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獄》reference_book_ids\":[7146500052813351950]}],\"1\":[{\"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45,\"start_container_index\":1,\"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40},\"quote_content\":\"《道德經》reference_book_ids\":[7217733336632921144,7224048805384031266,6924983412973374478,7225931131646905348,7257088434206936120]},{\"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88,\"start_container_index\":1,\"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82},\"quote_content\":\"《命運無常》reference_book_ids\":[7199993774527745081]},{\"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49,\"start_container_index\":1,\"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45},\"quote_content\":\"《易經》reference_book_ids\":[7208392286533585959]}]},\"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餘澤民(匈牙利)
餘澤民,男,翻譯家,匈牙利記者協會會員。20世紀80年代末畢業於北京醫科大學臨床醫學係,後考入中國音樂學院音樂學係攻讀碩士學位,從事藝術心理學研究。1991年赴匈牙利工作,現定居匈牙利布達佩斯。編劇並出演實驗電影《有一個中國人》(該片參加1997年匈牙利影展)。與匈牙利漢學家合譯《道德經》《易經》。翻譯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的《英國旗》《命運無常》《另一個人》和《船夫日記》等作品。著有中篇小說集《匈牙利舞曲》、長篇小說《狹窄的天光》等。
1997年。全球熱播《泰坦尼克》。
客廳是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空心積木。不僅牆角和牆麵非常多,而且沒有一道牆麵是平展的,不是這兒凸,就是那兒凹;牆角也沒有一個是垂直的,所有家具的背後都有一個能塞笤帚、雨傘的三角地。老雕當初第一次來看房,他跨進閣樓後的第一感覺是:這簡直是為蜘蛛建的。
閣樓不高,但對身長不大值得自豪的老雕來說,就已經足夠高了。牆角並無蛛網,但有跟蛛網一樣細密的裂紋,裂紋的走向亂七八糟,猶猶豫豫,不過最終還是像根須一樣深深長進了天花板。客廳大致是方形的,天花板卻隻有狹長的一條,棚頂麵積是地板麵積的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是架在頂梁與矮牆上的四十五度閣樓斜頂。斜頂有一部分牆的功能,不僅能倚能靠,還有一扇比肩膀略寬的觀景小窗。
