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驚訝的是,該記錄裏包含七份離婚協議書,均用中英文雙語書寫,其中三份有某律師樓的入檔日期及編號,也就是說,紀季風與太太至少三次通過律師辦理過離婚手續,很可能於最後時刻撤回申請,未讓法律程序走完。這樣的法律文本堪稱“完美證據”,一是時間清楚,不可爭辯。二是為其辦理離婚的律師必然成為本案證人,律師出麵作證的隱性價值更高。最最重要的是離婚協議內容,每份協議的第一款均指責紀季風不能在兒子受欺負時保護兒子,未盡父親的應盡之責。其中一份還具體提到“未能在兒子遭遇同學小多尼欺負時保護兒子”之語,這就為做實多尼父子仇恨犯罪又提供了一份異常堅實的佐證。小麥克開始手舞足蹈了,開始談論為什麼越來越多的新科女律師偏偏選擇首都華盛頓作為起家之地。為什麼?跟我裝糊塗是吧彼得,誰不知道華盛頓的核心就一個字:性。那些小妞兒都是去找背景拉關係的,若能搞定個部長或議員當老公豈不更好。
小麥克李文輕鬆調侃,我的思路卻並沒跟隨他。我發現在最近的三份離婚協議中,竟有一款涉及房事。英文這樣寫著,紀季風長達半年之久拒絕房事。而中文則寫的是,紀季風以養元氣為由長達半年拒行房事,未盡丈夫之責。養元氣,這算什麼理由?小麥克追問何謂元氣?元氣,我說不好,元氣應該指生命之本,元氣壯則身體壯,元氣弱則身體弱。那能把它測出來嗎?不能,我想恐怕不能,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連說都很難說清。啊哈!小麥克一聲啊哈讓人覺得他恍然大悟。他說,狗屁元氣,還是聽我的吧,彼得,這方麵你不靈。我不靈?我結婚生子的倒不如你這條光棍兒?行了吧你,一聽就外行,這跟結婚生子沒關係。是這麼回事,醫學上管這叫“性交選擇性中止”,跟陽痿兩碼事。這是人們長期背叛本能,最終被本能背叛的結果。不信你換個人試試,馬上行。動物園的獅子老虎男女混居久了也一樣,這方麵人類和動物沒鳥區別。人類性功能直接聽命於潛意識,而理性會幹擾潛意識,幹擾來幹擾去形成反射,潛意識罷工了。比如咱倆,我要是老欺負你你能痛快嗎?有道理,不過麥克,這個問題不多說了,我們應告訴紀季風,如果對方律師提出“中英文版本不一致”的問題,我們的答複是:一切以英文為準。行,沒問題,可是彼得,我怎麼覺得你更像理性而我像潛意識呀。去你的,喝酒還堵不住你的嘴,怎麼,這麼快你就把一箱啤酒全喝光啦!
正當一切穩步前行之際,我們突然接到多尼父子的代理律師施特勞斯先生的電話。當時我正為另一個案子出庭辯護,電話是小麥克接的。
他怎麼說?
他說想請咱倆吃飯,私人聚會。
在什麼地方?
俄國茶室,他說那是你最放鬆的地方。
什麼意思呀他?
