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點頭:“天下太小,李二醜,我們又碰麵了。”
那年申之劍血洗大槐樹,就是他帶的路。她“投降”後隨申之劍回龍城,路上和他有過幾次照麵,緊接著他被郭炳勳下令關了起來,再以後就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鬼子來的那一年,李二醜和蘇小淘逃出龍城後,他先是回到家鄉,在母親已死房子被毀的情況下,他參加了一支八路軍隊伍,改名華抗戰,解放後轉業,先是在市糧食局工作,不久前剛下到這裏當所長。
現在,他屬於典型的“鎮反”漏網分子,舉報他,也許她就可以當科長,重新入黨。
他突然想起什麼,起身走到一個木櫃前,掏出鑰匙,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堆東西,捧到她麵前。她看了看,有五枚立功獎章,一摞立功受獎的證書,還有一個第三野戰軍組織部頒發的三級傷殘證書。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有點過於嚴厲,不由得衝他笑了笑。
他仿佛受到鼓舞,索性脫掉上衣,光著膀子,把胸前和後背上的三處傷疤亮給她看,又指著左肋說:“這裏還有一顆子彈沒取出……”
然後,他呆呆地望著她,滿眼都是哀求……
她居然有點肅然起敬了,感覺眼角濕漉漉的,站起身來,說:“華所長,我明白了——世上早已沒了李二醜,你已經贖過罪了,用你的行動。你不該再受懲罰。今天就當沒這回事,好好活著,好好工作。”
說罷,她繞過他,往門口走去。
在她身後,他緩緩跪下了……
一九五七年春,上級號召黨外人士向黨提意見提建議,餘乃謙也接到了開會通知。
他去開會前,夫人問他:“你想提哪些意見?”
他哈哈一笑說:“廢話少說,揀重要的提。”
夫人問:“哪些是重要的?”
他在家憋了太久,感覺有好多要說的話。想了想,說:“以前共產黨老罵國民黨腐敗透頂,現在我覺得,他們也有了這種苗頭,一些幹部比待遇,比級別,比房子,比老婆,比車子。當然了,共產黨也是人,不是神,可以理解。我覺得,他們應該向我學學——我這一輩子,不愛錢,不好色,不貪不嫖,不養小老婆,男人做到這一步,不容易!”
夫人撇撇嘴說:“我看你得管住自己這張破罐子嘴,現在可不是從前了。”
他拍拍腦袋,自知失言,像小孩子那樣靦腆地笑笑,說:“我知道,以前可以胡說,如今得改改。”
見風使舵是他的拿手好戲,這個難不倒他。那天的會議上,他沒怎麼提意見,一個勁地說好話。結果,那些慷慨激昂提意見的人,不久即被打成右派,他卻毫發無損。
這年年底,他被推舉為省政協副主席。得到確切消息,他對夫人說:“天老爺!我是副省級了!”
他哈哈大笑,笑得喘不動氣,氣血翻湧,通身舒泰。夫人以前曾鄙夷他想不開,她就不明白,男人來到這個世上,不就是來爭權的嗎?
笑著,笑著,突然他一翻白眼,搖晃兩下,撲通一聲倒地,昏迷過去。
夫人費力地去扶他,說:“老東西,你還是沒活明白呀……”
從這以後,他就再沒有站起來。
幾天後,他去了城市另一角的革命公墓。
大饑荒過後的一九六三年,李蘭貞和楊天龍商量,說她不想待在城裏混日子,想搬到鄉下去,自食其力,種田也好,養雞也好,辦個學堂當老師也行。楊天龍一切都隨她,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這時候,她的母親韓素君已經過世,她在城裏沒有了牽掛。
他們決定去楊天龍的老家大槐樹,聽說那裏前幾年餓死了不少人,有大片土地撂荒。她辭去工作,他們租了一輛卡車,拉上本來不多的家當,還有三個領養的孩子,以及祖母的骨灰盒,一大早出發,傍晚就到了大槐樹。
他們結婚之後,她一直懷不上孩子,去醫院檢查,醫生告訴她,這輩子不能生育了。之前,他們已經領養了哥哥立文和嫂子藍惠的兒子餘果,她給他改名叫李未果——暗喻他是一顆未成熟的果實。這之後,又領養了兩個男孩,一個是烈士子弟,父母雙亡;另一個是被人遺棄在大街上的,不知其父母是何方人氏。
那棵五百年的大槐樹還在,形如巨蓋,有風吹來,發出絮絮叨叨的聲音,仿佛一個慈祥的老婆婆,在訴說百年的滄桑。
他們在大槐樹旁找了兩間石頭房子安了家,又在山坡上選了個地兒,葬了祖母的骨灰。
楊天龍的老家就是這個地方,當年她參加革命也是在這個地方——就當是葉落歸根吧,人生畫了一個圈,起點也是終點。
她想起汪默涵曾經說過,咱們鬧革命,是為了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讓他們吃飽穿暖,孩子有學上,病了有醫看。回到大槐樹後,她看到很多人家還住在原先的破房子裏,吃了上頓沒下頓;孩子沒有學上,整天在山溝裏鑽來鑽去,打打鬧鬧,學不到東西不說,還有危險,遂打算先辦個小學校,把孩子們招進來。老楊每月有公家發給的傷殘金和生活補助金,可以省出一些錢來辦學,這樣就把孩子們的學費都免了。
在以後的許多年裏,她教書,學生由最初的十幾人,到最多時的三十多人,換了一茬又一茬;老楊開墾出六畝山地種糧種菜,全家吃飯問題解決了。老楊還像以前那樣,一天說不了幾句話,他幹活不惜力,除了種田,有空他就拖著一條瘸腿上山植樹。十幾年之後,四麵荒山都變綠了。
在大槐樹的日子,雖然艱苦,但她是稱心的。
好像隻有一件事情令她很不開心,久久難以釋懷。
一九六六年夏天,全國開展轟轟烈烈的“破四舊”運動,有一隊紅衛兵打著紅旗來到這裏,硬說這棵大槐樹也是“四舊”,因為它太老了,經曆了明清兩朝,是封建社會的流毒餘孽,必須破掉它。
然而樹太大,遮天蔽日,革命小將們不知拿它怎麼辦好。
有人提出點火燒。接著有人反對說,曆史上它多次被燒,更是無數次遭受雷擊,可它每次都死不了,這老樹太頑固,生命力太強,得想個萬全的法子破掉它,最好是連根拔起。
小將們開了個諸葛亮會,人人出主意想辦法,最後決定先鋸斷,再挖根。他們弄來七八張大鋸,兩人一組,環繞著大樹開鋸,大夥輪流上,鋸了兩天兩夜,折斷了幾十根鋼鋸條,每個人的手都磨出了無數血泡,好不容易才把它鋸倒——它轟然倒地的那一刻,人們感覺整個山穀都在晃動……
挖根,又用了兩天,把革命小將們累慘,他們帶著勝利的喜悅和極大的疲憊走了,沒有了大槐樹的大槐樹,頓時讓人感覺空曠了許多。
沒有了大槐樹的大槐樹,還能叫大槐樹嗎?
第二年,她在大槐樹的原址上,栽上了一棵小槐樹苗。它活了下來,到她去世那一年,已是杯口粗,枝繁葉茂。
她是一九七八年底去世的,活了六十歲,正好是一個甲子的歲月。
她抗戰前參加革命,依她的資曆,逝世後可以進龍城的革命公墓。然而她卻給老楊留下遺言,哪裏也不去,就留在大槐樹。她說,當年她跟汪先生出來參加革命,第一站是在這裏,死後也要埋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