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個人挖了四十多天,也沒從礦井裏挖出一具死屍。那裏成了哀牢山地區最大的墳墓。每到夜晚,整個壩子香煙彌漫,哭聲不斷。

回來後,周裕聰用馬刀砍一根雞蛋粗的柳枝插在林素娥的墳頭。他在家住了七天,竟沒說一句話。

周恩隆看見裕聰整天一言不發,不禁大為光火。第八天早晨,他惱羞成怒,指著兒子鼻子尖罵道:“你這個沒心沒肝的混賬東西!你做了師長還不能為壩子作主,我這老臉往哪裏放?你手裏的槍光能吃豆腐?那一天壩子裏死了多少人!河水都染紅了。”

這七大,家裏來了八個老太婆,七十二個寡婦領著九十六個孩子。都哭哭啼啼說她們的兒子丈夫死得冤屈。裕聰連一顆眼淚豆都沒有掉。人們懷疑他變成一個鐵石做的怪物。他小時的仗義,近幾年做的除暴安良的事情,都像夢一樣。

“要是你二哥不去江西,他不會像你。”

周裕聰把手指的骨節捏得咯咯響,老半天才把低垂的頭抬起來。他望著街道上默默寡言小心翼翼張皇失措急急行走的失望的女人和孩子,用手擂了一下黑漆大門。

“問題是竹溪壩不能再流血了,流不起。”

這次在家他就說了這一句話。五天之後,羅爾礦長和巴菲裏昂上尉在同一天夜裏神秘地失蹤了。

他實在太怕流血了。

就是為了不流血,他才答應了國軍方麵的條件。那時候,全國局勢緊張起來,軍隊大規模頻繁地調動。二哥的團也調到江西剿匪去了。二哥臨走前帶給他一封信,要他當機立斷,因為他作為一支獨立的軍事力量已經太顯眼了。果然,沒過多久,滇北大量軍隊都開到他的地盤附近。又過幾天,一個戴眼鏡的人來到他的指揮部。那人撩起長袍,端坐在太師椅裏。

“周司令,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仁兄這些年的英雄壯舉,省政府和中央政府都一清二楚,如今天下一統,識時務者都想混個好出身。周司令今後有何打算?”

周裕聰早知道不答應不行,就隨便說:“我不想搞政治,那玩意兒顛來倒去的。”

那人歡天喜地:“你到底不是共匪。”

“共匪是些什麼人?你們犯得著為那些捉摸不透的政治理想殺來殺去。”

“那是一幫喊著共產共妻的家夥。這樣下去,還得了!”

“你的小老婆一定不少吧?”李大眼插一句。

“不多不多,一共六房。”

“你該拿出幾個共共。”

“大眼!這是談正事。”裕聰又對眼鏡說,“挑明了吧,我不想和你談這些不著邊的政治,能給我個什麼官?”

“準備委任你個中校團長。”

裕聰冷笑起來,把眼瞪圓了。

“哄小孩吧。你能讓我這些弟兄再去扛長槍?我手下四千多弟兄,你問問他們答不答應,給個師長幹幹還差不多。”

眼鏡嚇得囁嚅起來,“我,我向政府轉達周司令提的條件。”

兩個月後,眼鏡帶來一張委任狀。

特委任周裕聰為雲南第三保安師上校師長。

委員長的手書龍飛鳳舞。

三十一

招安之後,就經常接到上麵的文件。

上峰有令,對雲南境內法、英、德等國的商人和軍隊,國軍都應回避、忍讓,各級在處理各種由洋人挑起的事端時,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裕聰看完那一紙紅頭文件,半天沒動。一想起少年時代和羅爾之間的友誼,他覺得太遙遠了。

他越來越覺得人這東西不可捉摸。一個清晨,他以一個英武的、凜然不可侵犯的軍人形象出現在羅爾和巴菲裏昂麵前。

“大眼,叫衛兵給他們鬆綁。”

他背著手,用一種捉摸不透的目光盯著山口絕壁上橫空出世的小鬆樹,已經看不出來他的狂怒是化成深藏地殼下的岩漿,還是化成一泓平靜的清水。他轉過身,突然對巴菲裏昂上尉說:

“向你的狗屁上帝禱告吧。”

巴菲裏昂·傑西上尉挺起胸膛,冷笑著一言不發。

“你殺了人,我也殺過人。可你殺了孩子和女人,我不能放過你了。我知道你心裏不服氣。你說過,你完全是為了驕傲才參軍的。我成全你的虛榮心。拿劍來。”

羅爾看見一個士兵拿過來兩柄劍,寒光刺得他直想流淚。

周裕聰捧著劍走到巴菲裏昂跟前:“上尉先生,你挑吧。一對一。”

巴菲裏昂目光散亂,開始在初生的晨光中微微顫抖,他拿了一把劍。

周裕聰抖掉披風,仰起臉,把三尺長劍插入紅霞之中,輕輕地在劍鋒上吹了一口熱氣。

“這樣就公平了,來吧。”

兩人鬥在一起。

羅爾從裕聰刺出最後的致命一劍裏,深刻地感悟到,年輕時選擇到中國創業,是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

裕聰扔掉劍,看看躺在地上的巴菲裏昂,長歎一聲,隨後,他拔出左輪手槍喊道:“拿茶盅來。”

一個衛兵忙跑過來,把一隻細瓷蓋碗茶盅放在地上一尺見方的白布上。裕聰盤腿坐在白布一邊,把手槍放在草地上,從底兜裏摸出兩個骰子。

“羅爾,你過來。坐下。你還記得嗎?那一年露易莎死了,那時我也挺不好受,有天晚上你對我說了一句話,關於生活的。我到現在還十分感激你。現在,我拿二分之一的生命報答你。”他把手槍慢慢舉起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慘然一笑,“你贏了,你就自由了。這就說明我早就不該活下來,這條命給你,你輸了,說明我還有希望,這些年該活著。這些天我就想這些。死的人太多了,你知道。我兒子也死了,還有那個女人。你輸了也這麼辦吧。”

“大哥,你瘋了!”李大眼跑過來。

“大眼,回去!我哪能老輸?再說,你們都有了依靠。羅爾,還是我先來吧。”

他把兩個骰子扔進茶盅,蓋上蓋子,搖了好一會兒,把茶盅放到布上,半天沒有動,臉越來越麻木,好像折磨他多年的痛苦就要結束了。他把槍緊頂在肉上,自言自語地說:“還是一加一,你就走吧。”左手抖動著揭開了茶盅蓋子,結果是二加四。他睜開眼看看,“羅爾,看看你的運氣。”