我也這麼說,可他說是投其所好。
到底耍什麼把戲,這條老狐狸!我想起去年在紐約華爾茲節上,我與施特勞斯律師毗鄰而坐,聊了很多。他說其實華爾茲並非他的首選,他最喜愛的是合唱藝術,當時他還擔任著聖方濟天主堂的合唱隊指揮。我對他說,我父親帶我去過列寧格勒國家大劇院,在那兒聆聽過蘇聯紅軍紅旗合唱團的演出,非常壯觀。天啊,那是世上最棒的合唱團!真巧,我也現場聽過。施特勞斯律師激動得翹起胡子,顯得手舞足蹈。接著他居然能將紅旗合唱團的拿手曲目《格林卡》、《喀秋莎》,還有《蘇裏柯》等唱個大概齊,他的高音很幹淨,《格林卡》裏有個長長的“啊”,很長很高,否則就不夠味兒。施特勞斯律師唱得非常到位,讓我熱淚盈眶。我想起已故的父親,是他帶我走近藝術,他也將自己化作藝術融進我的身心。
可是俄國茶室,投其所好?我連忙給俄國茶室撥電話,果不其然,紅旗合唱團最近恰在該處駐唱,原來如此啊。唉,說來真可悲,當年輝煌燦爛的紅旗合唱團在蘇聯瓦解後也分崩離析了。其中一部分猶太裔演員,應說是殘部,像坐山雕上威虎山一樣流竄到紐約,靠唱堂會,餐館駐唱為生。幾年前我曾在紐約布賴恩海灘的小敖德薩餐廳聽他們唱過,陳舊的軍裝和黯淡的眼神,讓人不禁為藝術家的淪落長長一歎。施特勞斯律師選擇這樣的情景約我們見麵,麥克,你說為什麼?我看他想和解。沒錯,他們一定是想和解。
8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感覺頗似行房的最後一瞬,激流奔湧與一瀉千裏是任何理由無法停止的。我們斷然拒絕了俄國茶室,而選在相同時間與陳子昂會麵。這是與地區檢察官辦公室的正式磋商,瑪麗的筆記做得非常精細,什麼地方應該補充簽字,哪些文本需要修改格式,盡管十分瑣碎,我們力爭做到一絲不苟。最後大家基本敲定,下周向檢察官辦公室正式移交文件,他們在做出必要的調查核實及認證登記後,估計個把月,將向曼哈頓南區法庭對多尼父子提起公訴。
紀季風得知這個消息後那天來到我們辦公室,他的表情很審慎,既不大笑也不小笑,隻是嘴角微揚,眼神反倒模糊起來。他說今天來是專為請我和小麥克吃飯的,要把錯過的那頓俄國茶室補回來。我認為沒必要,現在高興為時過早,紀先生你別客氣,我看吃飯就免了吧。小麥克則不以為然,為什麼不,我們不該給自己多一些鼓勵嗎?他一改往日對紀季風的冷淡,兩人聊得起勁。紀,能問你個私人問題嗎?你問你問。你那個養元氣是怎麼回事,養元氣就不上床?紀季風的臉刷的紅到脖子。我連忙打圓場,麥克,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小麥克一臉無辜,我可是好意,本想給他介紹個非常棒的催眠術大師,幫他喚醒潛意識,有什麼錯嗎?原來這麼回事,那你為何從未跟我提過?我裝作很意外。嘿,彼得,你又沒說有這方麵問題,否則我絕對能幫你,我可是性專家。去去去,你還是趕緊找個老婆吧,你爸爸老麥克說過好幾次,讓我催你結婚,你若無兒無女,如何證明你是性專家呢?我們大家相互調侃著走出辦公室,我拗不過他倆,最終還是同意去俄國茶室吃飯。下台階時,不知何故我一腳踩空,眼看著人向前撲去,驚恐之際還未弄清咋回事,我的身體已被紀季風抓住了,前撲的動作停在空中,身體像紀季風身體的一部分定住不動。我腦海裏突然莫名其妙地掠過那張被紀季風找到的名片,和那張死沉死沉但被人挪過的寫字台,我沒說話。可紀季風卻開口問,王大律師,您以前在這兒摔過嗎?
沒有啊,從來沒有,怎麼了?
