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楠

×月×日

夏卉在極度的驚懼當中把三四封信都燒掉了。她望著窗外晃動的夾竹桃的陰影,雙手緊緊地抓住頭發,不由自主地驚叫一聲。她對這些信和信中那種絕望的呼叫深信不疑,從此她的眼前又出現了另一個世界。

“他沒死!他真的沒死!我說是死錯人了,果真是這樣。哈哈……”

“你從不寫地址,讓我怎麼向你表白?以前,我是沒有對你產生過深刻的愛情。第一次打擊是無法忘記的。我嘲笑你,諷刺你,給你難堪,讓你下不來台,你真傻,這難道不也是愛的一種表現?”

“我對現今的生活早就厭倦了。我感到很孤獨。我不是一個強女人,我的心是標準女性的。我渴望一個實在有力的依靠。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把什麼都告訴你。可惜以前未能對你說這些。”

她對這些信再沒有絲毫的懷疑。正是她喜歡幻想的天性,促使她用更多的時間沉溺於這種充滿神秘氣氛的胡思亂想當中。雖然也不時地想到那個實實在在的墳包,也因此產生一些恐懼。一旦產生了這種恐懼,她就更加緊張,就神經質地聚起一股力量去麵對這種謎一樣的東西,直到精疲力竭,像個放了氣的氣球一樣癱在床上。

而且她漸漸覺出了這個謎的內在魅力,和那磁石般的吸引。信是燒掉了,可都確確實實存在過。很快,這種極富誘惑的幻覺就成了她像士兵的解放鞋一樣沒有個性色彩的生活的某種外延。在這許多空虛可怕的時刻裏,以前相會的每個細節,都像黃河的滾滾波濤一樣慢慢滾過她的記憶區。經過時間的過濾,就像一個醜姑娘從春天的花野裏走來注定也會帶幾絲玫瑰的芳香一樣,原先覺得毫無情趣的細節,如今竟有了無與倫比的價值。她如醉如癡地在焦灼地等待下一個偶然,毫不吝惜她在這種等待中耗去大量元氣。沒過多久,賀楠的又一封信滿足了她的好奇心。

阿卉:

請原諒我上封信的粗暴無禮。這段生活把我折磨得不成樣子。我的性情大變,動不動就要發火。這樣下去我肯定要精神分裂的。

對這個世界我已無所求,到處都是欺詐、說謊。為著金錢和地位,天天進行著見血的和不見血的搏殺,就像他們歌舞團的A角B角之爭。沒意思。我給你談這些幹嗎?也許是因為無聊吧。我一定要逃出去見你一麵,隻要見到你,我死而無憾。

如果你願意,下星期五晚十點,請你把房間右麵的一扇窗子開一半。這扇窗下有兩株夾竹桃,請你把你那隻雪白的手帕係在夾竹桃枝上,再把窗台上那一小盆仙人球移到屋裏。

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更不要叫朋友或警察陪你。

阿楠

×月×日

夏卉以少女初戀時第一次約會的心情等待著這個精彩絕豔的瞬間。

雖是仲秋,小院的景象也著實淒楚了一點。真是:晚秋花園凋零淒涼,黃葉墜落隨風飄揚。夏卉背靠著牆,用窗簾遮掩半個臉,看著窗外在晚風中飛舞的白手帕。

外麵落葉正紛紛,她聽到窗外的地上有三聲奇怪的響聲。是石子的落地聲,不是樹葉,她聽出來了:“你竟這麼多疑!”

看見那張白手帕,賀楠怔住了,猶豫了好一會兒,她才去敲那扇半開著的玻璃窗。

“你,你果真沒死!”

“噓——小聲點!把燈關了,有月亮就行。”

是他的聲音,沒錯!她關掉燈,急切地叫:“阿楠,快進來!”

隻伸進來一隻灰色的手。

“你把頭上的發卡取下來,那隻不鏽鋼的,紮我的中指,是人才會流血。”

“我信,隻有你,才會注意我的發卡。”

“這樣我心安一些,用力,再加把勁兒!”

