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歌劇《卡門》首演,我想請你去看。”

《卡門》自然是成功的,都叫好。原因好像並不是看懂了,聽懂了,更重要的是這是歌劇,還是外國的,比交響樂似乎還深奧一些。中學生書包裏要裝一本弗洛伊德的《愛情心理學》或者《夢的解析》或者阿德勒的《自卑與超越》,理工科大學生認不出畢加索的真跡要被人恥笑。這就是潮流、時尚。一連七天,場場爆滿。

報紙自然也跟著吹捧,夏卉被卷向一個更高的浪尖。賀楠一腔讚美的話憋得小肚直發脹,也沒個機會透透氣。一直到下一個星期一,賀楠才看見夏卉若有所思地騎車過來。

夏卉臉上沒掛多少歡喜自有原因,中央音樂學院的一位國際上剛剛獲獎的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假道B市回北京,看了《卡門》毫不客氣地把這台戲批評了一番,特別點到了女主角卡門,說她矯揉做作,把卡門這個不自由、毋寧死的波希米女人演成一個聽見打雷就要暈過去的可厭的貴夫人。整劇要體係沒體係,要風格沒風格。女演員去唱“今宵離別後”還可以,歌劇是隨便就能唱的?說完這番話,他一拍屁股飛了。

夏卉想了兩天,覺得這幾年理論書白看了,至少說沒有吃透。又看了柯裏美的原著,她忽然意識到,那個波希米女人還很惡毒,愛憎極分明。而自己太軟弱了,B君在她這裏體驗夠了,又去尋找新的體驗,她卻什麼話也沒說。這恐怕是她隻能坐在卡門的屁股上而不能站在她的肩上去表現她的關鍵。騎在車上還在想自己的個性究竟適合哪個體係。碰上賀楠,就把思索了幾天的問題繡球般地拋過去。什麼梅蘭芳的京劇體係講究如何遠離觀眾,時刻提醒觀眾這是在演戲;什麼布萊希特體係講究進入角色,甚至把角色演到觀眾中去;什麼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舞台當作缺了一麵牆的房子,講究一種若即若離,等等等等。最後,夏卉把自己的藝術生命交給賀楠裁決。

“你說我的性格是不是更適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係?”

賀楠聽傻了,除了梅蘭芳在一個廣闊無邊的意義上還可以勉強算個本家外,另外兩個純粹是外星人,聽都沒聽說過。

夏卉把眼淚都笑了出來:“我忘了你是采購員,你對我說什麼活塞氣門,我也像聽天書。”

賀楠跑了全市的書店,發現了那本塵垢滿麵的《我的藝術生活》,因為這是那個叫什麼斯基的俄國佬著的,立馬買下。

看了四個通宵,細想想,也不像天書一樣艱澀難懂。再回憶一下夏卉的舞台創造,眼花繚亂的感覺沒有了。又一次見到夏卉,賀楠試了幾次把話題朝戲劇體係這方麵引導,夏卉沒再表現出絲毫的興趣。賀楠再三努力,也無法改變他對藝術的十分無知,這是最初留給夏卉的印象。

賀楠並不求愛,也不獻殷勤,反而叫夏卉惶惑起來。慢慢的,和賀楠談話不再敷衍了事,賀楠這兩個字牢牢地在她心裏紮了根。“他是多麼懂得感情嗬!那麼是他的羞澀和自卑在作怪嗎?如果不是,那又是為什麼?一定是他沒有把握,他怕連已經得到的也失去了。再觀察二十天,就二十天,到時你不說我說。世界上難道真有這樣的一種男人?”夏卉感到這些日子性情大變,和後媽也能談二十分鍾瑣事。

這難道就是愛?如果不是可能就怪了。你沒有一點那個意思,你那溫柔顧盼的目光又意味著什麼?或許是你城府太深,你在設置一個圈套。你還有點陰險哩!哦,這種遊戲太妙了。

她決定先把賀楠折磨得神魂顛倒,死去活來。要是他仍然那麼赤誠,就用加倍的愛去回報。

女人天生就會玩這種把戲。第一天,她不到八點就過了那個岔口,第二天見到賀楠反倒埋怨他不守信用,第三天她就悠哉遊哉躲在人行道上欣賞賀楠站在夾竹桃林子裏一會兒摸頭一會兒看表的傻樣。她的這種忽冷忽熱,忽遠忽近,導致了賀楠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飄到天上的時候,賀楠壯膽子請求:“明天我們去南郊公園,好嗎?”

