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之後,在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周裕聰第一次見了四弟妹。喜期之前,他跑著準備酒菜。一個做哥哥的,也不好在後院拋頭露麵,前些天太疲勞,他對外麵的應酬也退了三舍之地。他遠遠看見那女人出神地望著鳥籠子,就不由自主地奔過去。幾乎沒有辨認,雙方都輕叫一聲。
“娟娟。”
“小哥哥。”
無法更改了,連夢都不能再做。當晚,他喝了酒,又一次敲響了小苦瓜家的窗子。
程秀英知道裕聰壩上的朋友多,一兩晚不在家住也不在意。這一次連續五天沒在家裏過夜,她出門隨便問了一個孩子,什麼都清楚了。她不能再忍受,顧不得體麵,去找林素娥。林素娥在那個鐵腥氣十足的小院裏接待她。
“你,你別纏他了,還給我。”
林素娥笑著在她麵前晃兩趟。
“我又沒搶,為那樣要還?”
“我,我哪點對不起你?”
“是你對不起我,我和他相好的時候,你還在家裏做大小姐呢。你給他生個兒子,他就回去了。”
“我會生的,求求你,這樣我怎麼辦?”
“嘻嘻,覺都不跟你睡,為哪樣能生?”
笑聲震落幾片黃銀杏葉子。
十四
槍、炮和漂亮的軍服有這樣一種魔力,擁有的人要不了多久就會覺得虛無飄渺,其它人又想擁有它們,最好讓它們喋喋不休地吵鬧,變成一場戰爭。這和人們的結婚差不了多少。周裕智終於明白妻子為什麼喜歡跳舞了。妻子早就失去了蜜月那種熱情。身體經常不舒服。偶爾有打牙祭樣的恩典,事後也常常抱怨他沒有溫情不會體貼缺乏教養,像牲口一樣隻顧自己快活把她當做工具看待,根本不知道這是一門很高深的藝術,需要知識需要豐富的內心世界,甚至需要精通一切可以讓這門藝術達到輝煌的種種技術。裕智不知哪裏出了問題,就挖空心思地從自己身上尋找原因。由於修煉不得要領,有幾次竟半途而廢。曹秋雁火起,辛辣地嘲笑道:“你家侍候過皇上一點兒不假,要不怎麼會生出你這個閹雞。”裕智不明白妻子那顆不可捉摸的心裏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怪頭怪腦的念頭。
礦是人家開的,自己是人家手下一個無足輕重的小監工。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打了妻子,妻子一顆眼淚豆都沒掉,把胸脯挺過來:“看你那窩囊樣,你去殺幾個人,那時再來打我。”他找到小苦瓜打了一把鋒銳無比的牛角尖刀。
走進軍營,一幹人正在過聖誕節。看見靠牆的一排槍,他記起來童年時候看見過那種殺死一頭山羊的青紫閃光。他臉色陰沉,喝了兩杯雞尾酒就告辭了,手心裏盡是汗珠子。“沒有槍不行。”好幾天他都在想這些。
“三弟,我們當兵去吧。”
裕聰蹲在深潭邊的大青石上,陰鬱的黑眼睛盯著碧綠的潭水一言不發。
“你回來大半年了,早晚這裏盛不下你。在這兒活人太憋氣。我手下要是有支隊伍,我就先殺回竹溪壩,把狗日的全宰了。”
裕聰仍不說話,他在想,戰爭開始已經有十多年了,它帶來了什麼?山河破碎,群雄爭霸。內地路邊到處可見屍骨。饑餓、瘟疫,遍布全國的每個角落。到過中原去的同學講出來的更是慘不忍睹、慘不忍聽。唐繼堯是怎麼處理強奸女中學生的士兵的?隻關了三天禁閉!這就是雲南的政府。北京政府下令向請願的學生開槍,報紙上文人騷客義憤填膺寫文章,屁用也不頂。他不願意留在昆明,更不願意加入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相比之下,竹溪壩的空氣要純淨得多。何況他心裏不知什麼時候又萌動著一種叫他後怕的東西。
“二哥,人各有誌,我知道勸不了你。有些人確實該殺。我實在想安靜。將來也許我會走這一步,現在不行。四弟中了邪一樣,這個家總得有人管吧,幾十畝地,還有鋪子。爹見老了。這你都知道。”
裕智還不死心。
“三弟,你自小就會辦事,到了隊伍裏也好有個照應。再說到誰手下才能升得快些呢?”
“這個我不清楚,反正是要殺人。”
幾天之後,兄弟倆在這裏分手了。
“二哥,少做點惡事。這些年中國人死得太多了。”
十五
錫礦的規模越來越大,已經開辟了六個井口。火車站又鋪了兩條軌道,建了四個裝貨的水泥台。羅爾礦長還有一個設想,利用阿墨河落差較大的條件建立一個小型發電站,這樣還可以節約一大筆燃料費。由於那時世界上到處都在進行著戰爭,或者為更大規模的戰爭作準備,錫礦石的價格幾乎翻了一番。
在一個春天的早晨,玫瑰花瓣上的露珠還沒來得及蒸發掉,羅爾礦長宣布了一項決定:工作製由三班改為兩班,工資增加百分之十,不願幹的可以到廠部結算。
一千多工人對這項決定極為不滿,都想尋找一個辦法能使工資增加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家在竹溪壩的幾個小夥子找到裕聰,對他說:“你和羅爾礦長相好,去求求他。”裕聰當即答應了。
當晚,他在店裏結完賬,就過了河。推開門,一幫人正在賭錢。方桌上放一個細瓷帶蓋茶盅,裏麵有兩個精致的楠木骰子。羅爾把骰子放進茶盅遞給他。
“朋友,你們中國這種賭法很有意思,一晚上可以變成個百萬富翁,你押多少?”
“一個大洋。”
他接過茶盅,實際上把一生的幸福都押上了。揭開蓋子一看,一加一,骰子上的兩個小白點譏嘲地看著他。
這一輪巴非裏昂贏了。他拿過裕聰的一塊銀元。
“朋友,再來一次。”
又賭了三次,結果全是一加一,全是羅爾贏的,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一直賭到身無分文,才想起來談增加工資的事。
羅爾聽後溫和地對他說:“朋友,這是不可能的。”
吉爾少尉湊過來:“周先生,你要知道,有了這礦,這些工人才能吃飽。你不要管得太多,免得傷了你我的感情。”說完,眯著眼笑笑,用手指彈掉沾在嶄新皇家軍服前襟上的一根頭發。
“這礦石可是中國的。”
傑西中尉端著一杯白蘭地走過來,抿了一小口:“朋友,不把它們挖出來,還不和石頭一個樣?”