夏卉為了表明自己早就不再懷疑,把那個修長的中指放在嘴裏吸吮了,是鹹的!

她感到賀楠的手在發抖。

“別,別顯得這麼親密,我承受不起這麼大的幸福。”

“我想開開燈看看你。”

“別!”

賀楠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我不願嚇你……這樣挺好……”

夏卉多少有點失望,現實沒有想象的浪漫。

“別談這些,你回來吧,別怕他們,爸爸叔叔們會幫助我們。不管他們多麼凶惡,總有辦法治他們。”

“你也太急了,現在時機不成熟。”賀楠走過去坐在琴前,“如此良辰,沒歌就不好了,你彈一曲?”

“我不能彈盲琴。”

“我試試。”

《月光》的第一樂章。極慢的節奏,有冥想的柔情,悲傷的吟誦,也有克製著的衝動和對陰暗的預感。幻想維持不久,痛苦和悲憤已經多於愛情。夏卉不由自主地走到琴邊。這種水平,那是天分,後天麵琴十年嘔血十升也修煉不出,連那種極細微的感覺都捕捉到了。琴聲停了,“彈下去,優雅輕盈的柔板,彈第二樂章。”

“忘了。”

調子一轉,就成了《死神與少女》。

夏卉聽得渾身發涼,卻懷著抑製不住的喜悅說:“彈得真好!你也騙了我,這下我們算扯平了。你跟誰學的?”

“小時候跟爸爸學了三拳兩腿,登不了大雅之堂。對你談這些,不成了關公麵前耍大刀了?我並不是存心騙你。你看我像那種城府很深的人嗎?”

“別說了……求你別再提了。”

“阿卉——你黑著燈幹什麼呢?”

“我——我在練盲琴,團裏要考核。”

賀楠冷冷地接受了夏卉善意的謊言。

F

北島沒有履行他在那次彌留之際許下的諾言。他仍沒有告訴王玲關於他的任何事情。在這一點上,他有守財奴一般的倔強。所有感情的堡壘經過那場突變後都土崩瓦解,唯有這一片神聖的陣地,像風雨中拉著幹草的南陽黃牛一樣,毫不動搖地站在這騷動的曠野之中。恐怕隻有中國女人看重貞操的牢不可破的忠貞,才能比喻他堅守這塊領地的堅如磐石的赤誠。有一天,他差一點拿出那兩個筆記本讓王玲看。

王玲搶先問了一句:“你說過要告訴我關於你的一切。你一定是為了一件你自己都不能寬恕自己的傻事。說出來吧,我願意同你一起渡過這一難關。”北島把掏出的箱子的鑰匙重新放進口袋,他的目光已經有些散亂。“你的手抖什麼?M教授不是向中央樂團推薦了你的《孤獨》嗎,你要振作起來!我相信你能不朽!”

北島跳了起來:“你個陰險的家夥!你以為我告訴你我的出身你就可以把我看透?你在引誘我,你設置好了陷阱,等著我去跳,或者讓我自我暴露。我明白了,你被他們收買了,你們原先就是一個鼻孔出氣!你以為你花言巧語就能騙了我?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你拿出證據呀?你不過是瞎猜。證據都燒了,你想不到吧。法律我懂,我現在正在讀《拿破侖法典》,那是要證據的。你是在誘供。我不說,我決不說。”王玲知道他又發病了。以後見麵再沒有涉及這個問題,仿佛兩個人之間建立了默契。

在這無聲無息流過去的日子裏,北島表麵上顯示出了一種處女地的寧靜,但因那個麵色蒼白女人的來訪越來越頻繁,他心底卻動蕩不寧。一個個石塊投入了池塘,先泛起一個個動蕩的圓圈,這些圈後來都懶洋洋地在各自的領地裏慢慢地振動。後來,一顆巨型炸彈偶然在池塘裏爆炸了,池塘裏的這些圓圈便海嘯般共振起來。

