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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墨河在這裏是向西流的。
清澈的河水湍急地沿著竹溪壩滑了過去。秋冬,河麵上有一些枯黃的楠、樟、椿、柚樹葉子漂過。很少有魚。壩子西南,阿墨河撞上了哀牢山,便鑿出一個深潭。
竹溪壩的街道都通向河邊,時下已有百十來戶幾百人的規格。壩上的人都開有農田。後來,幾個長著金色頭發、碧色眼珠子的人風餐露宿,沒日沒夜地滿山瘋跑。這使竹溪壩的人驚慌不已,以為大地要裂開一個大口子,把竹溪壩吞進去似的,因為這些人的穿著不像羅羅也不像僾尼人,都生著一張煞白的死人臉。鐵匠陳佝僂著身子尾隨了好幾天。他是壩上最見不得陌生人的老一輩,四十五歲才得了小苦瓜這根獨苗,一有閃失老陳家就絕了。他遠遠地看著那些人拿小錘子在山上敲敲打打,把一些黑黑的石頭塞進背囊中。第三天中午,他來到一個藍眼珠子蹲過的地方,見地上有一堆穢物,伸出鼻子嗅嗅,咂咂嘴,知道和他家茅坑裏的味道差不多。他把這個偉大發現告訴給壩上德高望重最有學問的周恩隆。周大老板不屑地用鼻孔哼了一聲:“這是些洋人。”洋人,周恩隆也沒見過,他查了周家大事記,上麵有他爺爺的爺爺見過洋人的記載,乾隆皇帝請過洋人吃飯。
接下去,來的洋人越來越多,小鐵路也沿著山穀伸了進來。說是竹溪壩一帶的山下深藏著大量的錫,還有金子。後來,又來了一些傳教士。這些傳教士領著一幹人在壩子邊上查看,正麵碰上了周恩隆的兩個小兒子,老三裕聰和老四裕慧。老三還在想剛才打獵的三個洋人手中的鐵管子閃出的青光怎麼會殺死遠處的一頭山羊,老四好奇地走到一位中年教士身邊,伸出小手摸了摸夾在教士掖下的一本厚書。教士慈愛地摸摸裕慧的臉,笑問道:“喜歡嗎?”老四點點頭。中年傳教士對一幹人說:“這是上帝的意誌,就建到這裏吧。”這一幕看得周恩隆心驚肉跳。
隨後,開礦的炮聲,修建教堂的叮當聲,接連不斷,直到教堂有秩序的鍾聲響起之後,炮聲才顯得微不足道。周恩隆看著大批的人擁向竹溪壩,就再沒睡過一個安生覺。韃子忽必烈的後代,老回回,還有鍾聲,攪得他心神不寧,可怕的是礦上出現了紅櫻頂戴。
他們周陳孔楊四家就是被這些紅纓頂戴追殺得四零五散的。父親領著他們逃到這裏正是一天的清晨。樟樹葉子把剪碎的陽光澆在父親紙一樣慘白的臉上。父親在貴州中了清兵一箭,箭傷一直沒好。父親躺在紅土地上,睜開眼看看他周圍的婦孺,又看看山坳裏這個壩子,張開幹裂的嘴唇囁嚅著:“一百年來,我們四家患難與共,在此危難之際,更要相互扶持。我們四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今後,這兒就是我們的家,多生養,多讀書,會有那麼一天的。”他從懷中摸出一個紅綢子包,莫名其妙地歎道:“金鈴鐺啊金鈴鐺!”
一百多年前的一個冬夜,清皇宮鎮國之寶金鈴鐺丟失,禦膳房周陳孔楊四家遭劫。乾隆皇上丟了珍寶,又吃不到可口的飯菜,龍顏大怒,三天內殺涉嫌官員四家計二百四十餘口。後查訪得知:周陳孔楊四家做賊。萬裏追殺,百餘年不止。
金鈴鐺有茶盅大小,內壁光滑如鏡,撞出聲音深厚純正,可傳至方圓五裏,入耳後心魄激蕩,兩膝發軟。相傳,金鈴鐺係黃帝采昆侖山赤金,奉天帝之命所鑄,外壁鑄文字一千零八十一個,難如天書,天文地理無所不含,帝王興替曆曆在目。得金鈴鐺者,終要得天下。當年努爾哈赤親到明宮盜得鈴鐺,後來才有崇禎皇上吊死煤山歪脖樹,吳三桂迎接清兵入關,李自成兵敗被殺。
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一個消息傳遍了竹溪壩:大清朝完了,宣統皇帝被迫退位,孫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中華民國成立。周恩隆捧起家譜和大事記老淚縱橫。他讓裕聰為他研墨,顫抖著手在紙上寫道:宣統三年,中國沒有皇帝了。
一九一二年三月,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一九一五年十二月,袁世凱恢複君主製,稱中華帝國皇帝。一九一五年十二月,袁世凱稱帝後,蔡鍔在雲南發動起義,宣布雲南獨立。一九一六年三月,袁世凱做八十三天皇帝後下台,六月死去。一九一六年六月,黎元洪恢複共和製,就任大總統。
國家六七代人的精神支撐被踐踏得支離破碎,卻又留下一絲希望。周恩隆看著這顛來倒去的政治風雲,美夢噩夢一起做。想想這百十來年都是殺來殺去,這十幾年更是依靠武力,知道自己已經無可奈何。他把金鈴鐺珍藏起來,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一
周家大院喜慶的鞭炮還沒有燃盡,災難又降臨了。事後,周恩隆怪罪父親當年選錯了居住地點。黃河、長江這些有神靈的江河都是向東流的。阿墨河為什麼要向西流?
