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老板,早啊!”老雕抬頭跟老鄉搭話,“我沒事兒坐坐,喝一杯咖啡。”

“別瞞我,準是跟弟妹吵架了?”

“哪裏的事!”老雕否認。

“那你有空兒不在家坐,在這裏花這冤枉錢?”對方顯然不相信他的話。

“今天天好,所以想坐坐。”老雕話雖這麼講,但從老齊狐疑的眼神裏,自己都覺得自己在騙人。老雕確實是在騙人:以前的天氣總這麼好,自己怎麼從沒想坐坐?等到老婆生下孩子,他即使想坐也沒時間……想到孩子,他又忍不住會心地笑,笑得像是抹了臉蜜。

午餐時間。在銀行餐廳。部門經理端著盤子坐到老雕對麵,問他:“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老雕納悶兒地反問。

“聽說,早上你沒直接上班,而是……”

“我是在咖啡館喝了杯咖啡,有錯嗎?”老雕被問得煩躁起來。

“喝咖啡沒錯,”部門經理不動聲色地回答,“我隻是希望你能把心情調整好,別把情緒帶到工作上。公司非常看中你,對中國客戶來說,你的臉就是公司的麵孔,如果你的情緒不好,就會……那樣的話……”顯然,對方擔心他會由於情緒的原因影響工作。

部門經理越說老雕越尷尬,而且不知該如何應答,本來好好的心情卻無從表現,麵肌麻木地盯著盤中的半塊牛排。

下班回家,老雕拎著剛從超市采購的一大堆東西,哼著小調進了廚房。整整一天,他都神不守舍地盼著回家。

“老婆,感覺怎麼樣?”他憨笑著問,嗓門比平時提高了八度。

許玫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繼續歪在客廳的沙發裏看電視,又是無聊的肥皂劇!老雕幾次想裝個鍋式天線,那樣能收到“鳳凰台”和“中央四”,但都被妻子否決了。女人不是心疼這兩百歐元,而是想逼自己學點外語,她來維也納的時間比老雕長,可德語比他差遠了,以前她覺得無所謂,但是嫁給老雕,她也得有點上進心。許玫看電視很滑稽,總是半懂不懂地瞎猜意思,該笑的時候木呆呆地愣神,不該笑的時候卻哈哈傻笑。

老雕做了一大桌飯,好不容易才把妻子叫進廚房。老雕累了半天不但沒有看到笑臉,反被女人挖苦的眼神看得發慌。

“嘿,怎麼了你?”他忍不住問。

“我還想問你呢!”許玫的話裏沒有好氣,板著臉坐到桌旁,拿起筷子悶頭吃飯。

老雕的心被堵了一下,但馬上忍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自嘲道:“回頭我得問問大夫,這是不是也算懷孕反應?”

“狗屁!”女人嗤地吐了口氣,將筷子撂到桌麵上,“老實交代,你上班前去哪兒了?”

老雕愣了一下,如實回答:“沒去哪兒啊,就在路上喝了杯咖啡。”

“真逗,你什麼時候學會喝咖啡了?”許玫繼續冷臉盤問,“是不是跟誰約會去了?”

老雕突然大笑起來:“老齊真是個婆婆嘴,他怎麼沒有告你,跟我一起的是個老太太?”

許玫沒笑,而是一本正經地警告他:“告訴你,這孩子可是咱倆的,你以後別想逃避責任!孩子還沒生,你就開始往外躲,生下來想扔給我一個人?如果你覺得負擔重,那就趁早現在說,我去打胎還來得及!”