羅爾抖著手搖動著茶盅,三十幾個人看得心驚肉跳。

裕聰看見四個白點,垂著手立在那兒,兩眼空洞無物,老半天才把槍遞過去。

“當時你該先救人,不用說了,你都知道,自己動手吧。”

槍響了。

“大眼,派人把羅爾送到河邊埋了,記住,露易莎墳西邊有棵青岡樹。”

他站在空曠的山穀裏長嘯一聲。

這件事做得密不透風。

三十二

周裕智去了一趟江西差點把命丟了。接連打了三場敗仗,一次比一次慘。這次失敗給他的政治前程罩上了一層慘淡的陰影。軍隊裏的派係鬥爭愈演愈烈。前些年群雄爭霸,日子還好過一些。如今好比跟著母親嫁給另一個男人。孩子得不得寵,就看做母親的風騷程度,回到個舊,他有些心灰意冷,很想回家住上一段。轉念一想,自己這種樣子回去,叫父親看見了,免不了要失望。派人去昆明打聽晉升的消息,帶回來的,全是不堪入耳的肮髒新聞。一個沒放一槍的團長,回來後把十六歲的女兒白白送給五十三歲的軍長做小老婆,在這次論功行賞中提升為上校師長了。“原來人都喜歡婊子。”他被自己這個發現嚇了一大跳。慢慢的,心更灰,開始想家了。

曹秋雁在那一場血腥後幡然醒悟,巴非裏昂在青草地裏幹的事情差點讓她吐了。巴黎啦,馬塞啦,盧浮藝術宮啦,全是化過裝的,她在忽然之間深深地愛上這個家了。周恩隆給程秀英的兒子取個大名,叫周仁武,這個名字寄托著他暮老卻不昏聵腦子裏的無數個希望。孩子給家裏帶來了生機。楊雪娟像從前愛狗狗和丹圖那樣一心撲到小仁武身上,以至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注意到鳥籠子又該修補了。裕德家的對家裏發生的一切都視若無睹,一雙接一雙地做布鞋。有一天,曹秋雁路過那幢更加破敗的舊屋時,她看到女人的鬢角上已經有了幾根銀發,不無哀憐地感歎一聲:“大嫂,你最終要讓這發了黴的鞋子毒死。”

曹秋雁不明白為什麼她和裕智經過了那麼多喧鬧的不眠之夜,竟沒有把肚子弄脹。心裏老有一塊心病,盡管她確信裕智不會先她死去,她還是害怕出現這樣一個結果。她渴望有個孩子了。一想到大嫂令人發怵的生活,她就心驚肉跳。

裕智捎回一封信,及時地解除了她的焦渴。

“裕智從江西回來了,”她像小姑娘一樣滿院子亂喊亂叫,“他讓我去一趟。”

臨走的時候,周恩隆又特別叮囑:“叫他回來一趟,竹溪壩全靠他。”

一個月之後,曹秋雁才想起公公的叮囑。聽完,周裕智精魂一樣坐在那兒,然後把一個景德鎮細瓷茶壺摔了。

“幹掉!”

三十三

戰鬥沒打多久就結束了。兩千比七十。黃昏的時候,已經沒有槍聲。周裕智站在裝貨的平台上,迎著山口刮來的凜冽的秋風,威風凜凜。

“那個雜種上尉抓到沒有?”

衛隊把一個矮胖的上尉推了過來,胖子看著周裕智,一蹦三尺多高,用生硬的中國話叫著:“我抗議!這是踐踏條約的行為。中校,你會後悔的。”

“抗議你媽那蛋!”

裕智一槍就把他撂倒了。

“把他娘的都帶過來,在路基上站好。”然後,他走到曹秋雁麵前,也沒注意女人在顫抖,“是這地方吧?”曹秋雁看著四五十個英法士兵,驚慌地點點頭。

“衛隊,向前開步——走。”

他把手按在槍柄上,臉上露出果敢和冷峻的表情。這個時候,如果有誰告訴他,他曾經連雞都不敢殺,他會微笑著:“有這種事嗎?我做夢的時候才不敢殺雞。”曹秋雁望著丈夫,無法抵禦那種噴發著男性魅力的誘惑,這畢竟是她多年前希望看到的形象。如今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接著發生的事情徹底打敗了她,縣長小姐的優越感、留過洋的自豪被十幾支槍同時點燃的青紫色火光燒為灰燼。

“竹溪壩,我周裕智報答你了。開槍!”

把幾十具屍體扔到阿墨河漂走之後,他對一個親兵說:“去告訴老爺,通知壩上的父老鄉親安排兄弟們睡覺,從明天起,他老就是竹溪壩的鄉長,竹溪壩錫礦礦長。”

他攬著妻子的腰走進巴菲裏昂·傑西上尉的臥室。女人貓一樣溫順地一頭紮進他懷裏。

“難道這狗雜種回國了?”裕智罵罵咧咧。

三十四

壓抑了小半年的憤怒在壩子裏爆炸了。礦上打仗的時候,他們都像縮頭烏龜一樣躲在自己家裏。槍聲和鮮血與生命的消逝是緊密相關的,每個人心裏都很清楚這一點。他們聽說礦上的洋人已經全部讓裕智幹掉後,各戶人家都點燃了香燭。男人們漸漸有些失望了,因為這仇是別人替他們報的。他們出於對親人深沉的愛,懷著對洋人強烈的仇恨,想出了很多非常殘忍的報複方法。剜眼睛挖心並把這些血乎乎的帶有體溫的東西作為祭品,祭奠親人的亡靈。鐵匠陳以驚人的毅力克服了獨眼睛造成的難以想象的困難,終於打出了一把浸著劇毒鋒利無比的菜刀。因為他想,這些洋人既然許多年前拉的就是人屎,肯定還要吃五穀雜糧和菜蔬。他動員過十六個小夥子,硬是沒有一個人敢於冒著殺頭的危險,把這把菜刀送到洋人的案板上。後來,一個看見過洋人吃飯的中年人說:“他們吃飯用的刀叉都是銀子做的,閃閃發光,銀子遇毒會變黑。”這個打擊差一點兒使老鐵匠另一隻眼睛失明。

追溯那次慘案的原因時,憤怒的人們想到了那個屋內陰森無比的教堂。老人們回憶起壩子剛剛建設時期和平寧靜的生活。一個老者公布了自己的發現。

“自從有了那可惡的鍾聲,我家的公雞都不會打鳴了。可見那是個不祥之物。”

人們立刻想起楊約瑟神甫那張吊死鬼一樣慘白的臉。

“那是個掃帚星,一把火燒死他!”