夏卉就遲遲疑疑,躲躲閃閃,很為難地說:“明天要在家裏會一個客人,是個男的。”

看見賀楠從天上墜到深淵,忍不住撲哧一笑:“是我表哥,四十多了。再說近親又不能結婚。”又把賀楠扔到半空。賀楠入了雲端也不敢有非分之想的時候,夏卉對他說:“今晚請你到我家去,我要把你介紹給爸爸。”

賀楠進了夏府,發現早已高朋滿座。言談之中,他發現那些都有個“家”字頭銜的人對他的家庭和工作了如指掌。他因弄不懂那些高貴的、溫文爾雅的冷嘲熱諷是為了什麼,一小杯咖啡還沒喝完就憤然離去。事後夏卉對此事又不作任何解釋,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這一晚上,夏卉十分滿意。男人們妒火中燒爭風吃醋時竟也是這麼脆弱和滑稽。

她挽著賀楠的手走進客廳的時候,她覺得今晚的角色都演絕了。

第三天,賀楠帶著厚厚的一本日記不辭而別。

C

暑假結束了,學院的夾竹桃花早就融入了泥土。王玲進校門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北島。

北島在彈舒伯特的《死神與少女》。

整個曲子充滿了恐怖的神秘氣氛,少女哀婉的悲鳴讓人禁不住心驚肉跳。更可怕的是那個活靈活現的死神的形象。他不管那少女是白樺、是玫瑰、是夜警察,掐死她手都不抖。真難為舒伯特有如此的鐵石心腸,竟不讓你存一點大團圓、少女得救的僥幸心理。北島反複彈這個曲子,好像很欣賞那個殺人場麵。不用回頭,他就知道是誰進來了。他轉過身,把王玲嚇得倒退兩步。

兩隻眼睛幽魂一樣注視著王玲。那張臉上往日的沉默和冷酷依然如故,但這沉默和冷酷已經擁有了進攻性和危險性。與人的變化相比,大自然的變化總是緩慢的,有條不紊的。北島像是出於近乎罪惡的熱情愛上了這首曲子。王玲定定神,注意到了那張臉的變化。那張臉上已經有了熊熊燃起的烈焰,一種出神入化表露內心激情的表情漂浮在烈焰的表麵。而那烈焰下麵竟還有一種無形的激浪在洶湧澎湃。這些所有野性畢露的東西,又通過那兩束藍幽幽的目光連綿無盡地瀉出來,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燒熔。他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向王玲走去。

對這種突然的變化,王玲找不出任何別的什麼根據。

“你從來都不斤斤計較。”

北島冷笑一聲:“你最好別再來找我。真是笑話,我計較過什麼?現在我倒要計較計較。別再來這些假惺惺的關心了。你們骨子裏都一樣,吃奶油蛋糕巧克力膩了,想嚐嚐高粱花子的味道。喝不了三口,就會拿去喂貓喂狗!實話對你說吧,我對你和什麼獲獎一樣沒興趣。”