聽到這話,老雕慌了,連忙耐心地賠笑臉:“瞧你這是說什麼呢,我為什麼要逃避?我已經想好了,等孩子生下來,我給你們倆當牛做馬。你要懶得喂孩子,我替你吃催奶藥……”

“這話可是你說的!”許玫撲哧一聲樂了。

第二天,老雕重又開車上班,兩手把著方向盤,眼睛盯著前麵的車尾,焦躁地等著紅綠燈,忍受車外潮水般的噪音。他重又目不斜視地繞過花園、經過街角的咖啡館,拐彎時,他看了一眼倒車鏡,並沒再注意到正端著藤椅出來的金發女郎。

一切重又都恢複了常態,跟前天一樣,跟大前天一樣,跟過去所有日子一樣。而且,很可能將這樣正常地過下去,一直到老。

2000年。世界首次公布人類基因組工作草圖。

清晨。老雕什麼病也沒有,但還是被急救車拉進了醫院急診,並被開膛破肚地挨了一刀。

躺在手術台上,脖子以下撐著一個帳篷似的支架,他眼前除了白色的天花板,其他都被擋在了綠布的背後,身邊不時閃過綠色的身影。麻醉之後,老雕的身子雖沒了知覺,可他的腦袋還嗡嗡在轉,也不知道是出於藥物作用,還是被這非人間的陣勢嚇壞了。總之,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安靜得像具冷凍的屍首。

隨著手術的進行,聽力逐漸敏銳起來:手術鉗放入金屬托盤,發出餐館裏刀叉相碰的脆響;負壓管“哧啦哧啦”的吸血聲,像是聽一個老裁縫熟練地撕布;還有醫生輕輕的腳步和儀器嘀嘀的警示,手術室裏靜得能夠辨出羊腸線穿入針孔的聲音。

“找到了,在這兒!”忽然,老雕聽到主刀醫生和助理的對話。嗓音不高,感覺遙遠,但是對話的內容聽得很清楚。

“小心點兒,別把毛兒碰掉!”

聽到這句,年輕人感到一陣惡心,感到醫生的手正在自己的胃囊裏捉一隻毛茸茸到處亂跑的怪物。接著,是什麼東西放入托盤的聲響,這個聲音比較鈍,不像鑷子鉗子那麼清脆。這時,有人將托盤伸到他眼前,白盤裏臥了條黑色的蟲子,僵硬的身子略有些弧度,一端長了一排黑色的棕毛。乍看上去,像一條烤焦的泥鰍。

托盤端走了,一隻戴著膠皮手套的大手豎著拇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老雕知道,這是約翰醫生在安慰自己。看到這個手勢,他好像被施了催眠術,突然從持續了幾個小時的恐懼中逃脫出來,轟地睡著了。

與此同時,許玫也躺在手術室裏,不過躺著的姿勢與丈夫不同。她的兩條腿被高高架起,並朝兩側分開,以暴露平時最隱秘的器官。嬰兒的頭已經出了一半,血糊糊的五官像包子似的捏作一團。

“使勁,再使勁!”一位胖胖的護士像鍋爐一般結結實實地站在床頭,一個手掌摸著許玫的額頭,另一隻手攥著她的手。許玫來維也納一年了,總覺得德語很難聽,不過今天胖護士對她連說的幾十個“使勁”,雖然很硬,但很溫暖。

不知又使了幾回勁,她聽到嬰兒哇哇的哭聲。就在那一刻,許玫感覺自己像一隻燃料燒盡的熱氣球,無聲無息地落到了地上。胖護士用一塊白布托著新生兒給母親看,但由於暈眩,除了掛著血絲的肉團,許玫連孩子的眉眼都沒看清。

“是男是女?”許玫已被推出了產房,才想起這個重要的問題。

“男孩,長得特像你!”許珊興奮地告訴姐姐。

許玫望望妹妹,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許玫喜歡男孩,丈夫肯定也喜歡男孩,至於孩子長得像誰無所謂,隻要不像白人或黑人就行。話說回來,剛生的孩子都一個模樣,你說像誰就像誰。許玫拉拉妹妹的手,十分慶幸妹妹的英明,要不是昨天珊珊催她提前一天住院,孩子今天說不定會生到出租車上。按照醫生的推算,離孩子出生還有四天,可是今早天還沒亮,許玫就被一陣緊似一陣的宮縮疼醒了。

上午,許玫被護士推回病房,就在兩名男護工將她移到床上的刹那,她忽然想起了什麼睜開眼問:“姍姍,他呢?”