後半夜的時候,他們把教堂周圍堆滿了幹柴。大火一直燒到第二天中午。

過了五天,裕聰第一個進入像太上老君煉丹爐一樣烏黑的教堂。他在那個隻會喘氣的管風琴旁發現了尼古拉神父和裕慧的屍體。一種不能言傳的痛苦表情僵在裕慧臉上。他的右手用力向前伸著,前麵是一本完好的《聖經》。

他們在大火中窒息而死。

三十五

“二哥,你簡直瘋了。你是拿幾千條生命在開玩笑。你根本什麼都不懂。你以為你這麼做竹溪壩就太平了?荒唐,荒唐!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竹溪壩又要血流成河了。你明白嗎?”

周裕智從來沒有像這些天活得瀟灑痛快。心裏頭再也沒有絲毫的惶惑不安。一切都是他說了算,他被這種難以置信的勝利、被鄉民們不著邊際的頌揚衝昏了頭腦。他派了兩個連的兵力把守了山口要地,打算在哀牢山豎起一杆旗子招兵買馬。江西已經有人反了,他為什麼反不得,他開始在夢中窺視更加顯赫的地位。在和妻子溫存的時候,常常能極富創造力地為妻子勾劃出一幅幅氣勢宏大的藍圖。說話的時候表現出的將來天下非他莫屬的氣概,差一點兒讓曹秋雁信以為真。女人甚至在想:當第一夫人似乎並不困難。

周裕智絕對想不到外交部這幾天被他搞得焦頭爛額。英、法兩國大使提出了書麵抗議,並威脅說:“有必要的時候,我們要把它看成是宣戰後的第一聲槍響。”政府官員在一間大會議室裏召開了三天三夜緊急會議,在煙霧彌漫的空氣裏,他們決定這麼答複英法兩國政府:第一,國民政府熱忱歡迎兩國繼續在中國國土上開辦企業,這個方針沒有改變;第二,那件事情是低層軍官製造嘩變的附帶產物,已責成總參謀部嚴懲,要殺一儆百,防止再度出現傷害友好感情的事件。

周裕智已經陷入自己的夢想中不能自拔,什麼話也聽不進去。

“三弟,”他笑笑,“不要以為你做了師長就可以教訓我。我從來不認為你是一個充滿感情的人,你本質上是一個寡情寡義的家夥。你給竹溪壩帶來了什麼?我至少給他們帶來了安寧和光榮。父親當然站在我一邊,他現在是竹溪壩的鄉長。”

周裕聰感到這場鬧劇越演越滑稽,父親竟坐在礦長的辦公椅上,樣子很威嚴。

周恩隆當了鄉長後立即頒布了一項法令:沒收洋人礦上的一切資產歸竹溪壩所有;決定為冒頂死去的三百二十七個人修墓立碑。口氣都是皇家氣魄,隻是沒有“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八個字。

裕聰拒不合作,周恩隆對這個兒子徹底失望了。

“裕聰,”周恩隆神色莊重地說,“你不再是我的兒子,我也不是你的父親。”

裕聰百無聊賴地走過河南麵那片草地,看到周圍都是荒涼景象。所有的人都變得無法相認了。壩子上到處都是狂熱的人群,對他的態度都冷若冰霜。院子內的菊花都凋零了,油漆大門已經斑駁。他看見楊雪娟正坐在太陽下放的一個竹椅子上修補鳥籠子,就站住了。

“四弟執迷不悟,我們家對不起你。”

女人望著那個鳥籠子出神:“都變了,跟影子一樣。他活著和死了沒什麼兩樣。”

裕聰披上大衣,再沒說話,領著他的騎兵排走了。

楊雪娟望著那個背影,心裏道:“小哥哥,你怎麼也變成這個樣子?這都是為什麼!”

三十六

十一月,周裕聰沒接到任何調動他的命令,帶著他的五千人馬北上了。他越來越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幹什麼。隻有一點他很清楚,不能再這麼活下去了,隻要他還能活上半年,一定要改變它。快到個舊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這次回來是想勸二哥懸崖勒馬,再也不要當兵了。

個舊的街上到處都是兵,據他估計,至少有兩個師。

“又調來一個師,真像是對付共產黨那樣興師動眾。”

“打仗這玩意兒,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別看隻有一個團,不好對付。”

聽了兩個低級軍官的對話,他知道擔心的事命裏注定發生了。他帶領一個騎兵連,沿著小鐵路追了過去。

戰鬥像遊戲一樣結束了,雙方幾乎都沒有損傷。守山口的兩個連一聽到消息就調轉了槍口,大隊人馬開進山口的時候,裕智的副官已經把他捆得結結實實。氣得裕智破口大罵:“你這個婊子養的!我周裕智待你不薄,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這個毒蛇一樣的小人!”副官並沒有生氣,以極大的耐心和寬容接受了這頓臭罵。盡管他對裕智知道他母親做過娼妓大為吃驚,但這畢竟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聽完後,他朗然一笑,輕描淡寫地道:“我早就想當團長,這樣就能如願了。”

周裕智被抓之後,副官的一個親兵隔著窗子朝周恩隆打了一槍,這顆子彈準確地打斷了他的坐骨神經。

平叛的部隊看見叛軍已經投誠,裕智被兩個士兵押著走過路基,他們便想衝進壩子,在手無寸鐵的鄉民中發發威風。他們被一隊騎兵阻攔在阿墨河邊。

李大眼橫馬立在橋頭,雙槍亂舞,對著紅土地上的一群散兵高聲斷喝:

“我們師座有令,過橋者格殺勿論,師座馬上就到。”

周裕聰下馬後神情肅然地走到二哥麵前。平叛總司令、保安第二師的馬師長眼珠子咕嚕一轉,背著手走了過來。

“周師長,令兄是交給你,還是由我來辦?”