沒什麼,沒什麼。
就在預定向檢察官辦公室移交材料的前兩天,瑪麗送來一個信封。我不解地望著她,平時她都將郵件打開後交給我,可眼前這個信封仍是封住的。她明白我的意思,但沒說什麼,還是將信封遞過來。我刺啦一聲撕開信封,一個東西咣啷掉在辦公桌上,揀起一看,是個鑄錫十字架。這是什麼東西,誰寄來的?瑪麗將信封翻過來掉過去看,不清楚,隻有郵戳沒有寄件人地址。會不會是教會要求捐款的?我看不像,否則不會沒有回信地址。甭管它,扔一邊去,肯定又是促銷郵件。說完我繼續埋頭手邊工作。彼得……瑪麗的語氣凸顯躊躇,她很少用這種口吻跟我說話,彼得,你還是再問問吧,我感覺好像不大好。為什麼,不就一個十字架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彼得,你看過電影《肯尼迪總統》嗎,就是史東導演的那部?沒有,怎麼了?我看過,而且我還讀過原著,裏麵有個情節電影並未采用。什麼?我開始有點兒不耐煩,瑪麗今天怎麼侃起電影了?到底什麼,你快說?彼得,肯尼迪被刺殺前也收到過這個。瑪麗邊說邊將一本打開的書呈現在我麵前。你自己看吧,就在這一頁。這麼說,你早知道裏麵是什麼了?是,我摸出來了。那你說怎麼辦?瑪麗看著我,沒說話。我把十字架拿在手裏仔細觀看,想著對策。一般遇到法律難題我們都請教老麥克李文,就是小麥克他爸。這樣吧,等小麥克來了你交給他,請他今天務必問問老麥克怎麼處理。我馬上有個會,今天不回來了,有事打我手機。我隨口向瑪麗交代著,並未將此事看得過重,聽喇喇蛄叫就別種地了。
當天深夜,我已睡熟,劇烈的電話鈴將我彈下床。是小麥克。
抱歉彼得,我才回家,剛把那玩意交給我爸。
沒關係,你爸怎麼說?
他讓你馬上來一趟,越快越好。
老麥克李文住在曼哈頓五大道一棟豪華公寓裏,臨街的窗戶麵對綠草如茵的中央公園。他樓上曾住著蔣介石的遺孀蔣宋美齡女士,直到她死後房子才被轉賣他人。我匆匆走進來,雖是深夜,卻覺不出室內有絲毫睡意。書房很亮,燈光把時空撐得滿滿的,讓人難以鬆懈下來。小麥克站在桌旁,連西裝也沒脫,隻是解下了領帶。老麥克李文雖身著睡袍端坐那裏,但嚴峻的麵孔令人望而生畏或肅然起敬。都一樣。白天瑪麗交給我的那個鑄錫十字架,靜靜放在他的麵前。他向我招手,彼得來了,坐吧。我頓感事關重大,忙問,李文先生,我習慣稱他李文先生,瑪麗說這東西……真有那麼邪性?瑪麗說得沒錯。李文先生緩緩開口,不光肯尼迪,還有他的弟弟羅伯特和後來的馬丁.路德.金博士,被刺殺前都曾收到過類似物件。可這是誰幹的,跟咱有什麼關係,到底怎麼回事呀?
李文先生接下來講述的事情,讓我完全不可思議,甚至開始改變我對這個國家的看法。
可以肯定,這隻十字架來自某天主教會。你看,十字是均等的,並非上短下長,這是天主教有別於後來的路德新教,也就是基督教的重要標誌之一。天主教的最大特點是,它是世界性的,並嚴格忠實於梵蒂岡教廷。東方人總說他們數千年的文明是連續的,怎麼說呢,文明的核心是宗教,如果真的連續,為何沒出現統一強大的宗教呢?當然,你可以將破壞與重建的簡單重複看做一種連續,但每個朝代不過幾十年數百年,其跨度都不足以建立無可動搖的權威力量。相反,西方天主教在幾千年的曆史中,幾起幾落從未中斷,至今仍擁有自己的教義、教產,嚴密的組織及遍布各地的教徒,甚至自己的國家:梵蒂岡教廷。有趣的是,東西方文明的這種區別至今仍未改觀,東方在不斷摧毀個人崇拜,將自己曆史上的智者和英雄一個個打翻在地時,西方卻堅守自己的個人崇拜,聖母瑪麗亞和耶穌基督,都是從人崇拜成神的。不光如此,為了渙散東方文明的凝聚力,西方正通過妖魔化東方曆史上的聖傑,來防止他們建立崇拜。其實奧斯卡呀,諾貝爾呀,都為這個目的,讓東方人要麼沒有崇拜,要麼崇拜西方神,一旦崇拜西方神,他們就再也無法建立自身文明的終極尊嚴,因為一切成就屬於神。好好想想,這樣一個經營千載的天主教,根深蒂固財力無邊,幾乎無所不在,它才是西方政治的支柱,沒有教會,西方現行體製早就亂了,每當危機浮現,總是教會從中力挽狂瀾。比如剛才提到的肯尼迪家族,正因為加勒比海危機後,他們有與前蘇聯妥協的跡象。與無神論的異教徒妥協是教廷絕不容忍的,於是才有後來的一係列追殺,還有對人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博士的刺殺。教廷消滅的不是人,而是新興政治力量。
可我們不是政治力量,總不至於追殺我們吧?
