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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踅入琴房已經超過十六個小時。他不停地在譜紙上寫著,越來越草的音符表明他的手跟不上他的思路。寫完了一段,他抬起頭。那張臉混沌模糊一片,沒有絲毫的層次,日光燈一照,更是影影綽綽,鼻子泛出三五個虛影,像是在暗室經過了技術處理。他把目光從遠處拉回來,灼著那一排黑白鍵。他挪挪沾在凳子上的屁股,聽到腹部有一片焦灼的聲響。他沒理會,伸出一雙修長的手,在黑白鍵上打出一個沉重的和弦。而那個和弦又極像一個發起總攻的號角,引導著一大群和諧的、不諧的,優雅的、暴躁的聲音去進行一場殊死的搏殺。隻見他兩隻手在琴鍵上跳躍,長長的頭發也掛上了音符。那一連串焦灼、騷亂、坐臥不寧、伸開兩手想飛上天際的聲音,沉重地走出琴房,又從天際踅回去震動北島的耳膜。他想用這一群音符,鑄起一個大寫的、充滿懷疑精神的——孤獨。那聲音的確有撩撥人心中不願披露出來的隱秘的力量。不管你信與不信,願不願意,它已經像刀子一樣紮了你一下。如今,它還沒有音樂史上裏程碑作品那種穿透力。它太偏激,甚至隻抓住了漂浮在曆史。

人生大河上的浮萍:太追逐力量的表現,反而顯得有些蒼白無力;它想表現出《向日葵》的色彩和朝氣蓬勃的力量,卻顯得紊亂,不知所從,沒有梵·高對大自然的近乎於對宗教的至死不渝的狂熱的愛,但它絕對是屬於音樂的。因為它沒有絲毫的媚骨,全是心聲的自然流露。彈著彈著,他忽然憤怒地敲擊著琴鍵,把手埋在黑發裏,趴在鋼琴上失聲痛哭。

“混蛋!你像他們一樣的平庸,感覺呢?感覺哪裏去了?那種接近真理的感覺哪裏去了?你臭婊子一樣丟下一個個媚眼就走了。我到哪裏抓住你!”

他發現自己憤怒的吼叫中,竟也包涵著幾多的不真誠,就不再言語了。他知道自己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空氣的肮髒。荷花出汙泥而不染,可你掐一片嚐嚐,哪個細胞裏沒有汙泥的臭氣?想到這裏,他苦笑一聲。外麵一定刮起了風,而且還不小。

窗外的夾竹桃毫無顧忌地狂舞,甚至有幾束花骨朵輕拍著窗欞。“五·一”大彙演在即,這是一次力的搏殺,是入校三年來最全麵的一次較量。他要求自己不能輸。而且他知道,這次力量的展示將直接影響到今後漫長的人生道路。他——一個貧民出身,身上還有一條看不見曆史遺留尾巴的孩子,能得到一個觸摸藝術女神裙裾的機會,容易嗎?因此,一個月來,他把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了《孤獨》這個標題音樂的創作之中。他心目中隱隱有一鳴驚人的幻想。