周裕聰毫無表情,看著河北岸平靜而安詳的壩子,冷冷地說:“他罪有應得。”

周裕智吐他一臉唾沫,咬牙切齒地罵道:“周裕聰,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周裕聰迷惘地看了二哥一眼。他很清楚二哥就要被殺頭了。戰亂摧毀了一切,生活無法再從頭開始。這些年竹溪壩像一條血河在流淌。他隱約覺得這條河再也無法幹枯,一定要把壩子的血流盡似的。

馬師長感到後背發涼,他為自己仕途上有這樣一個冷酷的對手而悲哀。他決定當著裕聰的麵除掉周裕智。周裕聰一有動作,就可以參他一本。

“周師長真是巨眼英雄,大義滅親,正氣凜然,這次平叛,首功當推仁兄。”

周裕聰苦笑一下:“效忠黨和國家,親娘老子也不能認。我要去看家父了,少陪。”

“上鋒有令,要就地正法。”

“你看著辦吧。”

三十七

周裕聰趕到家裏,父親剛被幾個兒媳婦七手八腳救醒。

他一進屋,曹秋雁就紅著眼圈問:“他們會槍斃裕智吧?他死了,我可怎麼活!”

他目光很散:“二嫂,我救不了他。咱們周家,總不能一下子全完了。要死,也要一個一個輪。”

“三哥,你千萬不能這麼說。”楊雪娟急得什麼似的。

程秀英已經看不得任何女人對自己的丈夫表現出關切,她把小仁武放到地上:“在劫難逃,都死了才幹淨些。”

老人像秋天裏的蚊子,無力地哼了一聲,他睜開眼,看見裕聰坐在床邊。

“聰兒,你是對的。還沒到時候,回家吧,種田度日。這個家不能沒有男人。”

不用誰勸他,他已經決定回來了。老天爺像是和他開個玩笑,推著他在血雨腥風裏轉了一圈,在他額頭上恩賜了三道深深的皺褶,又要把他推轉回來。

馬師長的副官進了院子,他來請裕聰參加審判。

周裕智到死都沒有理解弟弟的冷酷。他相信三弟要在哀牢山地區臭名昭著了。他是為竹溪壩複仇,為了家族和個人的光榮,勇敢地和死神親嘴的。在這一點上,懦弱的三弟根本無法和他爭輝。想到這些,他臉上就蕩漾著幾絲笑意。他腦子裏甚至還有一段空閑,讓他詳細地又把妻子的種種風情雅致一一品味一遍。在最後可數的幾個瞬間裏,執行的命令已經宣布了,他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是嫉妒弟弟的。他很想把這許許多多的怪念頭講出去,剛要張嘴,他就看見了射向他的那道青藍色閃光,接著一縷遺憾燒了他的心:妻子為什麼不會生養?他後悔自己沒能像弟弟那樣到處瀟灑地播種愛情,並獲得了豐饒的收成。他什麼也沒喊出來就撲倒了。

裕聰一直沉默地坐著,這時他麵向馬師長問了一句:“聽說你沒放一槍?”

馬師長對裕聰有點佩服了,就像一隻慓悍的豹子會敬佩另一隻更慓悍的一樣,很快就把殷勤獻上,他叫衛隊把劉副官帶了過來。

“你抓了周裕智有功,可你有罪在先,再說像你這種反複無常的婊子養的,留著也是個禍害,帶下去,就地正法。”

周裕聰撿起桌子上的白手套,看一看半空中懸著的灰色的太陽。

“馬師長,人非草木,誰能無情。我請求你恩準我埋斃家兄。”

“周師長,這就見外了。如果不是死命令,我馬某人絕不會辦這種絕情絕義的事。周師長,後會有期。”

三十八

東三省淪喪已經好幾年。到處都是學生遊行、請願和兵諫。到處都在流血。於是,軍隊仿佛在一夜之間醒悟自己當年一槍沒放是受了侮辱,便開始了備戰和練兵。練兵之前,進行了整編。裕聰土匪出身,加上莫名其妙參加了平叛,而叛亂首領又是他的親哥哥,就不再考慮他作為整編師師長的人選。裕聰很慶幸能以這種方式解脫折磨他許多年的困擾。政府為了安撫他的下屬,並沒有免去他的師長職務,專門為他在個舊從一個要回國的外國商人手裏買了一幢洋房,讓他有一個良好的環境等待新的任命。他並沒有在那幢花園式的洋房裏居住多久。一個初春的早晨,他聽到了一隻畫眉鳥的叫聲,很清脆,這一瞬間,他甚至幼稚地想:莫非時光又回轉過去了?他再也住不下去,他決定回竹溪壩。

在這許多年的漂泊生涯中,他回過多次家,也都曾作過短暫的停留,甚至在那次漫長的百無聊賴之中,神奇地不可捉摸地在沒有一點情愛的土地上結出一顆苦澀的果實。那時候,他從來沒有把自己再看成是一個竹溪壩人。他不是帶去災難,就是被壩子裏的人看成是救苦救難的觀音,他自己當時也是這麼想的,如今,他真正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回到竹溪壩時,他的心裏好像萌發了十五六歲時對這片土地的純潔的發自肺腑深處的眷戀之情。這曾經是一片多麼好的土地呀!山林間到處都有唱著動聽的歌的飛鳥。河水清得連魚兒都不忍心攪渾了它,青青的草地裏生出許多會打架的蛐蛐,還有那些銀杏、桂花,還有滿坡爛漫的杜鵑,在那樣的環境裏麵,他開始了牧歌一樣的少年生活,並初次品味到那種如醉如癡的靈魂的震顫,他踏著那些青石板悄然走過的時候,甚至沒有注意到那個充滿鐵腥氣的小院裏,獨眼老人正捧著一捧草木灰覆蓋香蕉皮一樣的小孩拉的屎。

女人們驚奇地看著他邁著疲憊的步子走進院子。

“我的天呀,三哥,你簡直像是從灰窩裏爬出來的小公雞。”楊雪娟愛憐地看著他,“你真的不再打仗了?再鬥下去,雞頭上的毛都要掉光了。”

“再也不幹了,不幹了。我是走回來的,整整走了兩天。骨頭都酥了。大眼不讓我走,我就偷跑了。”

曹秋雁扭著細腰晃過來,上下把他打量一番:“三弟,你老多了。不過,你還是我見的第一號美男子。咱們家,嘻嘻,咱們家就你一個男人能幹動活了。”

裕聰看著風騷的二嫂,沒說話。

程秀英一直盯著裕聰的臉,這時才把孩子放到地上:“去,這是你爹。”

孩子好像不大相信這件事,怯怯地問道:“你是我爹嗎?”