“誰?姐夫?”許珊被問得支吾起來,“他臨時有事……”

“胡扯!他有什麼事比我生孩子重要?”許玫煩躁地打斷她,顯然,她聽出妹妹在故意騙她,“你是沒來得及找他,還是他沒有在家?”許玫問話時沒看妹妹的臉,她不會相信第一種可能。可是,在這種時候,丈夫夜不歸家又可能去哪兒?女人顯然沒往好處想。

“姐,你先歇一會兒我再跟你說。姐夫其實沒什麼事兒……”

“沒什麼事等於肯定有事!既然他沒事兒,為什麼不來?”許玫變得警覺起來,跟妹妹的口氣軟了一些,“珊珊,說吧,你幹嗎要瞞著我?”

許珊本想安慰姐姐,但也覺得自己的話越說越走味兒。於是稍微想了下措辭,用平和的口吻告訴她:“早上我去找姐夫,他正好肚子不舒服,我叫車把他送去了急診。”

雖然妹妹說的並不是什麼好消息,但總比許玫猜想的好,於是她鎮靜下來繼續問她:“怎麼回事?是不是他瞎吃,吃壞了肚子?”

“姐,我跟你說你也不信,姐夫吞了一根牙刷。”許珊說完,忍不住撲哧笑起來。

“你又跟我沒正經。”許玫不耐煩地皺皺眉,一臉嚴肅地追問,“我沒精神聽你繞彎子,告我他到底死哪兒去了!”

許珊說的雖然好笑,但確實是真話。清晨六點,她接到姐姐從醫院打來的電話,說丈夫的電話打不通,要她立即跑一趟叫他!許珊趕到姐姐住處,等不及上樓,就對著門口的對講機喊:“姐夫,快走!孩子馬上就要生了!”

透過門縫,許珊聽到姐夫嗵嗵下樓的聲響。但是腳步聲停了好一陣,老雕才痛苦地出現在門口。一見許珊,男人滿臉漲紅地指指自己的嗓子,然後扶著牆撅著屁股一臉痛苦地幹嘔起來。原來,剛才老雕正在刷牙,聽到許珊告訴的消息,激動地叼著牙刷就往樓下衝,快到底層時,一個大喘氣,牙刷不慎滑進了肚裏。

許珊立即叫來急救車將姐夫送到急診,照完X光片,值班醫生說:牙刷已經到了胃裏,隻能動手術取出來。許珊把姐夫交給醫生,自己掉頭趕回婦產醫院。直到現在她都無從想象:牙刷怎麼可以吞進嗓子?姐夫又不是一條鯊魚。

那根被胃酸燒黑的牙刷,幾乎跟嬰兒同時娩出,隻不過丈夫是剖腹,妻子是順產。老雕被從手術室推出,覺得周圍人都在嘲笑自己。妻子說不定已經生了,他以後怎麼跟孩子解釋:孩子出生時,他居然沒有守在旁邊?為了記錄這一曆史的時刻,老雕一個月前就新買了一架最新款的數碼攝像機。他越想越委屈,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黴的人。

上午,病房裏寂靜無聲,白花花的陽光照進窗戶,就連深灰的地磚和淺綠的牆圍也都連成一片白色。門窗頂棚,櫥櫃病床,枕頭被褥,病房裏的一切都是白的,還有或躺或坐的蒼白麵孔。老雕沮喪地躺在3號病床,寂靜裏,他開始擔心:擔心正在或已經分娩的妻子,擔心正在或已經降生的孩子,擔心……很快他進入了加速疾轉的漩渦中央,越來越怕,越來越煩。黑色的牙刷,白色的寂靜,他一時難以判定:這一黑一白預示了什麼?