那個偶然是一次公審大會。

案情大家早就知道了,去看,那是因為都想知道這兩個罪人的下場。據說被告人的辯護人是C市最負盛名的S律師。S君自己開了一間法律事務所,憑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出庭勝訴率達百分之八十。隻聽說被告都是自首,並沒有要求有人辯護。法院正要指定辯護人的時候,S律師會見了兩個被告。四十分鍾過去了,兩個年輕人改變了主意。

案件發生在與藝術學院緊鄰的師範學院。兩個中文係的男生,是出口不“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就“霧失樓台,月迷津渡”那種的,還能在報刊上發表兩句“不愛就恨,不恨就愛,難道這就是真理”那種的,兩個人好得像關雲長和劉玄德那種的,同時愛上了外語係一個氣死貂蟬羞煞西施這種的女生。兩個人在學院後操場的草地上進行了一場搏殺,最後都動用了水果刀。見了血之後,兩人又擁抱了,發現那姑娘另有所愛,抱著得不到的東西就要毀掉它的念頭,再次動用水果刀。一人一刀,刺下去。最後各自掏出自己買的連衣裙罩在少女的身上,挽著手走進公安局。因為罪犯的浪漫,這件很殘忍的事件的表麵就被塗上了一層玫瑰的色彩,變得不那麼恐怖了。

王玲拉著北島經過兩個學院間的排水溝,北島愣愣地站在那兒,木呆呆地看著那片荒野。所有有生命的東西都枯了。有棵叫不上名字的野樹枝上仍掛著兩片黃葉。北島走過去:“就要落了,要不了兩小時。”“再不去就晚了。”王玲說。北島仍沒有動,“是被槍聲震落的,一槍落下一片。就在那個地方,兩個都要死。”王玲的目光也被那兩片在野風裏抖動的黃葉吸過去:“都說隻會死一個,真的。那律師無往而不勝。聽說他辯護的時候麵部表情豐富得像百科全書。”他能看到死嗎?會感受到死的來臨嗎?即使剩下一片,也要落的。良心上受不了。你說良心是不是個可以感覺到的東西?它有沒有左右人的力量?除了地獄之外,有沒有心獄這個東西?地獄的苦與自己毫不相幹,有時還可以躲過去。可心就長在你肉體的中央,你丟不掉,除非你毀掉他。你說他還能活嗎?

S律師四十幾歲,卻留一個很顯得年輕的分頭,捕捉到一個反擊的機會,他的臉就像是浸了油的紙,頓時發亮。北島看見他拿起兩把水果刀。

“是的。正如公訴人陳述的那樣:兩個瘋狂的年輕人,(請注意公訴人用了瘋狂這個詞)用令人發指的手段,(這裏我們有些不明白,在凶殺中,導致同樣的結果,特別強調手段的不同有什麼價值)同時殺死了一個年輕的生命,而且蓄謀已久,還製訂過行動方案。我不想抓住瘋狂和蓄謀已久這個矛盾做文章。世界上絕對不會有同時發生的兩件事,這是常識。這就有個先後問題。我提醒審判長注意這兩把水果刀,也就是此案的殺人凶器。我還要提醒法庭注意這兩把水果刀很容易發現的區別:一長一短,一厚一薄。很感謝法醫為我們留下一個關於被害者的詳細報告。被害者全身共有二十七處刀傷,程度深淺不同。乳溝左側有一處刀傷深達七公分,剌中了心髒,導致內出血,這是致命的一刀。”S律師停頓了一下。

北島轉過頭對王玲說:“他要救下一個,他馬上就能講不容爭辯的理由。至少在法律的範圍內無可辯駁。可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未必就是好事。”

S律師繼續他的論證。

“這兩把水果刀在凶殺過程中被兩個被告分別使用,沒有離開過他們。這一點被告可以證實。直到現在,我還弄不清楚哪一把是誰的,我現在請求審判長允許被告認領。”

王玲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

北島肯定地說:“律師早就自信能救一個,但他不願事先知道哪個要完蛋。可惜他對自己說謊。”