周裕聰這才吃驚地發現,這個不該結出的果實已經這麼大了。那張小臉還是牽動了他身體的某個部分,他不由自主地在孩子臉上親了親。

“聰兒,聰兒,”裏屋的老人在喊,“是你回來了?是不是還要走?快扶我出去,這些天把我憋悶死了。”

老漢到了院子,望著天,很慈愛地對裕聰說:“你出生那天,就是這種好天氣。”

當天晚上,程秀英鄭重其事地告訴裕聰:“小仁武都兩歲了,答應我把不正經的毛病改了吧。”

周裕聰長歎一聲,他忽然明白,這些年叫他忍受不了的,不僅僅是戰亂、仇殺和死亡,那樣想實際是自欺欺人。

三十九

簡直沒過幾天,那種對土地對山水對壩子的眷戀之情就蕩然無存了。他生就不是一個本分的耕耘者,小家庭這塊土地上那種呆板的燃不起絲毫激情和創造欲望的蒼白麵孔,一下子又把他趕到孤獨和陰鬱之中。他應該真正燃燒一次,像冬天裏常見的那種熊熊山火一樣燃燒一次。按說他的人生旅程已經走了一半,他應該很清楚自己了。可身上的一部分自己始終弄不大明白。那種焦渴和無聊到底是因為什麼?他身上有許多別人渴望的東西,權力和光榮,自己為什麼就莫名其妙地不喜歡這些呢?他被這種雜亂無章的感覺搞得迷迷糊糊。他又看見楊雪娟在修那個鳥籠的時候,才忽然把這樣幾件事聯係起來:弟弟死了,女人卻沒半點憂傷和絕望:她已經把這個鳥籠修了十年;她親吻小仁武簡直像是對待一個男人。他隱約覺得這個女人似乎在期待著什麼。這個發現叫他怦然心動。可他十分清楚這不過是追憶往昔的一個幻想,就像那清晨輕輕罩在青山上的淡淡晨靄,見不得陽光。然而這個不合實際的念頭卻在他心裏播下了一顆頑強的種子,似乎非要突破堅實的紅土地,開出一朵驚世駭俗之花不可。因此弟弟生命的消逝,這種隨意的幻想就少了一種障礙。越這麼想下去,他就被更深的孤獨困擾。他甚至慶幸那次和羅爾礦長用生命相賭的時候自己贏了,這樣他才有了一個機會體驗這種更加銘心刻骨的痛苦。再想下去,他害怕了。他甚至有些憎惡這個壩子,也痛罵過自己經過腥風血雨的洗禮之後,膽子越來越小了。但日子卻依然如故的平淡如水,沒有絲毫要發生巨變的意思,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要陷入另外一個陷阱了,問題在於他非常渴望能跳下去。他又想,如果自己的生命在十五歲時候就終止,他也就沒有後來這些年的漂泊,也不會獲得榮耀甚至眾人的誹謗。他判別出這和一個快樂的小動物差不多之後,就感激這一段生活了。他漸漸發現自己很渴望沐浴在那水波蕩漾的目光裏,就決定彌補一下生活的缺憾。他已經忍受不了想和娟娟作一次長談這個強烈願望的折磨了。他選擇了一天下午,女人又取下那個鳥籠子的時候。

“我想你一定希望我再捉一隻放進去。”

女人生氣了。

“三哥,你聽著,三哥,做這種遊戲你我年齡都顯老了。”

回到她房裏,她憤恨地流下了眼淚。她為裕聰一下子猜中了她的心事而哭泣。多少年了,她一直生活在這幻影當中,那是她一個人的秘密。她很害怕程秀英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逐漸地,她想起十幾年來半死不活的日子也確實沒有意思,就勇敢地開始思索這個問題。這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在她沒有把握之前,她絕對不能讓裕聰再次傷害她可憐的自尊。她開始在裕聰不在家的時候,把狗狗領到大院裏。這項工作不久就有了效果。有一天程秀英看著大門外漸漸遠去的狗狗,惡毒地說:“有些人巴不得氣死我,走著瞧吧。”楊雪娟想裕聰又該心煩了,心一煩就會找她道歉。果然有一個早上,裕聰在前後兩院的甬道上問她:“你打算怎麼辦?”她覺得淚水都快湧出來了,咬牙切齒地說:“像大嫂一樣活下去。”看見裕聰茫然不知所措地立在那裏,她扭過頭:“你從來就不像個男人,從來不,懦弱、膽小,老實告訴你,在河邊的那個晚上,我就看不起你。”

四十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初夏,兩個人都已經焦渴難耐了。楊雪娟常到後院那間老房子裏。那裏是裕聰許多幻想產生的搖籃。她幻想著有一天裕聰會注意到她。

那次相遇絕不僅僅是個偶然。

女人剛剛坐到那張小床上,她就聽到了熟悉得叫人心碎的腳步聲。裕聰抱兩床新被子進來了。

“時間過得真快呀,這裏原先是間多麼好的新屋,現在成了一個破爛的倉庫。”

他竟能分出精神,去發現時光帶來的令人心酸的破壞。

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沒有動,隻閃一下。

“遊蕩了十多年,才發現少年時的生活是多麼令人心迷神醉。問題是生活會重新開始,會給我們一個機會嗎?我常常想應該有。”

長時間的沉默開始了。蜘蛛幾乎可以在牆角積一張巨大的網。裕聰理順了打了結的生活,準備讓這些年插在他頭頂的虛幻的鮮花枯萎掉。

“小哥哥——”

那個聲音時明時暗地響了十餘年,他開始爆發自己的感情,傾吐自己多年來的一個希望。由於急促,他的話簡直成了毫無頭緒的胡言亂語,想直截了當地打開女人心中最隱蔽的甬道,卻走進一片漫無邊際的沼澤,無數個事情湧向心頭,到頭來隻剩下一束的人的目光。當他紅著臉講出他把林素娥和丹圖姑娘都當作一隻飛掉的畫眉鳥時,女人吃驚地笑笑。

“小哥哥,你為一個女人發瘋不是頭一次,簡直像魔鬼一樣。你真的太壞了,太壞了。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無論如何是你毀了我平靜的生活,到了陰曹地府我也不能放過你的。你一往情深的懷念差一點兒讓我相信了。我再也無法聽進去你畫眉鳥歌聲一樣動聽的謊言。你真讓我生氣了。我不能不生氣,我不願意再為看到你而活著。你臉上的孤獨憂傷與我毫無關係。你是父親,你是丈夫,你是眾人傾慕的神話般的武夫。這些與我有什麼關係呢?小哥哥,你為什麼放不過我還要烤焦我?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你恨自己恨不得殺了自己,可我能給你什麼幫助?我簡直還要恨死你。要是從前不認識你,我會滿足生活以為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我會像大嫂一樣度過一生。可你為什麼不是老四而是老三?十年前你就把我推進一眼枯井,叫我怎麼饒恕你?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叫我把什麼都講完了好笑話我?”