老大裕德剛剛十歲的時候,一個外鄉人趕著一頭毛驢,馱著四五匹綢子來賣。那時竹溪壩剛剛有了模樣,周家開了一爿雜貨店。漢子來後,賊亮的眼珠子,朝山上轉轉,山青;朝壩子掄掄,感到壩子正要發達;朝周家大院看看,一派興旺氣象,又見一頑童坐在櫃台裏高聲吟誦《大風歌》。交了布匹又死看了頑童一眼,數著銅錢問:“公子貴庚?”周恩隆忙答道:“犬子剛剛十歲,下麵還有三個小畜牲。”“老哥好福氣。可憐見的,內子三十二歲才添小女,今春剛滿八歲。”周恩隆看漢子是那種機靈人,心念一動!“一個女婿半個兒,如不嫌棄,就給兩個娃娃定了。”漢子滿口答應。七年來,往來不斷。姑娘長到十五歲,棉絮被套已用了兩床。周恩隆知道後,歡喜道:“也快,轉眼工夫就可以生養了。那就快搬過來。家裏的事越來越雜,裕德娘死得早,該有個女人操持。”
兩家都忙著辦喜事。
二
漢子在女兒喜期前半個月,舉家搬到了竹溪壩。周家的幾個孩子個個知書達理,他暗自驚歎自己的眼力,親家這幾年是在發旺發粗,看來這後半輩子有依靠了。吃回親酒的時候,他吃了兩隻雞,兩斤牛肉,喝了三四斤黃酒,然後瞪大一雙紅眼,大聲說:“親、親家,亂了,亂了,鈴鐺要應驗,裕德做了皇上,我就是國丈了,哈哈哈哈……”大廳裏黑壓壓一片人都放下筷子。周恩隆驚得一把按住漢子的嘴:“親家,可不敢胡說。裕德,裕德!快扶你爹去上房休息。他醉了。都喝,快趁熱吃菜。”看來是裕德為討好老丈人出賣了周家的秘密,周恩隆心裏恨恨的。
酒席散後,周恩隆癱在圈椅裏,抹了一把冷汗,悲歎一聲:“天哪!這可怎麼辦?”天漸漸暗了下來。大廳裏的殘湯剩萊沒人敢動。大事記上的一筆又一筆都活動起來。記得爹咽氣前把他叫過去,用遊絲一樣的聲音對他說:“研墨,想想還得記下這一筆:同治十年,天下大亂,田四浪起事已有十五年。那時周陳孔楊四家居安太久,都住在貴州興義附近。孔家老大秋天失蹤。清兵在大年三十圍了村子。你爺爺、你大伯,四家在那天死了一百零四口。血流成河了。你大伯殺出血路把金鈴鐺交給我,隻說了一句:小心二哥,就咽氣了。咱們四家,麵上雖和,可人心難測,稍有差錯就毀了。”
越想越得防備:“裕聰,掌燈。”他翻身站起朝門外喊,“裕德、裕智、裕慧都進來。”大的十七,小的十一,一排站好。“都跪下!”裕德心神不寧,隻盼著家訓早點結束,他已經體會到結婚有一種奇趣。裕聰用一雙陰鬱的眼睛盯住父親,裕慧看見父親目光如炬心裏就慌,很想逃進一個僻靜的小屋,老二裕智很喜歡看父親威風凜凜的樣子。
“你們都老大不小了,有些事該明白,咱們家不同一般。裕德!心到哪裏去了!”
裕德忙支起脖梗:“爹,我在聽。”
“你要慢慢學會料理這個家。這些天覺不要睡得太死。”說完,他尋出幾塊紅綢連夜去找鐵匠陳。
父親的訓斥並沒有妨礙裕德又度過一個喧囂的夜。三兄弟就睡在新房的隔壁。後半夜,裕慧被一陣陣的女人低聲尖叫驚醒了,這已經是第四次,他有點害怕了。左邊,二哥裕智蚊子唱歌一樣輕的鼾聲正勻。裕慧把頭轉過半圈,看見兩道幽藍的光亮直射房梁。“三哥,嫂子為什麼要叫?”裕聰壓低聲音:“不要說話!”裕慧低聲咕噥一句:“我怕!”把手伸過去,裕聰大人一樣握住裕慧的小手,眼睛眨都不眨。漸漸地他感受到了某種欲望的慢慢膨脹,他在一種渴望當中漸漸走進了無聊和孤獨。因為他想得頭疼,總也體會不到這類事情的心迷神醉之處,哪怕一些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最後,他在跨過房梁的歎息一樣的呻吟中慢慢入眠。
這一夜很平靜。
三
哀牢山把這裏圍起一塊十來裏見方的盆地,山腳下有景頗的寨子,哈尼的寨子,零星的傣家人還沿著阿墨河搭起了竹樓,往南翻過完全被竹林掩映的青山,就是彝族、白族、拉祜族的天下。火把節的時候,竹溪壩的漢人、回回才放下手中的活計翻過山去熱鬧一番。哀牢山有土匪,竹溪壩的人隻是聽說。奸女人要算是惡事,一經傣家女人很輕鬆很幸福地談出她有多少男子,這事情多少也帶有點玫瑰的顏色了。殺人叫人驚恐萬狀。剽悍的景頗人也這麼認為。
他們是騎著馬過來的,把夜的靜溫,連同裕聰幽甜的夢境都踏碎了。大嫂回門去了,裕德大哥在床上的輾轉聽上去再沒有絲毫的情趣,兩夜欠下的瞌睡像債務一樣沉重地壓在裕聰的眼皮上。當他睜開惺忪的眼時,看見院內點著了火把,一片吵鬧聲破窗而入。
兩三個嘍囉把小弟兄三個推到大廳的時候,大廳裏人影晃動,家裏代表著尊嚴和威儀的圈椅裏端坐著一位斯文模樣的中年人。父親在一邊垂手而立,身後架著兩把景頗人的劈山大刀。裕聰開始感到恐懼了。中年漢子從椅子上起來,走到周恩隆麵前。
“我找好久了,我爹臨死還在說。你何必再固執下去,打江山要靠刀和槍。不過你們周家人丁真旺,四個公子。當年鐵木真也是領著四個兒子打天下。老哥這幾年恐怕也聽說過我的脾氣,我不亂動刀的,你知道。兄弟我再艱難,也沒到竹溪壩借過柴米。如今不同了。亂世出奸雄。袁大頭做了皇帝,他先前是什麼東西?蔡鍔這混蛋也扯起了人馬,搞什麼雲南獨立。我就上了山。你家祖上不過是禦膳房的一個小總管。這回算兄弟借你的寶物,事成之後,不會叫你隻管一個禦膳房。”
周恩隆始終昂著頭。他依舊朗聲答道:“大王弄錯了,我們祖籍河南,鹹豐年間家遭災荒才流落漂泊至此。你說的什麼金鍾,小的家裏哪裏會有?我隻在竹溪壩種幾畝薄地,做點小本生意。大王喜愛什麼就拿好了。”
中年漢子冷笑一聲:“瞞不了我,早查過了。我知道那是你家的命根子,不出點血你也不會交出來。聽說你剛娶了兒媳婦?”他走到裕德麵前,“這是大少爺吧?”