S律師麵部痙攣地抖了一下,他把悲歎的目光從那個瘦高的被告臉上移開。瘦高個是那把細長水果刀的主人。

“我這裏有標準米尺。”S律師繼續說下去,“我用它量過兩把水果刀的長度,一把六公分,一把十二公分。法醫的報告中還有這樣一段話:其餘二十六處均屬於一般性傷害,深度均不超過三公分。我可以作出如下判斷:麵對他們深深摯愛著的姑娘,他們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殘忍。他們曾經產生過恐懼和後悔的念頭。他們自始至終沒有用盡全力。是被害者當時痛苦的掙紮促使他們一步步地走向深淵。另外,被告沒有傷及被害者麵部,分別用連衣裙覆蓋死者這兩個事實可以證實我的判斷。”

公訴人站了起來:“審判長,請允許我插一句話。辯護人在這裏濫用感情,甚至對被告產生了僅僅屬於個體之間的感情。這樣殘忍的罪犯,即使擁有兩公分長的鐵釘,他也會把它釘人被害者的頭骨。”

S律師憤怒地反駁:“在我眼裏,十惡不赦的罪犯也是人。公訴人在這裏用一種假設來證明被告的殘忍,完全不關係本案任何細節。事實明擺著,六公分長的刀紮不了七公分,主次關係已經很顯然。”

北島說:“救不了,我早說過。我要去等結尾。”

判決了,S律師無力回天。

兩張年輕的臉一下子都變得紙一樣的慘白,像是血被抽幹了。再有一分鍾,也許用不了一分鍾。就會結束。神誌清醒地看到無可挽回的結局,去傾聽死神的召喚,隻好聽天由命,自殺、溺水,都不會有這樣結局的殘酷和絕望。北島盯住那兩張臉,不放過一個表情,連同一眨眼裏表現出的無可奈何。他曾經兩次像這兩個人一樣麵臨同一個東西,他當時心裏還有“也許”這樣的念頭閃過,現在他看到的是另外的東西。“這樣很幸福。”他差一點叫出聲。小個子兩腿一軟,跪在地上。瘦高個兒又平靜地向前邁了兩步。“這種解脫,是最好的方式。”北島清晰地感受到這種心境。他看不見那張臉了。他想看看,看看最後的一瞬間會留下點什麼。瘦高個兒站住了,慢慢轉過頭,和幾百雙眼睛對視。北島看見他的嘴角上掛著一絲古怪的笑。

“這就對了,這是一種快樂的痛苦。真好。”

槍響了。

兩片黃葉慢慢墜落在汙水裏……

6

B市著名的精神病專家都來了,經過非常慎重的周密的會診和調查,患者的症狀大致清晰:五個月前曾因車禍住過院:(這有可能使某根神經受到傷害。)患者曾很神秘地愛過一個人,這個人突然死了。(這件事可能,幾乎肯定強烈地刺激了患者。)患者常自語:“一定是死錯人了。”這是典型的精神病患者的語言。寫一些誰也看不明白的瘋瘋癲癲的東西:有一天晚上關著燈練琴。最後,那位加入國際精神分析學會的大教授說:“住院治療。”

她被送進市精神病醫院。

經過一段治療,醫院已允許病人飯後單獨出去散步。

走過醫院東麵那片夾竹桃林,夏卉又一次看見了這雙熟悉的眼睛。

回到病房,她在枕頭下麵發現一封信。

G

關於那場公審的激烈的爭論早已平息,人們都忙於生活,漸漸把這件事淡忘了。

北島卻無法忘記。有兩張蒼白的臉始終追隨著他,老在和他辯論。

“自首吧,閉上眼睛,由它去吧。”

如果他沒讀那些法律書,他就可以毫不猶豫地這麼做。可證據呢?就憑那一個藍皮筆記本,根本談不上罪不罪,那就驚動不了法律。北島鑽進迷宮出不來了。一點辦法也沒有的時候,他想起找王玲。一進門,他就瘋瘋癲癲起來。

“我現在把一切告訴你。不為什麼,因為你答應我住了監獄會給我送飯。怎麼說呢?也許,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談話。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個瘦高的死囚?他是死了,可絕對不是痛苦。我是說他最後的一個笑,那是所有痛苦的總解脫。也許聽到槍響,他還巴不得子彈快一點鑽進頭骨呢!這一回要幹脆徹底一些。你明白嗎?”