木窗雖然開在斜頂上,但窗戶卻是垂直的,可以水平推開。站在窗前,可以俯視維也納老城環路上錯落的屋頂,右前方遠處的鑽天尖塔,是步行街上斯蒂芬大教堂的哥特式鍾樓。鍾樓白天看是髒乎乎的煙灰色,晚上卻亮如一枚舊銀的發簪,月光之下,泛著柔軟的金屬冷暈。夏夜潮熱,閣樓裏悶得沒一絲風,隻有站在這扇窗口,才能感到隱隱的微涼。
午夜過後。老雕裸身站在窗前,從背後看他,如同一張剪紙,或者說,他是被從夜幕裏剪掉的那一部分。他的腳掌踩著地板,右膝微屈,抵著矮牆,身體與房體接觸的三個受力點,猶如琵琶魚脊背上貪婪的吸盤,汲取著磚石內暗儲的涼氣。
老雕很喜歡站在這裏,不管仲夏還是隆冬,他喜歡從這兒窺視都市,觀察街上的動向和亮燈的窗口;有的時候,他隻是心不在焉地朝自己所能想象出的遠方出神地眺望。老雕沒去過金色大廳,但他站在這裏,感覺跟坐在歌劇院的包廂裏沒什麼兩樣。他當初租下這套閣樓,就是看中了這個觀景台,看中了這隻淩駕於城市之上的隱秘天眼,雖然臥室和浴室也都有窗戶,但都不如這一扇吸引他。老雕其實算不上是情種,但是不知怎麼,隻要他一站在這兒,就自覺跟情聖一樣浪漫。哪個情聖?就是《泰坦尼克》裏站在船尾讓女孩“騎車大撒把”的那個傑克,就是那個扮演傑克的萊昂納多.迪卡普裏奧!對了,老雕在搬進閣樓的第一個晚上,他就想起來了,這扇窗戶他早就見過:在影片《全蝕狂愛》裏,萊昂納多扮演的詩人蘭波,就是從這麼一扇閣樓小窗裏爬上屋頂,站在巴黎的夜色下赤身裸體地揮著衣服朝魏爾蘭叫喊……可惜魏爾蘭是個男的。不過男的又怎麼了?這麼愛那麼愛,怎麼愛不都是一樣的浪漫?!老雕自己跟自己解釋。
遺憾的是,老雕即使真有蘭波的瀟灑,也沒有能讓他瀟灑的機會。他搬到這裏沒出兩天,就發現斜對麵碉堡似的中世紀建築不是莊園,也不是教堂,而是一家閑人免進的修道院。修女們出入的頻率雖然不比女人逛街那麼頻繁,但每天總能夠看到幾個。老雕曾在酒桌上抱怨,成天看這些黑衣女人,看得他都無欲了。
不過有一回,老雕去郵局付雜費,排在他前頭寄信的修女沒帶夠錢,正當她尷尬地跟窗口後的工作人員解釋時,老雕摸出幾枚硬幣塞了過去,替她付了,他當時的動機很簡單:想趕緊能夠輪到自己。修女扭頭向他道謝,老雕才發現自己幫的是一位天使。
從郵局出來,美貌的修女在門口等他。她叫芙羅拉,來自西班牙南部,德語說得沒有老雕好,這無形中增加了老雕聊天的自信。他倆有問有答地走過兩個街口,老雕得意地指給她看街對麵樓上的那扇小窗。
“真的嗎?”芙羅拉高興地告訴中國人,她每天都從這裏路過。
自從老雕搬到這裏,他還是頭一次從街上仰頭觀察:由於樓頂挺高,那扇從屋裏看垂直的窗戶,從樓下仰視是傾斜的,斜衝著藍天,而且熠熠反射著天光。他幻想自己正從窗口裏爬出,站在樓頂向自己揮手,向自己旁邊的天使揮手……想到這裏,老雕突然感受到那股類似“騎車大撒把”的浪漫。
從那之後,老雕再站在閣樓裏觀景,總會有意無意地留心一下過路的修女。不過從高處俯瞰,隻能看到白色的頭巾和黑色的長袍,所有的修女都一個模樣。他幻想有一天,天使一樣美麗的芙羅拉能夠抬頭一望,那一刻的震撼,肯定不會次於金墉城下摘下麵具的蘭陵王。
寂靜空城。老雕像剪紙一樣站在窗前,身上的熱汗逐漸揮發,黏膩的皮膚變得滑爽。他換了個看姿,將臂肘支在窗台上,雙手抱拳,上身前傾,探出窗外,拂麵的夜風讓他打了個冷戰。白天車多人多,樓下這條街並不顯窄,夜裏樓影黢黑,路燈昏暗,貓臉石鋪成的老街中央如躬身的龍脊,在月光之下延向遠方,用餘光瞟時,閃著劍刃的寒光。恍惚中,街道變窄變長,帝國時代的老樓發生了位移,相互傾斜,朝街心擠壓,來自西班牙南部海上的白色月光,懸在維也納老城的正中,將陰影投向各個方向的各個角落。黑暗統攝了城池。樓下的街變得那麼窄,假如有人策馬穿過,長靴上的馬刺會蹭到房子的牆上和院門上;假如這時有人追殺,騎士的長槍隻能刺向夜空,刺向他,刺向他站的閣樓小窗。