羅爾提提褲子說:“朋友,不要關心政治,好好經你的商。部隊和管理人員所用的糧食,仍以當地最高價格買竹溪壩產的。”
過橋的時候,他第一個感覺就是想大哭一場。問題不是輸了買雲土的四十塊大洋,他押的是全部希望。“離開這裏,遠遠地離開這裏。”看見那個空鳥籠子,他決定了。
前幾天,他和楊雪娟有一場平靜得快要爆炸的談話。
“第三年,它什麼也不吃。二十天後也死了。”
“我到懷遠找過你,沒人知道姓楊的。後來,後來,就是這樣了。”
“那一年父親出了遠門,懷遠是我姑媽家。”
“秋天,我去昆明讀書了。”
楊雪娟勉強一笑:“讀書——命該如此。三哥,你準備怎麼辦?”
“你叫我什麼?為哪樣不叫我小哥哥?”
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低垂下去。
“別問了,我害怕自己。這樣也好……能看見你,什麼都有了。三哥,你別問了。”
“怎麼?四弟待你不好?”
“不!不!”驚慌的目光躲到一邊,“裕慧他,他待我很好。”
“他要是待你不好,我掐斷他的脖子。”
十六
林素娥肚子快要脹破了,照樣在壩子裏走動。青石板的響聲很大,鈴鐺一樣的笑聲從沒斷過。壩子裏無論老幼都受她快活氣息感染,一個個變得精神抖擻。她的肚皮膨脹之後,騸豬的手藝人再來壩上幹活,割出的那個物件再也沒人隨手丟給小狗,而是像對待山珍海味一樣,專門留給當家的壯陽。多年之後,男人們誇獎對方精神時還說:“你像是吃了火燒豬蛋。”
孩子生下來後,老人們承認自己老眼昏花,原以為是雙生子。隻是這個長著一個小雀雀的粉紅色肉團竟有九斤二兩。他的過分茁壯,使這個生產過程變得十分漫長。林素娥在疼痛難耐的間隙,流著淚對接生婆說:“我的媽呀,早知道這麼疼,就是生個真龍天子我也不幹。”
這一夜竹溪壩沒有一個人睡覺,那種撕人心肺的痛苦喊叫一直持續到第二天的黎明。老人、孩子一整夜在床上輾轉反側。年輕的夫妻伴著這生命的先聲把整個黑夜都用於娛樂了。程秀英在裏屋擺起了神壇,念了一夜惡毒的咒語。第三天,林素娥抱著兒子驕傲地給賀喜的人看,孩子黑豆一樣的眼睛裏閃爍著亮光讓人們大吃一驚。
第十二天,楊約瑟神甫來動員林素娥抱孩子去教堂受洗並舉行命名儀式。林素娥拒絕了神甫的好意,對神甫說:“我不信神不信鬼也不信上帝,我不怕下十八層地獄,也不想進天堂。名字,他爹會起的。”
裕智去當兵了,傑西和吉爾也對她失去了熱情,曹秋雁守活寡了。她內心的孤做和崇尚優雅,成為一種障礙,限製了她向傑西和吉爾獻殷勤,她希望能平等。慢慢地,她非常憎恨程秀英。林素娥還沒有過完月子,曹秋雁就走進裏屋,抱起孩子到亮處看看。“多像我們家老三。”林素娥幸福地說:“是老三的,可別讓旁人知道了。”回到院子裏,曹秋雁懷著一種惡毒的愉快,用比母雞叫蛋還要響的聲音對楊雪娟喊:“你知道嗎?老三有兒子了。”楊雪娟正在修那個破舊的鳥籠子,隨口答道:“隻是沒聽三嫂說過。”曹秋雁很詳細地把整個過程作了添油加醋的描述,最後又說:“老三那時戀著一個姑娘,咱爹卻讓他娶個巫婆,也難怪。”楊雪娟聽呆了,鳥籠子摔在地上打了兩個滾。
十天之後,這個秘密在竹溪壩路人皆知。壩上像是發生了一次大地震。周裕聰再也不是那個知禮通達帶有神秘傳奇色彩的少年形象。他竟霸占了活人妻。
周恩隆不敢相信這事是真的。五十多年了,誰不誇竹溪壩的民風?如今胡子都半尺長了,兒子卻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這事要是真的,必須趕走逆子,要不這老臉怎麼見人?
兒子對傳說的這件事供認不諱。
“你這個畜生,你幹的好事!我怎麼對你陳大叔說?一百多年了,我們和陳家患難與共,你,你真羞死先人。”
裕聰站在那裏,咬著嘴唇,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言不發。
“你想想,你對得起秀英嗎?成親不到一年,你就做出這種醜事。”
提起程秀英,裕聰忍不住了,他抬起頭,激動起來:“是你要我娶她的。”
“孽種!”周恩隆拍著桌子,“你還頂嘴,你滾吧,走得越遠越好,永遠別回來。”
程秀英說了無數的好話想感動執拗的丈夫。並表示,隻要他浪子回頭痛改前非,她可以去求父親讓他留下,又暗示她以前做的是有些過分,改了還不好嗎?裕聰一句也沒聽進去,隻顧收拾行裝。最後,程秀英懇求說:“你走了,我怎麼辦?”裕聰走到門口,根本沒有看見妻子臉上掛著淚珠子,刀子一樣吐一句:“你生就一個守活寡的命。”
十七
周恩隆想不到一個好端端的家這麼快就四零五散了。曾經給他帶來希望和歡樂的四個兒子都離他遠去,裕德早走了,隻留下大廳青磚上的血痕和那個日漸蒼老的孤獨沉靜的女人。裕智出去半年,至今生死不明。那個尖頂教堂早把裕慧的魂兒勾走了。老三這一出走,這個大院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一個糟老頭守著四個年輕女人,還能叫個家嗎?裕慧幹脆搬到教堂去住了。教皇已經同意了楊約瑟神甫的請求,批準建立雲南哀牢山教區,果真任命楊約瑟為該區的主教。楊約瑟身份一變,就要經常外出到各處教堂查看。裕慧實際上成了竹溪壩教堂的神甫。星期日要做彌撒,錫礦的發達吸引來許多外國人,也帶來了罪惡,就需要找神甫懺悔。有這麼多事要幹,裕慧在家裏待的時間就極有限。
周恩隆想想,不管怎麼說,裕慧還是他的兒子,還想勸他回頭。看見裕慧從教堂裏出來,周恩隆問:“你做這些到底是為什麼?田也不要店也不管,這是為什麼?”