她感到一雙潮濕的手逮住了她,就再也不吭了。任憑眼睛背叛她的理智,自己卻無絲毫的氣力阻攔。她感到房間裏開滿了杜鵑花,把隔壁大嫂輕輕的歎息也當作鮮花叢中畫眉鳥的鳴叫,房子就要燒熔了。

四十一

這種不是遊戲的激情潛在著極大的危險性。作為合夥同謀的他們,總能尋找到家裏人難得的疏忽,雙雙進入遲來的缺乏理智和慎重思慮的愛情當中。女人甚至悵然感歎著:“小哥哥,我們為什麼走了這麼多彎路?”周裕聰感到自己渴求的一種生活已經找到了。他的人生歲月本來就應該是這麼打發的。他把這種心情帶進了他的小家。程秀英幾乎相信丈夫害怕她惡毒的咒語,回心轉意了。那間小屋成了他們尋找到的失落的天堂。他們根本沒有注意一股淡淡的血腥已經跨過了房梁。他們歡愉時不由自主的呻吟把大嫂推進懷舊的尷尬當中,做鞋時把手指都紮爛了。

曹秋雁最先聞到這種帶著鮮花芬芳的氣息。

“弟妹,這是老古董的稱呼,我還是叫你妹子吧。你沒看見你比剛過門時還要年輕?眼睛整天像火團一樣。你也該有這一天。看到你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就心疼。”

楊雪娟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二嫂,求求你,可不要瞎說。我完了不怕,三哥他,我,我再也不了。”

“怕什麼,妹子?”曹秋雁笑了,“三弟是個情種,值了。要不是他吃飯嘴巴嚼得震天價響,也輪不到你。他們三兄弟,就裕慧不是個東西,真巧讓你碰上了。三弟娶了那巫婆,算是倒了黴。真的不要怕。我看見你們快活,我也就快活了。”

這種好心的支持,竟是當頭一棒。楊雪娟左右為難起來。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她苦苦等待的,就是這麼一丁丁點兒。她知道如果貪婪恐怕連已經得到的都要失去。“隻要能看著他,也就夠了。”再一次見到裕聰時,她強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三哥,再這麼下去,總要抓的。再說,我們都不年輕了,真的。”

裕聰滿不在乎地說:“自打結了婚,我就當自己死了。娟娟,別那麼狠心。”

“小哥哥——這是怎麼回事?你說——”

這種沙土鑄起的河堤,如何也擋不住泛濫的洪水,那倒像是一架永動機,如果沒有意外的內部故障,隻能在毀滅性的外界打擊中才能安息。楊雪娟掉進一片汪洋之中,隻好隨波逐流。直到壩上來了不速之客,三個月的喧嘩才得到平息。

那是一個盛夏的清晨,楊雪娟看見李大眼和兩個衛兵在大門外翻身下馬。李大眼和裕聰嘀咕了好一會兒。

“狗東西!”

周裕聰罵罵咧咧騎馬上路了。

四十二

楊雪娟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秋天竟會這麼漫長。縷縷陽光把她求生的希望一絲一絲地撕碎了。難道這個世界上的每一片土地都是春天播種秋天收獲麼?這種收獲對她來說太可怕了。三個來月,她沒有出過大門。“無論如何也要等到他回來,他會有辦法。”

壩上的人們都為生計忙碌著。裕智死後,再也沒有膽大包天的洋人來這裏開礦。礦石又成了沒有絲毫用途的黑石頭。草地裏的血腥早被幾場大雨衝洗得幹幹淨淨。人們多少有點懷念大胡子羅爾了,因為有了他,農閑的時候才能多收入幾塊銀元,可以讓妻子和女兒穿上花衣裳。“洋人用這些石頭煉金子。”有一天有人這麼冒一句。大家一下子想起鐵匠陳家裏有火爐,都興奮不已。獨眼老人聽了這個建議後熱淚盈眶,連聲說:“我怎麼沒有想到,這至少比打鐵有賺頭,燒火的木柴我們這裏有的是,關鍵這和打鐵不一樣,需要大火把石頭燒化了。金子最金貴,重得很,到時候,下麵就是半鍋黃金。”這是一個非常讓人振奮的設想,兩天時間,砍的幹柴擠破了那個小院,街道的青石板上都碼起了一人高。第一天,把一口鐵鍋燃化了,眾人並不灰心,想到挖個地窖,把幹柴全部燒成了灰,那些石頭卻沒有化掉,唯一的變化是變黑了,外麵像是塗了一層豬油。一個半月的喧鬧,把人們弄得焦頭爛額。

狂熱的人群帶著滿臉失望離開那個破爛小院的那一天清晨,程秀英愛憐地打量著楊雪娟的身子,最後驚恐萬狀地說:

“妹子,你有病。”

楊雪娟慌裏慌張地搖頭。

“你是有病,要不治會死的。你身上長了一個瘤子。”

楊雪娟執意不肯吃藥。程秀英去告訴周恩隆。老人的眼光頓時發藍了。

“爹,裕慧家的有病,我給她配了藥,她不吃。她來咱家吃了不少苦,這回她有個三長兩短也對不起她死去的爹,你勸勸她。”

晚上,老人把楊雪娟叫來了。三人都沒說話。周恩隆斜眼看看昏暗處的楊雪娟,把玉石煙槍從床頭的小桌上拿起來。程秀英撚起一根細細的鋼針,放在煙燈上燒一會兒,插入瓷盤子上糖稀一樣的雲土裏。屋內開始彌漫一種奇怪的香。楊雪娟看著程秀英不動聲色地做出一個圓錐狀油亮油亮的煙泡塞進煙槍。老漢貪婪地就著燈,吸了一大口。屋內的香氣更濃了。程秀英端出一碗冒著熱氣的中藥湯。周恩隆咳了一口痰,說話了:“裕慧死得早,你爹也走了,我們兩家一百年前就算是一家,我是把你當親閨女看。有病要治,你三嫂也是為你好。程天師精通醫理,我知道。聽話,趁熱喝了吧。”