悶夜無人,對麵的修道院漆黑陰森,如同蒙塞拉山上聳人的危岩,黑洞洞的院門想必關了,但也可能沒有關嚴。一隻貓突然穿街躍過,反光的街心,閃過一串鏡像的影子。
老雕屏住呼吸,怦怦心跳,他覺察到女人正朝自己走來。通過地板的咯吱聲,他能感到她腳跟的起落;通過空氣的抖動,他能感到她呼吸的溫熱。她在背後悄悄走近,朝著開向暗夜的木窗,朝著窗框裏用剪刀挖空的背影。夜光下,她的肌膚跟他的一樣赤裸晃白。他先在肩頭感覺到女人指腹的碰觸,繼而是她的胸脯、大腿、耳垂和下頜,她的恥骨抵著他的臀,燎灼如火……芙羅拉!天使一樣美麗的芙羅拉!為了愛,她從修道院逃出,從那森嚴的牆內,從那漆黑的門洞,逃到這裏,逃到她迷戀的騎士身邊。她抵住他摟住他纏住他,悄聲許下比任何時候都更神聖的誓言。白天祈禱,夜裏做愛,這條窄巷既隔絕著也連接著兩個矛盾的世界。沒過多久,芙羅拉的秘密被教會發現,她必須逃走,逃得越遠越好,她帶著他逃到了馬德裏。幾年後,芙羅拉當上了母親,從修女變成一位優雅的貴婦,而那位一文不名的年輕騎士,成了歐洲大都市的上等公民。一天夜裏,銷魂後男女躺在床上,仿佛漂在大海上。女人告訴他:她並不是芙羅拉,而是芙羅拉的孿生姐姐維吉妮亞……
就在這時,過道裏的壁燈啪地亮了,一束刺眼的光線十分殘忍地投到老雕腳下,似一把砍刀,斬斷了浪漫與現實的聯係。
老雕煩躁地扭了下頭,用眼角朝響動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許玫披著睡袍的背影閃進衛生間,門沒關嚴,裏麵傳出撕紙、擦拭的碎響——肯定他又有什麼讓她不滿,肯定她又在清理什麼。“再邋遢的女人一旦結婚都會有潔癖”,老雕的一位朋友這樣說。確實,結婚前的許玫大大咧咧,毛毛糙糙跟假小子似的;結婚後變得一天比一天仔細,一次比一次較真,家裏的規矩也越定越多。
在聽到妻子拉水箱之前,老雕還有片刻的寧靜。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客廳裏隻有他一個人。本來剛才也沒有過別人,那場撩人的熱辣,來自他睡前翻過的那本小說,他剛剛讀了開頭幾頁,臥室的燈就被妻子關掉了。
“還不快睡覺!”兩秒鍾的停頓,許玫問他,“牙刷了沒有?”
每天晚上,這都是妻子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就跟北京人問“吃了嗎?”表示的隻是禮儀性的關心,沒具體意思,也用不著回答,如果回答,可以說一聲“晚安”,不過道晚安是外國人的習慣,中國人說它總有點兒別扭。因為“安”有“安息”的意思,聽起來不大吉利。本來老雕也想發明一句自己的“晚安”,而且還真找到了。
有一回,老雕去薩爾斯堡參觀莫紮特故居,聽解說員講了一個莫紮特童年的調皮故事:每晚睡前,莫紮特都要抱著母親的腦袋狠親一下,然後淘氣地說:“祝您在床上放一個響屁!”從薩爾斯堡回來,他當晚就搶在妻子之前祝願了一句。遺憾的是許玫非但一點兒沒樂,還跟訓孫子似的白了他一眼:“你這是從哪兒學來的?無聊!”老雕想告訴她“跟莫紮特”,但看著妻子不耐煩的樣子,知趣地朝反方向翻了個身,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紋愣了會兒神。那晚,許玫沒問他刷牙的事,從第二天開始,道晚安重又是女人的專利。
衛生間內,先是嘩啦的衝水聲,接著是掀開馬桶坐墊的聲響。許玫終於推門出來,用不耐煩的語調責怪說:“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下回撒尿對準一點兒,總是濺得哪兒哪兒都是!”