王玲有點害怕:“我求求你,別跟我說那件事,我隻要看見你活著就行。我不願看你這種樣子。你已經夠痛苦了。”

“所以我想快一點了結,你隻用聽就夠了。一個人總不能編謊言騙自己。當你覺著活著更痛苦的時候,死就算是進天國。

“我是個罪人,罪孽深重,比那兩個死囚更深重。說到底,這是一個誤會。我以為我在幹一件很人道的事情,代表著正義,就像法律一樣。後來發現……就像那兩個死囚一樣,他們以為那樣做是愛的一種永恒……可他們很快就解脫了。你還沒明白?我幹脆直說了吧,我殺了你。”

“別再胡說八道了!我受不了。”

“是和他們不一樣,沒有親自拿水果刀去幹。結果卻一樣,她死了。我說我罪孽更深,是因為我沒他們那麼光明磊落,我一邊殺人,一邊銷毀罪證。他們為了愛情,要高尚得多。我呢?像個小爬蟲,卑鄙無恥,還想像牲口一樣活下去。比如說,那次你救了我,我還感激涕零,瘋子一樣吻你的手。我想好了,也想在槍聲裏結束這一切,像那兩片孤獨的黃葉。

“我來找你,是想讓你幫助我盡快結束這一切。我來請你出庭作證,證明我確實幹了這一件蠢事。”

王玲有點半信半疑了:“你為什麼要編造出這樣一樁大罪孽?既然你沒動手,又沒證據,你為什麼要拿這件事苦苦折磨自己?你有病,你自己不知道,總愛把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渲染得怕人,嚇唬你自己。”

“說到骨子裏去,我這個人自私透頂,但我不願意卑鄙、虛偽。那個律師說得對:十惡不赦的罪犯也是人。他還想拯救。我卻像野獸一樣,殺個人像踩死一個螞蟻,眉頭都沒皺一下。我隻是想證實一下,呐喊一聲,為著一些微不足道的委屈。

“結果呢?我全錯了,像是有個魔鬼在誘惑我。但歸根結底,我是為著一個荒謬的理由殺了人。”

“那你就懺悔吧,請求死者的寬恕。我不懂得法律,既然沒有凶器,也沒有其他的任何證據,法律大概也毫無辦法。其實你意識到了自己的罪孽,並且真心誠意地懲罰了自己兩次,即使真是因為你導致一個人死亡,這也夠了。你畢竟為這個人死了兩次。S律師竟能從一把刀的長短中找出為罪犯減刑的證據,你又何苦進行這麼殘酷的自罰?”

北島怔住了。

王玲也抱著希望:“也許S律師能幫你。”

北島點點頭道:“現在就去。”

看見那個法律事務所的牌子,北島堅決地把一切傾吐的信念又動搖了。

“請坐。”

S律師招呼一聲,又拿起筆。寫了兩個字,他不由自主地看著北島。足足半分鍾時間,他才把目光——憐憫而懷疑的目光收回去。

“律師,”北島忍不住,“你好像對全人類都懷有一種溫柔的憐憫,對殺人犯也不例外。”

S律師也點支煙:“我追求公正合理,一個人該判無期徒刑,我決不能容忍自己眼睜睜地看他去死而不發一言。”

“結果呢?你抓住了小刀也沒有用。”

“那是因為法律以外的因素,我不認為那是一次失敗的辯護。”

“我不是不信任你。我來找你——是想讓你把我送上斷頭台或者監獄。”