周恩隆上前一步:“他才十七,借什麼隻管對我講。”
“明年就又是一茬人。都死了,這皇帝夢也不好做了,留一窩寡婦守著你個孤老頭子,也是件趣事。下手吧。”
裕德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下了,血腥四溢。裕聰死盯了漢子一眼,看清了他右臉頰上有一顆亮亮的黑痣。
“不是我無情,這年頭,誰有情?三天之後,我派人來取。取不來,等二公子娶了親,我再來。”他把一把劈山大刀摔在八仙桌上。
裕慧暈了過去。裕智冷漠地看著地上那攤血。周裕聰眼睛盯著騷亂後愈加顯得空空蕩蕩的院子。阿墨河水平靜地流淌著,對壩子裏發生的一切都顯得漠不關心。
教堂的晨鍾敲響了。
楊約瑟神父天一亮就跑進周家大院,腋下夾著福音書。楊約瑟是他的中國名字。在神學院讀書的時候,他就渴望能到中國來。到中國後他受盡了磨難,在個舊附近宣傳天主教義差點被毒蛇咬死;麵對著空無一人的廣場仍舊要唾沫星子亂飛以示自己的忠貞不渝,就這樣,他也從來沒有動搖過把十字架插遍全中國。這種發生在他眼皮底下的殘暴叫他驚悸不已。他來到停放屍體的小床邊,看著哭得昏天黑地的女人。她的父親睡了兩夜一天,酒醒之後知道女兒已經做了小寡婦便用一根竹筷把嘴搗個稀爛。楊約瑟神父安詳地問周恩隆:“我可以為你兒子祈禱嗎?”周恩隆很漠然地點點頭,好像他對這件大悲慟充耳不聞。楊約瑟神父翻開福音書,左手按在裕德冰冷的額頭上。他吟誦起來,語調抑揚頓挫,情感清淡平和,兩張眼皮低低下垂。世上再難想象出還有比這更充滿慈愛的聲音。裕德家的不再哭泣,周恩隆再無法進行周密的思索,整個竹溪壩的人們都飄飄欲仙,在這仁慈的聲音當中看見一隻碩大的紅日從阿墨河的源頭躍出哀牢山。祈禱用一支聖歌結束,楊約瑟神甫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裕慧用迷醉的目光盯著神甫。神甫從衣服裏摸出三個精巧的楠木十字架,掛在裕智、裕聰、裕慧的胸前。神甫一走,裕聰一把扯下十字架扔在地上,小聲說:“臭狗屎!”他一看見那個尖頂的教堂就要想到墳墓,就要想到驚走河裏遊魚天上飛鳥和一切自由自在飛翔生靈的可惡的鍾聲。
小晌午的時候,周恩隆身著皂色長袍,頂著西北風站在深潭南麵那塊巨大的鵝卵狀石頭上。石頭周圍,黑壓壓的人扇麵排開。金鈴鐺的故事像是要在這裏結束了。周恩隆打開紅綢子包,金鈴鐺在陽光下光芒四射。他隻說一句:“誰要就拿去吧。”毫不吝惜地鬆開手,鈴鐺的入水聲清晰可辨。
在金鈴鐺出手的瞬間,他在痛悔早些時候為什麼沒有想到這麼辦?“裕德不該死啊。”
第二天,土匪頭子派人取貨,他坦然地對那些人說:“在深潭裏,去取吧。殺刮存留一概由你們。”
四
那些土匪在深潭裏撈了五天徒勞無功。三個月內,深潭裏漂出十五具屍體。他們赤條條下水的時候心裏都存有一個金黃色的夢,上來之後臉上都僵著遺憾。有人這麼評價:“這不像逛青樓,出一身臭汗,丟幾塊大洋就完事了,這是拿小命在賭,那東西靈不靈還難說。”
一百多天,屍臭氣彌漫了整個山穀,河水總有一股叫人嘔吐的怪味,沿河居住的姑娘把成筐成筐的梔子花瓣揉成碎末倒進河中,水的味道仍不褪,街道上到處還可以見到嘔吐的穢物,好像每個人都剛剛懷了孩子似的。並且那氣味始終有哭聲陪伴。有人說鈴鐺在潭裏成了精,把三十裏外墨江鎮上的陰陽師程古槐請來除了妖,還是沒人敢下河洗澡。直到芒種前後莫名其妙地漲了一次大水,氣味才算消失。
那些死了丈夫死了父親死了兄弟死了情人的男男女女剛剛從悲慟中走出來,立馬開始憎恨老周家的人。他們早忘了給裕德出殯時自己也灑下過真誠的眼淚。老周家的人死絕了,或者早把鈴鐺交給土匪,不就太平無事了?歹毒的念頭像雨後的菌子一樣快地產生。
裕聰是竹溪壩的少年領袖,那雙眼睛似乎就沒人敢去攀比。這樣足勁的兒子幾乎讓所有的家庭都黯淡無光。裕聰生來敢於冒險,他正是在這一點上被那些老奸巨猾的大人們利用了。大人們告訴他:沉進河裏的鈴鐺能夠換幾隻畫眉鳥和八哥。他一下想起了不久前做的一個夢。一位眼睛會說話的小姑娘喊他一聲“小哥哥”,又對他說:“小哥哥,你能捉一隻銀杏樹上的畫眉鳥嗎?”他對大人們說要把金鈴鐺撈上來,換幾隻畫眉鳥養起,等著夢中的小妹妹。
他站在大鵝卵石上,赤條條的。用一條弧線劃破晴空的時候,根本沒去想十幾個人跑幾裏路來看他跳水有什麼意義。
人們焦渴地注視著水麵,一串氣泡從水底漂上來,等了好久再漂上來一串。他們都知道彼此心底有一個心照不宣的共同願望,隻不過佯裝不知罷了。他們在這漫無際涯的等待當中,發泄著凝結太實的鬱憤。水泡一個個在水麵上爆炸,他們開始不自在起來。剛要為自己這麼對付一個孩子懺悔,裕聰抱著金鈴鐺上來了。他穿好衣服,誰也不看,就往家裏走。
巨大的恐懼壓迫著河邊的人。
“這娃娃成精了!”“莫非這打來打去,將來天下還要姓周?”