楊雪娟額頭上滲出一層汗珠。散發著苦艾味的藥湯露出了猙獰的麵孔。她知道報應要來了。程秀英撚著鋼針微笑著看她。老人的目光閃爍著綠。一種荒謬的恐懼壓倒了她。她的神誌開始混亂,兩條腿一軟,給老人跪下了。

“爹,我沒有病,你們饒了我吧。”

老人看著她,歎了一口氣:“不要作踐自己,有病要治,你起來吧。”

她真誠的眼淚並沒有感動程秀英。第二天晚上,程秀英用燃著磷火的眼睛盯著她。

“誰想快活,除非踩著我的屍骨過去。”

這個女人的鐵石心腸叫她膽顫心驚。後悔也來不及了,大嫂早不和她說話。曹秋雁把辦法都想盡了,最後對她說:“國外有一種藥,很管用。隻是你太不小心,發現晚了。哎,我也是,即便早,往哪裏去買?不如你和老三雙雙飛走吧。”

四十三

秋天的收成很差,竹溪壩的人都覺得大禍又要降臨了。不久就傳出一個消息:收成不好,是壩子裏要生出一個妖怪。壩子裏人心惶惶。

八個多月了,裕聰還沒回來,楊雪娟徹底絕望了。

一個傍晚,她隱藏在暮靄之中悄悄離開壩子。她沿著阿墨河向西,一直走到深潭邊。站在大青石上麵,她的心情忽然好起來。她很感謝三嫂給她的一切折磨都做得密不透風。正像她默默地來到這個壩子一樣,她決定以同樣的方式離開。這時候,她真誠地感謝壩子帶給她的一切歡樂和磨難。她望著昏灰的天空,很想再聽一聲畫眉鳥的鳴叫。她喊了一聲“小哥哥”,任何清規戒律都約束不了她了。那個世界自有那個世界的法則。最後一次浮出水麵,她心裏想:“三嫂愛三哥才這麼做。”她記起自己也曾希望過裕慧和程秀英早點死,就原諒了一切。

三天後,她還在水潭裏打旋兒,衣服被激流剝光了。她和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沒什麼兩樣。撈上來後,人們吃驚一個大門不出的寡婦肚子竟大了。

小仁武也突然病了,高燒不止。程秀英找到公公,冷冷地說:“這個家要斷子絕孫了,老四家的懷了一個妖怪,仁武眼看叫纏死了,裕聰不回來就沒辦法。”

壩子裏的老人也發現了這兩件事的關係,都擁進周家大院。那時,楊雪娟躺在床上,身上罩了一張白棉布床單。幾個老太太掀開單子,看見一個泡得慘白的大肚子。

“老哥,是真的,還在動哩。你救救小仁武救救壩子吧。”

周恩隆坐在圈椅裏,黯然歎息:“家道衰敗,非人力可以挽回。”

獨眼鐵匠擠進來:“大哥,仁武得的是邪病,當年我家小苦瓜也得過,請了和尚念經才治好的。”

周恩隆眼睛一亮,看著程秀英說:“你想點法子。”

程秀英說:“試試。”

當下在院子裏擺了神案,程秀英披頭散發作法,半舞半歌跳唱一個時辰,氣喘籲籲地從神案上拿起一張火紙,裝模作樣看起來。

周恩隆忙問:“應了嗎?”

程秀英燒掉火紙:“神的意思,要這個家的青壯男人殺死這個妖精,別的沒法治。”

曹秋雁哭著撲過來:“狗屁神靈,你這個巫婆,人死了你也不能放過。我看見你叫仁武吃了藥才病的。”

“大膽!”周恩隆喝道,“家裏的大事,婦道人家不要管。我還沒死哩!去叫裕聰回來,快!”

四十四

離家半年多了,他又無可奈何地卷入軍界,他的下屬並入馬師長隊伍後,把這個師分成兩大陣營,尿不到一個壺裏去。馬師長為這事處心積慮。想消化掉那幾千人,又無甚良策,隻好請裕聰出山。

馬師長一見他就笑嗬嗬地說:“這是上峰的意見,意在精誠團結,一致抗日。”

訓完隊伍,馬師長可以高枕無憂了,裕聰正式收到了免職命令。

後來,軍部又翻出他上次無故參加平叛的事,左調查右調查,就是不讓他走。馬師長出麵作證後,這事才不了了之。當天,他就急匆匆往竹溪壩趕。

他走進院子,人們的臉上露出驚喜。他掀開床單,看見那張沒有血色,已經變得發青的臉上僵著一絲滿意的笑。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永遠關閉了。他抬起頭,看見掛在耳房房簷下的破舊的鳥籠子在清冷的天空裏瑟瑟發抖。

“幾時下葬?”

程秀英掐著指頭念叨一陣,對周恩隆說:“爹,現在就是好時辰。”

竹溪壩的人都出動了,盛況隻有林素娥的葬禮才能相比。周恩隆坐在椅子裏,幾個青壯漢子麵無表情地抬著。長長的隊伍漸漸把尾巴漫過水泥橋。

裕聰看見人們把楊雪娟赤條條地扔在紅土地上,再也忍不住。

“爹,她再有過錯,也該有口棺材,是我們家對不起她。”

幾個老人拉住他的手,痛苦流涕地把一切都講述了。他看著那一張張開合不休蒼老得再也沒有一顆牙齒的嘴,渾身開始顫抖。

“我不能幹,你們饒了她吧。”

人們清楚地看見那肚子又動了一下,幾個老人兩腿一彎跪下了,接著呼呼啦啦又跪下一大片。

“大侄子,你救救竹溪壩,救救吧!”