“咳,你說你……我……”一聽女人嘮叨,老雕就心煩。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了,對妻子的耐心逐日衰減,即使女人有理,他也嫌煩,嫌她說話的語調刺耳。不過,好在老雕有謙讓的美德,並且很念妻子的好,夫妻之間雖然時有磕絆,但他總能夠克製自己。可是問題不是他能不能克製,就像剛才這麼一訓一忍,把他站在窗口醞釀的浪漫,頓時驅趕得無影無蹤。
老雕跟許玫結婚兩年,談不上“新”,也算不上“陳”。兩人隻要抱到一起,依舊幹柴烈火,見火就著,而且跟新婚一樣順勢蔓延,難以自持。隻是高潮一過,立即像斷電的洗衣機,哐當停住,連個慣性都沒有,不再像從前那樣能黏糊很久。想當初,無論折騰到多晚,無論冒了多少汗,不僅男人會跟困意搏鬥,女人也會摟住他不放,直到雙雙一起墜入夢鄉。
老雕是江西人,大三那年,他通過父親熟人的努力,自費到維也納學財會。他在國內時讀給排水工程專業,出國後等於重頭再學,不過老雕聰穎勤奮,有語言天賦,並不吃力地讀了下來。畢業那年,父親在生意上栽了跟頭,經濟上不能再支持老雕,他隻好白天上學,晚上打工,咬牙熬過了最艱難的一年。
維也納的華人公司雖然不少,但大多數華商隻信任親戚,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即使親戚之間也偷也騙,但總會比外人留一點情麵。再說老雕拿的是學生簽證,隻能偷摸著打黑工,最後轉來轉去,被唐人大酒樓的許老板看上,平時他在廚房裏打雜,偶爾為許老板撐撐門麵。店裏來了有頭臉的客人,許老板就會一臉自豪地介紹老雕:“這是我侄子,在維也納經濟大學學會計,等他以後讀完博士,我打算讓他去聯合國工作。”
這樣的話說多了,不僅別人信,就連許老板自己也會當真,他對老雕的喜歡何止像對侄子,簡直拿他當親兒子。許老板沒兒子,但有兩個女兒,老大許玫,大大咧咧,性情潑辣,老二許珊,賢淑內向,文靜寡語。用老板娘的話說,她們姐妹倆的話都叫許玫一個人說了。
自從老雕到飯店打工,許老板就動了招婿的心思,但他想撮合的本是老雕跟許珊。倒不是他覺得許玫跟老雕不配,而是覺得,憑著大女兒的容貌和本事,可以降一條生意場上難降的虎,用在有才沒財的大學生身上有一點糟蹋。許老板今天請老雕教許珊德語,明天派他倆去外地訂貨,還特意安排兩人搭伴回了趟國。可惜許珊是一瓢慢水,即使老雕有心也無濟於事,他跟許珊一起感覺像是陪一位客戶。最後還是許玫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把男孩搞定了。
畢業典禮那天,許老板設宴為老雕慶賀。酒足飯飽,年輕人去唱卡拉OK,那晚老雕春風得意,很容易就被灌醉了。許玫先把妹妹支走,自己打車送老雕回家,並第一次上了男孩的閣樓,她把老雕扶到床上,自己也覺得酒勁上頭。
天快亮時,老雕被尿憋醒,但爬了幾回都沒爬起來,骨架好像被抽掉一樣。他笨拙地翻身,一條腿砸醒了睡在旁邊的許玫。女孩的“哎喲”,嚇了老雕一跳,黑暗中,他怔怔地想想,但沒有想清是怎麼回事,而且不能肯定躺在身邊的到底是姐姐,還是妹妹。
“這是你家……還是我家?”老雕怯怯地問。
“你家。”許玫哼唧應道,背對著男孩,頭上蒙著一隻枕頭。
知道是在自己家,摸摸衣褲都還完整,老雕稍微定了點神,他又閉眼迷糊了會兒,之後掙紮著爬起來,朝衛生間摸去。用不著開燈,他在這兒已住了三年,閉著眼睛也能去能回。昨晚不僅喝多了,而且喝雜了,加上五年寒窗後的突然解放,酒精的後勁仍還很足。老雕沿著牆摸到廁所,頭暈腳軟,小腹緊繃,他一手撐著水箱,一手解開褲帶,突然如釋重負。
再醒的時候,天已大亮。他這次再摸,衣褲已經不再完整。對老雕和許玫,這都是他們的第一次。許玫迷戀地勾住他的脖子,嗲嗲地問:“你呀,上廁所怎麼連馬桶蓋兒都不掀?”
“是嗎?”老雕不好意思地咧嘴憨笑,“丟醜了,抱歉啊。”
“抱什麼歉啊?!”許玫嬌嗔地用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知道我喜歡你什麼嗎?”
“什麼?”
