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好了死後要火葬,你坐在車子後座,你的臉在倒車鏡裏枯萎。終於你答應要去醫院,好像就打定了死的主意,也做好了死的準備。抱藍色塑膠桶的男人朝桶底自說自話,他說死後燒成灰要撒在海上,一了百了。我想到戰爭與和平,想到公義與人道,想到你若死,本質上到底是汙染還是環保;想到我在樂浪島或馬爾代夫遊泳時,你的骨灰將沾上我的身體潛入我的陰道,想到自己將要懷孕了,想到輪回和循環。
醫院人很多,排隊急診的人都有一種時日無多的氣色。大家在不明所以之中流動,流血的先治昏迷的隨後,你這種不痛不癢的唯有枯坐。我們在急診部的登記櫃台前麵並肩坐著,我以為你有話想說,而你隻是嘔和咳嗽。我後來把座位讓給一個假作呻吟的印度老婦,我四處走動,但我正視有你,側視有你,背向你卻仍感知你。我感到生命如此無語和不圓融,我們都有所缺,我們必將在欲語未語之際,帶著遺憾死去。
你叫我找一個男人嫁出去,我很辛苦地咽下一口麵包,在胃囊裏麵包還在發酵,你就是我唯一的男人了。麵包變硬和發黴,咖啡裏有蟑螂浮潛,音樂還是藍調的,你怎麼說,我的男人?隻要一天你還在,我就無法對婚姻釋懷,我的腦海裏有女人蹲著的背影,煮白切雞,醃黃瓜酸。乖乖,黃瓜心給你蘸醬油吃,拿一張小板凳坐在屎坑邊,安靜地吃你的黃瓜心。黃瓜心有甜甜的一股香,女人的淚是苦的,醬油鹹,我很乖很安靜,坐在小板凳上等你。
小學的時候我在歌詠班裏學過一首歌《記得當時年紀小》,可是高音的部分我拉不上,該停頓的時候我停不了。我曾經是多麼平庸的一個孩子,家長日沒有人來領我的成績冊。喂,你的爸爸呢媽媽呢?他們沒來我就不發成績冊了。我剪了冬菇頭,劉海長得遮擋住視線。老師說你的學雜費沒交你的圖書費沒交你的樂捐卡沒拿回來,喂喂喂。三年級我就開始在成績冊和一幹文件上冒充家長簽名,老師說這孩子繪畫天分很高。有時候我也幫你在文件上仿冒別人的簽名,先在過時的報紙上練習許多遍,直到你點頭笑。
以後知道你住過拘留所,我一點也不詫異。你總是犯規和使壞,你利用過一個小女孩的藝術觸覺和繪畫天分,活該。而你在拘留所過了七天並沒有改變什麼,欠著一屁股債,女人孩子在家中詛咒你,滾遠去,別死在這裏。印尼外勞說老板三個月沒出糧了,印尼人用印尼話咒罵你,他們帶著小工廠裏僅餘的舊電器離去。有一台電冰箱是從我這兒搬過去的,電單車也是,還有沒有了綠色的彩色電視機。
我不詫異但我流淚,想到你肥大的背影蹲在拘留所裏,你嘔,白發疏疏落落地掉下來。那年我還小,夜半你吐血便扶你搭計程車到醫院,母親抽泣的聲音襯托我們。我第一次想到你會死,有點興奮,連興奮也是冷靜的。念小學就開始希望你死,你也常常出現某些將死的跡象:胃生瘡,拉血,腳爛。很多年了居然母親先死,你坐在靈柩旁半眯著眼睥睨來往的人們。你剝花生,吃叉燒包,開始有點老人癡呆的模樣。等了這麼多年你現在才死,活著何其婆媽,母親的背影和你的交疊起來,她煮白切雞,你嘔,我靜靜地安坐在小板凳上,蘸醬油吃黃瓜心。
你問我後來怎樣了,但我突然很累,事情多是這樣子的,不由分說。我們是不分青紅皂白的關係,血肉相連又血肉模糊的,像被卡車輾過的死狗,筋連筋肉連肉。我抓住屍體的手,我枕在你的胸膛上,想象無夢,遂而酣眠。如果有夢,夢便是一團漆黑與冰冷,夢便是無感與孤獨,夢便是停擺的時鍾。睜開眼才浮起母親哭泣的臉、第三個第四個無臉女人的臉;睜開眼是一個黑白電影的年代,我的冬菇頭仿佛小小的洋傘一把,劉海掩蓋我的安靜、稚氣和憂傷。
後來你什麼也咽不下,你瘦,嘔吐很凶猛,五髒六腑都在排擠吞進去的食物,嘔一次仿佛把你整個人榨幹。我用馬來語告訴醫生,你之前兩個月每天早上都要嘔,小便的味道甜而腥膻,色黃冒泡;你又習慣於不衝廁,廁盆裏浮蕩著病態的糞便、尿液和隔宿之糧。兩腳浮腫是因為糖尿病,行路步履艱難,爬樓梯像蝸牛上樹,便常常賴在客廳沙發上睡覺,甚至不洗澡,染黑過的頭發油而黏膩,頭皮屑落在肩膀上。
你這樣怎能在拘留所裏過日子?你沒有注射胰島素,其他藥物都留在我這裏。你會蹲在小小的牢房裏嘔吐,老鼠爬過來舔幹淨,你連老鼠也想吃。今生你吃過很多豐盛的筵席,把許多不該吃的生靈活剝生吞:猴子腦穿山甲,虎鞭龜頭。病之前你腆著脂膏滿溢的大肚腩,潤白的臉上紅出血來;褲頭的紐扣總是解開著的,露出已經鬆掉或脫線的底褲的橡膠帶。你的胃一直在承受你的殘暴不仁。是的,是你的罪孽,你以萬物為芻狗,這器官還得幫著毀屍滅跡。你生病總是胃先出事,以前生過瘡,瘡破裂流血;夜裏蹲在房裏吐血,血在已經發酵但來不及被消化的食物裏,色如女人月經;也曾經胃潰瘍,拉黑屎,糞便是銅鏽一樣陳舊的顏色。很多次你都挺過去了,以為命硬,其實是天譴,你苟且偷生你不得善終。
命裏的最後,你抱著塑膠桶作最終的修煉。朝夕晨昏,日出日落,我下班回來,看見沙發上昏睡著一具依稀的人形。我們之間有了點冷森森,有了腐敗的味道,很臭,便說,送我到醫院吧,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