王玲再不哭就不正常了。

北島回到宿舍又去研究那本日記。

接著,北島把C市幾乎所有的大夫都嘲弄了。透視的時候,幾乎每個X光醫師都看到北島肺部有一個模糊不清、忽大忽小的陰影,內科大夫用聽診器一聽,他又成了一個健康的人。X光照片在那兒擺著,那是科學,大夫都懷疑自己的耳朵了。從學院門診部一直查到市第一人民醫院,都如臨大敵,全部不及格。大家都覺著這是一個罕見的病例。病人自述上寫道:“有時似乎感到胸悶。”最後把病人介紹給六十二歲的K大夫。K大夫是一個古怪的人,醫道高明到捉摸不透的地步,近幾年已不常給普通人看病,可依然很忙碌,除了乘皇冠、豐田、伏爾加出診以外,都是不出戶,做著書立說的大事情。尤其是最近,他發表了一篇《精神與心髒病》的交響論文,被公認為是醫治心髒病的權威了。老大夫隻有一個怪癖——治別人治不好的病。K大夫收起聽診器,把貼在北島胸前的一小塊膠布揭下來。

“小夥子,你正常得有點反常,不明白你為什麼要玩這種遊戲。我敢保證你這輩子不會得心髒病,你該找精神病醫生查一查。”

北島從床上爬起來,邊扣扣子,邊對K大夫說:“我要是不貼這塊膠布,再帶上區、市醫院拍的X光照片,你還會這麼說嗎?”

深邃的智慧在K大夫眼裏一閃:“這麼說你是閑著無聊,想考考醫生,而且好像還特別看得起我?”

“是這樣。因為你是心髒病學權威,還因為你隻給少數人看病,不這麼做就見不著你,見不到你我就下不了決心。我讀過你的論文想向你請教幾個心髒病和心理學的問題。”

“我盡力吧。”

“一個朝氣蓬勃的生命,像我一樣壯實,兩年前還能踢滿場足球賽,心髒病突發而死的概率有多大?”

老教授輕撚著花白胡子,“暴死之前患者應該有所察覺。”

“我還想知道對於一個年輕人,患心髒病有哪幾種原因。”

“先天性隱型、心理憂鬱型、壓抑型……”

北島眼睛一亮,“對於醫學,我隻知道患了感冒要吃APC。我不明白。”

“比如單戀、失戀、飛來橫禍,這些一般發病都較慢,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還表現為雜音的形式。隻有過了中年,才可能出現心肌肥大、冠狀動脈硬化導致的供血不足。你說的這種還牽扯到精神狀態。以前的理論都認為精神的時好時壞,隻可能導致精神病和神經衰弱。經過多例臨床觀查,我發現精神上老走極端也極易誘發心髒病。”

北島急不可耐地插話:“還有沒有其他致死的直接因素?”

老大夫沉吟一聲:“如果受了強刺激之後,加上勞累過度,自己又對病狀毫無察覺,突發的概率就有百分之七十左右。”

北島怔在那兒,良久不語。突然又放聲大哭:“你真糊塗。”

老大夫走近北島拍拍他的肩:“小夥子,你又哭又笑,很危險呢!”

北島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這個人愛激動,高興起來也哭,判斷心髒病猝死是不是很容易?”

“這是醫學的常識問題,小夥子。”

北島給老大夫深鞠一躬。

3

賀楠日記數則(片斷)

×月×日晴

今天我和她握了手,那種滑膩的感覺一直保留到現在。

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啊!

我終於實實在在地感到了你的存在!這第一次肌膚的接觸在我心裏豎起了一塊感情的裏程碑。

盡管我知道,讓她愛上我是困難的,但我要試試。

×月×日晴

……最後和我握手很勉強。是的,我這種想法太不本分,太不切合實際了。

唉——怎麼會有這種念頭!

×月×日晴

一個月零五天。七點四十到九點,岔口過去三十六個白裙子,沒見她。

×月×日小雨

算啦!沒意思透了!徒勞!

