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由受難者到闖入者(3 / 3)

如果說,類似於《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章永璘等受難者形象多少有些陳舊的話,那麼,中國來的新新人類“妹妹”則無疑是一類新的形象。它成為海外華人作家重新認識新世紀以來中國的一個形象載體。最為典型的文本是袁勁梅的《羅坎村》。

《羅坎村》是一部以政治入文學的典型小說,它大膽直白地引入政治議論的寫法,特別是在副標題中直接引用羅爾斯的語錄,與國內文學界八十年代以來對政治視而不見、小心翼翼的態度截然相反。這個小說更為深層的文化焦慮是,它表明了一種海外華人對於新的中國的難以理解的文化態度,他們對高速發展的中國新的狀態和境況一時間失去了清晰和準確的把握。這表明一種非常矛盾的文化認識,即對過去的曆史有清晰的判斷,而對正在發生的現狀卻舉棋不定。這種現象恐怕不僅存在於海外華人作家身上,而是存在於整個世界。這個五千年的老大帝國、半個多世紀的紅色中國,竟然發展到今天這樣的奇跡,實在是當驚世界殊。中西方的文化亦絕非像八十年代那樣黑白分明,高下立判,而是處於一個膠著的狀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勝負難辨,前途混沌。如果按照許多國內批評家的解讀,《羅坎村》將中國兩千年來的超穩定結構,也就是吃人的製度,或者是民族文化的劣根性,做了一次新的呈現。然而,這個文本還包含了另外的意義,那就是對新的中國狀態的困惑和猶疑。《羅坎村》中那個代表文化痼疾的中國男孩,在美國校園中吻女孩,公開行賄美國法官,在美國的橫衝直撞,簡直就是對西方文化的冒犯。他粗魯、野蠻、目中無人的態度,完全改變了中國東亞病夫的形象,也改變了八十年代以來留學生文學中在美國拚命打拚生存艱難的“邊緣人”形象,而成為一個令人刮目相看的、強悍的闖入者。這個壞男孩形象與嚴歌苓《吳川是個黃女孩》的壞女孩形象,都攜帶著一種無法阻擋的粗獷力量,與風風火火在全球遊走的中國形象驚人地神似。由受難者到闖入者,恰恰是中國一百年曆史滄桑變遷的結果。也正是因此,《羅坎村》成為必選之作。

同樣的闖入者形象是旅美作家陳九的傳奇故事《挫指柔》中的中國家長紀季風。這既是一個中國功夫的傳奇,也是中西文化交融的絕妙文本。它在兩個方麵有著令人震驚的文化想象:一方麵是美國弱肉強食的校園文化和令人震驚的校園暴力,特別是美國政治與天主教之間的複雜關係,徹底顛覆了我們通常的美國想象,向我們展示了美國曆史和文化恐怖陰冷的一麵。同時,紀季風不露聲色、製人於無形的高超功夫和深不可測的心機又令人膽寒。這個文本透露出雙重的焦慮,既顛覆了八十年代以來我們對美國的美麗想象,也流露出對中國的恐懼。這個冷酷的闖入者形象也是以前的文本中沒有的。

還不僅於此。更令人驚異的是殺氣騰騰的闖入者。陳謙的《殘雪》(《鍾山》2004\/2)和陳河的《女孩和三文魚》(《收獲》2006\/6)提供了這方麵的獨特想象。《殘雪》講述一個中國棄婦到美國尋找留學未歸的丈夫,路遇另一個中國姑娘,後來才知道,這個姑娘的房東就是她的丈夫。這個女人手上刺青,衣袋裏還裝了一把手槍,使路遇的中國姑娘始終驚駭不已,整個故事充滿了可怕氣氛,盡管最終並沒有殺人。陳河的《女孩和三文魚》卻殺人了。這是我看到的近十年來海外華人小說中極罕見的殺人的中國人形象。這位名叫周沸冰的中國男孩喜歡上了另一個中國姑娘,由於姑娘的中國房東禁止陌生人留宿,他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便誘騙房東的女兒外出並殺害了她。陳河的小說閱曆豐富,知識廣博,“氣象萬千”。2010年,他的《黑白電影裏的城市》獲得鬱達夫中篇小說獎。

張黎的《朱朱的性感巴黎》同樣有一個闖入者,那就是要和朱朱分手的男朋友。分手的力量不容置疑。小說提到巴黎在“9.11”之後巨大的經濟壓力和精神壓力以及國際大都市夢一般的生活和精神狀態。亞洲FACE,性高潮,巴黎的光怪陸離,都是跨文化視野中出現的全球化景觀。那家越南餐廳菜譜中無疑有著鮮明的中國元素:蝦仁雲吞、蠔油牛肉套餐、茄汁排骨飯、海鮮龍須麵、春卷、水晶餃子、南瓜餅等,是全球化時代日常生活的最真實的寫照,更成為跨文化想象的生動佐證。