老女人,快出嫁吧,

穿上你所有的髒衣裳。

忽然,隔壁病床傳來哼唱,既沒節奏,也沒旋律,甚至聽不出唱歌的是男是女。老雕稍稍側了下頭,看到2號病床上坐著一個大腦袋男人。那人腿上蓋著被子,看上去很短。老雕猜想:這人不是盤腿坐著,就是一個截肢病人;從相貌上看,很難判斷他的年齡,棕黃的頭發稀疏細軟,鼻子比常人短一點,眼距比常人大一點,額頭有幾道明顯的皺紋,唱歌時咬舌鼓腮,下巴就跟步行的鴿子一樣一縮一探。從他黝黑的皮膚看,不是泥瓦匠,就是農民。

留下酒,留下肉,

你再別管我幹什麼……

2號病床繼續唱道。老雕越聽越煩,真想叫他閉嘴,這時1床病人先發了話:“歐托大叔,求您了,讓我睡會兒行不行?”說著翻了個身,臉衝牆壁,並用被子蒙住了頭。

“行,怎麼不行!”2床痛快地應著,抱歉地吐了下舌頭,然後不動腦子地反問人家,“律師先生,天這麼熱,你蓋這麼多怎麼能睡得著?”

律師哭笑不得地哼了一聲,沒再理他。病房重又安靜下來,靜得可以聽見水龍頭的滴水聲。歐托大叔麻利地跳下床,他的腳麵剛剛碰地,老雕就差點笑出聲來:原來2床是個侏儒,站在地上還沒坐在床上高。侏儒趿拉著鞋走近水池,踮起腳尖,擰緊龍頭。病房門口有個跟大人來探視的孩子探進腦袋,侏儒朝他做了個鬼臉,跟貓似的“嘶”了一聲。小孩子咯咯笑著跑了,清脆的腳步聲跟水漂一樣在樓道盡頭消失。這時,他注意到靠窗的5床病人緊皺著眉頭,一道強光正好透過窗簾縫隙投在他臉上,侏儒趿拉著拖鞋,走到窗前把簾子拉好。一隻蒼蠅在窗簾後嗡嗡地飛,侏儒爬上一隻板凳掄起胳膊揮著報紙啪啪啪啪地撲打一通。

“天哪,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地躺一會兒?!”律師忍無可忍地轉過臉,提高了嗓門。

“好,我馬上老實。”侏儒用手比劃著問4床的病人要不要一起出去抽一支煙。4床苦著臉搖搖頭,指了指還沒滴完的輸液瓶。

“水……”這時,從病房角落傳出一聲微弱的呻吟。侏儒立刻跑向飲水器接滿一杯水,送到6床跟前。

“老弟,請你幫我叫一下護士。”躺在5床的老人說,並困難到指了指床下的便盆。

“這個用不著叫護士。”侏儒說著彎腰取出扁長的便盆,塞到老人身下。他的手還沒縮回,老人就放了一聲屁,屁聲雖悶,但是便盆卻像音箱似的將聲音放得很大。

“唉,像我這樣,活著比死了更受罪。”老人無奈地歎氣說。

“您別這麼想,人隻要活著,就有活好的希望。就像您放屁一樣,從下頭走總比從上頭走強。”這話把病友們全逗樂了,但他自己沒笑,一本正經地講下去,“我父親活著時有一個絕技,隻要他想,隨時都能吞一口空氣,兩分鍾後就能放出響度不同、長短不一的屁來。雖然趴著放肯定要比站著放容易,可我從沒見他趴著放過……”病友們笑得直敲床幫,老雕也笑得渾身發抖,傷口直疼。過了一會兒,病房裏飄了一股糞便的惡臭,侏儒立即跑去開窗。

突然,床頭櫃上的手機響了。老雕摸著抓起手機,同時按了一下接聽鍵。電話是許玫打來的,盡管女人身子也還很虛,但她放心不下動了手術的丈夫。但讓女人意外的是,話筒裏除了老雕咯咯地笑,背後還有一群男人的笑聲。許玫突然來了一股氣,二話不說地關了電話。老雕回撥,妻子的電話已經關機。

聽到病房裏開了鍋的笑聲,護士長推門望了一眼,半微笑半嚴肅地說:“歐托大叔,您要再不躺下,我就去叫大夫了!”