他隱約聽到了敲門聲,他沒理會。甚至可以說他把這些響聲當作貝多芬的四個強音接受了。就在他又一次準備彈奏的時候,他發現了那隻孤獨的蒼蠅。

蒼蠅在他頭頂來回飛了兩趟。他煩,感到蒼蠅發出的微弱的嗡嗡聲在噬他的心。

他想蒼蠅是個不祥之物,蒼蠅的出現會導致他一敗塗地。天還有點涼,本來不該有蒼蠅的。那麼它一定是一個離群索居的孤獨者。它想幹什麼?一定是想擇出一條在寒冷世界生存之路。瞧它瘦弱的身子,一定是半個月沒有進餐的緣故。兩翼翅無力地拍打著,簡直是在顫抖,兩支觸針小雞啄食一樣觸著琴鍵。它餓,可它的嘴也像它眾多的同類一樣,在這個季節裏張不開。北島環顧四周,死一樣的寂靜,除了蒼蠅,再沒有一個活物。他在蒼蠅的抖動中,感到一股清晰準確的感覺慢慢走來。他默默地對蒼蠅說:飛起來吧,我要工作。但,千萬不要走遠,伴著我走完這段路吧,我們同病相憐,他對蒼蠅吹了一口溫暖的氣。蒼蠅抬起頭,丟給他一個理解的眼神,哼著一支蒼涼留戀的歌起飛了。“哦,這就是《野蜂飛舞》的尾聲。”他看見蒼蠅劃出一條晶亮的弧線。這時,他還不知道那條線叫回光返照。但他的目光還是被這條帶有強烈宿命色彩的光線攫住了。他把目光極度地伸出去,最後看見了那一張在牆角撒開的大蜘蛛網。他驀地一怔,念叨出聲了:“這就是歸宿,逃脫不了的,下一個該輪到我了。”這個感覺倏地在腦子裏一閃,他馬上捉住了它,在譜紙上寫下了最後一個樂章的標題:《孤獨的蒼蠅·蜘蛛網》,接著,連綿不斷的樂思擁擠著從筆端瀉出。蒼涼、淒婉,骨子裏包含著藝術靈氣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從琴房裏傳出來,一直彈到兩臂發木、精魂一樣端坐在那裏,好像全部的光和熱都從那聲音裏散盡了,兩隻眼又成了兩個黑洞。

敲門聲又響起了。

“進來,頂討厭不過。”

進來的是個姑娘,是一個相貌、才華和家庭地位都不同凡響的姑娘,是一個極不容易產生愛情,一旦愛上就愛得要死要活顧不得半點體麵的姑娘。她叫王玲,學院聲樂係三年級學生。看她的臉,肯定是剛剛稍飾淡妝,隻要她想去見北島,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地道法國貨的化妝盒,想到錦上添花。確切地說,她開始動用真正的感情了。她周身發出來的內在外在混在一起的氣息,足使那些意誌薄弱、終日胡思亂想的男人暈厥或患軟骨病。北島看見她,兩眼浸出點滴液體,但旋即又莫名其妙地蒸發掉了。他非常粗暴地盯了王玲一眼,像一隻好鬥的烏眼雞見了仇敵。

姑娘尋著北島的眼光對視。她不在乎北島表麵對她的態度,眼才是真實的。所以她總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這麼做。她固執地認為透過那雙眼睛,可以把C市藝術學院第一怪人看穿。這回和從前一樣,北島的目光猶豫不定地滑過去了,去看那隻在大網上掙紮不斷的蒼蠅。

和王玲的交往,他也認為是學院生活最值得消磨的時光。尤其他知道這個省路副省長的兒子,那個從小就和王玲一起讀書的,他假設的對手路倚,向王玲獻了一火車的殷勤,而這位驕傲的公主感情的天平卻傾向他之後,他有些自豪了。然而他幾乎又做了這種奇怪驕傲的犧牲品,他像是在玩一套把戲。在和王玲的交往當中,他總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慣於征服女人的有經驗的沙場老馬。而實際上,他感情的記憶簿上,童年時候就是一片慘淡。那個和他同桌的嬌小的公主,有一天見到他和可憐的母親扯那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換油鹽錢,以後就再沒有給他一塊巧克力。當然這點打擊現在看來無足輕重,但在當時,卻變成了一個強有力的支撐。那時他就極端地仇視巧克力,同時又想把巧克力當飯吃。隨著他的逐漸成熟,他的這種矛盾的觀念和對音樂的狂熱完全來自父親的遺傳。其實他又錯了。他已經把父親對音樂的虔誠和摯愛從一個極端接受過來了。音樂在他的手裏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他達到彼岸的一座橋梁。他幾乎是有意識地做了一番殘酷的努力,毀滅了他天生可愛的地方,或者說把它們趕到一個陰暗的地牢裏去了。他鄙視社會上像感冒病毒可以傳染流行的虛偽和作假,而在王玲麵前卻不由自主地作起假來了。而且因為效果不錯而沾沾自喜。