“你命大,小時候就撈起過金鈴鐺。”

“你打了這麼多年仗,一個指頭都沒掉。”

“你才能降住它呀。”

在一片懇求聲中,他大笑不止。

周恩隆焦急威嚴地喝道:

“聰兒!你以為你做了師長就可以目無尊長嗎?難道要我也給你下跪?殺一個孽種,救你的兒子,你都不幹?你要把我氣死?小二,把刀遞給他。”

他懵裏懵懂接過孔昭通留下的劈山大刀。他看見他自己殺了無數個人。他殺了林素娥殺了丹圖殺了疤瘌臉殺了羅爾殺了傑西,也殺死了娟娟……

那一道寒光徹底割斷了他與人世的一切聯係。

竹溪壩的人很吃驚,那個身首異處的妖怪沒有長成青麵獠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嬰。

四十五

當天夜裏,周裕聰把六顆黃澄澄的子彈擦了又擦。他站在那個紅土堆前什麼事情也想不起來。

槍響的瞬間,他隻產生了這樣一個怪念頭:為什麼我沒有勇氣當眾承認娟娟肚裏懷著我的孩子?

四十六

又是一二十年過去了,忽然有一天,竹溪壩的人都狂熱起來。政府號召土法上馬煉鋼鐵。陳狗狗成了年輕人擁戴的領袖人物。他覺得要是能在這件事上露一手,不但能夠改變自己三十多歲還娶不到老婆的悲慘命運,也許還能從此讓他們陳家揚眉吐氣。世道真是變了,小鐵匠也有了出頭之日。阿墨河還是向西流的,似乎沒有一點兒要倒流的意思,那個深潭可能更深一些,河裏仍是沒有幾條魚。陳狗狗進行了三天實地考察,決定把煉鋼爐建在深潭邊上。隻有幾個老人對煉鋼表示擔心:“狗狗,你爺爺在世時,想著煉金子,那一次可把人整慘了。”狗狗聽了聳聳鼻子,不以為然地說:“那是溫度不夠高,再說這一回是煉鋼。這玩意兒我熟得很,敲打十幾年了。”

爐子建成了,柴也砍得鋪天蓋地。下麵一步是把家裏的碎銅爛鐵放進去。三天之內,每家都拿了不少。爐子建得太大,隻裝了半肚子。竹溪壩開始一場挖地三尺的大會戰,鐵路和錫礦已經收為國有。一個在二十幾年前那場災難中失去一條腿的老人說:“我家的菜刀就丟在鐵路北邊的草地裏,兩天裏,人們在那片草地裏挖出二十把菜刀十把剪子還有兩千一百四十二顆彈頭。”

周仁武因為他父親當過師長,這幾年吃了不少苦頭。這次他很想表現一番,他把門鼻、鎖環、穿條都撬了下來,又在牆角的大老鼠洞裏挖出一隻半尺見方的鐵盒子。

大火燒了十四天,陳狗狗想得兩眼發黑,也沒有回天之力,他隻好痛苦地宣布:“我們失敗了,煉鋼爐漏氣。畢竟有了進步,它把鐵鍋、菜刀、秤砣、門鼻、子彈頭、剪子、大鐵盒子都燒熔了。”

四十七

周裕聰自殺後,程秀英的頭發開始脫落,蒼老的速度叫人吃驚。人們以為她馬上就要死了。出人意料,周恩隆一咽氣,她又開始了第二次青春。壩上的人都曉得她會巫術還會跳大神,以為她煉就了長生不老藥。幾個孝子向她討要,她說:“心情好。”後來一心一意教仁武讀書。

知道那個鐵盒子確實熔進深潭邊那個大鐵疙瘩裏,她像死了親娘老子一樣痛哭流涕。

“仁武,你殺了我吧——你這個敗家子兒,你把咱家的金鈴鐺毀了。”

周仁武笑了:“娘,你不是說夢話吧?金鈴鐺早毀了。幾十年前就沉到潭裏了。”

“那是假的,沉的是你爺爺叫鐵匠陳造的一個銅鈴鐺。鈴鐺是咱家的命根子呀,你這個敗家子。我還有什麼指望?

她瘋了,滿壩子唱著這樣一支歌:

半空中烏鴉叫一聲

初一十五要死人

願死我的親丈夫

別死我的心上人

丈夫死了我再嫁郎

心上人一死就玩不成

故事新編

金鈴鐺的故事並沒有結束。

光陰荏苒,周仁武的兒子周遺古已經在北京大學讀書。這一年夏天,他帶著家在浙江奉化的小巧玲瓏的女朋友回家消夏。和他們同來的還有四個日本留學生。在學校裏,他嘴邊掛著這樣一句話:“我們竹溪壩,極棒!”又不說怎麼棒,這種故弄玄虛弄得大家心癢,都要來見識見識。

錫礦早就恢複了生產。政府把三百二十七具屍骨挖出來葬在一起,修了墓,立了碑。碑文好長好長。大意是如何反殖民統治,知底細的人明知驢頭不對馬嘴,但因為是封給死人的,也都沒說破。水電站也建起來了,竹溪壩開始用電燈照明。

他們回來的當天,正趕上火把節。彝族、白族、傈僳族、納西族、拉祜族和附近景頗族、傣族的幾百對青年男女聚集在樹林裏的一片空場上狂歡。

周遺古一邊和女朋友溫存,一邊講著自己的遠大理想:“我想寫一部書,關於文化的。”

姑娘嬌嗔一聲:“現在不要聽,上場跳舞吧。”

就在這個時候,幾個日本留學生尖叫起來:“喲——這是我們祖先的舞蹈。”

場上幾十對彝族男女正在表演節奏鮮明,情緒歡快的阿西跳月。男的彈著大三弦,女的身著盛妝,男女相對跑三步,在空中像體操運動員一樣來一個原地旋轉一百八十度,伴著響亮的擊掌聲。幾個日本人再也按捺不住,手舞足蹈著跑進人群。

狂歡一直進行到子夜。

周遺古拉著女友的手從深潭裏走出來。姑娘穿著比基尼遊泳衣,深深的乳溝裏墜著一個小巧的金十字架。他們站在大黑鐵疙瘩前沉默不語。周遺古突然被一股心血來潮左右。

“我想把金鈴鐺從裏麵分離出來。”

姑娘大吃一驚:“你開國際玩笑,難道你想重鑄一個金鈴鐺,當皇帝?要知道,那個時代一去不複返了。”

周遺古沉默了半晌,突然莫名地長歎一聲:“爺爺和四奶奶超前意識太強。”

小姑娘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襲來,她拉住周遺古:“Dear!(親愛的)我有一個感覺,總會有一天你要離開我。”

周遺古眼睛盯著女大學生,意識到這個問題是一個亙古就無法解開的謎。他笑笑:“關鍵是現在我還愛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