“我躺,我躺。”侏儒像孩子一樣乖覺地應著,一邊晃著身子朝病床跑,一邊頑皮地回了兩次頭。護士剛走,他又跳下床幫老人擦屁股。病房裏安靜了幾分鍾,靜得可怕。老人感激地謝了他兩聲,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自語道:“我要能像你這麼沒心沒肺就好了。”

侏儒嘿嘿兩下:“我這點兒肚量,裝不下心肺,”說著,他解開病號服的衣襟,露出上衣下麵的心髒起搏器給老人看,“您看,我的心肺都掛在外麵。”

“你的收音機裏在播什麼?”律師跟他開玩笑。

“您想聽什麼就有什麼,”侏儒扭頭詭笑,然後又朝老人努了努嘴說,“不過,您要想聽放屁,還得找他。”病房裏又是一陣嗬嗬大笑。

4床一邊笑一邊搖頭:“告訴我,您為什麼總這麼開心?”

“開心就跟喝水一樣,看您想不想。”侏儒回答。

“可是,在這種地方……”老人感歎地說,“以前我也不是個嚴肅的人,可是自從住進醫院,腦子裏除了死,就沒別的。”

“那怎麼行,”侏儒搖頭勸他,“人活著就是活著,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了肯定不能再活,可活著的時候總想著死,那就等於死了?我從小就長這麼寒磣,要是再不愛笑,那我早就死了。上帝造誰都有誰活下去的道理,就跟世上有一個男人就有一個女人一樣……”

“那您的那個女人在哪兒呢?”律師問,但話剛出口,就意識到這個玩笑開得不合適。

侏儒並不在意,而是聳肩詭辯:“有一個女人的男人就隻能有一個女人,沒有一個女人的男人可以有好些女人。侏儒雖然腿短,但是第三條腿並不短。”說著自己先笑起來,“您不困啦?那我給您講個故事。”侏儒見一向嚴肅的律師對自己改變了態度,高興地順口編了起來:奧皇弗朗茨一世跟拿破侖打了十年仗,最後雙方都彈盡糧絕,決定在前線中央的一塊平地上簽署《和平協議》。簽字那天很熱,雙方指揮官汗流浹背地在兩軍陣前僵持了許久,誰都不肯簽字。原來那裏不但沒擺桌子,連塊石頭也沒有!誰都不願在對方麵前跪下來簽字。這時,圍觀的人群裏走出一個侏儒站在那兒,他的頭頂當桌子正合適。簽完字後,雙方指揮官都滿意地拍拍他,說:“看來侏儒還有點兒用。”

“這算什麼笑話?”律師搖頭。

“兩年後,爆發了抗議《和平協議》的暴亂,侏儒被當成罪魁禍首吊死了。”侏儒翻了下白眼補充道,“二十年後平息了暴亂,我爺爺的爺爺又成了英雄。”

大家不但沒笑,反而覺得難受,盡管這個故事是他編的。侏儒卻得意地說:“瞧,這就是我為什麼不想死的原因。侏儒活著也有點兒用。”說完自己嘿嘿大笑。笑著笑著,他忽然用手摸了下腦門兒,感到暈眩。

“歐托大叔,您怎麼了?快,快……”

老雕聽出,律師的喊聲明顯發顫,於是下意識地按了下床頭的叫鈴。病房裏接著是一陣匆忙,護士、實習醫、值班大夫、呼吸機、心電圖機、強心針……病友們全都屏住呼吸。醫生看一眼早變成一條直線了的心電圖,然後拉過被單為侏儒蓋上,平靜地說:“他能活到現在,真是個奇跡。他不僅有心髒病,肝、肺還有癌症轉移……”這話與其說是感歎,不如說是對在場病人的暗示性安慰。