王玲也不是一個盲目崇拜極端的淺薄姑娘。北島之所以能吸引她,是因為她感到北島身上形成鮮明對比的矛盾的兩個方麵。她發現這張酷似大指揮家卡拉揚的臉的背後隱藏著一個天真未鑿的莫紮特。卡拉揚在指揮柴可夫斯基的《悲愴》的時候,似乎滿頭灰白的頭發上都向外流著屬於全人類的痛苦,然而莫紮特的音樂卻讓你把一切煩惱都統統忘懷。王玲扮了一個鬼臉,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拿出一個紙包。

“我知道你在衝刺,一直在門外恭候。該補充點營養了。”

紙包裏是幾塊芳香怡人的奶油蛋糕。

北島接過,孩子氣地一笑:“這麼說,十六個小時,你一直在想著我?”他認認真真盯著王玲看了三分鍾,嘲諷的欲望又撞擊他的心扉。

“我想起一句詩:一個十六歲的少女,本有玫瑰花的顏色,但是她抹了胭脂。她要去參加的,卻是個假麵舞會。”

王玲高興地抿嘴一笑:“你眼真毒,就衝這蛋糕,也該給留點情麵。”

北島發現那句詩用在他身上更合適,就緘默不語了,大口嚼蛋糕。他心裏老想著假麵舞會這個詞,更加不自在,就想換個話題。

“你已經來了很久了?”

“嗯。我在聽,用每一個細胞在感受。”

“那就請第一個聽眾評評。”

“很可怕,太可怕了。像是乘個油桶在太平洋裏漂,怎麼會是這樣?我總想應該有一線光明。再說一味表現這些,效果也出不來,如《梅杜薜之筏》給了一個船影,還有希望,再說現實也是這樣。特別是最後,簡直讓人窒息。我想,你不止會表現這些,你心裏還有其他的東西。為什麼不能客觀一些?不過,不過……它終究還是真誠的,觸動了我……”

“行了!行了!打了一頓,再用手探一探,中國皇帝就慣用這一招,殺了你,又說殺錯了,追諡一個封號,也算名垂青史了。直說吧,參加彙演,會有什麼結果?”

“我……說不準。”

1

夏卉早把那次飛來的車禍完全忘卻了,那個叫憨實的采購員早已退到幕後。兩個月來,夏卉又忙於演出、排練,離開省城到中小城市,甚至到縣城去亮自己的歌喉,展示自己的風姿。一路上都是眾星捧月般的熱情,大報小報都是不著邊際的神吹。接見,大官小官都見,都握手,把官氣、酒氣、汗臭氣都沾在她那會反彈琵琶的手上。如果這“三氣”可以用大半塊法國香皂洗去,那麼,把她的手一味捏揉把玩長達十四秒之長的感覺能洗去嗎?好在她已經不在乎這些了。

巡回演出回來仍沒有一天清靜,因為不知從哪天開始,在她的周圍形成一個小沙龍,都是屬於當今最優秀的人物。嚴肅文學獲獎作家、通俗文學暢銷書作家、最現代派的著名詩人、剛剛嶄露頭角的畫家等,常到夏卉家的可稱家的不下二十人,而且都是少年得誌、儀表堂堂、悲天憫人之狀可掬。夏卉每接待一位新朋友,都會有幾天的愉快,但絕對不會超過一個星期。她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隻是從他們詆毀人的尖刻和凶狠中,悟出沒有一個人她敢得罪,隻好把大門繼續朝他們開放。慢慢就習慣了,也會自覺不自覺地把大塊大塊的時間花在陪他們閑聊上。台上台下再沒有什麼區別,隻要想著這算是排練,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不久她就發現這些人中的大多數不是衝她才來到這個客廳的。因為他們當中許多人的大名已遠播省外,她的成就和他們相比,就是樹下的一棵青草。她之所以能成為沙龍的皇後,是因為爸爸這棵樹的樹冠更大。當然,夏卉這麼想完全排除了自己的美貌。著名青年作家B君,在文藝界素以思想深刻、生活嚴謹著稱,也有趕超魯郭茅巴老曹的鴻鵠之誌,已到而立之年尚未婚娶。用鶴立雞群來形容他的優勢,有點損害其他優秀人物的形象,合適的形容應該是:一群梅花鹿中一隻長頸鹿,這不能不叫夏卉特別關注。第一次發現B君射向她的是一種擁抱式的溫柔顧盼,她就稍稍有些心動了。