周裕慧目光剛毅地看著父親,平靜地說:“為了拯救墮落的人類。”
見兒子臉上寫著九死不悔,周恩隆隻好退一步請求:“我並不反對你到教堂來,能不能等你做了父親再說?”
兒子想了想,回答說:“這要看上帝怎麼想了。”
回到家裏,看見四個女人,周恩隆一下子被一張巨大的陰影籠罩,“老天爺,你存心叫我們周家斷子絕孫啊!”沒過幾天,他病倒了。四個兒媳婦輪流精心照料,老人的病仍沒好轉。
兩個月後,有人捎來消息:老二裕智還活著。
長時間的寂寞,共同的命運際遇,把曹秋雁和程秀英間的怨恨消解了一些。她們都允許林素娥帶著孩子來院子裏走動。楊雪娟對孩子表現出那種超乎尋常的愛讓兩位做嫂子的大惑不解。她常常抱住孩子沒完沒了地親,孩子一看見她就咯咯地笑。林素娥後來就加了份小心,她很怕這位用眼睛說話的女人奪走了她的命根子。孩子一直沒大名,都叫他小狗狗,鐵匠陳幾次提出要給孫子起個大號,林素娥堅決反對,笑著對兩個鐵匠說:“狗這東西賤,好養。”
裕智這時已經是陸貴廷手下的一個中尉連長,作戰時他身先士卒,深得上司的器重下屬的愛戴,他從來不下賭場,也不去青樓。不到,一年時間,他參加了大小四十七次戰鬥,連裏的兄弟換了兩茬,卻沒傷他一根汗毛。
在桂林漓江邊上,他看見一位背著畫夾金發碧眼的女洋學生,不能自持,用了暴力。事後,那姑娘居然一直跟著他。後來在一次遭遇戰中,一顆流彈打爛了她的頭。埋了女人後,裕智還在想:“為什麼她不是一個英國女人或者法國女人,而是一個意大利女人?”
十八
裕聰站在山坡上,目光越過眼前的一片青岡樹林。霧氣絲絲地抽進天空,那個大寨子就在那個山坳裏,晨光熹微之中呈出一片淡淡的青藍。溪水安靜地流淌,無數隻小鳥在自由地鳴叫,水牛懶怏怏地散步。他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裏還要好的去處了。盤古開了天地,給人類創造的就是這樣的生存環境。後來,在淵源千古日子的流逝之後,在人類拳頭大小腦袋裏的溝溝壑壑之中,智慧像孫猴子一樣從幹裂的岩縫裏生長出來,接著就是沒完沒了的超凡而又神奇的發明,就有了戰爭,就有了流血的看不見血的心靈的死亡,當然還有愛情帶來的各種瘟疫。人類發瘋了,把智慧膨脹到毀滅自身的邊緣。周裕聰首先想到了陶淵明的《桃花源》。古人已經知道逃離智慧了。
二十天來,他就希望能找到一片這樣安穩和閑散的天地。大部分的焦躁、迷惘、無所適從都丟到路上了,唯有孤獨像影子一樣追隨著他。人與人之間就像高築牆的一個四合院,相互間隻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無法溝通。拆了圍牆,無異於扒開自己的胸膛。人都怕流血。父親想的什麼,他不能理解。他想尋找一個用眼睛說話的姑娘,父親也不能理解。他和娟娟之間隻有一步,亂倫的欄柵輕輕地一放,就成了一條無法逾越的天河。
這裏真好。一幢幢閣樓全是由樹木壘成,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姑娘們十四歲生日那天,兩頰泛著桃紅,用三道紅布把烏亮的頭發紮在腦後,隨著新婚之夜的決堤,紅布才突然變成白色。好多天,裕聰都在沉醉,忽視了小夥子肩上也掛著能殺人的弓箭。這個寨子的人都講僾尼話,裕聰可以講日常用語。
剛進寨子的時候,年輕人都用警惕的目光遠遠追隨著他,他感到後腦勺發涼,急得手舞足蹈地解釋,也沒能使後腦勺暖和起來。後來,一個門牙缺了三顆,雙手抱著一個小水桶似的竹製水煙筒的老者擠進了人群,像打量牛犢一樣看著他,又伸出一隻青筋暴跳的手摸摸他背上的紅綢子包袱皮,昏花的老眼亮了一下:“是漢人兄弟?很久以前,他們來過一次,一個人坐著小車,手裏拿著一把鳥毛扇子,抓過我們的首領。你們的牛和馬都是木頭做的。”裕聰點點頭,他知道老人講的是諸葛丞相七擒孟獲的故事。
為了向寨子的人證實他身上確實流淌著漢族人的血,他用了半個月時間,把全寨子耕地的犁都作了改裝,這樣,隻用一頭水牛就可以輕鬆地拉上飛跑。寨子裏的小夥子有更多的時間練射箭,他們幫助裕聰在一個清澈的水塘邊搭起一個小木屋。
他知道寨子裏最漂亮的姑娘叫丹圖。一年一度的射箭比賽決定姑娘們的終身幸福,誰的箭法最好,最漂亮的姑娘就屬於誰。
單希去年射箭得了第一,丹圖卻沒有嫁給他,對他說:“你再拿兩次第一,我就嫁給你。”
裕聰覺得這是一件趣事。他發現寨裏小夥子的弓都用青岡木做,這種木頭質底不硬,一受潮就會變形。他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心血來潮左右,用堅硬無比、彈性極好的楠木做了一張弓。這項工作花去他十五天時間。他在弓上雕了兩條龍。
十九