往事如煙如霧,連零星的記憶都掛不住一丁丁點。我算什麼?我是個卑鄙的人,用圈套去騙愛情。

×月×日晴

和今天的幸福相比,太陽的光輝又算得了什麼。

我生來很笨,看不懂變幻莫測的愛情,但我試著弄懂它。

哦,美麗聖潔的夾竹桃。

×月×日晴

看了夏卉主演的《卡門》夜不能眠。夏卉演的卡門真有風度,太漂亮了。

說實話,我聽不慣歌劇。

×月×日陰

我是多麼想再和你談談那些體係!可你為什麼沒有興趣!你應該給我一個機會。

我在努力地理解你,靠近你。別躲開我!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總是這樣對待我,好像總是漫不經心。

我多麼渴望燃燒,用真誠把虛偽、隔膜、討厭的距離感統統燒光,在熊熊的火焰中把我們倆錘煉成兩個赤裸裸的火球,借助那曠野的風,把你送給我,把我送給你。如果你不願意,就不要再給我火種,讓這顆心在徹骨的寒冷裏凍死吧!

×月×日晴

再卑賤的人,也有他的自尊。你太不懂得尊重人了!你不知道正在深深愛著的心是多麼敏感和脆弱,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甚至一個眼神就能把它揉碎。你不會愛上我,可惜我今天才感覺到。你是在做遊戲。你一邊玩著高檔的電子玩具,一邊騰出手和我捉迷藏。想恨你也恨不起來。現在,在我受到極大汙辱的第二夜,我在一個你無法想象到的狹小的房間裏為前一段生活舉行葬禮。我能原諒你,但我無法寬恕那幫所謂高貴的朋友。

寫到這裏,我明白那次不是巧合了,那是我早編導好的高潮。我隻是一個道具,任你隨便擺弄來擺弄去。我隻好以遺忘和說謊來醫治這顆破碎的心。

我隻有這種選擇。

D

那個乞丐慢慢地踅了回來。是個五十幾歲的老婦人,骨瘦如柴。裸著的胸的上部,褐色的老皮緊抓著兩排老朽的骨頭。灰塵把每根花白的頭發都膨脹了兩倍。臉至少一個月沒洗。她的背上有一捆從垃圾堆裏撿的馬糞紙、包裝箱、塑料鞋底,還有刊印著B作家和Z作家大作的舊雜誌和街頭小報。

太陽真好。碧空如洗。野地裏刮過一陣風,很有博愛之心地把老婦人的頭發也撫摸了一下。

王玲今天玩得很開心,北島每一次約她出來郊遊,她都很珍惜這種不可多得的幸福。北島今天和她說了許多話,毫無掩飾地大笑了三次。後來那個老婦人出現了。

北島的目光始終沒從那張臉上移去,他感到老婦人這個姿勢很熟悉。

老婦人木刻一樣的眼珠在北島和王玲之間來回滾了兩趟,接著,沒有猶豫地朝北島跨了一步。

北島捏著七分錢的手有些顫抖,在鬆開的一刹那,他的眼光躲到一邊去了。

老婦人眼睛往下滾了半圈,一切又恢複到了原狀,手依舊像枯枝一樣伸著。這樣僵持了一分多鍾,北島看見了那隻手。它把它所經曆的磨難和艱辛一覽無餘地攤在你的眼前,甚至還告訴給你它經曆的無數次的失望,用這些來拷問你。北島從這雙手上看到了行將就木和遍體鱗傷,看到了它曾經創造的芥子一樣小的價值。他幾乎一下子就想到了母親,那個小時候曾貪婪地吸吮過她的乳汁,現在還要吃下她無數隻紙盒子的偉大的女性。他幾乎有些神經質地把手又一次插進口袋,把後半個月的夥食費盡數掏了出來。

王玲從來沒有看見過北島有這樣一副麵孔。那張臉上固執、冷酷、惶亂,尤其是近一個月所表現出的狠毒和殘忍,都倏然消失了。消失得讓她捉摸不透。這張臉現在已馳騁於幻境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在她看來,這張永遠可以當作男子漢臉譜注釋的臉上,內容全變了,那純粹是女性俊美和沉溺於遊戲中的孩子神色的完美混合。那種如癡如醉的神情牢牢地攫住了她,以前北島給她的種種委屈都顯得黯然甚至模糊不清。王玲正因是為北島天性裏有這樣一種叫她迷醉的東西,才無條件發瘋似的愛他。對於那些愛幻想而又純淨如蒸餾水的姑娘來說,又是天使又是魔鬼就是最好的征婚廣告。她們就是喜歡謎一樣的東西,越是揭不開,她們就越愛得持久,愛得深入骨髓。許多場麵在王玲的腦海裏一閃而過。兩個月前,北島天天去市裏看病。她忍不住又去找他,但他對她的一切問話都躲閃不答。後來又發現北島晚上總外出,有時候幹脆失蹤了兩三天。直到她問他才神色黯淡地說:“我要掙錢養活自己。母親以後也靠我一個人養活了。我收了兩個學生,教她們鋼琴。”