“凡事都有個輪回,帝王姓氏三千年一回轉,這是天意。”
“有回我看見裕聰在河邊睡著了,一條青蛇從一個鼻孔爬到另一個鼻孔。蛇是什麼?是小龍!”
裕聰回去挨了一頓臭打,父親逼著他把金鈴鐺再一次沉入深潭。
殺死裕德的土匪頭子聽說這事後,敬慕周恩隆與世無爭的處事,聲稱他孔某人餓死荒山也不再動竹溪壩一粒稻米。
五
竹溪壩的真正繁榮和發達要歸功於大錫礦。那兩道細長的鐵軌竟縮短了哀牢山與外界的距離。滿滿的一車礦石運出去,捎帶回來一批又一批開礦的人。有一天,鐵匠陳背著一搭新打好的鐮刀、鏟子去個舊賣,兩天就打了一個來回。回到竹溪壩,他逢人就說:“天下原來是這般小。”
修建鐵路、修建教堂、洋人吆喝中國人從山底下挖黑石頭,竹溪壩的人都沒真在意。那個冒著黑煙的車頭,帶著十二節車廂駛進礦區,竹溪壩的大部分人被這龐然大物驚呆了。這五花八門的新奇開始讓他們眼花繚亂。工人們索性把家眷也帶來了,把她們安置在錫礦對麵的竹溪壩,先是住草棚子,後來就蓋起房子在這裏定居。竹溪壩在不知不覺中膨脹起來。
周家雜貨店的生意跟著興隆。周恩隆雇了七八個夥計,自己抽出身專心於三個兒子的教育。把院子向前拓了,又蓋了房,基本上成了一個三進四合院。二道門裏一邊是客廳一邊是書房。客廳內屋修了一個煙炕。每天教三個兒子吟誦《中庸》、《大學》、《論語》。專門為大兒媳婦用正楷抄錄了《烈女傳》、《女兒經》,供她在後院自修。老二讀漢高祖的《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總讀不出父親要求的氣勢,挨了不少竹板。天下確實是大亂了。大清朝真的徹底完了,壩上有人嫌辮子礙事私下剪了去,也沒有一個人覺著這是大逆不道,會有滅頂之災。周恩隆憋著一股勁兒要把每個兒子都變得滿腹經綸。他希望這天下一直不太平才好。
一天早上,裕聰吟讀兩遍《朱子家訓》,瞅見父親去小解,忙溜出去,找那個住在玻璃房子裏的大胡子羅爾礦長。
羅爾正蹲在門前刷牙,嘴角流著白沫子。裕聰站在羅爾身邊,覺得白沫子散發的氣味很受用。“羅爾,我刷牙也可以嗎?”羅爾拍拍他的頭:“當然可以。我打算在河上修座橋,你冬天過來就不用脫鞋了。這樣也可以方便住在壩子裏的人,吸引更多的工人,工錢就可以節約一大筆。”一個金發碧眼的漂亮女人從屋裏走出來。裕聰當即驚得目瞪口呆。這幢玻璃屋簡直是一個高明的魔術師,無窮無盡地變出漂亮女人。裕聰有些窘促,一半因為女人也在看他,一半因為這個女人的乳房比上個禮拜三見到的越南姑娘的更加茁壯。“真是漂亮的小夥子。”女人撲過來抱住裕聰親了一口。那陣異樣的震顫一直持續了很久。
因為有了教堂,竹溪壩的人有了禮拜的概念。“羅爾,先去教堂,還是先早泳?”“該把昨晚的臭汗洗洗,別褻瀆了上帝,罰我們下地獄。”“什麼時候變得虔誠起來了?”“身在異國他鄉,總有一種不安全感,就隻好求助於上帝。準備一下,這位中國朋友是一位很好的水上夥伴。”這一陣嘰哩咕嚕的對話,裕聰根本沒有聽,他在想大嫂為什麼從來就沒有肆無忌憚地笑過。
“露易莎,你怎麼當他的麵換遊泳衣?”
“羅爾,你沒看他還是個孩子?”
“孩子,孩子,你這麼教育他真是災難,你看他的眼睛在盯著你看呢。”
“你吃醋了,哈哈哈哈……我愛上他了,你和他決鬥吧。”
羅爾礦長在露易莎右麵那一瓣豐碩的屁股蛋上打了一巴掌。
真好玩,裕聰想。
六
為了逃避讀書,裕聰愛上了田裏的活兒。沒過多久,他就能把所有的農活都幹得十分漂亮。自從裕聰從水潭裏撈出金鈴鐺,周恩隆就對這個兒子另眼相看了。能做大臣皇帝,關鍵是命。那件事情不可思議地提高了周家在哀牢山地區的聲望,想和他家聯姻的富戶鄉紳很多。慢慢地,他發現裕聰在許多方麵都與眾不同:他豁達、仗義、機靈、有謀略,更重要的一點,他很有號召力。相比之下,裕智就顯得心地狹小,易於走極端。裕慧則小小年紀倒像是已經看破了紅塵。想想,就想重點培養裕聰,要讓他到大學堂見識見識。
一天,裕聰從田裏回來,肩上背了一串肥大的田雞。周恩隆有點不高興,當即把他叫到大廳。
“聰兒,你已經十五了。整天在田裏晃也不是個事。”他想和兒子談一些仕途經濟建功立業等嚴肅問題,忽然覺得還沒到時候,便又老生常談地勸,“還是多讀書吧。”
裕聰皺皺眉頭,冥想了好久。
“爹,古人雲:民以田為本,君以民為本。舍本而求末,常常事倍功半。再說我的學業並沒荒廢。我知道世界很大,學問很多,都想學一學。”
兒子臨時抱佛腳挖空心思投其所好的回答,聽上去非常受用,周恩隆認真地說:“我們周家不同一般。”
“我知道,先前我們家給皇帝老子做飯。五尺男兒要有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的大氣概。做飯終究是下九流的行當。不過,不過,你不是常說皇帝早沒有了嗎?”