丹圖姑娘很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奇怪的外鄉人。他幾乎天天要遊水。衣服上散發著一種奇怪的香氣,天天早上蹲在水塘邊用一根毛絨絨的東西清洗牙齒,她驚訝地瞪起水汪汪的一雙大眼。裕聰告訴她:“這樣,牙齒就不會像孟契老爹那樣被蟲子吃掉。”丹圖好奇地親親他的嘴,聞到一股甜甜的香氣。裕聰被姑娘身上那股水靈靈的鮮花氣息感動了,撕下一塊紅綢子對丹圖說:“用這個換掉你頭上的布條,天仙也比不上你。”
寨子裏的小夥子都沒注意到丹圖身上的變化。丹圖有一天對裕聰說:“你會射箭就好了。”
射箭比賽在秋天舉行,裕聰離家已有半年多了。結果,單希又奪得第一。丹圖突然問單希:“你能一箭射下兩隻小鳥嗎?”眾人以為這姑娘著了魔,才講出這種不可思議的話。“漢人大哥就有這本領。”比賽失敗的一幹人正為隻剩下一次機會懊喪,這下都吵著要見識見識。
裕聰一箭射下兩隻鳥。單希不以為然地說:“這是碰巧,有一回我也一箭射死兩隻野雞。”裕聰一時好勝,又舉起了弓。盡管寨子裏的人對裕聰接連創造奇跡習以為常,看到半空中一箭穿著兩隻鳥慢慢墜落,仍驚得半天合不攏嘴巴,其實,這種一箭雙鳥的技術隻運用了算術,估準了第二隻鳥和第一隻鳥的距離就行了。孟契老爹拿過裕聰的弓,看看兩條龍,對大家說:“他造的是神弓。”單希一下子絕望了。
在一個菊花香氣滿野飄蕩的晚上,周裕聰抵擋不住丹圖姑娘純粹得叫人心酸心疼的熱情,在神秘的王國裏又一次迷蕩了。在浪漫的遊弋當中,他弄不清楚在這一片肥沃的土地裏為什麼總是發生種豆得瓜的錯亂。他剛要為自己的行為後悔,一切都晚了。
丹圖驕傲地解下了頭發上的三道紅綢子。
共同的命運很快把一群年輕人聚集在單希的周圍。事情發生得太快,喜慶的酒還沒有釀,紅綢子就飄然落地。“單希,他是漢人,你不能放過他。”單希沒有理睬,黯然地說:“他射箭比我好。”“丹圖說三次第一才能娶她,漢人隻贏了一次。”“殺了他。”“他有神弓。”“孟契老爹瞎說,那是魔法,身上抹點雞血,弓就不靈了。”單希認定周裕聰壞了寨子裏的規矩,恐怕吹落三道紅綢子也使了魔。他同意把寨子裏的魔鬼幹掉。
當夜,十幾個人殺了十幾隻雞,將身上抹滿血腥,包圍了小木屋。他們扛著裕聰翻越十三道山嶺,涉過二十一條小溪,在黎明的時候,把裕聰吊在一棵銀杏樹上。
他睜開眼睛看見東方天際盡頭的一片魚肚白,心裏十分感激自己的生命能這樣快地結束。那次賭博就把什麼都預示了。“單希,射死吧!”單希看見周裕聰那雙深陷的眼睛裏射出兩道神秘的陰鬱,“曬死他,叫狼吃掉更好。”
五天後,單希再也不願聽到丹圖牝貓叫春一樣的哀鳴,他感到心裏有幾條小蛇在遊動,一個人來到銀杏樹下。樹上,隻剩下兩條白布在半空中飄蕩。
二十
周恩隆得到裕聰的口信,已經過了四年,裕聰出走的第二年春天,有人傳說裕聰在南麵紅河邊上叫哈尼人吊死了。人們忽然想起了程秀英唱的巫歌。程秀英把她男人詛咒死了,竹溪壩的人都這麼認為。在那四個多月裏,程秀英成了壩子裏最讓人瞧不起的女人。她真誠悲傷的哭泣,連心最軟的老太婆也感動不了,都說她是裝的。裕慧聽到這個消息,忽然記起了從童年到青年和三哥之間的情愛,為裕聰的死做了祈禱。四個月之後,又有消息傳來:裕聰做強盜了。老人們開始搖頭晃腦,模棱兩可地評說著:“這個裕聰,多仁義的孩子,怎麼會……”漸漸地,裕聰的生死對竹溪壩的人,已經無關緊要。人們把精力用於對付幹旱,對付錫礦減工資,防備小苦瓜老婆鈴鐺一樣的笑聲,照料孩子,哪有時間考慮別人是否幸福。
周恩隆對裕聰的死活根本不聞不問,好像不曾有過這個兒子似的。
二兒子裕智回來了。他因為戰功卓著,已被晉升為少校團副。他留著小黑胡子,黑皮馬靴亮得可以照見人影。兩個衛兵朝門兩邊一站,他推開了門。曹秋雁愣半天,才認出眼前這位風度翩翩、氣質高貴的軍官是自己的丈夫。第二天早上,曹秋雁穿著丈夫帶給她的絲織透明睡衣,驚喜道:“三年多不見,你簡直無可挑剔,現在我真是喜歡死你了。”裕智斜靠在床上,慢慢摸著新刮的臉:“他媽的,怎麼也恨不起你來。不過我這個人喜歡以牙還牙。”
吃過早飯,周恩隆問裕智:“將來這局勢,你看能成事嗎?”
周裕智用手拍拍手槍套:“爹,用這個摘個省長烏紗帽戴戴沒問題。”
省長在過去是三品官,周恩隆覺得老二這兩年是出息了。
這天晚上,周裕智站在河邊看著南邊輝煌的燈光目光複雜。他在家裏住了十天就走了。
半個月後,費南多·吉爾在個舊遭人暗算,一顆子彈從他後背打了進去。死的時候,他已經是英國皇家陸軍的中尉。
又過了兩個月,周恩隆聽說裕聰做了“紅河哀牢山保家軍”的總司令,再也顧不得做父親的尊嚴,向裕聰遞去了和解的秋波。雇的信使為了六塊大洋,在路上受盡了折磨,把皺皺巴巴的信遞給裕聰,六塊大洋隻剩下一個銅板。
信的大意是說:知道你迷途知返,為父十分高興,如果軍務忙的話,可以考慮把秀英送來。信上說的“老二媳婦不爭氣,裕慧執迷不悟”等句子含糊不清,裕聰很費解。
他不願寫信,拿了二十塊大洋交給信使:“告訴我爹,我準備秋天回去住一段。”
二十一
一個土匪砍斷了白布,把明晃晃的刀架在他肩上,第一句話就問:“你會不會寫字?”