拿到工錢後,又誠心誠意約她出來玩。他那麼需要錢卻毫不遲疑地送給那個肮髒的老乞丐!唉,這個謎一樣的男人。王玲不解地搖搖頭。

“回去吧。”一直等到那個老婦人在田野裏消失,北島才說話。

這裏離學校四站路。夾竹桃花大放,沿街望不到頭,桃紅的、雪白的各不相讓,一路比下去,看誰開得嬌豔,看誰惹人注目,就像城市的姑娘比裙子一樣,相互爭個昏天黑地。

北島說:“我們走著回去吧。”

“為什麼不坐車?晚上你還要去上課。”

“我身無分文,你想坐你坐。”

“我有錢。”

“是我請你出來玩,能讓你花錢嗎?”

北島這樣死要麵子,可難為了王玲,她隻好跟著走。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走這麼遠的路,走著走著,她心裏上了火。高跟鞋在這個時候無一好處。

“多少給點就行了。”

“你沒看見她是那種真正受苦的人。”

“可是給的太多了。”

“我掙錢總是容易些,我也撿過破爛。”

王玲沒有注意到北島語氣的變化,話越來越刻毒。

“誰知道那是真是假,說不定老太婆是化裝過的。瞧那副髒兮兮的樣子,像是在大沙漠裏鑽出來的。聽說現在有人靠要飯還掙成萬元戶哩。”

北島站住了。

“我看她臉上盡是農民式的刁鑽狡猾。瞧她看到錢時射出的那股貪婪,我敢斷定……”

旱天雷一樣的聲音截斷了她後半句話:“再胡說八道我就掐死你!”

北島張牙舞爪了好一會兒。“真該再來次文化大革命,把你們這幫隻長個硬嘴巴的知識分子小姐們統統趕到北大荒,看你還說什麼!在你們眼裏,貧窮都是罪過!”

“高貴的小姐,如果我現在不是大學生,不會寫出《孤獨》那樣的曲子,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每天還要加班糊一些紙盒子,去供他同類中的另一個去奮鬥,你會這麼看我嗎?”

“他們從不知虛假是個什麼東西,不像你們,天生就會玩這種把戲。在生活裏玩,在藝術裏玩,在真實的感情世界裏玩得更嫻熟。因為你們的出身,你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成功,還能玩成一個半老徐娘的時候嫁給一個需要演技的政治小爬蟲。”

“你說對了,我還有點善良,有時候簡直是心慈手軟。那個可憐的老女人差點讓我半途而廢。”

北島完全恢複了老樣子。說著說著,他已經忘了身邊還有個王玲,純粹成了鼓勵自己幹下去的誓言。

“我是太善良!可我在對一個什麼人善良啊!她是個劊子手!她殺了人之後,再假惺惺地到死者墳上掉幾滴眼淚,又繼續玩弄著感情的把戲。她的演技已經爐火純青,差點讓鬼魂都信以為真了。我總該讓她嚐嚐被玩弄的滋味!等著瞧吧。我不是螞蟻,不是的!”