S律師足足五分鍾沒有說話,他從北島臉上看見一種神秘的陰影。他慢慢坐了下來。

“我並不反對懲罰,隻求恰到好處。”他盯著北島,想尋找機會和他對視。

“你,你不要……你見的罪犯多了,就用職業眼光去看普通人。……別這麼盯著我。”

“小夥子,看著我的眼睛,那時我就完全清楚了。”

“那你自己說吧,從頭說起,都告訴我,也許我能幫幫你。”

“你幫不了。沒有證據,就是拿到那個筆記本,也不會給我定罪。”

“你可以逍遙法外,昧著良心,安安穩穩地活下去,根本不用來找我。”

王玲急得想哭:“律師,他有病,剛才他還說來求你幫幫他。他為著一件很神秘的事,整天神神經經的。求你別再刺激他。”

北島像是沒聽見:“你也這麼看?你也特別看重良心?那麼懲罰呢?怎麼樣才算合理?對啦,是不是一定要受到懲罰,不管你的罪行有沒有人知道?”

S律師也沒聽王玲的勸告,繼續去解眼前這個謎。

“應該是這樣。除了法律的約束,還有道德習慣,它們都有懲罰的功能。甚至輿論也可以作為一種手段。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天網恢恢。”

“就沒有例外?把這一切都躲過去,繼續他的生命,最後自然消失?”

“我隻告訴你一點:我從來不為謀財害命、奸淫幼女的罪犯辯護。隻要心裏還殘留一點點人性,他決不會輕輕鬆鬆地活下去。”

北島額頭上滲出一層汗珠,啞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問:“你信不信上帝?我不是說那種宗教的上帝。是不是有這樣一種東西,誰在某一瞬間幹些什麼?譬如說張三夜裏做夢時放個屁它也知道?”

S律師興奮起來,他覺得有把握打敗對手了。他不動聲色地一步步逼過來。

“這種東西我想是有的。好比你有一天偷了別人一本書,你絕對不敢在公共場合看,總在想已經有人知道了。”

北島喘著氣從椅子上站起來。

“人死了,有沒有靈魂?告訴我,快點告訴我!靈魂是不是上帝創造的?你說!鬼附身有沒有可能?”

“這個問題小說家蒲鬆齡最有研究。他寫了許多鬼的故事,報恩、複仇……久傳不衰。”

北島歇斯底裏地叫起來:“你騙人!那都是假的!上帝。靈魂,都是人們創造出來嚇唬自己的。”

“沒有證據!沒有!都燒光了!你們治不了我!我犯了罪,你們卻拿我沒辦法。我照樣活下去。哈哈哈哈!”

北島瘋子一樣,又哭又笑,推開門,奔出去。

王玲冷笑一聲:“你他媽的算個狗屁律師!你在拿一個病人的生命開玩笑!他瘋瘋癲癲說他殺了人,知不知道,他莫名其妙地自殺過兩回!”

7

信的開頭沒有稱呼,結尾沒注名字。

……你好狠心!繼續玩弄我。說什麼隻要我回來,你什麼都不怕。假惺惺地哄了我之後,來這兒悠閑自在”