那時他還沉浸在對死亡的徹骨感受裏,糊裏糊塗點點頭。
“算你媽的命大。”一個疤瘌臉說。
他開始做這些土匪的軍師,做一天可以活一天。軍師也就是綁票之後寫個黑帖,分贓時打個算盤的角色。經他的手,向四個富戶下了八封黑帖,最後,兩家送來了銀元,撕了兩個肉票。他曾想逃跑,又想過自殺,結果都沒幹,總夢見自己殺了人。稀裏糊塗過了一年多。
有一天夜裏,他們襲擊了一個傣家寨子。分完了贓物,他又在想逃跑的事,牆的那一麵是一間草屋,窸窸窣窣的響動一直沒停,幾個人鬼鬼祟祟進進出出。過了一會兒,李大眼提著褲子,跑過來喊他:“周大哥,該輪到你了,這回你可別推了,好得很。”他站起來,閉上眼睛,一拳把李大眼打翻在地。裏麵傳來一個打抱不平的聲音:“裝什麼蒜,你也幹淨不到哪去,大王正一個人消受呢。”
當他把疤瘌臉淌著血的屍體拖到地上,看清那姑娘頂多有十三歲。小姑娘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不敢出聲。他殺了人。推門的時候他並沒想到要殺人。用腳踢踢疤瘌臉,哼都不哼了。再看那姑娘,才發現姑娘光著身子,小貓一樣蜷在床的一角。把姑娘的衣服扔過去,他有點清醒了。怎麼辦?如今他是自由了,可以平安從容地走掉。可這姑娘還是個孩子。還有好多好多女孩子。殺掉一個人,原來也這麼簡單。小姑娘呢?過了這一夜,她的一輩子就完了。現在我會殺人了。我走掉了姑娘怎麼辦?我能往哪裏走?正在猶豫,一幹人擁了進來。他把疤瘌臉的手槍拿在手裏,警惕地看著眾人。“從今晚起,我是頭兒,不服氣的出來比試比試。”
他用兩年時間,吞並了大小四十二股土匪。成立“紅河哀牢山保家軍”的當天,他製定了詳細的法令。他當著六個大隊長的麵宣布:“再出現綁票、奸女人者,殺!我們要好好地幹出個樣子。”
二十二
如果不是接二連三的差錯,他命裏注定要老死在這片紅土上。當了司令之後,他並沒有獲得二哥裕智那種良好感覺。隊伍是拉起來了,沒有軍餉,還得去偷,去搶,要麼就得投靠軍隊。他很想有一個安靜的環境,考慮一下三千多人的出路。
李大眼很早就把裕聰回家的事告訴了周恩隆,隻是說具體日子沒定。周恩隆很想和裕聰談一談。兩個兒子都出息了,他心中睡了多年的東西又活動起來。他並沒有因為裕聰曾幹過殺人越貨的勾當而羞愧。朱元璋當年做過和尚,劉備賣過草鞋。關鍵是你後來成沒成器,周司令的大名在哀勞山已經有口皆碑。因為有了他,強盜才從這裏銷聲匿跡,夜裏才可以睡得安生。壩上的人又開始談當年金鈴鐺的事。因此,周裕聰這次回來真有點衣錦還鄉的味道。可惜他不知道壩上的人早改變了對他的看法,獨自一個,悄悄地回來了。
後半夜的時候,他慢慢走過水泥橋。背後的礦區更加發達。房子已經建到深潭邊上。讓桂花香包圍的熟悉得叫他想流淚的壩子越來越近,麻木了幾年的溫柔之情不能抑製地萌發了。幾年來,他顧不得思想一切往事。那股濃濃的鐵腥氣味徹底喚醒了他仔細的記憶和已經淹沒很久的感覺。他想起這個院子內曾給他如火如荼熱情的女人。他在窗欞下站了很久。小苦瓜和鐵匠陳大叔都活著,他想起來了。
最後他還是敲了,女人一開門,見是他,驚喜得眼淚直流。除了女人的熱情更加迷狂之外,一切都今非昔比了。皮膚失去了光澤,肌肉不再有彈性。他剛想到歲月的流逝不至於這麼快地摧殘這水靈靈的花朵,即刻辨別出女人身上有一種混雜的汙濁氣息。他點著燈,驚訝地看見陰影裏一個小床上睡著四個小孩。這幾年,林素娥又生了一對雙生子和一個女兒。女人臉紅了:“裕聰哥,我對不起你。那一年聽說你死了,小狗狗又病了一場,我就……”燈光的照射下,他發現女人身上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磨難要深重得多,無法想象。他隱隱約約有些內疚:“別說了,是我毀了你。”他第一次帶著溫柔而憐憫的愛心和女人溫存。
他在拂曉前離去,臨走時對女人說:“我不會再來了,孩子的大名就叫狗狗吧。”他無可奈何的樣子似乎很不願成為製造苦難的同謀。
二十三
壩上的人大多數都來看望了他,都很願意聽一段他這幾年的傳奇經曆。前三天,他講了一些純粹有根有據的事情,後來他隻好添油加醋地講,再後來,人越來越多,他隻好不客氣地說:“你們總不能讓我編吧?”
周恩隆自始至終都豎起耳朵聽,最後隻剩下他一個聽眾的時候,他突然問:“殺死你大哥的孔昭通是不是你親手殺的?”
