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3 / 3)

她的墓碑後麵,是祖母的墓,仿佛她就在祖母的懷抱裏,祖孫二人永遠相陪相伴。

又過了兩年,楊天龍也去世了。

讓人感到奇怪的是,老楊死後,沒和妻子同穴埋葬。二人的墓碑並排相挨著,中間隔了一米的距離。人們猜測說,也許老楊清楚,女人心裏真正所愛的男人並不是他,他配不上她,所以才沒有合葬,他有自知之明。因此可以說,他是個厚道人、實在人、大好人、值得尊敬的人。

她去世大約十年之後,一輛小轎車開進了大槐樹。

這時候進山已經很容易,大槐樹四麵的山都打通了隧道,一條省級公路穿過狹長的大槐樹山穀,往南直通旅遊勝地天柱峰。

小轎車開進山穀之後下了公路,向東一拐,不遠處就是那棵已經長成碗口粗的槐樹。小車停住,下來一老一少兩個人,老人看上去七十多歲,鶴發童顏,麵容清臒,西裝革履,腰板挺直,戴著老花鏡。

老人久久打量著粗壯的槐樹,目光溫潤,表情肅穆。年輕人在一旁介紹說,那棵老槐樹就在這個地方,據說當年國民黨燒過它,沒燒死;日本鬼子燒過它,也沒燒死;“文化大革命”爆發那年,紅衛兵把它鋸倒刨根,老槐樹才沒了的,很可惜。

老人突然開口道:“國民黨燒它那一次,就是我帶人來的。”

年輕人一怔,抬手扶扶近視眼鏡,一臉驚訝,重新打量了一眼老人。

這位老人就是申之劍。

那年他逃出龍城,一路扮作乞丐,幾經曆險到了北平,後坐飛機回到南京。由於國軍敗仗連連,他對黨國越來越失望,便沒再上戰場。一九四九年到台灣後,很快退出軍界,成為一個商人,並和一位當地女子結了婚。

一九八七年,台灣當局開放去台老兵回大陸探親旅遊,他第一批報了名,半年之後得以成行。他在大陸已經沒有直係親人,到龍城後,他向台辦的工作人員提出,想到大槐樹來看看。台辦的人費了好大勁才搞清楚,他所說的大槐樹,不過是大陽山區深處的一個山穀,原先有過一棵樹齡幾百年的老槐樹而已。

年輕人定定神,說:“申先生,我們了解過了,現在這棵樹,是一位山村女教師栽種的,她叫李蘭貞,是一位老紅軍,十年前過世的。”

從龍城一下飛機,他就向台辦負責接待他的人提出,想找一位名叫李蘭貞的女士,她原名叫餘立貞,她父親叫餘乃謙。餘乃謙大名鼎鼎,一說人們都知道,當天就查清了李蘭貞的下落,所以來這裏之前,他已經知道她去世了。

年輕人叫來了大槐樹村的村主任,村主任在前麵帶路,三人爬到一個小山坡上,一眼就看見三座小小的墓碑,普通的石頭刻的,三個墳包都是黃土堆起來的。從這裏往下看,是一座兩層的樓房,房頂上飄揚著一麵國旗。村主任指著樓房說,以前李老師就在那地方教學生,她活著的時候還沒有這個樓,當時是幾間石頭房子。

村主任和年輕人到一邊抽煙去了,他緩緩走到她的墓前,隻見墓碑上刻著“李蘭貞同誌之墓”七個字,沒有生平介紹。

他注目片刻,鞠了三個躬,然後從貼胸的口袋裏,摸出一個錢夾,打開,抽出一張小小的老照片——那是她十八歲那年,他頭一回到她家,她贈給他的禮物。照片上的她,那麼清純,那麼典雅。照片右上角寫著“十八歲留念”幾個小字,年代久遠,已經看不真切了。

五十二年來,這張照片一直陪伴著他,離他的心髒很近很近,從沒有與他分離過。此刻,他默默地對她的照片,同時也對她的墳墓說:“貞貞,在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是我此生唯一所愛的女人。這輩子沒做成夫妻,咱們天堂裏見——天堂裏不會有國共之爭吧?”