《台港文學選刊》還刊登了馬來西亞作家黃孟文的一篇千字小小說《一行小小的字》,寫一群海外中國留學生出遊,死活不想到中國來,最後去了新西蘭。瘋狂購物之後,他們以為在全球化消費中得到了滿足,不料每個人購買的物品上都寫了一行小小的字,MADE IN CHINA。這個小說由於篇幅過小未入選,但它敏銳地捕捉到了中國強勁的發展勢頭。像前述的闖入者一樣,闖入這群留學生眼中的是強有力的中國製造。

可見,曆史記憶和海外生活成為海外華人作品的兩大主題,受難者和闖入者是兩個重要形象。一方麵,在曆史記憶的深處,存放著一個無法磨滅的中國形象,它身上有著曆史留下的千瘡百孔,另一方麵,在感情上又維係著與這些華人的曆史記憶與文化血緣關係,是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文化聯係。國籍可以改變,但文化的根脈無法割斷。

三、差異性與個體化

千萬不要認為海外華人是一個聯係緊密、共性突出的群體,也不要想當然地將他們看作一個整體,這種宏大敘事的思路恐怕是絕大的錯誤。無論是生活環境,人生經曆,還是價值觀念和文學風格,這些海外華人作家之間的差異要遠遠大於他們的共性。從小說形象來探討他們的寫作隻能說是一種權宜之計,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或許是由於距離感,海外華人的寫作體現出與國內作家完全不同的風格與題材。除去反轉革命曆史敘事和艱難曲折的海外生存,放眼全球、五花八門的題材和寫作風格向我們展現了海外華人多元化的寫作生態。張惠雯的作品《水晶孩童》是一篇非常獨特的作品,表明了一種純藝術的衝動和努力。該作是本書中唯一一部帶有童話色彩的作品,主要靠想象完成。而張惠雯小說創作的一個鮮明特點就是純藝術性。與國內小說相比,她的小說商業氣息和故事性並非主打要素。發表在《青年文學》的《愛情的五個瞬間》以不同的場景連綴在一起,傳達一種微妙而複雜的心理,帶有鮮明的實驗色彩。而馬來西亞華人作家朵拉的《空箱故事》和美國華人王鼎鈞的《單身溫度》都保持了一種讓人驚訝的純文學的寫作方式。他們近似於抒情的文字和詩意的筆法,與當下大陸的流行風尚拉開了距離。另外,講述大都市現代人生活的情感故事,也是許多作家關注的主題。美國華人木馬的《古狗》是一篇令人難以割舍的好小說,僅以幾千字的篇幅就寫出了當下生活的內核,小說把互聯網時代的機器對人的擠壓表現得淋漓盡致,敏銳而深刻地點出了人類的通病。

所謂跨文化,就不單單是多種文化的重疊或者累加,而是交融,碰撞。虹影的《鶴止步》是一篇非常獨特的好看小說。表麵上,與我們當下流行的諜戰電視劇幾無差別,然而,這個故事的內核卻有著濃重的東西方文化的雙重思考。它有些像《斷背山》與《潛伏》的混合物。它的思想核心在男人之間的情感,而外殼卻是中國現代曆史的框架。

定居匈牙利二十年的餘澤民的《空城》,講述的是在女性主義思潮中誕生的男性反思。被動做愛的男性在與妻子的關係中喊出了自己的不滿。男權的維護,恰恰是在海外文化的語境中提出來的。它力圖打破女性受壓迫的普適神話,而將男性受壓抑的問題提了出來。這是一部以女性主義策略來反思女性主義的獨特文本。行文細膩,結構巧妙。它提醒人們,生活的實踐需要的是具體而微,而不是盲目追慕那些總體性的話語。總體上看,歐洲華人的寫作與北美似乎有一種較為明顯的差異。歐洲的中國情結沒有那麼濃重,他們的書寫更多傾向於現代生活和觀念,而北美新移民作家對曆史情有獨鍾。法國蓬草《來喝一杯茶》,鄭寶娟《收銀員之死》,都是對大都市人與人情感冷漠的質疑與反思。包括東南亞的黎紫書《疾》,馬來西亞的朵拉《空箱故事》,都著眼於現代人的情感世界。

劉墉一向以散文風行於世,而他的小說《狗肉》,卻以精練的文字和突出的思想展現了作家的另一麵。它寫了一個吃人的故事,表征了一種牢固的中國記憶,即那種缺乏人道主義的、人的生命如草芥般的社會狀況。盡管這種文化立場多少有些陳舊。

無論怎樣不盡如人意,都希望眼前的這個選本能夠有一定的包容性,能夠反映海外華人作家小說創作生態的多樣性。倘如此,就不算白費工夫。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