當然不至於,這要看你如何處理多尼一案。
多尼一案?
聽著彼得,剛才我已電話核實過,多尼父子均屬天主教聖安騎士團、是世襲骨幹分子。前邊所說的教會組織形式未變,就是指梵蒂岡自中世紀以來,在十字軍東征中形成的騎士團體製並未改變過。當年有很多騎士團,聖殿騎士團,條頓騎士團、善堂騎士團,這些組織有的依然存在,目前比較知名的有哥倫布騎士團和聖安騎士團。它們以不同的社會形態出現,幫助社區,扶助教育及文化事業,同時也經營房地產或金融業等。比如位於康涅狄克州的紐海文市,就有專為騎士團成員服務的保險公司,受保人員逾五百萬,年營業額達數十億美元。幾年前該公司為梵蒂岡聖保羅大教堂的修繕捐款,羅馬教皇特準將原位於聖保羅教堂頂部的鍍金十字架贈與該公司,以資鼓勵,目前這具十字架就放在該公司的總部大廈中。此外,騎士團核心成員一律來自世襲,隻收男不收女,騎士嘛,本身就是雄性詞彙。中世紀騎士團的骨幹成員基本來自歐洲破落貴族,這些人為重建家族榮譽不顧一切,都是亡命徒。這些家族的後人,一代又一代,均為騎士團當然成員,多尼父子就屬這樣的世襲成員。何況,據了解,多尼祖上曾於十字軍東征中,在波士尼亞一帶救過教皇的命,這種功勳成員堪稱教會的化身,連購房的首付都由教會替他出。這樣的成員如不加保護,還有誰在關鍵時刻勇於獻身?騎士團成員的士氣及教會凝聚力都將大打折扣。這正是為何教會此刻發出十字架警告的原因。當然,情況性質不同,他們處理力度也不一樣。隻要你們放過多尼父子,一切到此為止。
放過?怎麼放過?
李文先生嚴峻的目光從我臉上掃過,他停頓了一下,盡量將語氣放得平緩一些。彼得,我已通過關係與施特勞斯律師接觸過。順便提一句,施特勞斯律師據說也是聖安騎士團成員,與多尼父子屬於同個騎士團。他們的要求很簡單,隻要你們停止與地區檢察官合作,銷毀所有對多尼父子的指控材料,並簽署一份合約,他們立即撤銷對紀季風的民事訴訟,一切像從未發生一樣結束了。此外,小多尼將離開現在這所公立中學,轉入一所天主教學校。實際上,為體現誠意,小多尼此刻已經走了,再不會出現在紀季風兒子所在的那所中學了。走了?可是……不要再說了彼得,其實你來之前,我已幫你們把一切處理好了,我堅信這代表了你和小麥克的長遠利益。在紐約做律師,在任何地方做律師都無法隨心所欲,因為人類社會永遠存在著淩駕於法律之上的力量。做生意是有邊界的,律師是生意人,因此律師也是有邊界的。
可,我還是難以轉過彎兒來,無法接受這麼多天的運籌帷幄真會像從未發生一樣煙消雲散。我想起那天晚上在“密亭”酒吧與老頭斯波拉的對話,什麼“北大西洋的水有多深”,還有“那隻德國潛艇突然冒出來像個巨大怪物”,這些話聽著像酒後胡言,此刻卻句句都在兌現。斯波拉呀斯波拉,看來你從未真醉過。我鼓起勇氣嚐試著做最後努力,因為心中仍有不甘。李文先生,我隻想知道,如果紀季風本人不接受怎麼辦?讓他找其他律師好了,看誰會接這個案子。那,如果我們非要繼續呢?沒有我們,隻有你,你自己!李文先生的語調變得異常冷酷。彼得,你可以繼續下去,但小麥克李文必須退出你們的合作,他將宣布不再是你的生意夥伴並與此案毫無關聯!說著他將一份起草好的聲明,白紙黑字放在我麵前。麥克,如果你是我兒子,簽字吧。不,我不要簽這個東西!彼得,你為何這麼固執!你就答應我爸爸吧。小麥克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我覺得自己像隻被擊碎的酒瓶,每個細胞都在散落。