北島朝田裏瘋跑,最後像死人一樣趴在菜地裏一動不動。

4

賀楠感到這趟差無聊極了。

這天發完貨,抱著不成功則成仁的念頭,給夏卉寫了一封信。

阿卉:

沒有資格這麼稱呼你,我不知道,反正我心裏已經這麼叫千百回啦。

我不辭而別,千萬請你原諒。我承認在某種意義上有點恨你,因為我可憐的自尊心承受不起因為你帶來的痛苦。

我忍不住向你坦白一個陰謀。

那次撞車是我精心策劃的一個偶然。

你可以因此看不起我、恨我,可我不允許你懷疑我感情的真誠。

我的身心都不能再承受你給我的任何考驗,要麼走,要麼死。我不願再做一個玩具了。

我沒有其他的奢望,隻懇求你以極大的耐心聽完我最後一個請求。

下星期五晚我乘特快抵B市。

你要是能來接我,我就對你說句“我愛你,至死不渝”。

阿楠

×月×日

夏卉把信看了三遍。後媽在家,夏卉第三次進了那間房。東拉西扯,胡言亂語,最後叫了一聲媽。

你終於有勇氣說出這句話。我以前對你太不公平了。可我能不這麼考驗你嗎?

夏卉想。

她去了,穿著那件白裙子。幾百人交票出站,就是沒有她那個可愛的蝗蟲。晚風有點涼,品嚐著這種等待的滋味,她知道自己從前做得太過分了。為了尋一種平衡,她認定賀楠肯定故意走在最後,或者是從什麼小門溜出來,躲在什麼地方,看著在晚風裏楚楚可憐的她,在吃吃地笑呢。柵欄門關上了,失望頓時襲來。

睡到床上,她就在想這是賀楠故意這麼逗她的。又是一個可愛的遊戲,她苦苦地等了一個月,這個遊戲仍沒有結果,她決定放下架子,跨車直奔柴油機廠。

穿過自由市場的時候,她從人叢中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雖然隻是一閃,她也感到了這雙眼睛射出來的憂鬱和陰冷。“會不會是?”

一聽說是找賀楠,那個肥胖的眼鏡觸電般地從電鍍椅子上彈了起來。

“你是他什麼人?”

夏卉把他看成一見男女接觸就要胡思亂想發神經病的那種人,不耐煩地說:“這個你不用管,我找他有事。”

肥胖的眼鏡支支吾吾:“我,我去問問科長,你坐。”

科長來了,更胖,也是個眼鏡。

“你是他什麼人?”

真撞上鬼了,科長也問這種沒水平的問題。夏卉咬咬牙:“未婚妻,怎麼樣?”

“老黃,老黃,快倒茶,快倒茶。別用這,去我屋裏,盒子裏有毛峰。”

老黃摸著腦袋,嘟囔了一句:“沒聽他說過。”

胖科長彬彬有禮地問:“這位同誌,怎麼稱呼你?”

“夏卉!”

“夏同誌,我們工作上有漏洞,當時沒有通知你。賀楠一個月前已經過世了。”

夏卉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你說什麼?不可能,不可能,剛才我還見過他。”

“他確實死了,心髒病突發。”

“你騙人,你們合夥騙我!他活得好好的,怎麼會死?”

“夏同誌,誰也沒想到,你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受些。賀楠是個好同誌,工作踏實肯幹,兢兢業業,任勞任怨……”

“我不信,我不信!”

老黃拿著毛峰進來了:“是真的,是我去取的骨灰盒。”

“老黃,你陪夏同誌去看看,讓她盡盡心。夏姑娘,痛苦是免不了的,但身體要緊。”

“憑什麼要我哭?我偏不哭。他活著,肯定還活著。”

下午四點多鍾,那兩間小屋已有些黃昏景象。老黃陪夏卉進了屋。老人在糊紙盒子。

“賀大媽,這位夏姑娘專門來看你的。”

老人抹了一把淚,看看夏卉,不說話。

一進屋,夏卉就看見那個鑲著黑邊的遺像。仍是那種溫柔的、顧盼的、躲躲閃閃的目光。她久久地凝視著,也不說話。遺像下沒有骨灰盒。

“大媽,這不是真的,你對我說,這不是真的,你說呀!”