B君文章的特色中最能引得評論家喋喋不休的要算是他對女性心理最微妙變化的本質把握。夏卉心頭上蕩漾的幾絲喜悅,B君總是最先捕捉到,並不失時機地擴大戰果,從表演理論入手,談起體驗派在國外的偉大成功。這種知識上的淵博對一個舞蹈歌唱兩棲演員無疑是個巨大的磁石,夏卉在這種強磁場當中已經身不由主己,就是B君在那充盈著紫黃色溫馨的房間裏,用目光擁抱著她,老練地解開她裙帶的時候,她也覺得這已是天經地義水到渠成的事情。這種關係大概持續了三個多月。

一天,她對B君說:“總不能等我圓得像個氣球再舉行婚禮吧。”

B君吐了一口痰,聖哲一樣沉思一會兒:“上次手術台也是一種極好的體驗,尤其是你還是個姑娘身份的時候,那種擔驚受怕,是婚後無法再找回來的。”

夏卉確實尋到了一種特殊的感覺,她在日記中用三個字概括:“像作賊”。那次談話過了三天,她就發現B君擁抱式的目光並不是她一個人的專利,忍不住發了脾氣。

B君輕描淡寫:“相愛就夠了,你想想薩特和西蒙娜·波伏娃的愛情。”

夏卉當場吐了,感覺有點類似妊娠反應。

創痛自然是深刻的,但青春的活力不易喪失殆盡。又一天,社會問題專家A君在沙龍唱主角。夏卉有點喜歡那雙有力揮動的手和那兩個小時開合不停的薄嘴唇。然而A君話鋒一轉,就把夏卉殺了個通體冰涼。話題扯到女人的成功,A君像剛才談城市經濟體製改革一樣作了權威性的發言,手勢仍是生動有力。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有鼻子有眼睛地列舉了全世界(多數是中國當代)二十位知名女性的四十餘件秘聞,然後右手作劈殺狀,兩片嘴唇播出這樣一個結論:“綜上所述,每個成功女人背後無外乎兩個東西:一是權力扭成的階梯,一是用優秀人物的精液澆鑄的橋梁。”

夏卉突然想起了B君的許多教誨,眼神憂鬱起來。“諸位,諸位!有什麼不同意見?”

當然不會有,一片叫好聲。作家說:“酣暢淋漓,是罕見的放膽奇言。”

詩人說:“當代沒有不可入時的,放屁打鼾都是詩,A君這番話也算口頭詩歌的絕唱了。”

政治家說:“縱觀曆史政治風雲,此話可謂入骨。隻說髒唐臭漢,大家都能對這兩個朝代心領神會。”

幻想家言:“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嗎?”

隻有畫家表示一點遺憾:“可惜色彩不是那麼豐富。”

夏卉無聲無息地躲進了臥室。

客廳的氣氛仍異常活躍,從凶殺談到台灣純情派、思維派作品,又從武俠小說談到物價上漲,再深究下去,就重談國民的劣根性、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不知誰冒出第三者插足這句話,幻想家H君抓住不放,洋洋灑灑造起一座烏托邦城。H君眉飛色舞,天真爛漫的憂國憂民之狀溢於言表。他說:“美國有位政治家有個很形象的比喻,解決這些問題需要公共廁所,要不就隻好隨地大小便。我有一個設想,可以讓性解放者和禁欲主義者皆大歡喜。那就是開辦一些機器人土耳其浴室,這是純粹商業性質的。這不單可以解決通奸防止陽痿,同時也不會帶來任何社會副作用。這樣不但離婚率可以下降,也給那些因種種原因未能成家的男女光棍帶來福音。有了這樣一個新興的企業,又可以解決一大批人的就業問題。”