“我就喜歡你這股浪漫勁兒,撒尿的時候都在做夢。”
這句話讓老雕琢磨了好久,感動了好久。可以這麼說,他對許玫真正的愛,是從這句話開始的。
“你又琢磨什麼呢,還不去睡!”許玫趿拉著脫鞋來到客廳門口,過道的燈將她的影子投到窗前,匍匐在丈夫腳下。
“裏屋太熱,我在這兒涼快涼快。”老雕不耐煩地解釋說,然後用手抹了把臉,朝妻子走去,摟著她的肩頭回了臥室。
躺回床上時,老雕的後腦勺被放在枕頭上的小說硌了一下,他順手把書塞到枕下。
老雕閉眼躺了好久,但是怎麼都不能睡著,腦子裏一會兒上演小說裏的情景,一會聽到妻子的嘮叨。說不出原因,他就是很煩,而且越是說不出原因,他的煩心也就越重。忽然,他想起一個問題忍不住想問,於是用胳膊肘捅了下妻子,哎了一聲,但是許玫已經睡熟了,打鼾的時候,鼻翼還在微微抽搐。老雕感到非常鬱悶!他很想問她:“想當初我不掀馬桶蓋兒,你怎麼都會覺得浪漫,現在我掀了馬桶蓋兒,你反而挑刺。難道,難道是我不浪漫了嗎?”
1999年。諾查丹瑪斯的世界末日預言破滅。
隨著喉嚨裏的一聲長嘯,老雕瘦削的上身如同中彈,應聲倒下。他的臉貼在許玫的頸窩,不但聽見她喉管裏刮風似的喘息,還聽到動脈裏汩汩的血湧。
臥室漆黑寂靜,窗簾拉得嚴實。他喜歡看她亢奮的表情,可惜妻子很少給他這種機會。別看許玫性情潑辣,有操縱感和征服欲,但在床笫之上仍很保守,既不喜歡臥室的光亮,也不習慣床上的吱呀,老雕剛才的那聲長嘯,也是他在想象中喊的。他摟著妻子躺了一會兒,感覺對方的心跳恢複了常速,於是輕輕翻個身,晾晾自己汗膩的胸脯。人在這種時候並不是困,隻是一種延後的遲鈍。許玫也這樣靜靜地躺著,但是男人隱約覺得,妻子今天有點反常。當然感覺隻是感覺,沒什麼邏輯,隻是,隻是剛才她的身體比以往緊張。
已有四年婚齡的夫妻早達成了默契,老雕的猜疑雖說不出來,但感覺是對的:女人確實揣了心事。此刻,許玫的心跳雖然放慢下來,可是腦仁仍在哢哢轉動,她甚至聽到自己腦殼裏齒輪的摩擦。她不僅緊張,而且激動,整整一天都在盤算:該在什麼場合告訴丈夫?
要在平時,她跟丈夫想說就說,想笑就笑,想嚷就嚷,本不該有什麼顧忌,但是這件事特殊,作為女人,她需要丈夫的情緒跟自己同步。他倆的日子過得平淡無波,簡單重複,男人每天起床上班,下班吃飯,泡在浴缸裏看電視,躺在床上讀小說,再有就是做愛和睡覺,能供女人選擇的場合實在不多。現在,聽到丈夫的呼吸突然變緩,許玫最先沉不住氣了。她知道,這是丈夫打鼾前的沉寂,如果她現在不說,自己這一夜就別想睡了。
“哎,雕子。”許玫側過臉輕輕推他。
男人哼了一下,算是回應。
“雕子,跟你說件事……”黑暗裏,她欲言又止。
“說。”老雕從嘴縫裏頗不情願地擠出一字,身子繼續沉入夢潭。睡覺前他剛看完本武俠小說,意識的碎片還飄浮在山嶺間竹林裏,這種享受是跟妻子分享不了的。
“今天,”女人頓了一下,調整好音調,跟法官似的向丈夫宣布:“今天,是咱倆的最後一次!”
男人“哦”了一聲,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妻子最後的半句話在腦殼裏慢悠悠地轉了兩圈之後,他才突然聯想到許玫今早出門時的鬼祟神色。老雕不屬於那類疑心重的男人,甚至可以說從不疑心,即使許玫跟熟人打情罵俏,他也不多想,他太了解妻子的脾氣,不管在哪兒都喜歡當中心,不管跟誰都想控製人家。可是,她剛才那話是什麼意思?今天是他倆的最後一次?想到這裏,男人的頭皮緊得發麻。他一個魚躍從床上坐起,黑眼珠盯住妻子的黑影子,聲音不高,但比叫嚷還要狠:“說明白點兒,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嚷什麼啊,小心眼兒!我的話還沒說完呢。”許玫的頭朝他湊近,並扣住他的一隻手,不但沒急,反而咯咯笑起來,笑得老雕心裏發毛。許玫也從床上爬起來,將頭靠向丈夫的肩頭:“早上我去了大夫那兒,大夫說,我們至少一年不能再……雕子,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你老婆我懷孕了!”