聽了兒子這番話,周恩隆當成兒子開竅了,心裏想著離秋天還遠,送他到昆明讀書之前,再讓他逍遙半年吧。裕聰想著那一串田雞,焦躁得快要暴露真相的時候,父親發話了:“是啊,種田也是門學問,你下去吧。”
“是。”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田雞的皮剝了,拎著一串紅嘟嘟的肉去找做飯的劉媽。
似乎一切幸福都伴隨著災難從這個春天開始了。
裕聰相信:有時候夢是現實的先兆。他已經捉到了三隻非常好看的畫眉鳥,開始,他把它們裝在一隻竹編的籠子裏,沒過幾天,其中一隻因為羽毛沒有其他兩隻的漂亮絕食而死。裕聰又編了一個漂亮的小屋把另外兩隻分開。最初幾天,他從鳥叫當中重新體驗了夢境中的溫情。每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濺落進鳥籠的時候,裕聰總是佇立在那裏,熱情如熾,著魔似地看著兩隻漂亮的小鳥。裕慧央求要分給他一隻,裕聰總是十分吝嗇地堅決回絕。
姑娘是在他躺在河邊花叢裏冥思苦想的時候出現的。他睜開眼睛,便看到了姑娘披散在肩上的長發和那像是畫出來的長長的睫毛。姑娘眨眨會說話的眼睛:“小哥哥,你家在鎮上麼?”
這一聲小哥哥喊得他火辣辣地渾身顫抖,他麻木不仁地點點頭。
“我怎麼沒見過你?”姑娘眼睛撲閃一下。他害臊得心裏直想哭,為什麼要騙她,點頭幹嗎!“我家住在竹溪壩。”“是那個有鈴鐺的壩子嗎?你能幫我捉住那隻花蝴蝶嗎?你的眼睛為什麼這麼好看?”這已經是一個少女了,她會任憑天性自然流露地表現出自己的青春了。裕聰看著那隻飛來飛去的花蝴蝶,笨得怎麼也捉不住,姑娘早笑倒在花叢裏。
第二次見麵,裕聰知道姑娘叫楊雪娟,並不是多情的傣家女子。
一切都是在這半遊戲狀態中開始的。
“小哥哥,你能從河裏抓條小魚嗎?你爹叫你讀書嗎?我最恨讀書。”
姑娘總是喜歡一下子提出一連串的問題,裕聰隻能一件一件實話實說:“書要讀很多,我爹怕是想讓我做皇帝的,我不喜歡。”
姑娘笑了:“你爹真笑人,我爹也是,說我生就一副娘娘相,整天抱怨中國沒皇帝。你說說這笑不笑死人?整天要我作詩作畫。有一回我偷看黛玉葬花,不知不覺就讀出聲,剛讀一句‘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我爹就來啦,把我一頓好罵。真煩死了,我最喜歡他出門。”
“我還能見你嗎?”裕聰覺得這姑娘的話很受用,也不覺得難為情,期期艾艾地懇求。
“你不怕你爹打你就能見著。”
一個初夏的傍晚,裕聰已經叫半天的等待折磨得不成樣子。姑娘出現的時候,他仍然表現出了曠日不減的激動。“娟娟,你看這是什麼?”
“畫眉鳥!我多想有一隻呀!”
裕聰這回很大方:“你要喜歡,這兩隻都送給你。”
姑娘羞紅了臉:“我又不是穿筒裙的傣家女。一人一隻,這樣我才敢要。”
兩個人默默地相互看著,都感受到了另一顆心髒的跳動。裕聰問:“你做沒做過一個夢,向我要畫眉鳥?”
楊雪娟認真地想了半天,惘然地搖搖頭。
裕聰不無傷感地輕歎一聲:“原來你沒做過。”
這點遺憾並沒有形成障礙,這種自由自在的約會勢不可擋地把兩顆心推到一起。第一次親嘴是在晚霞的沐浴中,在充盈著花草香氣的阿墨河邊,是裕聰忽然間想起了露易莎才提出這樣要求的。兩個人都表現出了沒有經驗的興奮,這使整個過程顯得短促而雜亂無章。楊雪娟陷入前胸鼓脹帶來的驚喜中不能自拔,裕聰相對從容一些,還能分辨出娟娟領口飄溢出的晶瑩發亮的奶香味氣息和露易莎身上的香水氣味完全不同。
“小哥哥,你真好,太好了。我最愛看你的眼睛。你真是那個撈出金鈴鐺的小哥哥麼?我爹常講起鈴鐺的事,你為什麼不說話?”楊雪娟按著起伏不定的鼓鼓胸脯語無倫次。
“我要娶了你,用花轎把你抬到竹溪壩。”
父親不容分辯的決定,殘忍地中斷了這種如癡如醉的生活。秋天到了,裕聰進了省城昆明的一家學堂。
七
曹仁的祖上從未有過什麼輝煌可寫。這是他談到先祖的時候避重就輕輕描淡寫或者故弄玄虛的重要原因。他十三歲應童子試榜上有名,二十三歲應鄉試及第。正當他雄心勃勃想大展雄才偉略的時候,政治形勢蕩起了秋千,就鬱鬱而不得誌,牢騷滿腹。省政府正是看中他中過舉人這一點,才任命他為哀勞縣令。洋人、土匪自然不會聽他的,各個鄉鎮的鄉紳也隻是看他先前是光緒舉子,才賞給他一個笑臉。倒是景頗、哈尼、彝、白、傈僳人的首領還想著他是哀勞縣的父母官,出了什麼事均要去找他處理。他幾次到竹溪壩巡視,多少知道了周家的家淵,交談幾次都很投機,相互間很佩服對方的學識。周恩隆把曹仁視為上賓,每次曹仁來到壩上,總要把曹仁拉到煙炕上,親自為曹仁燒一口上等雲土。後來,雙方來往就頻繁起來。
年前,曹縣太爺去法國留洋的女兒回來了。兒子先前在唐繼堯手下做事,後來在一次火並當中被勤務兵從背後捅了一刀。有一回,周恩隆誠懇地對曹仁說:“這天下將來是年輕人的,過兩年你就到竹溪壩養老吧。三個兒子任你挑。”曹仁早就存了聯姻之心,於是把煙槍放好:“哪兒有大麥不熟小麥先熟的道理?那就裕智吧。”婚事在煙炕上就定了。