這種生活把夏卉搞得惶惑起來。這些朋友玩弄感情,就像玩弄一個個玩具。嫻熟且不說,那種率直大膽到近乎無恥,那種毫不在乎到玩世不恭,就免不了產生許多悲觀的懷疑。這種心靈的虧損從外表很難察覺出來,戴著麵具也可以從容生活,那倒是有點像男人的陽痿,隻在親昵的瞬間才能暴露出來。如果優秀人物隻具備這些品質,那麼她寧願選擇平凡。然而她不相信社會的金字塔頂是由他們砌起來的,但那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群人?青春的少女,雖然感到是垂暮的青春吧,然而究竟是青春,在看這個世界時,不可避免地要用一種談戀愛的觀點。眼看著青春一縷縷從身上抽去、消逝,所經曆的盡是情感的苦難,夏卉深切體味到了蒼老和悲哀。在這種心境當中,原先停留在潛意識層次的記憶就悠然漂到了表層。那些招引目光,再把這些目光像乒乓球一樣碰回去,觸摸、欣賞但絲毫不動感情的人;那些把目光變成一陣清爽的微風,像鞭褻調戲一樣輕撫她衣裙的人;那些隻願用眼神在她身上領略那種顫動的、麻酥酥的快感的人;還有那些道行更高的,不再盯著眼看她,而是從上到下去捕捉她,用目光撕下她的衣服,從赤裸中去感覺她的人,她決定在真誠的感情世界裏同他們絕交。請君入甕是最好的回敬辦法。

慢慢地,她記起了那個輕輕一碰的眼神中,在萍水相逢的短暫交往中,就能如此一覽無餘地暴露自己靈魂的采購員,盡管她知道她對那個階層人的生活的無知博大無邊。

B

C市藝術學院作曲係三年級的學生進行了整整六個小時的狂歡,淩晨兩點,熱度仍沒有減弱。會議室裏一片狼藉。仗著酒勁的胡言亂語,手舞足蹈怪模怪樣的姿勢,大有古時甘爾邁斯人狂歡的韻味和魏晉人灑脫飄逸的遺風。標準的藝術家風度,“五·一”彙演評比結果已經揭曉,獲一、二等獎的兩件作品將由市剛剛成立的輕音樂樂團於十月一日國慶節時在市新落成的洗星海大劇院演出。狂歡所用的酒菜之資皆由獲一等獎的路崎出。他傾盡所得獎金又不皺眉頭地從箱子裏隨便抽出五張大團結添上,豐盛就可想而知了。該來的都來了。也許是因為太豐盛,大家不好空手去享用,都英雄所見略同地就地取材,把一簇簇開得正盛的夾竹桃花獻給盛會的主人,以示祝賀。酒肉自然順暢地下了肚,奉承悄無聲息地出了口。可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也沒有說不盡的謊言,冷場自然不可避免。號稱德彪西第二的胖子瞪起一雙鼓暴著的小眼,滴溜溜朝食客轉了一圈,又滴溜溜在路崎的臉上轉了兩圈,又轉第三圈的時候,他發現了路崎臉上的興味未盡的悵然。此君為人處世頗像他的曲子,他總能把種種昏昏欲睡時產生的感覺,用一種細膩的筆觸渲染成一個朦朧模糊的氣氛,在不知不覺中讓你陶醉。他的感覺第一流,酒量第一流,拍馬屁的功力也是第一流。

看到空酒瓶裏插的紅白夾竹桃花,他端起酒杯,站了起來。

“兄弟們,兄弟們——打起精神,為我們新科狀元得到全校最美麗的夾竹桃花,幹杯!”

這種一石三鳥的功夫,點化平凡為神奇的鬼斧神工,驚得一幫酒神都端起了酒杯,因為大家都知道路崎和北島之間因為有個王玲而變得更加微妙的關係。

“也不怕紮手?”

不該來的也不請自到。他也喝了酒,搖搖晃晃,神色黯然,卻目光如炬,直射臉上僵著幾分得意的路崎:“有沒有必要興師動眾?”毫不客氣地挪一把椅子坐在路崎對麵,“為著你那虛假的勝利?”

“別理他,一個醉漢。”德彪西第二說。

“你睡覺去吧,別再搞音樂,看見你我想睡覺。”

路崎顯得非常大度,走過來輕輕拍拍北島的肩:“不管怎麼說,我喜歡你的《孤獨》。”

這點真誠的表白,北島也把它作為冷嘲熱諷咽下肚去。鼓勵獎,那算什麼東西!

