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小時左右,紀季風出現在我的辦公室。一見他我就破口大罵,你這個騙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你以為瞞得住嗎,太不了解美國了你,美國人想整你什麼都幹得出來,活該,等著妻離子散進監獄吧,沒人幫得了你!
紀季風無語,隻是不停地抽泣。淚水打濕了他的瞳孔,卻並未徹底擋住黑洞般的目光,在他呼吸的起伏中,我仍感到一絲明亮時隱時現。我開始清嗓子,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咳咳,這麼說,今天報紙你看了?紀季風邊點頭邊擤鼻涕。那你為何不說實話,你知道後果將是什麼嗎?我憤怒地追上一句。紀季風試圖止住斷續的抽泣,他接下來講述的故事,卻讓我很難繼續詛咒他。
紐約波萊頓初中,僅僅一個初中,竟是幫派猖獗之地。那些美國學生,不知因成熟過早還是胎裏帶的,十四五歲已是江湖老到,抽煙喝酒追女孩兒,表麵上看去風平浪靜,實際則因循一套幫派的潛規則行事,小多尼便是一個幫派的頭領。這小子看去個兒大膘肥幽默開朗,骨子裏卻是個下流成性手段凶狠的小惡棍。他有兩好,一是好色,二是專門欺負亞裔,特別後一條,已到肆無忌憚之地步。比如小多尼愛吃中餐,逼迫班裏亞裔學生輪流給他帶中式午餐,否則就拉到校外扇嘴巴。為何是校外?校外學校管不著,告老師也沒用。紀季風之子小紀季風每天帶的午餐越來越多,家長問他隻說不夠吃,原來他被小多尼的嘴巴扇怕了。此外,小多尼的煙酒錢幾乎全部來自亞裔同學。他甚至將大麻帶入學校,強迫亞裔同學購買,五塊錢一小包,不買就撕作業連打帶罵。有一次不知他何處弄來一條假辮子,放學路上逼迫小紀季風戴在後腦勺上,說他爸爸告訴他,中國人都該有辮子,沒辮子算什麼中國人。他們一群追隨其後嘲諷辱罵,小紀季風隻得戴著假辮子一路哭回家,快到門口兒才被他們摘下,呼啦散去。
有目擊證人嗎?這違反聯邦法,是貨真價實的仇恨犯罪。
幾個學生和鄰居當時在場,就不知他們肯不肯……
接著說吧。
幾年裏不斷有亞裔學生家長向學校告小多尼的狀,都被學校以查無實據不好處理搪塞回來。為此紀季風曾約出多尼,請他到長島著名的“橄欖園”意大利餐館吃飯,懇請他管教孩子,別再做過分之舉,並願為此包攬小多尼每日的午餐,說到做到。沒想到的是,多尼拒絕了他的請求,還說紀季風根本不懂美國文化,在美國人人都這麼長大,如果紀季風實在無法適應的話,就該考慮回中國去。此後,小多尼不僅毫無收斂,還變本加厲。說到這兒,好像什麼觸到紀季風的痛處,他重新陷入抽泣。我叫瑪麗拿來礦泉水和紙巾,瑪麗不懂中文,她看到紀季風悲傷的樣子,腳步輕得像邁克爾.傑克遜的幽靈蠕動。我沉默無語,靜靜等待著。
大約半年前的一天,小多尼又向他幾位同夥提到亞裔人的生殖器問題。這是老生常談。美國社會流傳著一種成見,亞裔人種的性特征遠遠小於其他種族。小多尼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是亞裔女人的陰道過窄,造成男人陽具過小,還是相反呢。他炫耀說,亞裔女生的滋味他已嚐過,確實很窄。這裏要插一句,小多尼此言多半屬實,班裏有個台灣來的女生突然轉學,連家都搬走了,完全不知去向,很可能與此相關。現在他問的是,亞裔男人的陽具到底有多小,為何不看看小紀季風的雞巴一探究竟呢?於是他們把小紀拉到廁所,強行扒掉他的褲子,卻發現那東西一點兒不像他們想象得那麼短小。這讓小多尼無法容忍,他從學校清洗間抄出一把電熨鬥,非要將小紀季風的睾丸熨平。小紀拚死反抗,結果鼻梁骨被打裂,還被威脅道,如將此事傳出,一定騸掉他的蛋!“這是要絕我的後,絕我的後呀!”紀季風痛不欲生。我發現他痛不欲生時,眼神尤顯徹亮。
此後紀季風欲聯合其他亞裔學生家長,向校方反映小多尼的劣行。但終因鑼齊鼓不齊未能奏效。比如報上說的那個韓裔男生,單親家庭,明明受過小多尼的欺負,但他母親卻不肯出麵討公道。孤兒寡母可以理解,但這小子受了氣就跑到紀季風家抱怨,可憐得像隻貓,過幾天又去投靠小多尼,翻來覆去沒個準注意。
我正想問你,他是怎樣親眼目睹你捏碎木頭的呢?