女兒回來後變了許多,吃飯時不用筷子,刀叉和瓷碗的撞擊聲使得曹仁長時間食欲不振。女兒還經常抱怨縣城裏沒有電燈,洗澡不方便,化妝品買不到等等。最後撒著嬌央求曹仁再籌一筆款讓她再出去兩年,父女兩個發生了爭執。女兒說:“到國外一看,我忽然發現中國像一口巨大的棺材。青春、愛情、才華,都隻會在棺材裏爛掉。”曹仁一聽火了:“你還要上天!我一個子兒也沒有。明天就把你嫁人了。費了多大事才出去一趟,盡學些烏七八糟。從明天起,不準用刀叉。”女兒賭氣要走。母親小河一樣的眼淚讓她心軟了。自己在國外待了兩年,骨子裏仍是一個中國女人,什麼也做不了主。再一賭氣,婚事也答應了。
周裕智在竹溪壩礦上做監工,很得礦長羅爾的賞識。新婚的時候還批給裕智兩個月假。蜜月的生活和曹秋雁在法國初試雲雨的感覺大不相同。她喜歡毫不掩飾地把誇張了的呻吟變成撕裂一樣的號啕。似乎能從叫聲中找回在國外的自由來。這種平靜的生活一直維持很久。她在教堂的鍾聲裏,在河南岸的燈火中,在和露易莎用法語用英語的對話裏,多少尋找到了一種新的心理平衡。有一回曹秋雁問羅爾礦長:“你有沒有把竹溪壩變成小巴黎的雄心?”羅爾摸摸額頭上的皺紋笑而不答。
這次婚姻周恩隆非常滿意。它無形中又提高了周家在哀勞山地區的威望。將來幹大事的時候用得著。方圓幾十裏村寨部落的首領都帶著禮物前來賀喜。大擺酒宴三天,喝到興起處,周恩隆對幾個首領說:“這錫是你們這一方的寶物。哀牢山一帶山清水秀,世世代代養育你們。洋人這一開采,靈氣就沒有了。本來我不該說這些。可自古以來,我們漢人和你們景頗人、僾尼人、傣人都親如兄弟,不說心裏憋得慌。”
眾首領聽完,良久不語。
八
英法軍隊在這一年的八月進駐竹溪壩錫礦,他們先住帳篷,一個月後,一座圍牆上安有鐵絲網的軍營拔地而起。從此以後,竹溪壩可以聽到音樂,周末的時候,軍營裏還有紅燈綠燈閃爍的小型舞會。教堂做禮拜的時候,人們可以看到巴菲裏昂·傑西中尉、費南多·吉爾少尉,身著筆挺的法英兩國軍服走過架在阿墨河上的水泥拱橋,他們兩人都常說:“我們為了驕傲而戰鬥。”
沒過多久,曹秋雁就和他們熟識了。有一天是禮拜天,曹秋雁在教堂門口開玩笑地說:“看見你們帶著手槍進教堂,我覺得十分滑稽可笑。”傑西說:“看著這裏的山水,看見你這樣多情溫柔的東方女人,我就想請求上帝讓我多活幾年。”“你想打我的主意,簡直做夢。我可是結過婚的,真弄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到中國來。”吉爾說:“我父親二十幾年前到過中國。他從中國故宮帶回去一幅畫,是一幅宮女遊春圖。我就是為了那景色,當然更為了溫柔,才要求到越南去的,可惜貴國給我們的自由太少。”熱辣辣的柔情毫不吝惜地潑給曹秋雁。“中國女人活得很艱難。”“法國沒能徹底改變你。”傑西歎息一聲:“你是第一個叫我真正動心的中國女人,可惜你結婚了。”吉爾語言中流露出無限的傷感。
二十幾名英法軍人奉命長期駐守錫礦。竹溪壩錫礦不再平安無事。鐵路被破壞了幾次,有一天下午,錫礦發生了爆炸事件,晚上,羅爾的妻子露易莎被一支毒箭射死。羅爾忍著巨大的悲慟去找德高望重見多識廣的周恩隆辨認,周恩隆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這是景頗人的箭。”後來軍隊來了,二兒媳婦經常晚上去河那邊跳舞,周恩隆不能容忍,阻攔了幾回。曹秋雁忍了幾次就不客氣了:“我爹還中過舉人,臭規矩也沒有這麼多。”周恩隆沒想到自己又一次弄巧成拙。
九
周裕聰回到竹溪壩,身體已經完全發育成熟。回來之後好多天,都不在家,晚上才回來睡覺。有人看見他天天早上沿著阿墨河向懷遠鎮那邊走,傍黑的時候垂頭喪氣沿河回來。他在懷遠鎮敲開了二十八戶人家,在石板街上碰到七十二個人,重複了九十九遍“知道一家姓楊的住哪裏嗎?”結果徒勞無獲。第五天,他把白天也用來睡覺了。周恩隆看見兒子回來後神情恍惚,心裏暗自後悔:“莫非讀書讀呆了?”
第十五天,他去看了羅爾。看見屋裏又換了一個女人,就問:“露易莎呢?”羅爾神色黯然,吃力地抬起手朝河邊一指。那裏有一個隆起的土丘,長滿了青草。羅爾再也沒有往日的熱情,胡子都懶得修剪了。見羅爾再也沒有笑聲,裕聰便要告辭。“朋友,忘了告訴你,露易莎是我的妻子。這一輩子,我隻愛她一個人。我來到這裏開礦,完全為了她。真正愛一個人要耗盡畢生的心血,慢慢你就會懂。”
裕聰在河邊愣了很久,娟娟連個影子都捉不住了。他衣服都沒脫,一頭紮進河裏。
剛進屋換好衣服,二嫂推門進來了。
“三弟,你瞞不了我,一定是愛上什麼人了。那一定是天仙一樣的姑娘。”
裕聰遲疑地一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偷偷地愛不是越軌嗎?”
“你也算是進過省城學堂的。”
“你還留過洋哩,怎麼樣?還不是一台花轎就抬了過來,連新郎長沒長胡子都不知道。”
“你忘了我是女人。三弟,有時候不能太頂真。以你的人品,窩在竹溪壩真屈了。你穿上軍服真是一個無與倫比的美男子。英雄出亂世,別為一個女人想不開,世上好女人多的是。”
裕聰對二嫂的暗示渾然不覺,陰鬱的眼睛閃出激情的火花。
“從軍?從政?救國救民?算了吧。你到外麵看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到處都是背井離鄉的人。我這輩子什麼都不想幹,好好地過日子,家裏有田,餓不死。”
“你激動的時候真迷人,你這麼做爹怕是不答應。”
“在昆明天天躲來躲去,什麼也沒學到,爹能殺了我?”