寂靜,病房裏一陣讓人想哭的寂靜,病房裏沒有人再說一句話。

十分鍾後,兩名護工將侏儒的屍首移到一張冰冷的金屬車上推走了。老雕屏息靜氣,聽著推車逐漸遠去。忽然,過道裏飄來飯菜的香味,同時響起送餐車由遠而近的吱呀聲。病房的門合上了。老雕望著身邊的空床怔怔地發呆。

這時手機又響了。許珊告訴他:“我姐已經睡了,她告訴你了沒有?是個兒子!”

老雕的耳朵黏在電話上,除了點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他的視線移向窗外,忽然,他在白花花的日光裏看到一個外國名畫上常見的胖天使,跟畫兒上不同的地方是:天使長的是侏儒的臉,臍下三寸,是一根又長又細的黑色牙刷。

2006年。冥王星不再列為太陽係行星。

出國前,老雕曾在家養過波斯貓和觀賞龜,但還從來沒養過狗。自從來到奧地利,他越來越意識到狗在人類生活中的重要地位:狗既能當盲人的向導、老人的伴侶,又能當女士的保鏢和男孩的“童養媳”。

牡丹快餐館老齊的堂哥堂嫂成天忙著做生意,結果閨女在家裏關出了自閉症,夫妻倆請來心理專家給孩子治病,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醫生開的處方是:養狗!專家解釋說,五歲的孩子跟成年人一樣,也許有感情排解和交流的渠道。所以說,養狗不僅可以幫閑人解悶兒,給膽小者壯膽兒,還能緩解人內心的孤獨與焦慮。狗畢竟是跟蚯蚓、螞蟻不同的聰明動物,能夠跟馬和海豚一樣,跟人建立起忠誠的情感關係。

其實,老雕早就動過養狗的心,隻是由於他多年住在租來的房子,所以將這個念頭壓抑了許久。現在兒子小建已經三歲,住的又是自己的房子,所以這個欲望又在他心裏滋生起來。說老實話,他想養狗是因為寂寞,每天下班回家,妻子除了吩咐他做家務外,再沒有別的話題好說,即使說,也說兒子這麼乖那麼好,說小建長大了肯定比他漂亮。晚上睡覺,許玫摟孩子的時候遠比摟丈夫多,尤其小建長到了三歲,每天不到天亮,他就抱著玩具熊從小床爬上大床,睡在父母中間。

為了避免尷尬,夫妻倆把雙人被換成了單人被,後來老雕幹脆搬到客廳去睡沙發。他要想跟妻子親熱,不但要經過妻子同意,還得經過兒子同意。看著兒子跟許玫親熱,他這個當父親的自然沒有什麼可以抱怨,但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覺得失落。尤其是,小建總是跑到母親那裏告父親的狀,從來沒有反過來的時候。為了寬慰自己,老雕很想養一條狗做伴,或許這對兒子也有好處,情感可以從母親身上轉移一些,以免以後當俄狄浦斯。

許玫自從當了母親,變得比以前更加專斷,喜歡嘮叨,脾氣暴躁,說話辦事總是針鋒相對,好像全世界人跟她作對。老雕也想跟她聊聊,但每次都被堵回來。這兩年,帶孩子最難的階段已經過去,小建白天上幼兒園,家務交給保姆打理,所有的體力活兒有丈夫在,許玫不再有抱怨的道理。但是老雕沮喪地發現,抱怨也像吸煙喝酒,可以成癮,妻子無中生有的抱怨惹他心煩。他開始喜歡在公司裏加班,或約朋友一起到外麵坐坐,能晚回家盡量晚回家。有一次,經一位同事的點撥,老雕恍然大悟:妻子前兩年煩躁因為太忙,現在則是因為太閑,閑了才會無事生非。為了解決這個隻見增不見減的隱性矛盾,他再次想起了養狗的偏方,不僅為自己為孩子,也是為許玫。