周裕聰最不願別人提起這件事,因為李大眼為了替裕聰報仇,殺了孔昭通一家八口,其中包括孔昭通七歲的女兒。小姑娘安詳而又稚氣的小臉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
“爹,在這件事上,我難逃公道。”
周恩隆覺得裕聰什麼地方不如裕智那麼盡如人意,張張嘴卻什麼也沒說。
裕聰模模糊糊地感到,父親仍在他麵前布置陷阱,他自己除了掉進去之外,竟別無其他的選擇。他漸漸厭惡父親那張臉了,藏在那張臉背後讓他害怕的東西竟層出不窮。他剛想出去到河邊散散心,甚至沒有來得及辨出鳥籠子讓楊雪娟修補多次的痕跡,幾個光屁股嬉水時的朋友擠進大門。
“裕聰哥,帶我們出去當兵吧。”
“狗日的洋人心太黑。”
“工資又降了百分之十。”
“光今年就死十個了。一個子兒也不給,硬是一條破席卷了埋了。”
裕聰苦笑著,不厭其煩地解釋,想盡可能地用語言說明,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一片淨土,所有可以比較好壞高低的隻有一個純潔度,竹溪壩相比較起來,算是一個極樂世界了。說來說去,沒一個人相信。
“那你能不能去說說,人死了給買口棺材。”
裕聰知道這事非常難辦,連忙推辭。
“你是司令了,手下有那麼多條槍,怕什麼!他們隻有四十幾個人。”
明知道要碰壁,他還是走進了河南岸的軍營,這次他帶著槍。
“朋友,”羅爾生氣了,“你變了許多,聽說你也信奉武力了?但願你不是來威脅我。你不是以官方的身份來的,我根本不予理睬。我早說過,不願幹的可以走。撫恤金?不是來到礦上早凍死餓死了。這還不夠人道?希望下次見麵,能談一些彼此愉快的事情。”
裕聰垂頭喪氣,邁進大門,他看見楊雪娟正在望著鳥籠子發呆。女人一臉憔悴,眼睛裏燃著幽藍的火苗,人生的韶華時光駛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港灣,沒有一個人有力量留住它。
楊雪娟看看裕聰,無限傷感地說:“三哥,你見老了,看到你的樣子,我就想到一隻疲憊的大灰狼。”
裕聰在家裏住了一個月,才發現裕慧已經是神甫打扮,半個月見不到一次麵。
二十四
十月的一天,菊花開得正盛。程秀英正沉浸在吃了就吐帶來的喜悅裏。她給菊花澆了兩桶水,一抬頭,看見大門進來兩個哈尼族漢子。他們帶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一個人手裏捧著一張散發著楠木芬芳的長弓。一個漢子吃力地用漢話說:“這是周司令的孩子,這是他的神弓。告訴他,丹圖死了。周司令是個好人。”漢子把弓遞過去,又拿出一支箭,“我們僾尼、景頗人武裝了。要我們幫忙,拿著這箭找我們。周司令是個好人。”
隻用看看孩子那張小臉,程秀英什麼都清楚了。裕聰回來後,她忍不住問一句:“丹圖是姑娘嗎?”裕聰點點頭。“她死了。”裕聰看著孩子,良久不語,愣了半天,用哈尼話對小孩說:“記住,你叫周丹圖。”
單希來的時候,他和二哥在河邊坐著。
裕智已經晉升為中校團長,他的隊伍已經開到個舊附近。他專程回來,是想和裕聰攜起手,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裕聰感到二哥變得十分陌生,說的話字字句句都見血。裕聰直覺地感到,二哥已經邁上了通向死亡的道路。
“三弟,你還等什麼?你現在把隊伍拉過來,憑你三千多人馬,至少給你個團長。再過兩年,這雲南就是姓周的天下,看這局勢,說不定還能打出半壁江山。”
裕聰訕笑一聲:“你這話爹最喜歡聽。”
裕智根本沒有注意到已經話不投機。
“爹也是為我們好,哪一家的小輩不想著光宗耀祖?你還猶豫什麼?滇南的土匪不是一下子就叫你吃了?我就缺你那種謀略。”
“什麼金鈴鐺,團長、師長,都臭狗屎一堆。我是逼上梁山,不願意再幹了。我當初的處境,你不是不知道。”
裕聰把雙手深埋在頭發裏,眼前的河水看著心就發冷。
“三弟,你不要太固執,沒有軍餉,吃什麼?弄到後來就無法收拾,到那時候,你不得不把刀架在父老鄉親的脖子上,向他們要錢。說實話,良心在這年頭還有幾兩重?揣摸著它還在那裏放著,就不錯了。就說洋人在這裏開礦吧,成火車成火車拉走了,政府還要派軍隊保護鐵路。別人在家裏偷你老婆,你還得站在門口放風,就是這個道理。都怕洋人,我怕個屌,先把錫礦改改姓再說。”
裕聰知道二哥講的道理有點歪,可究竟還是個道理。二哥去進行戰鬥,至少目標很明確,統治一大片人,為了自己的光榮,為了大堆大堆的銀元。自己為了什麼?簡樸單純生活的好處?見鬼去吧。他隱約覺得,開始一件事情很容易,結束它要難於上青天。他清楚地意識到,以前的小娟娟,現在的老四媳婦,按理說早已經與他不相幹的女人,臉上掛著的悲淒孤獨的憔悴,又牽動了他心裏的某一個部分,讓他進退都很難。他一個石子接一個石子往河裏投,激起的水珠子濺滿他一臉。
“二哥,我現在還不能答應你。你要讓我想想,好好想想。我感到很累了,很累很累。”
二十五
多年來,裕聰從來沒對這個怪物一樣的教堂產生好感。記得它剛落成的時候,他和四弟正在河南邊那片青草地裏捉蛐蛐,裕慧拉著他,指著教堂說:“三哥,你看那個漂亮的房子像什麼?”他裝模作樣地看看,“像個墳包包。”由於教堂的鍾聲敲碎了他無數個少年美夢,他一直沒有進過這個道貌岸然的怪房子。
他帶著槍,像當年傑西和吉爾那樣,大步邁進去。裏麵幽靜陰森無比,高高的房頂上升著幾個上為三角形下為長方形的天窗,幾根神秘的光柱伸了進來。進到這裏麵,誰都想攀援著那些光柱逃出去。大概那上麵就象征著天堂吧。
這些年楊約瑟一直有個願望,想把竹溪壩的教堂變成哀牢山一帶的宗教之都。牆上掛了幾幅臨摹中世紀和文藝複興時期藝術大師宗教題材的油畫——喬爾喬納和丁托雷托的《逃往雅典》、《耶穌蒙難》,還有拉斐爾的《聖女的婚禮》。在一間小廳裏放了一架管風琴,準備給合唱班伴奏用。由於風箱破了兩個洞,拉出的聲音就像是得了結核病的遊吟詩人的吟唱。楊約瑟用了畢生的智慧修它,也沒有使它哼出一支像模像樣的聖歌。
裕聰走到那架管風琴旁,看見裕慧身穿黑色教士服,目光嚴肅而安詳地站在聖壇前。聖壇上放著一本翻開的《舊約》,一個外國女人跪在他麵前,把一隻戴著白手套的纖細的手讓裕慧拉住。下個禮拜,她就要和巴菲裏昂·傑西上尉在這裏舉行婚禮,她現在來向神甫懺悔她長達五年之久的漂泊流浪的賣淫罪孽。
“現在,跟我讀第四章第一百三十八小節。”
裕聰再也按捺不住,一股怨恨之噴薄而來:“四弟!你在幹什麼!”