院子裏黃果蘭開得正盛,裕聰透過低垂的枝葉,看見掛在耳房房簷上的鳥籠,裏麵空空蕩蕩。他想起了另一隻鳥籠。“幾年前那個傍晚既是一生幸福的開始,同時也是終結。”他想。
一天晚上,全家圍在一張方桌上吃飯,桌子上鋪有桌布。這完全是曹秋雁一意孤行的結果。以前周家在重大節日的時候才起用這張八仙桌。隻有老大媳婦對這些新規矩置之不理,盛完飯就躲進自己的小屋。那間房裏的擺設一點兒都沒有改變,裏麵隻多了三百多雙男人穿的布鞋。
曹秋雁聽見從裕聰嘴裏傳出的咀嚼聲越來越響,她簡直不能容忍了:“三弟,你坐相,站相,都沒說的。能不能把吃飯的毛病改一改?”
這兩天,裕聰已經在外麵聽到一些風言風語,他感到二嫂對自己的熱情潛在著巨大的危險,他抬起頭,用手剔剔牙。
“積習難改,二十年了。”
“不識好歹!”
曹秋雁把勺子往桌上一扔,憤憤離去。
“三弟,你二嫂也是為你好。”
“二哥,我很清楚。”
十
鐵匠陳去個舊賣鐵器嚐到了甜頭,以後,隔三岔五,總要乘小火車去一趟個舊。在個舊的大街上,有個討飯的小姑娘蓬頭垢麵,向他伸出一隻肮髒的手。他從懷裏摸出兩枚銅錢,不禁心念一動,問小姑娘:“你家裏還有人嗎?”姑娘搖搖頭。“願不願意到我們家去?”姑娘點點頭,鐵匠陳領著灰老鼠一樣的姑娘把青石板街麵踩得咯咯響,走進鐵腥氣洋溢的小院。實際上姑娘已經不小,和鐵匠陳十六歲的兒子小苦瓜同歲。半年多的溫飽生活,徹底把灰老鼠變了個樣子。圓房那天,選擇在月亮很圓很亮的八月十五,眾人吃了酒去鬧房的時候,才忽然發現那雙受驚兔子一樣的眼睛是那樣光彩照人,三個月之後,人們見到鐵匠陳仍會不由自主地嘖嘖幾聲。鐵匠陳總是不厭其煩地說:“老天爺眼睛亮著呢!好心總得好報應。”人們逐漸知道姑娘叫林素娥,是四川人。
可是林素娥為肚子脹不起來吃了十六副中藥,小苦瓜跟著一個專門騸豬的手藝人吃了一百二十個火燒豬蛋仍沒有讓鐵匠陳感到香煙有續的跡象。
裕聰晃蕩一個多月開始下田。一開始,他就抱著一個強烈的願望,想以殘忍地折磨肉體,徹底忘掉第一次撞擊他的天性,並迸射出永遠難以泯滅火花的娟娟姑娘。頭三天他得到了死一樣的沉睡。誰知半個月之後,心又在不知不覺中飄飄然了。他扔下地裏的農活在懷遠鎮住了三天,帶著徹底絕望回到竹溪壩。他呆呆地一個人坐在河邊數著天上的星星,期待著每天晚上從河對岸飄過來的憂傷的歌聲。
“裕聰哥,你該回去了,天涼了。”
林素娥已經在這種暮色中出現過三次。這種水一樣的溫情多少撫平了裕聰燒焦灼心。
十一
“你也不小了,先成個家,想出去走走也行。做買賣始終不是正事,你該知道的。”
裕聰想出去做買賣,當然主要目的是想踏遍哀牢山尋找娟娟姑娘,去找父親商量,父親這麼答複了他。
“爹,我不想成家。”
老人的眼睛瞪大了:“我還沒死,這個家我說了算。裕慧也該娶親了,整天往教堂裏跑,心都變了,說個人也好讓他收收心。你是該出去闖一闖。一百多年了,咱周家流了多少血?氣都出不順,指望你混出個樣子,也給咱家出出氣。當年祖上偷了鈴鐺是想活個人上人,誰想一溜下坡,一日不如一日。你該好好想想。爹這幾年心全在你身上。那頭已經找好了,墨江鎮程天師的女兒。天師飽讀詩書,滿腹經綸,這樣人家的小姐自然知書達理,將來可以作個左右臂膀。”
看著父親已經花白的頭發,裕聰不由自主地答應了。
“爹,我聽你的,辦吧,越快越好。”
想起要不了多久就要娶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女人,他不由得仰天大笑。一切都混亂了,陰差陽錯。父親執著到不見棺材不掉淚,他本意也不願意離開竹溪壩。“安分守己,樂天知命”,那幾年的《中庸》、《大學》竟沒白讀。他開始喝酒,醉了又喝,喝了又醉。
一天早上,教堂的鍾聲把他吵醒。屋子是完全陌生的。他完全睜開眼睛,看見一雙淚光點點的眼睛正安靜地端詳著他,一雙堅挺的乳房告訴他身邊睡的不是四弟裕慧。“裕聰哥,你睡著的時候好看極了,我一直都這樣看你,一夜都沒眨眼。”
他記得昨晚喝了酒才晃到河邊的。以後發生的一切都恍恍惚惚。林素娥沒和他說話,直接把他扶到床上。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裕聰哥,一看見你那雙眼睛我心裏就難受。看醉成什麼樣子了。”接著像小雞啄食一樣親親他的嘴唇、他的前胸。在一陣畫眉鳥的啼鳴當中,他從從容容地邁出了沙漠。
“你這女人真不要臉。”
女人受了莫大的委屈,兩個臉蛋上頓時鑿出兩條細細的溪流。
“除了小苦瓜,我誰都沒要過。可我一見你,心就收不住。你和我老早夢見的一個人一模一樣,身上的味道都是一樣的。”
“你也做過夢?真他媽怪事。為什麼她沒做過,你做過。怎麼就你一個人在家?”