一雙昏花老眼滾出兩行淚。

“走了,真的走了。”

夏卉突然抓住老人幹枯的手:“大媽,他現在在哪兒,我想見見他。告訴我,他在哪兒?”在從前那些磕磕碰碰當中,戲弄和折磨早有了愛的成分。賀楠一死,夏卉朦朧感覺到真誠的相愛恐怕再也不會屬於她了。

老人聲音有些發抖:“我怕他孤單,埋在他爸爸身邊。公墓西北角靠公路的那個新墳,旁邊有夾竹桃……”

公墓離城五裏。

在公共汽車上,夏卉第二次見到了這雙眼睛,又是在一閃中消失。探頭喊了一聲,沒人應。是這雙眼,絕對不會錯。

新墳周圍的夾竹桃沒有了花,連一朵也沒剩下。她折下幾個枝子插在墳頭,葉子依舊青綠。

在末班車上,她又一次看見了這雙眼睛,這已經是第三次!她感到一股冷冰的氣息沿著脊背直撲後腦勺。

“會不會死錯人了?”

從此,夏卉被這個奇怪的念頭困擾住了。

E

王玲有一個多星期沒有見到北島。現在,她對北島的神出鬼沒已經習以為常了。

已經是深秋,除了鬆柏,隻有夾竹桃仍生機勃勃。菊花都謝了,馬上就是霜降。

北島又得到一個筆記本,這回他看得更仔細,更神秘。

一個星期下來,硬是瘦了五圈。用兩年時間練出的強有力的胸大肌,竟也在不知不覺中倏然消失。除了頭發和胡子一個勁地瘋長之外,北島感到自己的全身都在萎縮,包括原來那個碩大無用的膽。

吃過晚飯後,瘦猴對他說:“老兄,德彪西第二又參了你一本,說你上星期失蹤了四天。老兄,你他媽聽見沒有?曠課累計二十天要挨處分的!你老可要小心讒言。”

“隨他說去吧。”

“還有呢!你這些天在家裝病,外麵也有風言風語。說你在搞性解放試驗,釋放能量,一定是染上了花柳病,說不定還是艾滋病呢!據說這病馬上就要席卷中國,我是不準備結婚了。”

北島翻了一個身,翻個白眼:“無聊!由他們說去吧,我不在乎。艾滋病病艾滋,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惜不是首例了。”

“老兄,起床吧,外麵秋色宜人,晚風爽爽,我陪你走走,讓秋風把你身上的晦氣清洗清洗。”

“哎,我問你個問題,你信不信定數?也就是宿命論?”

瘦猴當即挽拳作揖:“老兄,你千萬饒我這一回。上回鬼使神差聽你神吹,搞得半個月心神不定,考試隻得了三分。”

上一回的談話也是在這樣的氣氛中進行的。那個時候北島精力很充沛,天天晚上出去給學生上課。瘦猴還記得北島像是喝醉了,是王玲把他攙回來的。

“瘦猴,我問你個問題。”活過來後,劈頭蓋臉就是一句。

“你說吧。”

“譬如說吧,有個殺人犯,我不是說已經逮進監獄的那種,我隻說她殺人了。這件事你知道了。被殺者是像我這樣的普通人。而且她可能去殺第二個、第三個,用的是不見血的刀子。而她還可以飛黃騰達,也許還可以永垂不朽,我們這麼假定吧。你願不願意為民除害?對,是為民除害!世界上的弱者畢竟是大多數。”

“按理說應該,不過,不過……”

“我是問你願不願幹?”