妻子懷孕了!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鬧得老雕一夜沒睡,雖然婚後他倆沒有刻意計劃,但不等於潛意識裏不存在盼望。
許珊雖比他倆成家晚一年,但孩子已經過了周歲,每當老雕看到老丈人和丈母娘抱著外孫女的疼愛勁兒,他就感到隱隱的嫉妒:那小丫頭還不會講話,就已替爹媽掙了一輛車和一套房。雖然新房麵對著垃圾場,但洪德特瓦瑟設計的垃圾焚燒站儼然是座博物館,亮晶晶的煙囪上還掛著一個迪廳的轉燈。許老板說過,等老雕他們有了孩子,也會給他們買一套。當然,房子並不是他想要孩子的關鍵理由,他是覺得,自己從早到晚在外麵工作,妻子在家閑著總不是回事兒,再和諧的婚姻也會有熱乎勁兒過去的時候,萬一許玫……不,這個理由也不成立,即使成立也說不出口。“我真的想要孩子嗎?”“許玫也真想要孩子嗎?”迷糊中,老雕又采取了行之有效的歐幾米德反證法,證來證去也證不出他倆不想要孩子的結論。否定了“不想”,等於驗證了“想”,他的思維又回到了起點。
起床的時候,老雕像個暴睡後的孩子,意識清醒,感覺遲鈍。他破天荒地下樓為妻子買了牛奶、酸奶、新出爐的點心和一盒許玫愛吃的莫紮特巧克力球。上樓時,他邊爬邊笑,笑自己怎麼突然變成了一個賤男人,滿腦子都是該怎麼伺候老婆,怎麼哄老婆高興,怎麼表白自己的心滿意足。
許玫配合得也很默契。平時,她總比丈夫早起半小時,為他準備早餐。今天,她理所應當地賴在床上,不僅享受丈夫的服侍,還擺出一副小資的神情挑剔說:“你買的莫紮特是冒牌貨,真正的莫紮特是用金紙包的!”其實,剛才店裏有金紙包的,老雕故意沒有買,他之所以挑了這盒印有莫紮特頭像和漂亮樂譜的巧克力球,是因為它比金紙包的那種貴!不過老雕並沒有辯解,妻子苛刻的挑剔也沒有傷他。說來真怪,老雕一夜之間突然覺得:順應女人的意誌成了一種快樂。
上班前,老雕特意叮囑許玫:“晚飯等我回來做,從今天起我得把你當豬養!”他說著親了下妻子的臉,嘿嘿笑著出去了。
老雕在美泉宮附近一家德國銀行工作,負責接待中國客戶。去年他倆新搬了家,住到城郊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裏。搬出閣樓,曾讓老雕傷感了好些日子,住在火柴盒似的塔樓裏,他好長時間找不到感覺。新家離銀行有十公裏,但今天早上他沒有開車,怕坐在方向盤後的緊張會攪亂自己欣悅的心情。年輕人腳步輕快地走在街上,衝著所有迎麵走來的行人微笑。他真想拿個喇叭在街上喊:“我老婆他媽的懷孕了!”他想讓地球上的所有男人都嫉妒他。
用俗話形容:旭日東升,秋高氣爽。教堂的鍾鳴,電車的哐當,車流人流,城市交響。老雕來維也納快十年了,剛來的時候他經常逛街,那股新鮮勁早就過了,他對周圍帝國時代的宏偉建築已感覺麻木。想當初,他剛從德安縣城到北京上學,簡直感覺是一步登天,但是時候一長,即便走在長安街也不再激動。人都是這樣,適應性提高了反應閾值,床上的閾值也一樣。現在,他住在著名的音樂之都,可看到的隻是車前灰色的路麵,聞到的隻是汽車尾氣,聽到的隻是馬達噪音,除了街上的廣告牌偶爾讓他眼前一亮,對別的景色都熟視無睹。
不過,今天是一個例外,許玫昨夜的那一句話,頓時改造了整個世界!他步履輕盈地走在街上,看到的是行人友善的麵孔,聞到的是女人香水的氣味,聽到的是街心廣場的音樂噴泉,銀行大樓旁邊的街心花園,好像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