好像是看你活得挺苦,隨手摸出一個銅板,擲在你的腳下,對你說:“小夥子,生活能是那麼容易對付的?拿去買個麵包,填飽肚子,繼續奮鬥吧。”所以他沒有接受這項光榮。

“你少說點風涼話。狀元碰到孫山說:你考得不錯,你說能有多少誠意?我一向挺佩服你的鋒芒畢露。我今天找你,是想開誠布公地談談。你獲了頭獎,心裏踏實嗎?”

“當然。得了獎,有人喝彩,總比冷場要好。”

“你以為這種評獎有什麼意思?它隻會壓製個性,拍馬屁藝術倒是可以達到登峰造極。”

路崎抿嘴一笑:“在這一點上,我和你有共同語言。藝術永遠喜歡擁抱喜新厭舊。要我說,世界上隻有兩個東西不能喜新厭舊,那就是老婆和出土文物。”

引得眾人一片哄堂大笑。

“恰恰在這一點上,你口是心非。你嘴上談的那叫時髦,懂嗎?”

德彪西第二尖刻地挖苦北島:“你倒是偉大的改革者,把高雅美妙的音樂發展到一個噪音主宰的世界,在那裏驢叫喚就是裏程碑。”

“胖子,別搗亂!這種高論該聽。你是說我在說謊?”

“是的,不單單你在說謊。現在你們叫好的都是地道的謊言,你們總想掩蓋住人生是一個悲苦這個事實。”

“好一個叔本華的忠實信徒!你貶低這個,詆毀那個,最終還不是想證實北島的偉大?你的《孤獨》要真是貨真價實的東西,拿個全國獎讓我們開開眼,學院也跟著風光風光。”

路崎有些按捺不住,他聞到了北島語氣裏的硝煙味兒。

北島乜斜著眼,裝著沒有看見路崎的沉不住氣,繼續演講。

“全國獎也像你今天領的獎一樣,無聊透頂。一篇中學生水平的小說,因為重複了六十年前一位先賢的一句話,差不多被當作千古絕唱了。”

話不投機,就白刃相見。路崎也把眼瞪圓了。

“你不要猶抱琵琶半掩麵,痛快點,你不覺得這種含沙射影太卑鄙了?別去鬧吃不到葡萄的笑話。”

北島冷笑一聲:“你別緊張,我現在請大家回憶一下路崎的大作,《月光》一章是不是門德爾鬆的《仲夏夜之夢》?”

路崎的五官都在緊縮,卻能把一腔憤怒變作一串嘿嘿的淺笑。

“即便是完全抄的,如今你也隻有望獎興歎的權力。明年你也隻配分到縣級文化館去搞民間音樂。”

圖窮匕首見。北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指著路崎的鼻子叫著:“評委會也並非有眼無珠,你的獲獎,純粹是因為你偶然的出身。”

德彪西第二真是路崎的鐵哥們兒,當即陰陽怪氣地接了一句:“公爵過去有,現在有,將來還會有,而且多如牛毛,而我貝多芬隻有一個。吹牛曆來不上稅。”

北島九分滿意地走了。

狂歡連虎頭蛇尾都算不上,隻能算是個老鼠尾巴。

北島睡的時候還帶著五分滿意,第二天早上路崎說了一句話又把他趕到琴房去了。路崎說:“你這個人還有點忘恩負義,你忘了是什麼把你由狗變成人!要不然你也到了北大荒,連個鼓勵獎的毛也夢不見。”北島連一分滿意都留不住。他想到巧克力。他把《孤獨》的樂譜扯碎,當作麵包吃了。

王玲心裏也很難受,陪著北島坐了兩個小時。

“別泄氣,真正的藝術在民間,在大自然裏。高更去了塔希堤,梵·高去了阿爾,總統請福克納到白宮吃飯他也沒去。可他們現在都活著。到底層去不一定是壞事。”

