了大陽山八路的戰神,那麼,我就是大日本皇軍的戰神!哈哈哈……”
“戰神不是自封的。”
“羅團長,不要爭了,你敗局已定。”
“好,那我問一句:如果沒有冷長水這個中國敗類幫你,今晚你能贏我嗎?”
鬆本誠實地說:“不能。”
“這就對了,沒有吃裏爬外的內鬼幫忙,你們外國人是打不贏我們的。”
“羅團長,今晚咱們不論輸贏,我們是朋友嘛。羅團長,據我所知,你的嶽父如今在龍城,他是皇軍的人,你為何不像他那樣,也為皇軍服務呢?皇軍不會虧待你的。”
“嶽父?哈哈哈,我問過我老婆,他們早已斷絕父女關係,本人不認他這個當漢奸的嶽父。”
“羅團長,時候不早了,我不想多說。我最後再勸你一句——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如果投降皇軍,我保你榮華富貴。”
“免了吧!老子活夠了!”
“你真不怕死?”
“砍頭隻當風吹帽,少囉唆!”
話音未落,他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殺豬刀,用盡最後的力氣,右臂猛地一抖,閃亮的刀子奔著鬆本清揚的胸膛直飛而去……
眾鬼子發出“嗡”的一聲驚叫……
鬆本清揚本能地一歪身子,飛刀“哧”的一聲,插入他的左肩胛骨。與此同時,他拔出腰間的王八盒子,彈匣裏的子彈全部傾瀉出去……
羅金堂轟然倒下了。
躲在暗處的冷長水,不忍再看,扭過臉去,習慣性地抬手摸一下少了小半邊的左耳朵。不知為何,此時的他,內心感到十分的孤獨。
這當兒,從東麵的方向,傳來密集的槍聲,還有衝鋒號聲。顯然,八路軍增援部隊上來了。
8
一百五十多位烈士的遺體就地進行了掩埋,唯獨把羅金堂的屍體帶回了方莊。這是江山定下的。
李蘭貞因為有了身孕,江山擔心她受不了,打算不讓她見丈夫的屍身,開個簡短的追悼會,埋葬之後,再把她領到墓地,做一個告別,也就罷了。
她不同意。
一大早,她就聽到了丈夫的死訊,楊淑芳和蔡小梅過來陪伴她,她木呆呆的,一聲不吭,也未流淚,像嚇傻了似的。兩人說了一大堆勸慰她的話,她一句也沒聽進去。江山、杜宗磊、劉子厚等首長來到她的住處,她隻說了一句話:“我要看老羅最後一眼。”
羅金堂的屍身暫時放在打麥場邊上的一間茅草屋裏,楊天龍帶幾個戰士看守著。楊淑芳和一個護士攙扶李蘭貞過來,江山等人跟在後麵。進了茅屋,看到地上放著一副擔架,一條白布單蒙在上麵,顯出一個人形的輪廓。
李蘭貞緩緩蹲下,呆愣片刻,欲伸手去揭白布單。江山也蹲下,小聲道:“慢著。”她住了手,抬眼望著江山。江山道:“李蘭貞同誌,無論怎樣,你要挺住……一定挺住啊……”
江山淚水滾落下來。眾人也都熱淚漣漣。
她點點頭,輕輕揭開白布單,她先是看到他彈洞密布的、像馬蜂窩一樣的大腿、肚腹、胸脯,全身都是凝固的血斑,紫黑色的軀體宛如一截冷卻了的鋼錠,無比地堅硬;她繼續往上揭白布單,又看到了他粗短的脖子……
人們都扭過臉,不忍再看。
白布單全揭開了,她看到丈夫臉上蓋著一頂棉軍帽,她拿開軍帽,赫然發現脖子齊茬茬地被砍斷,竟然不見了丈夫的頭顱!
她一陣哆嗦,半天才道:“老羅的腦袋呢?”