9
果然,一切都像從未發生似的結束了。媒體沒了,波爾先生沒了,連敦普夏牧師也在案子和解後發表了一項簡短聲明,對結果表示滿意,並對多尼先生的撤訴決定給予讚賞後,也無聲無息了。無人談論此事,連我們自己都不想說,越說越像胡扯或撒謊。像從未發生比真從未發生更令人恐懼,江湖上不是有個術語叫“罩得住”嗎,這個罩字非常形象,做個罩子把頭頂的天罩住,明明陰天覺著晴天,能罩住天的一定比天大,想想不尿褲子嗎。
令人意外的是紀季風,他在聽到這個結果時絲毫沒有抱怨失望,甚至連遺憾的表情都沒有。他的目光溫和平靜,完全找不到最初來我辦公室時的那種深邃與尖銳。他說他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了。你怎麼知道?猜的,我瞎猜的。他臉上掠過似有若無的微笑。那天正好是周末,我們一同去曼哈頓的中央公園聽馬友友的露天音樂會,其中包括電影《臥虎藏龍》的主題曲《月光愛人》。那是一首讓我沉醉難當的協奏曲,大提琴的豐富來自它內在的矛盾,將深情與憂傷融為一體,讓人感動之餘更想哭泣。我們那天都很放鬆,天南地北地胡聊。我向紀季風解釋這首曲子的和弦運用,這並非中國式的,更像德沃夏克的交響樂,一旦引入中國因素後馬上變得多姿多彩。我邊說邊做出影片中的武打動作,當然很不標準,但紀季風每每道出動作的名稱,像“青衣垂簾”、“挑燈引路”。我突然問他,紀先生,你真的不會功夫嗎?他哈哈大笑,我從未聽過他這樣酣暢的笑聲,王大律師呀,您真逗,我會什麼功夫呀,我這兩下子是中國人就會。未必吧,我就不會,難道我不算中國人?我故意挑他的語病。您那,甭看您生在中國,您恐怕真不算中國人。我沒吭聲,隻覺得胸口堵堵的,以前別人這樣說我不覺得怎樣,今天怎麼了?不過紀先生,這個疑問我還是想不通,你苦沒訴冤沒申,真的就毫無怨言嗎?紀季風沒說話,他望著遠處好像在走神。
斜陽如滯。音樂會結束時紀季風提出請我到“綠坪”飯店吃晚餐。我說下次吧,跟太太說好回家吃飯,來日方長,謝謝你的好意。王大律師,紀季風剛開口便被我打住,別再叫我王大律師,我就混碗飯吃,叫我彼得好了。王大律師,他堅持要這麼叫,有件事我想告訴您。什麼事?我好奇地問。我們全家,我們全家很快就回北京了。你什麼意思,不回來了?對,不回來了。是因為案子的結果?不,案子什麼結果我們都會回去。真的?真的。紀季風接著說,王大律師,無論今後您何時來中國,一定告我一聲,我要盡地主之誼請您吃飯。說著他將一張紙條遞過來,上麵有行數字,像電話號碼。給我打電話,無論中國任何地方我都去看您,也許隻有在中國,您的疑問才有最好的答案。為什麼?不為什麼。
不為什麼?風在吹,明天的風會與今天的有多少不同嗎?