北島像個啞巴一樣一言不發,每聽王玲說一句話,就在嘴角咧出一個笑。

晚上十點二十二分,一個老人進了琴房,是M教授。見到恩師,北島欠欠沉重的臀部以示尊重。

M教授慈祥地拍拍他的肩,似乎在說:“這個時候你就不必多禮了。”教授臉上的皺紋裏滾出理解的旋律,北島望著教授臉上的五線譜,嘴唇動了動,仍沒吐一個字。教授不再注視北島,坐在琴前彈響了《孤獨》的第一個音符。北島再聽自己的曲子,已經是另外的感受。薑到底是老的辣,北島看見一個原先他未曾想到的世界。

彈完了,教授的魂似乎追蹤什麼去了。端坐良久,老半天才從喉嚨裏滾出一個混濁的聲音:“我盡全力了。”

北島呆呆地坐著。

“你年紀輕輕,能捕捉到這樣的感覺真難為了。三十年了,我沒留下一首自己的曲子。看得出,你是用心在做,可是這樣做太傷神。”

北島像是在聽佛家的《大科經》,什麼“六根未淨”“難成正果”一閃一閃的。教授是讓他說謊?

“學會期待。你的音樂太偏執,總要授人以把柄。”

教授遞過去一支煙,走到門口又丟下一句話:“受點挫折,也許是好事。”

北島仍端坐著,M教授積六十年生活咀嚼出的真知灼見也沒真正撥動他的心弦。

他需要一些極現實的東西。頃刻間,他把王玲留給他尚很遙遠的誘惑,M教授過來人的真誠勸誡,連同口裏噴出的淡青色煙霧全都吹得不見蹤影了。

2

起床的時候,賀楠像往常一樣輕輕地撫摸一下腿上那塊小傷痕。他有點愧疚地望著母子倆麵前的一疊紙盒。

母親抬起頭:“吹了?”

賀楠漲紅了臉:“沒,沒有的事。”

可母親遞過來一把漿糊刷子:“你瞞不了我,一定是愛上什麼人了。整天神不守舍的。和你爸爸一個樣,喜歡想入非非。”

幹到八點二十分,賀楠再也坐不下去了。扶著車把立在橋頭,九點鍾都過了,那片白雲仍是沒飄過來。她慢慢悠悠騎到廠裏,才知道是星期天。百無聊賴,就去逛自由市場。

賀楠漫無目的在青年路徜徉。青年路的擁擠程度隻好用“張袂成蔭,揮汗如雨”來形容。來回轉了兩圈,也沒正眼瞧一個人,連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都算在內。

“哎——不認識我了?”一個姑娘的聲音。

賀楠叫那紅裙子弄得頭暈目眩,好半天才敢認定眼前這位紅衣少女和那朵白雲共享一個靈魂。

“哎——好久都沒見著你了。”

賀楠本來想說這句話,如今對方先說了,他隻好傻笑。

“唉——真不好意思,忘了你叫什麼。”

這句話可真不好受用,臉上的笑也僵住了,一股回腸蕩氣的悲涼幾乎凍僵了他。

“你的朋友太多,也難怪。我叫賀楠。”

“想起來了,祝賀的賀,楠木的楠。”

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夏卉大方地伸出手:“我的記性很差,小時就是這樣,丟三落四。能不能賞光喝杯冷飲?為了冤家路窄。”

一杯橘子汁下肚,賀楠把剛才的不愉快隨著一個飽嗝放了出來。

“你是不是搬家了?我天天等,總不見你。”

夏卉一怔。粗粗一算,出去四十多天了。四十多天是很漫長的,真的在等我?

那還要看他為了什麼。難道他也在體驗等待?夏卉自然想起了B君。要是一路貨色呢?

一個是淵博的知識,一個是讓人發怵的耐心,這都是我所缺乏的。可要小心點兒。

“明天開始,天天見。”

全當個遊戲,夏卉想。

分手的時候,夏卉說:“老地方,不見不散。”看見賀楠孩子樣的神情,她對自己說:“至少要觀察兩個月。這種人更老練。”

賀楠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驚呆了。

第二天,他不到八點就從家裏出發了。第一百次失望還沒襲來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紅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