“拯救一個墮落的靈魂。”
“見你的鬼!”裕聰一拳打過去。弟弟倒在地上,隨著女人一聲牝貓一樣的尖叫,一股腥鹹的液體,流過裕慧好看的下巴,滴到他胸前的小楠木十字架上。
“你還是救救你自己吧,你像是喝了迷魂湯一樣。你睜開眼看看,娟娟那麼好的姑娘叫你折磨成什麼樣子了!你先救救她吧。”
裕慧慢慢扶著椅子爬了起來,發直的眼睛盯著陌生的三哥。
“三哥,”老四平靜地說,“膨脹的欲望使你無可救藥。懺悔吧,也許對你有所幫助。”
裕聰知道說服不了老四,臨走的時候又威脅說:“你還想當教皇!再不回去睡覺,我就一把火燒了教堂。”
二十六
兩年前,日本人侵占了中國東北。英法德等國也紛紛提出新的要求:擴大租界,允許派更多的軍隊保護他們在中國領土上的礦產、企業。國民政府在這個問題上態度十分曖昧。英法商人很害怕有朝一日太陽旗插到他們的左右前後,讓他們舉步艱難。他們大大地加快了撈錢的步伐。竹溪壩錫礦似乎在一夜之間又鑿出三個井口。小火車像梭子一樣忙碌著。羅爾礦長已經五十多了,他很希望在兩年之內,在中日兩國宣戰之前,把哀牢山下深藏的錫礦石全部挖出來。盡管他也知道這個念頭非常荒唐簡直不可思議。
林素娥在這天清晨,突然感到腹部有一陣難忍的疼痛,當時她還不知道這陣疼痛是死神的第一聲召喚。她仍然有條不紊地做了一係列的家務,然後對狗狗說:“領著丹圖出去玩吧。不要下河洗澡,水涼。”裕聰離家後七個月,程秀英生出一個男孩。小丹圖失去了本來就不多的家庭溫情。除了父親在家那些天,他感到自己在這個家是多餘的。四嬸非常疼愛他,叫他和她睡。沒過多久,他就受不了。四嬸白天給他的疼愛限製了他的自由,夜間不分時辰的親吻和撫摸叫他緩不過氣來。他有些害怕了。他喜歡到那個充滿鐵腥氣的小院,那裏有四個孩子,那個嬸子鈴鐺一樣的聲音十分好聽。女人總是長久地用夢一樣的眼睛看著他:“多像你爹呀,他可是壩子裏最好最好的男人。你和狗狗都快點長大吧。”女人像母雞一樣的天性,很快讓他遺忘了那個庭院深深的大家,幹脆擠到那張小床上去了。林素娥愉快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楊雪娟來叫丹圖回去,林素娥不冷不熱地說:“你是他娘嗎?和你睡也礙事。那巫婆是個沒心肝的,會用魔法殺死丹圖。還是跟我吧。”
“礦上冒頂了!小苦瓜也在裏麵。”
林素娥還沒回過神,那人一腳踩到街上青石板上的青苔,一個滾打起來,顧不得去抹臉上的血汙,又大喊:“礦上冒頂了——礦上冒頂了——”
整個壩子驚慌起來。因為正值農閑,許多家的男人都在礦上打短工。女人一想起當家的早晨還沒回來吃飯,嗷嗷地驚叫起來。呼喚名字的聲音,孩子驚恐萬狀的哭喊,潮水一樣湧過水泥橋。
不知為什麼,盡管小苦瓜在她那肥沃的土地上耕耘十餘年顆粒沒收,聽到冒頂的消息後,她什麼旁人都沒想到,首先想到小苦瓜。
小苦瓜摸摸頭頂的礦燈,伸了一個懶腰。又一個月過去了。他正想著領了工資給老婆扯幾尺白布做件內衣,頂棚上響起的聲音嚇得他倒退三步。一個外地漢子喊了一聲:“不好,要冒頂了。”話音未落,一個山崩地裂的聲音把他們永遠留在黑暗之中。三百二十七個生命同時開始人生的彌留之際。三號井、四號井通向光明的道路被攔腰斬斷。
繼續開工?還是先救人?羅爾礦長無法很快作出選擇。報廢了兩口井,損失已經夠大了。不能全礦停工。
上千人用手用鍬挖了一整天,漸漸醒悟這麼做是徒勞的。黃昏的時候,男人們首先清醒過來,回到壩子裏商量辦法。隻有幾個女人一直幹到黎明,抱一塊石頭喊一聲:“孩子他爹,你可要等著。”
幾個老太婆去求程秀英卜吉凶。程秀英拿出一支箭遞過去:“找僾尼人試試看,他們會找洋人的。”那個丹圖姑娘是個僾尼人。她忘不了僾尼人。她想看看洋人會把僾尼人怎麼樣。
男人們這一夜都沒睡,在找一個完全之策。從通風口挖下去是個辦法,可是如果不慎造成堵塞,要不了半個時辰,幾百個人都會悶死在裏麵。男人們蹲在草地上,望著遠天上的星星一言不發。在啟明星快要失去光輝的時候,一個幹瘦老者的聲音伴著一聲公雞的啼鳴響起了。
“把二號井和三號井挖通。年輕時我在東北挖過煤,用了這法子才活到今天。不過那樣一幹,二號井也就廢了,洋人不會幹的。救命如救火,再過兩天,挖出來也沒用了。大家都要帶家夥。”
二十七
這一天,太陽甚至比平時出來得要早。血乎乎的大盤子滾出樹梢的時候,楊雪娟正在看那個鳥籠子,當時她聞到空氣中散發著一股血腥氣,並沒十分在意,男人們到礦上去的時候,拿了案板上的菜刀,奪過女人手中做針線活的剪子,都掖到褲腰裏。
沒人下井了。
幾個漢子找到羅爾,要求分幾個小組輪換在二號井和三號井之間打一個通道。羅爾冷冷地拒絕了。就是停工三天,也不能在這一點上作出半點讓步。降兩次工資,沒有撫恤金,也曾這麼熱鬧過。他十分清楚,對付這樣一幫烏合之眾,用強硬和耐心就足夠了。
他挺起肚子,大聲對喧鬧的人群喊:“不要再鬧了,快上班吧。礦上出了這樣的事,我心裏很難過,可這是上帝的旨意。他們的靈魂都要進天堂的。”
巴菲裏昂·傑西的妻子,那個曾和六種膚色男人親近過的、在五個國家播種下露水愛情的法國女人,腆著大肚子走到人群前麵。她用一截兩寸長的鮮紅的指甲刮刮右臉頰上的蝴蝶雀斑,很驚奇地發現這一群像綿羊一樣老實像黃牛一樣悶聲不吭的男人臉上怎麼會出現刺眼的閃光。教堂的鍾聲響了。今天是禮拜天,經常礦上許多人要去教堂做彌撒。周裕慧仍像往常一樣,安詳地耐心地等待第一個虔誠的教徒。人群從草地裏步步逼向軍隊,似乎他們被閻羅殿的小鬼輕柔的呼喚迷住了,九頭牛再加上十二匹蒙古純種白龍馬也拉他們不回。
靜極了。
讓人迷醉的神奇寂靜。
山坡的竹林裏,幾十個背著弓箭的漢子摸了下來。
就是在這個時候,周丹圖掙脫了林素娥的手,從露易莎的墳包後麵躥了出去,眨眼沒入寂靜的人群裏,女人伸出一隻手,隻抓住了一截楠木神弓的斷弦。
“操家夥,殺了這狗屎不如的洋人!”