紀季風的目光唰地豎起來,翻滾的淚水突然被什麼吸光。胡說八道,他純粹胡說八道,什麼木頭,是塊幹麵包。幹麵包?對,幹麵包是這麼回事,我家養了幾隻虎皮鸚鵡,就是嘰嘰喳喳亂叫那種,我總用麵包渣兒喂它們。如果當著那小子的麵我捏碎過什麼,除了幹麵包絕無他物。幹麵包塊兒遠看很像木頭,我堅信要麼他誤以為是木頭,要麼故意編造。這小子說話根本不靠譜兒,王彼得大律師,你千萬別信他,我哪兒有本事捏碎木頭呀。說著紀季風從書包裏取出塊棕色物件,幾乎伸到我眼前我才認出是一塊猶太人喜好的蕾式麵包,完全幹枯了。果然,遠看說它是木頭一點兒都不過分。
你確定就這東西?
百分之百確定。
他是在什麼場合看到的?
客廳,我在喂鳥,他們在做功課。
距離多遠?
大約十來米。
我接過幹麵包看了又看。瑪麗,你過來,能看出我手裏是什麼嗎?別走得太近,就站在那兒看。瑪麗也是猶太人,對蕾式麵包肯定非常熟悉。她站在門口兒猶豫著,木頭,獼猴桃,海綿。難道不像蕾式麵包嗎?嗯,像,也像。
5
夕陽銜山,街燈耀眼,曼哈頓的黃昏風情逼人。
下班後我沒立即回家,而是走進離辦公室不遠的“密亭”酒吧,讓自己平靜平靜。這裏我是常客,它的拿手戲“舊金山彩虹”是我最喜愛的雞尾酒。還有那位善解人意的調酒女,不知該不該稱她“酒娘”,像“船娘”、“舞娘”一樣。她調的酒很像她的年齡,是我心中永遠的謎團。每當看我走進,她總對助手說,“來,我來”,並會親自將調好的酒,玲瓏剔透地放在我的麵前。我們鮮有交談,至今都沒弄清她的姓名。不可思議的是,每每品嚐她調的酒,款款貼近我當時的心境,讓我有孩子般的感動。我堅信這絕非巧合,她是個天使,在用神賜的靈性調酒,伏特加多少,杜鬆子酒多少,果汁多少,蘇打水多少,一切均按詩歌的韻律搭配,那種感覺,惶惶然地美妙。不過今天的酒,分明有些淡了。我未能在確定的時刻找到確定的心跳,就像在確定的柳梢下,未能見到確定的衣香人影一樣。我下意識朝她一瞥,她卻將回避的神情撒落在匆忙的轉身中。
我的思路咣地又回到案情上,是啊,此刻不該是我的沉浸時分,其實我並無這份閑情。紀季風,當然還是紀季風,他無聲的哭泣和蒸騰的淚水,讓我揮之不去難以排解。種族糾紛一直是紐約公校的頑疾,我上中學的那所學校,曾發生過亞裔學生因無辜被毆而集體罷課的事件,還上了電視。就算紀季風說過謊,就算美國人的哲學是不相信說謊者,但他講述的諸多情節仍然像畫麵一樣從我心頭掠過。那個邪惡的小多尼,砰砰砰直敲我腦漿子,連他的呼吸都能感到。更有甚者,紀季風兒子遭遇的某些細節恰恰我也經曆過,當年我們班也有突然轉學的女生。徐茉莉,對,是叫徐茉莉,她的奶子一點不比老外女生的小,上體育課時在胸前四處亂竄,像兩隻賽狗,不就突然消失了?她的全家,連同戴眼鏡的父親和發型整齊的母親,不就一夜間蒸發了嗎?難怪呀,難怪她消失的幾天前上世界史課時,當時在講中國的共和製,她問我,是袁世凱暗殺宋教仁還是宋教仁暗殺了袁世凱?我笑噴,笨死你,當然袁世凱暗殺宋教仁啦。就這個笨字,讓徐茉莉哭得昏天黑地,怎麼哄怎麼哭,不肯罷休。我送她回家,對她母親說對不起。她母親也在流淚,說不賴我,不是我的錯。徐茉莉的臉,她的奶子,還有她母親滑溜的頭發,都在眼前浮現。
經驗與直覺告訴我,紀季風的描述不像天方夜譚,除了他兒子在學校的種種痛苦經曆,蕾式麵包這個細節鮮活生動,絕不像編的。如果瑪麗都難以分辨,那個韓國小子的可信度就更微乎其微。即便讓施特勞斯律師自己站在十來米外看,也隻能模棱兩可。可以預期,無人能百分百確定紀季風捏碎的是橡木。加上我們原有的大量準備工作,推翻對紀季風碎手的指控應該是有把握的。那接下來怎麼辦?我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借著慣性將多尼父子涉嫌的種族仇恨問題做實,打一場戰略反擊戰,借助波爾先生和地區檢察官辦公室的力量,將多尼父子繩之以法,給被他們欺負的少數族裔出口惡氣。要把動靜搞大,越大越好,多行不義必自斃,多尼父子本該是這場訴訟案的犧牲品。為此,對紀季風的陳述必須再做核實,所有證據都須堅挺。小麥克李文正在為此忙碌,我已要求紀季風盡快提供一份名單,把與他有類似經曆,並願接受詢問的同學和家長名單全列出來,一個不能少。他表示就這一半天會把名單交到我手上,立功贖罪,決不再讓我們失望。好,很好。待一切準備就緒,我們將給多尼父子一記組合拳,徹底打蒙他們。