楊淑芳等人哭出聲來。
原來黎明時分,江山帶人衝進固莊,敵人已逃竄,收拾亂七八糟的屍體時,怎麼也找不到羅金堂,後來人們見院子中央一具沒有頭顱的屍身,懷疑是羅金堂的,劉子厚過來辨認一下,確實是羅金堂,江山便吩咐用馬車拉回了方莊。
李蘭貞呆呆地坐在地上,麵色慘白如紙。楊淑芳邊哭邊扶住她,怕她挺不住。江山泣不成聲,道:“是我害死了老羅。沒有內賊,引不來外鬼,我早該把冷長水這個混蛋一擼到底,可我有私心,想著他和我一起出來革命,我想保他,結果讓他害死老羅……李蘭貞同誌,我對不住你啊……”
劉子厚哭道:“老夥計,如果昨晚我在團部,你是不會死的,都怪我啊……還怪我老婆,非要趕這幾天生孩子,讓冷長水這混蛋鑽了空子……”
第二天,楊天龍趕一輛馬車,一路顛簸來到徐水鎮,直接奔炮樓而去,到了吊橋下麵,被站崗的鬼子攔住了,鬼子一拉槍栓,一個偽軍喝問:“幹什麼的?”
楊天龍不說話,撩起車篷上的棉布簾,攙扶李蘭貞下了車。李蘭貞說:“我找鬆本清揚。”
“你是什麼人?”
“我是八路軍團長羅金堂的愛人。”
偽軍衝鬼子耳語幾句,鬼子進了炮樓,一會兒工夫又跑出來,吩咐偽軍放下吊橋,然後帶李蘭貞一個人進了炮樓。
鬆本清揚站在炮樓內院的青石台階上迎接李蘭貞,他原本左肩中了一刀,吊著繃帶,他不想讓來人看到受傷的樣子,取下了繃帶。現在看上去,他一身筆挺的軍裝,沒佩帶武器,胡須刮得幹幹淨淨,精致的鼻梁上掛一副小巧玲瓏的眼鏡,看上去彬彬有禮,根本不像剛剛指揮過一場屠殺的鬼子魔頭,倒像一個愛好和平的青年軍人。
李蘭貞走到他麵前,冷冷地望著他。
站在他麵前的,是個稀有的美麗的女人。美人新寡,由於悲傷,更顯得無比冷豔。他實在想不到醜陋的羅金堂竟會娶上這麼漂亮的女人,也許這便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美人愛英雄吧。
二人都不說話,沉默了足有一分鍾,他才開口道:“你就是餘小姐?”
她微微搖一下頭:“不,我現在叫李蘭貞。我是羅金堂的夫人。”
“哦,羅夫人,你好!你大老遠跑來,我能幫你什麼嗎?”
“我要完整裝殮我的丈夫,不是無頭的丈夫。”
昨天,她堅決要求討回丈夫的頭顱,不能讓他屍身不全下葬,江山、杜宗磊他們拗不過她,商量來商量去,都認為隻有她出麵,徐水炮樓的鬼子才有可能交還頭顱,考慮到她父親畢竟是偽龍城市副市長、皇協軍師長、龍城警察局長,料想日本人不會為難她,至少她不會有危險,所以今天一大早,派楊天龍陪同前來。
鬆本清揚早已猜到她來的目的,一陣默然。那晚他命人砍下羅金堂的腦袋,原本是想擇日送到龍城去邀功,如果可能的話,再帶到各個炮樓、據點去巡回展覽,讓他們見識一下這個六七年來令皇軍頭痛不已的八路軍悍將,是怎樣一副尊容,借此助長一下大日本皇軍的誌氣,同時揚一下他鬆本中佐的威名……
現在看來,他得改變主意了——他無法拒絕一個妻子對丈夫的一片深情,而且她又是如此的美麗不凡,他不忍讓她空手而歸。
“夫人,請跟我來吧。”
他在前麵走,李蘭貞跟上。他將她帶人一個房間。靠牆有張木桌,布置成了一個香案,三炷香在嫋嫋升騰,香案上擺著一個大木匣。鬆本清揚打開木匣蓋子,說:“他在這裏。”
她心驚肉跳地移步上前,看到木匣裏麵,放著一尊大口瓶,一顆碩大的頭顱浸泡在藥水中——青森森的腦殼、小眼睛微閉、腮幫上有幾粒若明若暗的麻坑、招風大耳,正是她的丈夫羅金堂!
她木呆呆地站在那裏。從昨天到現在,她粒米未進,臉色灰暗,渾身麻木,還沒有留過淚,現在更不想在敵人麵前流淚,她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鬆本清揚一臉的敬意,道:“我們是兩個國家,羅團長為他的國家,我為我的國家。但我敬佩他的英勇,敬佩他的精神。中國有句古詩:‘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羅團長做到了。死亡是一種藝術,你看羅團長的麵容,是多麼安詳,就像睡著一般,沒有痛苦,沒有遺憾……從昨天到今天,我的部下都已經瞻仰過羅團長。讓我們日本人這麼敬佩的中國人,實在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