我和小麥克李文依然堅守公司業務這塊陣地,而且比以往更加忙碌。訊朗公司總裁沃頓先生又找到我們,控訴該公司的新產品光能手機是如何被羅托莫拉公司盜取的。經過大量調查取證後發現,羅托莫拉公司提供的產品研究報告裏,顯示不出研究初始階段的足夠數據。在反複質詢中,他們時而說初始研究是在中國的子公司進行,時而又改稱來源於對一家比利時公司的買斷。胡扯,純粹胡扯!小麥克大叫著,彼得,快把所有羅托莫拉股票清倉,他們死定了。沒錯,我們正在起草最後的和解報告,羅托莫拉沒有王牌了,和解賠償是他們的最佳選擇。當然,這個案子再次成為媒體焦點,連施特勞斯律師那天在路上碰到我都表示祝賀。他還提醒道,本屆紐約華爾茲節即將開幕,彼得,你一定要來,我給你留票。我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絕對倜儻風流,可他怎麼會是……我的思路“嘎”地止住了。
9.5
轉年秋天,我去北京參加一個年會。完全出於好奇,在返回紐約的頭天晚上我撥通了紀季風的電話。夜色已沉,我倆在一家餐廳的雅間見麵。當酒上三巡菜過五味,我的感覺剛剛開始,紀季風卻已醉眼蒙矓了。他帶來的藍帶馬爹利酒瓶漸漸透明,長長的瓶頸像花瓶似地在眼前閃耀。我勸他慢點兒喝,他卻不聽這一套。他的話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與我失去交集,最後幾乎陷入喃喃自語。
一九四六年,一九四六年怎麼了,怎麼都一九四六年了?一九四六年,我參加馬戲團,人家嫌我小,給我兩塊錢。哈哈哈……紀季風念起順口溜,臉上露出孩子般的微笑。好好,就一九四六年,怎麼了?那一年春天,有一隊英國水兵來到天津。天津,怎麼又天津了?他們在民園體育場跟中國人比賽足球,輸了就打人罵人,欺負咱中國人。這時,賽場旁一位長衫老者對英國水兵表示祝賀,上前與他們一一握手。人們正懷疑,這個中國老頭兒怎麼向著英國人?隻聽那幫英國水兵紛紛痛苦得大叫起來,原來他們的手全碎了。全碎了?全碎了!王大律師,您知道這是什麼功夫?不知道。這叫“挫指柔”。挫指柔?對,一種流傳於中國北方民間的罕見神功。此功必須從小練起,隻男不女終身不斷,每年需養元氣至少三個月,結婚的不能行房,未婚的不許嫖娼,這樣才能……等等,等等,停!紀先生,你說的這個“挫指柔”簡直聽著太熟了,如果把英國水兵換成多尼父子,不是嚴絲合縫分毫不差嗎?你說,那個老頭兒是誰,到底跟你什麼關係?
王大律師啊,人家話沒說完您卻叫停,好,那就停吧,那就沉默吧。說完紀季風咣啷趴在桌上,睡著了,被他撞倒的空酒瓶在一旁嗡嗡打轉。
第二天上午首都機場,就在我跨過安檢門的瞬間,一個聲音高叫著:王大律師,王大律師!我忙回頭,原來是紀季風。他手持一隻空酒瓶,很像昨晚那隻,邊喊邊向我揮舞。王大律師,您不是想知道那個老頭兒是誰嗎,他叫紀無極,是我爺爺。說完他將空酒瓶長長的瓶頸握在手中一攥,瓶頸消失了,瓶身墜落在另一隻手上。紀季風張開手掌,用嘴呼地一吹,一股白煙揚起,緩緩在空中飄散。
路過機場免稅店時,我特意找了瓶與紀季風那個完全相同的藍帶馬爹利,手持瓶頸狠命一攥,想試試‘挫指柔’。沒動。不是沒動,是紋絲沒動。
⊙文學短評
這是一篇頗為獨特的故事,將中國功夫與西方文化巧妙地結合在一起,成為一個重新想象中西文化的重要文本。華人武功高手紀季風玩的不是那種李小龍式的功夫,而是一種不動聲色、殺人於無形的傳奇武技,帶有強烈的文雅風範。小說製造了中西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景觀,一麵是紀季風為兒子複仇的不為人察覺的高超武功和高深的心機;另一麵則是美國文化中的殘酷和陰冷。弱肉強食、令人發指的美國校園政治,為紀季風的複仇進行了足夠的鋪墊。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紀季風卻是隱藏得最深的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