樹林裏薄霧散盡,草坪上晨光彌漫,低矮的荊棘變幻著色澤,灰色的地磚閃著瞬息萬變的反光。老雕離開磚路,踏上草坪,鞋底軟軟地踩下去,並不次於手撚紗綢的快感。他感到奇怪,自己每天都經過這個靜謐、悅目、舒適、彩色的街心花園,怎麼就從來沒有注意過?老雕斜穿到花園的對角,目光落到一位女郎笑吟吟的臉上——她是街角咖啡館的女招待,正搬著幾隻藤椅從店裏出來,開始布置咖啡館門口的露台。
女郎的頭發是金黃色,雖然一看就是染的,但與她白皙的皮膚十分匹配;女郎穿一條藍色紗裙,裝飾性地圍了條花布圍裙,她偶然抬頭,看到過路的東方人,出於職業習慣地遞給對方一個燦爛的微笑。女郎的微笑迷住了中國人,老雕不僅走過去幫了把手,並決定在上班之前破天荒地坐下來喝一杯咖啡。他選了一個陽光照得到的明亮地方,拉過把藤椅,並用流利的德語要了杯卡布奇諾。老雕並沒有喝咖啡的習慣,他要卡布奇諾,是因為這個詞說起來好聽,而且味道相對不苦。
老雕其實既不老,也不姓雕,兩個月前他剛到而立之年,朋友之所以叫他“老雕”,是因他長了副同胞裏少有的直鼻梁,像土耳其人,尤其在他壞笑時,活像一隻風中俯衝的禿鷹。老雕雖是小地方人,但在北京上過三年學,出國後又住維也納,在他土氣的本質上添了某種頗不協調的小資情調。與其他出國的人比,老雕過得一帆風順,學業沒誤,愛情沒丟,畢業後在銀行裏謀到個美差,很容易辦下了居留身份,即使算不上“金領”,也能算得上“金邊兒白領”,就連有名的華商老板,在銀行見到他也滿臉堆笑,不僅因為他是許老板的大女婿,還因為他是老雕自己。
露台上,老雕閑逸地坐在藤椅裏,腰背後靠,兩腿前伸,解開風衣領口,學著電影裏明星的樣子用食指鉤住衣領,晃著脖子鬆了鬆領帶,在等侍者上咖啡的空當,臉半仰著,衝著並不灼烈的太陽,閉上了眼睛。
他媽的,我要當爸爸了!老雕的腦子裏又開始一遍遍地重複這句話,簡直得了強迫症。
“早上好,傑克!”
老雕睜開眼,看到銀行裏的奧地利同事格林正在跟自己打招呼,和他在一起的還有部門經理的女秘書。“傑克”,這是部門經理強加給他的英文名,因為成龍的洋名叫“傑克.成”,所以經理覺得這個名字最適合中國人。
“早上好,格林先生,凱絲汀女士!”老雕禮貌地回應著,臉上堆著由衷的微笑。
“你怎麼了?”格林奇怪地問,在他的印象裏,這位中國同事從來沒有喝咖啡的習慣。
“沒事兒,坐坐。”老雕說著看了下表,“今天出門早了些。”
“你的汽車壞了?”格林問。
“沒壞。我今天就想走一走。”
“那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女秘書也湊過來表示關心。
“沒有啊,我的心情為什麼不好?”老雕被問得莫名其妙。
“那你怎麼……好吧,公司裏見!”格林不解地聳聳肩,拉著凱絲汀走了。
老雕重新合上眼,髒腑洞開地曬太陽,忽然嗅到一股咖啡苦香。小夥子睜開眼,笑吟吟地望望女郎的臉,道了聲謝。今天的咖啡一點不苦,而且濃濃的奶味誘他亂想。他不僅想到將要出生的嬰兒,而且想到嬰兒要嘬的粉紅奶頭。說真的,他也很想嚐一嚐……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惹得老雕偷偷地樂,並且帶著一股壞小子的興奮。
這時,一位滿臉皺紋的婦人走過來問路,她是法國人,隻會幾句英語,老雕讓她坐到身邊,在老人掏出的地圖上指點。
“老雕!你怎麼在這兒?”牡丹快餐館的老齊拎著一兜兒青菜從這裏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