老雕是個理智的男人,無論在做出什麼決定之前,都會前思後慮地論證許久,直到萬無一失。決心下定,隻待時機。

這天晚上,他剛給兒子洗完澡,接著又為妻子揉背。電視裏正播一部《狗情似人情》的紀錄片,他揣測許玫此刻的情緒應該不壞,於是附和著電視裏的觀點啟發她說:狗要比貓更通人性,並借題發揮地提起養狗的建議。當然,他不可能將自己的想法如實招供,而是左一句右一句地拿兒子說事兒:“心理學家說,養狗對孩子早期情感的開發意義重大,可以避免孩子患兒童自閉症,養狗的孩子普遍要比不養狗的孩子有表達能力、社交能力和對環境的適應能力……”

由於老雕措辭婉轉,鋪墊巧妙,語氣謙恭,平時一向機警、總會比丈夫多想一步棋的許玫,這次也被哄住了,她不僅爽快地答應可以給家裏添一個“既不太占地方、食量又不太大的人口”,還主動透露了“維也納春季狗市”前天剛好開張的消息。

去狗市前,老雕先去書店買了本《養犬百科》研究了一番,並在網上查了許多的狗種,谘詢了許多網友的建議,並就獲得的信息跟妻子溝通。照老雕的意思,應該入鄉隨俗,要養就養一隻當地名犬(既然娶老婆沒娶個奧地利人,養狗總該養隻奧地利的)。但是許玫不同意,她的理由跟丈夫相反:既然移居國外,就該養一隻塌鼻子、暴突眼,能夠寄托思鄉情結的京巴狗。夫妻倆為此爭執起來,一向順從的男人斬釘截鐵地宣布:如果許玫堅持己見,那麼每天遛狗的責任全部歸她。

“你替我想想,我一個大男人,牽一條還不及鞋幫高的小畜生上街,丟不丟人?”老雕鼻翼翕動、兩眼圓睜地大聲質問。

當然,夫妻倆也象征性地征求了一下兒子的意見,小建的想法很實惠:養一條大的,他想騎著它上幼兒園。最後,三人達成妥協性協議,決定買一條活潑好動的西班牙狗。西班牙狗雖不威武,但總不至於被貓叼走。另外,對總難分清“奧地利”和“澳大利亞”兩個詞的許玫來說,“西班牙”不僅好發音,而且口感洋氣。

周末放假,為了提防妻子變卦,老雕隻身奔赴狗市。

狗市果真名不虛傳,人喧狗吠,場麵熱烈。養狗族們攜老帶幼地牽著自己的狗兒狗女從八方彙聚。許多人並非為做買賣,而是來參加一年一度的“名犬大賽”。像老雕這樣空手來的看客、買主也不算少。老雕興奮地左鑽右躥,一見人堆就往前湊。市場上的狗種五花八門,小的隻有巴掌大小,大的能有半人多高;漂亮的像迪斯尼裏的動畫,醜的如同星外客。由於老雕既不懂行,又是“老外”,所以很難跟別人爭搶話茬,即便賣主搭理他,出口的也肯定是雙倍價。正當中國人在草坪上猶豫不決地溜達,正當老雕的自信心逐漸遭到蠶食時,一位滿臉皺紋的婦人叫住了他:“年輕人,你想買狗嗎?”

老雕憨笑一下,對陌生人的招呼心生感激。他說他是來買狗的,但還沒找到中意的。

婦人聽罷,用討好的口吻央求他:“好心的年輕人,你就買我的托米吧!別看它模樣長得醜,但很忠誠。”老雕笑了,原來狗也很像女人——通常醜女要比美女忠貞。

他低頭看看,被婦人叫做“托米”的是一隻說黑不黑、說灰不灰的老頭兒狗,個頭兒比京巴狗大比西班牙狗小,灰毛蓬亂,腦袋瘦長,下巴上有撮向前翹著的山羊胡,長眉耷拉,蓋住了眼睛。老雕雖然看不到小家夥的眼球,但能感到那副可憐巴巴的眼神。

“這狗歲數不小了吧?”