他摸出一個打火機,把照片點燃。照片很快燃盡,一縷青煙飄向空中,宛若一個遠去的、誰也抓不住的魂……

一九七八年夏末秋初的一天夜裏,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見了很多已經死去的人,有父母奶奶,有汪默涵,有羅金堂,有哥哥立文和嫂子藍惠等人,居然還有龔黑柱,他們一個個栩栩如生,微笑著向她走來……

這時候她已經查出罹患癌症,自知將不久於人世,便向老楊和李未果提出,能不能帶她上到東山頂去看看。她在這山窩窩裏待得太久,感到憋屈得慌。

李未果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馬上要到龍城上大學,他說要帶媽媽到龍城去轉轉看看,楊叔叔也一塊去——這些年來,孩子一直叫她“媽媽”,叫老楊“楊叔叔”。

她沒有同意。她是個病人,行動不便,不想再給孩子添麻煩。李未果拗不過她,隻好從生產隊借了一輛手扶拖拉機,一大早拉著她上山,老楊也跟著去了。

山上修了簡易的盤山公路,手扶拖拉機勉強能開上去。當年打仗時,站在穀底,感覺四麵的山好高好高。如今上山,不覺得那麼高了,一會兒就到了山頂。

李未果攙著她下車。在她眼裏,孩子越長越像他的母親藍惠。她沒有見過嫂子藍惠,隻見過她的幾張照片,李未果的眉眼、鼻子、下巴,像極了他的親生母親。

這些年,李未果常常讓她想起汪默涵。汪就是因為深愛他的母親藍惠(汪默涵叫她嵐嵐)不能自拔,才決絕地與她說再見。她的命運之波瀾,一切都是因汪而起;李蘭貞這個名字,似乎也與李雅嵐有關。

說到底,是因愛而起。

人生的磨難與毀滅,往往不是由於恨,而是由於愛,就仿佛汪默涵之於嵐嵐、申之劍之於貞貞、餘立文之於李雅嵐、她之於汪先生。愛情就像一把火,可以給人溫暖,給人光明,也可以把人燒焦。愛是危險的,盡管如此,還是有那麼多的人不顧生死,飛蛾投火一般,把自己置於絕境。愛與恨,有時隻在一念間,天堂與地獄,就像左手與右手,每天都不離你左右……

愛也罷,恨也罷,隻要愛過,就知足了。世界需要愛,不需要恨。

愛情、革命,都是浪漫的事,也蘊含著無盡的滄桑。但這一生,她不後悔。她出來革命,不是為了占有,不是為了爭奪,而是為了尋找愛,為了化解恨。這一生,一切經曆如夢似幻,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不想有任何的抱怨。

過往的光榮,不會灰飛煙滅。

她站在山巔,久久地望著東方噴薄而出的太陽出神。起風了,她伸手到懷裏,摸出一個十分陳舊的筆記本,打開,從裏麵捏出一樣東西。李未果和老楊都看清了,是一根藍色的羽毛。

十八歲那年秋天,她從家裏偷跑出來,跟汪先生私奔進山,途中,清晨,也是這樣的時刻,山洞門口一棵高大的核桃樹上,兩隻漂亮的鳥兒在嬉戲親昵。她跑出來欣賞它們。它們受驚飛走時,抖落了這片羽毛,她伸手接住了它。

許多年過去,她把幾乎所有的東西都丟掉了,唯有這根藍色的羽毛,一直沒有丟,夾在汪先生送給她的一個筆記本裏。

陽光明媚,清風浩蕩。她像個淘氣的孩子那樣,微笑著舉起那根羽毛,手一鬆,羽毛飛起來。它飄呀,飄呀,飄呀,一直飄向未知的遠方……

2017年4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