石塊幾乎和這喊聲一起衝出人群。大肚子洋女人被菜刀砍倒了。人流像火車輪子一樣從女人身上碾過,他們一個勁兒地向前,根本無暇顧忌腳下肚皮的爆炸聲。“開槍!”羅爾喊道。沒有人響應。左右兩側射過來十幾支冷箭,立刻有兩個英國兵撲倒了。“射擊!”巴菲裏昂·傑西上尉用英語重複一次。三挺機槍和五十幾支步槍同時嗒嗒響起來。開始人們隻看到一片火紅的亮點,後麵的人們感覺不到一點子彈的危險,把人流像潮頭一樣湧向高出地麵兩尺多的鐵路。那些機槍和步槍像割韭菜一樣,把人們一排排地割倒在鐵軌上,遠處看去竟像收割完了的稻田裏的一行行稻捆。
單希站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把一個機槍手釘在地上,第二支箭剛放在弦上,巴菲裏昂·傑西向他舉起了槍……
隨著一陣“媽呀媽呀”的喊聲,恐懼重新回到人們的意識裏麵。潮頭向鐵路兩邊流去,後麵的人流開始逃遁。六歲的周丹圖在這個時候被擁到路基上。墳丘後麵把手指咬爛的女人看見一隻小手朝半空中一伸立刻就不見了。
她抱起那個小人兒往回走的時候,槍聲早停止了。巴菲裏昂·傑西上尉叫人抬走了五六具士兵的屍體。有兩個到了另一個世界換了腦袋。羅爾辨認不出那兩具無頭屍體。都是上士,都身高一米八,脖子像是機器截斷的,碗口大的疤都在肥碩的喉結下麵一指。巴菲裏昂·傑西看看倒在血泊之中的新婚妻子,忽然弄不明白“驕傲”這個詞意味著什麼。他紅著眼睛一把奪過林素娥懷裏小孩的屍體,用一雙顫抖的手捧起女人的臉看著。女人黯然的眼神在陽光下倍加迷人。巴菲裏昂笑笑,回頭嗚哩哇啦用英語喊了一大通,十幾個士兵也笑,端著槍在他和林素娥周圍圍了一個半圈。他用難以置信的浪漫輕輕地解開了林素娥的衣服,把女人赤裸裸地送到上帝麵前後,他把女人平放在厚密的青草地上。士兵們“嗚哇”地表現出驚奇。這樣身體豐滿勻稱的女人隻能從安格爾的油畫中才能見到,而這種屍橫遍野中的溫柔,則需要到16世紀魯本斯的作品中尋找。
竹溪壩的許多人自始至終目睹了整個過程,聽到鈴鐺一樣的聲音慢慢消逝在空氣裏。鐵匠陳摳出自己一個眼珠子,正要摳第二個,小孫女喊他一聲,他把手停在半空。他狼狐一樣哀鳴一聲:“畜生啊——這個家毀了!”
二十八
槍聲停止後,周恩隆小心翼翼走出家門。雜貨店的小二慌慌張張跑過來。
“老,老掌櫃的,洋,洋人殺人了,小少爺沒了。”
周恩隆用拐杖敲敲青石板。
“反了!反了!簡直無法無天。乾隆皇爺那會兒,洋人還給他下跪哩。你快去報官,讓曹親家來。”
曹仁已近耄耋之年。他帶了四五個兵,坐著兩人滑竿轎連夜趕到竹溪壩。
第二天早上,曹仁到現場查看一番,然後和羅爾礦長、巴菲裏昂上尉進行了一次正式會晤。
“貴國來到這裏開礦,出了這麼多人命,我代表本縣政府,請你們給一個解釋。”
羅爾礦長在桌子那邊彬彬有禮地說:“我是個搞企業的,政治上的問題該由兩國政府協商解決,目前,我所考慮的核心問題是怎樣恢複生產。”
巴菲裏昂上尉笑笑:“軍隊隻是國家機器,我們是奉命保護錫礦,雙方各有損傷,就讓這不愉快過去吧。”
一見曹縣長空著手回來,周恩隆急忙上前問:“親家,人呢?抓的人呢?”
曹仁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很疲憊地說:“他們有外交豁免權,連稅都不上。我這個七品小縣令該告老還鄉了。還是埋人吧。”
二十九
林素娥這顆多情的種子在竹溪壩開出一朵散發著奇異香氣的花朵。花香使八個家庭發生曠日持久的戰爭,七個女人嚷著要跳阿墨河最終都沒跳成,九個家庭本著家醜不可外揚的原則彼此心照不宣地在竹溪壩和平共處。
如今她卻這樣去了,竹溪壩的人知道鈴鐺一樣的笑聲永遠消逝了。這個聲音曾經帶給他們無窮無盡的歡樂和苦惱。人們都從心底裏原諒了她,她是在四十六個男人帶著微笑的慢慢折磨中痛苦地死去的,她還以輕浮的帶著孩子氣的脾性教會了女人如何愛自己的丈夫,怎樣去熱愛所有的孩子。
周恩隆無法想象世上竟有人創造出如此新奇歹毒的法子殺人,他的汗毛都一根根豎了起來。他拿出一百塊大洋嘩地推到八仙桌上。
“賢弟,侄媳婦清清白白來到竹溪壩,也要幹幹淨淨地去。厚葬。”
鐵匠陳佝僂著身子:“大哥,你要做主。媳婦可是清白的,洋人作踐了她。多仁義孝順的孩子,壩上的人誰不誇她。如今撇下四個娃娃走了。天殺的洋人嗬!”
人們不會忘記那個灰老鼠樣子的小姑娘,更不會忘記那一雙受驚小兔子一樣迷人的眼睛。在那個鐵腥氣充盈的小院子裏開始了十分緩慢的清洗工作。程秀英點燃三炷香,把頭發披散了,男人們知趣地退了出去。
三十
周裕聰兩個月後才帶一個排的弟兄回到竹溪壩。他沒有趕上林素娥的葬禮。附近十幾個寨子都來了人,上千人聚在河南邊的草地上,看著那個黑漆棺材慢慢被紅土掩沒。
羅爾提出增加百分之五十的工資,硬是沒人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