“剛滿兩歲。”從婦人猶豫的語速猜,她至少為狗隱瞞了半歲。

“那您怎麼舍得賣它?”要知道,買狗人的心情跟領養孩子的差不多,都希望領一個新出世的,好讓自己從小管教。兩歲的狗,跟主人應該很親了。

“唉,我哪裏舍得賣它啊,”老人無奈地歎口氣說,“我是想給它找個好主人。小夥子,你看我已經這麼老了,住在塔樓的第十層。隻要我血壓一高,托米就得在家關一天。去年是暖冬,我的血壓從來就沒有低下來過,托米跟著我實在受罪……”

老人的話讓老雕感到同情,忍不住聯想起遠在國內、逐日衰老的母親。他不無同情地看看婦人,又望望那隻生下來就像老頭兒的小家夥。托米長得確實難看,但它不幸的命運還是叫老雕心軟。他蹲下來摸摸托米的頭,托米居然毫不認生地貼了過來,將沾滿泥土的下巴擱在陌生人的膝頭,好像在幫主人央求。

“這狗您賣多少錢?”

“年輕人,我剛才說了,我不是賣狗,而是想給它找個好主人。隻要能對它好,不把它宰掉吃了,給多少錢都行。”

婦人的話叫老雕聽了險些落淚,顯然碰到了他的情感軟肋。老雕考慮了一下,從錢包裏抽出二十歐元遞給老人。他大概了解到:狗市上最便宜的純種狗崽,也要叫價百元以上。他之所以出價很低,並非乘人之危,而是因為托米既不是純種,又確實不是他想買的那種。他猜想對方肯定嫌少,那樣更好,他可以順坡下驢地離開這裏而不覺內疚。

“我隻能出這麼多,您知道,我本想買一隻西班牙狗,而且……”

出乎老雕意料的是,婦人伸手接過了錢,喜形於色地跟托米說了句“祝你走運”,然後十分堅決地把狗鏈子遞給了中國人。

老雕傻了,他攥著狗鏈,已經沒有了反悔的餘地。他咕咚一聲咽了口唾沫,狠下心站起來。不管怎樣,他覺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再者說,托米長得雖不好看,但確實便宜,從生意角度講並不算虧。假如許玫堅決反對的話,他可以轉手賣給誰,總可以賺回這二十歐元。這樣想著,老雕的心裏踏實下來,禮貌微笑著跟婦人道別,轉身要走。就在這時,背後有個聲音叫住了他:“小夥子,你有沒有問托米想不想跟你走?”

老雕怔了一下,扭頭看去,見一位穿休閑西服的中年男人朝這邊走來。老雕以為,這不是多管閑事的,就是想跟自己搶生意的,於是毫不客氣地回敬說:“您可以問問這位大嬸,我剛才已經付過錢了,不管托米願不願意,它現在必須跟我走!”

“小夥子,我不是這個意思,”中年人心平氣和地跟他解釋,“我知道你已經付錢了,前天我也付過一次。”

“什麼?”老雕被對方的話弄糊塗了,“難道這隻狗您已經買了?”

“我是買過,不過即使買過也不想要了。”對方說話時顯出一臉厭惡,“這條狗是很忠誠,即使你把它帶到幾百裏外,也能自己找回家去。除非你成天關著它,別讓它上街,如果上街,絕不能鬆手。我這麼說你肯定不信:我家的院子不僅有圍牆,而且鋪了水泥地,這小東西居然從種花兒的地裏刨了個洞,逃了出去。我花了五十歐元,隻養了它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