……你要是真懂一點感情,我也不會這麼痛苦。

阿卉,我心中的太陽、月亮、玫瑰花、野薔薇,我狗一樣苟延殘喘於人世的支撐和希望,我多麼想再見你一麵。這回白天見你,我不走了。我不怕懲罰。

依靠你爸爸的力量,搬到後麵那棟高幹病房去吧。住四樓,單間帶陽台那種的。

如果你覺得我委屈了你,拿出行動吧。

下星期五中午十二點,別人都去吃飯的時候,你站在陽台上等我。

你要是不願見我,你等著為我收屍吧。

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

最後一個字簡直是刻的。

第二天,夏卉轉了病房。從此她的白日夢越做越頻繁,越來越離奇。

那棟白色的小樓是新蓋的。因是精神病醫院,種了花草也長不成,病號發起瘋來恨不能掘地三尺,因此幹脆用水泥把地麵灌注成一個堅硬的殼。樓的周圍隻有一些根係發達的夾竹桃。

院裏隻有幾棵大樹,葉全落了。夏卉看著棉花團一樣的花朵,不時聽見前麵病房傳來的古怪的笑和陰森的哭。這些哭哭笑笑像重感冒一樣,會傳染,夏卉的情緒也波動起來。

快點來吧,快點來吧,我的門開著。護士們都打飯去了,我在等你。這回我不管你願不願意,我一定要撲入你的懷抱,牢牢地抓住你,再也不讓你走開。你一定要吻我,我要求你這麼做!你為什麼要躲起來,你沒看見我站了大半天?這麼冷的天我換上撞車那天穿的這件白裙子,就是為了讓你老遠就能認出我。

眼前的東西都晃動起來,那棵大樹也在動。夏卉揉揉眼睛,發現大樹下站了一個人。

不是賀楠是誰?

賀楠不動,招手讓她下來。

夏卉往前走了一步,僵在那兒。

賀楠送來一個飛吻,張開手臂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

“阿楠……”

夏卉姿勢優美地迎過去。

賀楠看見夾竹桃林中的夏卉流著血,一動不動,頓時傻了。退了幾步,像是又想起了什麼,發瘋一樣撲向樓梯。

《B市晚報》過了幾日登了一則消息:“著名歌舞兩棲演員夏卉永遠告別舞台。幾個月前她曾患精神病,住院治療期間不慎墜樓。”

H

王玲回到學院,十萬火急地去找北島。推開宿舍門,見北島正與瘦猴閑聊,孩子氣地傻笑著,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

“你剛才可把人嚇壞了。”

“我是逗他玩的,那個蠢貨!好像這個世界缺少他博大無邊的愛,就要大難臨頭似的。他一定要你跟蹤我吧?你問瘦猴,我是不是老樣子。”

第四天是星期天,王玲十點鍾去洗澡。這是習慣,三年如一日,雷打不動。十一點回到宿舍,她發現床上放個大牛皮紙信封。拆開一看,裏麵放著兩個筆記本。

一個紅,一個藍。另有一個小信封,口封著。小信封上寫著這樣幾行字:“終於可以履行諾言,讓你知道這件事。先看那個藍皮的,再看紅皮的,最後再看信。不按這個順序,我永遠也不會饒恕你!”

王玲抿嘴一笑,心想:又是什麼名堂?做完發型後,她拿走那個藍皮筆記本。

夏卉雜記(片斷):都說阿楠死了,我不信!他走的時候是那麼健康,現在,隻一個半月,就死了!

我不信!隻有他才有那樣的眼睛。

我冷靜思考之後,還是肯定對他的感情已經是愛。如果他走之前這種感情還不清晰,那次我在車站傻等了一個多小時,就是質變。

阿楠,對你的暴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說讓你寬恕之類的話已經毫無意義。現在,我們已經生活在兩個世界。阿楠,五月二十四號這一天,你總不會忘記吧?每年的這一天,我都要送你一束美麗的夾竹桃花。對你這樣一個好人,我還能做什麼?

果真死錯了人。賀楠來信了,我喜歡這種浪漫的情調!

阿楠終於回來了,我還真有點喜歡這樣的約會,遺憾的是他不讓開燈。他說怕我看見他會不好受。他的心真細!楠楠,你也太傻了,我不信你能變成卡西莫多!

他的鋼琴彈得真好!我真可笑,還跟他談什麼戲劇體係,談什麼歌劇。他真大度,不愧是個男人!

放風箏

在春分節的天空裏

你風箏樣放我

溫柔顧盼的

目光

不斷擺弄著手中的線拐子

一會兒

把它吊高

一會兒

又把它拉下

看著它在半空中掙紮

像小鳥帶著創傷的翅膀

露出小孩惡作般的嘻笑

請把我放下

如果秋天的果園不屬於我

沒有熟蘋果

掛在枝頭的榮耀

那讓我到地獄去吧

去翻滾去忍受一切磨難與苦痛

別用線拴著我

如果你的心和這天空一樣冰冷

如果你什麼也不信甚至

也不信我真誠的憂傷

那麼放開我吧

讓我和白雲一起去流浪

我說賀楠還活著,沒人信。都說我病了,克知道是真是假。所有的人都和我作對,我太孤獨了。阿楠,你回來吧……

到處都是狗叫!每天讓我吃許多藥,好像我真的病了。

阿楠走了,再也不理我了。

夜真黑!