“我爹上個舊去了。小苦瓜到縣上治病去了,裕聰哥,我不是個壞女人,你說我不是,你一說,我心裏就好受了,晚上你待我真好……”
“都一樣,就這一回。我對不起啟明兄弟,我是個畜生,是個狗雜種。娟娟不知留給哪個王八蛋糟蹋去,要成親了我也該是這樣,就是這種活法。”
十二
半空中烏鴉叫一聲
初一十五要死人
願死我的親丈夫
別死我的心上人
丈夫一死好再嫁郎
心上人一死就玩不成
可以確信,這首歌謠不屬於哀牢山地區像爛漫的山菊花一樣多的民歌,應該是程秀英新婚後不久創作出來的。程秀英唱的時候,可以把“丈夫”唱得叫人毛骨悚然,“心上人”三個字怎麼也唱不出味來。因為“心上人”是她夢中的人物,主要是為惡心周裕聰才編出來的。她自小就學習《易經》、《八卦》、《女兒經》,早背得爛熟。
她帶來了許多禁忌。這些禁忌由程天師告訴給妻子,再由做母親的告訴給女兒,譬如許多神靈的生日和忌辰,夫妻絕對要分開住。她嚴格地遵守著這些家訓,在最痛苦最悲傷的日子裏也沒有破例,還有關於家族祭日、節日對神靈的供奉中,祭品的備製,什麼時候擺出什麼供品,甚至瑣碎到桌椅如何擺設,筷子要對準哪個星宿……這些東西和曹秋雁帶來的改革之風背道而馳。兩個女人間的磕磕碰碰接連不斷逐步升級,經曆了漫長的指桑罵槐之後,就開始了麵對麵的戰鬥。有一天,曹秋雁憋不住又去跳了一回舞,程秀英見她進了後院,高聲罵:“真不要臉!”曹秋雁怕驚動了公公,咽下一口氣,四五天沒有出大門。一直等到程秀英又在唱那支歌謠,剛唱一半,曹秋雁破門而入:“我是和外國人好,可我對裕智也好。你算什麼東西,做姑娘時候就是一個破爛貨。心上人,心上人,心上人死了你也不會掉個眼淚豆。”裕德家的正在納鞋底子,聽到那歌聲再也坐不住,衝出門來參加戰鬥,她不是用那終年不講任何話的嗓子,而是用那根納鞋底的針,直指程秀英的臉,在距離目標三毫米的位置停下,寒光閃爍。程秀英倔強地站著,抓散了頭發,含著眼淚仰臉望著房頂,“周裕聰,周裕聰,你竟這麼待我,你不得好死,打雷劈了你吧。”曹秋雁見大嫂為自己說話,忙湊過去:“大嫂快撕她的嘴。”裕德家的用鼻子哼一聲,拿著鞋底子走了。三妯娌從這天起都孤獨地躲進自己的小屋,擺出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周恩隆在一次飯後重申了一條家規:“婦道人家,最好不要在外麵拋頭露麵,周家的人該有周家人的樣子。”
不久以後,就遇到了一個桂花香氣讓人心曠神怡的月夜。裕聰看見坐在床頭浸在月光裏的秀英十分迷人。接連發起了十二次進攻,但城堡固若金湯。裕聰累得氣喘籲籲,忽然問:“今天是什麼日子?”秀英捋捋披散在胸前烏亮的頭發,平靜地說:“今天是爺爺的忌日。”裕聰愣了半天,臨入夢的時候從被窩裏丟出來一句:“你這個巫婆。”
第二天夜裏,月光還是這麼好,壩子裏靜極了,隻聽見河裏傳過來幾聲單薄的蛙鳴。程秀英當著裕聰的麵,把衣服一件一件解開脫下。裕聰冷冷地盯著秀英:“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你,你應該知道。是爹把你娶過來的,不是我要娶你。你太冷了,還沒有這月亮溫和。以後你就自己過吧。”他把衣服搭在肩上,掩上門消逝在月光裏。
他想起下午在河邊林素娥曾丟給他一句話:“今晚我一個人住。”於是他重重地敲響了河邊那間小屋的窗欞。
十三
楊約瑟神甫在學習世界地理的時候,就知道中國的版圖很大。中世紀後半葉,歐洲的史書上開始出現“黃禍”一詞。他後來研讀了中國民族史,暗自慶幸蒙古人沒有宗教。忽必烈那時過於相信武力,到後來竟沒有在歐洲留下絲毫的文化印記。文化絕對不僅僅是寫在書本上的那些。深藏在人心裏,散發在空氣中的,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楊約瑟神甫來中國十多年了,才逐漸明白這一點。有一天他去周家找裕慧,無意間發現裕德家那間小屋裏堆了半間房的布鞋,女人毫無表情地吟誦著經文,猛然間,他嗅到了幾年前這個大院的血腥。這個女人獨守空房的意誌叫他不寒而栗。他知道他傳教的工程太艱巨了。同時他把希望寄托在裕慧這種人身上。裕慧對天主教教義出自天性的深刻理解,他的要改變中國的現狀必須從宗教中尋找途徑的見解,均使楊約瑟欣喜之極。他給教皇寫了一封長信,詳細地闡述了自己的看法,並建議在中國的雲南建立一個教區,自薦任這個教區的第一任主教。信是讓巴菲裏昂·傑西中尉帶走的。可還沒等到教皇的回複,裕慧卻潑了他一瓢冷水。
“我爹要我結婚,日子都定了。”
周裕慧一再強調他這一生都要獻身於宗教事業,卻沒敢采納楊約瑟神甫讓他逃婚的建議。最後神甫作了讓步,希望裕慧能以天主教徒的身份,在教堂舉行婚禮。裕慧想了半天回答說:“回去和我爹商量商量。”
新娘仍是用花轎抬來的,周恩隆聽裕慧說要在教堂舉行婚禮,嚴肅起來:“你從小就聽話,可別惹我生氣。”
因為家裏多個程天師的女兒,婚禮不可避免地多了幾道繁瑣。布置花堂,布置洞房,迎親送客,都在程秀英從容不迫的指揮下順利進行。這種有條不紊的工作,把二三十個人弄得精疲力竭,焦頭爛額。婚禮的整個過程,周裕慧都神情嚴肅、鬱鬱寡歡,臉上始終沒有流露出一絲新婚的喜悅。鬧洞房的時候,滿屋裏響著露骨的玩笑,他臉上的表情一直沒有更改過。楊約瑟神甫在拜完花堂之後為新婚夫婦祝福。周恩隆頭天晚上才決定允許神甫祝福。因為他對程秀英那麼諳熟祖先留下的老古董特別不高興,好像比他還懂得多。他這麼做是向小輩們提個醒:這個家是他說了算。裕慧的婚事,成的也偶然,去縣城買雲土,碰到一個行家,一說話,像是八百年前就認識,再一深談,原來是幾十年前在貴州散失的楊家兄弟,一個有兒子,一個有姑娘,馬上就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