“我沒想過。既然你這麼深入地考慮了這個問題,大概準備做這個英雄了。”

北島目光急忙躲閃到一邊,吞吞吐吐地說:“我也是無聊,瞎想想……這終究不是我們考慮的事。我們的主要任務是讀書,報上都是這麼個調子。”

“不過,”瘦猴對這個詞有點偏愛,“不過,天網恢恢,我們的公檢法係統還挺管用。譬如說吧,我們知道的殺人案最終都破了。”

“你真是老外,破不了的你能知道?再說你也沒聽懂我的意思。”

“你越解釋,我越糊塗。咱們還是別談這個煩人的事。”

瘦猴吃過一次虧,自然不會上第二次當。他記得一位哲學家說過:人一生不要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北島很失望地翻了個身,等了半天,突然又冒出一句:“這回不用你去想。有一個單位,請一色的光棍之間,生存著一個相貌醜陋的老姑娘。男人間談女人,從來都要遺忘她。碰到這個姑娘,也沒有一個正眼看她。令這些男人感到奇怪的是這個老姑娘總是接連不斷地懷孕。”

瘦猴眼睛亮了一下:“這還差不多。不過,這是誰幹的?”

“都他媽不是好東西。”

瘦猴慢慢咂摸出餘味了,忙伸出拇指:“高!高!”

“高個屁!無聊!唉——要是睡一覺醒不過來,那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過了幾天他破天荒去找王玲,一見麵就莫名其妙地問一句:“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你會不會想。我?”

一天晚上,他吞了一瓶藥片,把被子慢慢往上拉……不知過了多久,他不情願地睜開了眼。

“老兄,你終於醒了。”北島聽見是瘦猴的聲音,“你他媽的真能睡,一口氣就睡了三十六小時。”

北島看見了那個空瓶子,裏麵竟沾了一片。他抓起那片藥,跳下床直奔學院門診部。

闖進一間房,把兩個女醫生嚇得黃鸝鳥一樣嘰喳著狂奔出屋。挺冷的天,北島隻穿個褲頭背心。

“你們開的是什麼藥!”

門診主任真不愧是主任,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安定呀。”

“為什麼不管用?”

高個子女醫生不懷好意地說:“那是你吃得少。”又小聲嘀咕,“神經有毛病。”

“還少?六十多片,一次全吃了,你們肯定弄錯了。”

主任又把藥仔細看了看:“錯是不會錯,不過大家都知道如今也是一種流行病。”

藝術學院又多了一個茶後飯前的談資。王玲聽說這件事已經是第五天。王玲一想起那天晚上北島說的那些話,差點驚叫起來。

隔著玻璃,她看見北島在琴房的地板上躺著。喊了半天不見動靜,就用拳頭把玻璃砸碎。

“醒醒,你醒醒。”

北島勉強睜開眼,見是王玲,眼淚先流了出來:“絕食太難受了。”聲音細得像遊絲。

北島慢慢抬起右手,他想抓住那隻讓玻璃劃破的小手。王玲把手遞過去,北島眼睛裏又滾出幾個淚珠子。

“我真傻……我真傻……我竟想拒絕你。”

王玲目不轉睛地望著這張蒼白消瘦的臉,用另一隻手撫摸他的頭發。

“我……我要是住了監獄……你會給我送飯,你會給我送夾竹桃花嗎?……白的紅的我都喜歡,折幾個樹枝插在墳上。”

王玲隻好哄小孩一樣安慰他。

“我,我是個罪人……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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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卉:

世界上的偶然事件太多了!命運對我太不公平!我被卷入一個大陰謀當中。你隻用想著世界上每天都在進行的凶殺和綁架,也許就會明白這一點。

我愛你!我愛你!!我現在像豬一樣苟延殘喘地活下去,就是還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回到你的身邊。我忍不住給你寫信,是想讓你一個人知道我還活著。不要告訴我母親!

我還活著!運回家的隻是個替死鬼。

阿楠

×月×日

阿卉: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相信我!你什麼時候信任過我?你巴不得一早上把我忘個一幹二淨,在那一幫子隻會誇誇其談的朋友當中找刺激!

你在墳前掉淚一定也是假的!你騙我!

如果是這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如果你也愛我,把我的信都燒掉吧!那些人的嗅覺像狗一樣靈,我不願你因為我受到牽連。這就是我這種人和你這種人的區別!

祝你在那幫蠢貨中找到一個如意郎君。

但不管你將來的生活多麼美滿,絕對不再會有另外一個男人像我這樣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