狗又叫起來了……

王玲終於抵不住那個小信封強有力的誘惑,她隱約感到幾絲神秘的恐懼沿著血管流動。

掏出幾頁紙的信,一張照片墜落地上。照片背麵寫著幾個字:賀楠與阿北接到入學通知後,兩個年輕小夥子穿著兩樣的衣服,分不出誰是誰,都衝王鈴笑。

王玲:

在我理智地、自願地決定這樣走完最後一段人生之路的時候,有幾件事情,算是最後的義務逼使我給你留這封信。

照這張相片的時候,我還叫賀北。入學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在後西加了一個島字。北島是個名人,我這麼做在當時是有用意的。我想用我的事業的光輝,使這個許多人諳熟的名字黯然失色。現在看來這已經毫無意義了。

你現在大概已經猜到我究竟犯了一件什麼樣的大罪。夏卉死了。我看著她摔死在樓下。因為在這之前,我的哥哥死了。爸爸死後,我們母子三人相依為命,在生活的最底層苦苦掙紮。我的性格在那些撕大字報賣錢糊口的日子就基本是現在的樣子。我們家離不開哥哥。

哥哥卻死了,我的經濟來源基本上枯竭。“五·一”彙演失敗的陰影依然照在我的頭頂。當我讀了哥哥留下的那些感情真摯的日記後,我咬牙切齒地仇恨這個導致我哥哥暴死的女人。

至於我用什麼方式,大概你已經猜到。我沒什麼把握,我仿哥哥的筆跡給夏卉寫幾封信之後,還是沒有。看到夾竹桃上的白手絹,我首先想到的是瑪特兒小姐和於連的幽會,我以為她仍在作戲,從中找奇特的刺激。你還記得那個老乞丐嗎?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夏卉進了醫院。那些天我真高興,也曾想到過到此為止。我不能寬恕這樣對待那個女人,那怕是你也不行。我又繼續幹下去了。

我想你也會從兩本筆記中感受到兩顆真誠的心的怦怦跳動。而我,一個向來以為是最真誠的人,竟毫無人性地扼殺了這當今罕見的真誠。正因為這一點,我絕對不會饒恕自己!我懲罰過自己,我也想到過偷生,S律師促使我做出這種最理想最明智的抉擇,這才是我賀北島應該幹的。上帝和靈魂都沒有,可那種偉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任何一個沒有完全喪失良知的人都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

我在這個世界上再懺悔也沒有用,即便有十二分的真誠也沒有用!

我隻有以最合適的方式走進哥哥和夏卉生存的世界,挖出我的心,跪在他們麵前,請求他們的寬恕。

在我要與這個世界訣別的時候,我衷心地向你表示感謝。你對我是那樣的赤誠,又是那樣殷勤地關心我、愛我。這恐怕是我到另一個世界的唯一慰藉。被愛,畢竟是值得驕傲和自豪的。我對你的感情在我瘋瘋癲癲的時候也曾向你表露過,但我還是要在這次真正的彌留之際,真誠地對你說:“我愛你!”

不要阻止我,那將是徒勞的!最後請求你親自把我的遺物轉交給我最摯愛的母親,並請設法把我的罪孽轉告夏卉的親人。我認為這很必要。

賀北島十一點四十分,北島正在一個四層樓頂。他看見樓下是一片鬆軟的地,長著夾竹桃。沒有猶豫,下樓、又直奔十層教學樓的樓頂。樓下是水泥地。正好十二點的鍾聲響了。他苦笑一下,像那個高個子囚徒最後的笑。

他用一個擁抱的姿勢在如洗的晴空裏劃出一個漂亮的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