不知不覺,杯中的“舊金山彩虹”所剩無多,我的思緒也漸漸清晰了。窗外叮叮咚咚的燈火起伏不定,把曼哈頓像電影片段似地飄舞起來。差不多了,該是歸家時分,與酒為伴的時光往往比平常更快,剛才還嫌酒調得偏淡,此時竟覺得一切都恰如其分,恍如喂嬰兒的奶瓶一樣。我緩緩起身,正準備離去,突然幾許喧嘩從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高叫著,媽的,今年的奧斯卡不給大衛芬奇真是瞎眼了,《貧民窟的百萬富翁》純屬粗製濫造,怎能跟《本傑明傳奇》相比?奧斯卡是一年年墮落了,墮落成卑鄙的意識形態工具。我忙轉身,這聲音太熟悉了,不是老頭兒斯波拉嗎?那位嗜酒如命的斯波拉律師。我倆的辦公室相距不遠,他也是“密亭”酒吧的主顧,我們經常在此相遇。不過他喜歡喝烈性酒,俗稱“石塊兒”的蘇格蘭威斯忌,而且不醉不休。電影無疑是他的最愛,如果改行當演員或影評家他一定能做得更好。今天他顯然又喝高了,一聽調門兒就知道。我正欲上前跟他招呼,他已發現我,不容分說攔腰叫住。
彼得,你看上去信誓旦旦,好像剛做了什麼決定?
是嗎,哪兒的話,但願你是對的。
讓我猜猜,準備跟多尼那個混蛋決戰?
哪裏哪裏,我應該有更多選擇。
老頭斯波拉的敏銳和單刀直入讓我十分意外。看來這老頭兒沒醉,或者說淺酒微醺能讓人更加敏捷。不過,他有什麼潛台詞嗎?我陪他重新落座,又叫來兩杯“石塊兒”與之共飲,想聽聽他下麵怎麼說。
接下來的斯波拉好像真醉了。他把話題拉回到電影上,彼得,看過《本傑明傳奇》嗎?看過,不錯。不錯吧,我說什麼來著,我說什麼來著,本傑明在北大西洋上當水手那段兒,彼得,你說得清北大西洋的水有多深嗎?那隻德國潛艇可是突然冒出來的,像個巨大怪物。對對,那年我去康州的格羅頓港,美國的潛艇都是那裏造出來的。彼得,你知道當地人管潛艇叫什麼?什麼?海洋之屌,哈哈哈,海洋之,哈哈哈,之屌……斯波拉的喉音浸滿酒氣,身體也在顛簸搖晃,仿佛本傑明乘坐的那條貨船。我把他扶回座椅,斯波拉先生,對不起,我得回家了。正欲轉身,斯波拉突然冒出一句:彼得,像紐約人常說的那樣,悠著點兒。
6
小麥克李文帶回的消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隔天早上他走進辦公室時,一聽口氣就非同尋常。他把公文包啪地摔在辦公桌上,背著身橫著脖子說,完了完了,我辦不了這屁事。彼得,你怎麼老把這下三濫的活兒交給我,告訴你,我辦不了,你就做好崩盤的準備吧。
有這麼嚴重?我焦急地問。
麥克,你要咖啡嗎?瑪麗也試圖緩和氣氛。
麥克慢慢慢慢轉身,麵部表情誇張得像一幅門神。他嘩地摟住瑪麗,驚得瑪麗哇哇大叫。麥克喊道,彼得,你這該死的,我都他媽辦成了!辦成了,你什麼意思?麥克哈哈爆笑起來,信不信由你,一切比你想象得還他媽帶勁兒!
情況確如紀季風所言,這名韓裔學生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母親以開指甲店為生。開始時這位母親很強硬,根本拒絕麥克的詢問,別說進門,最後連電話都不接,顯然早有準備。無奈之下麥克隻得動用私人關係,到當地派出所查案底,碰碰運氣。結果一查方知,這位開指甲店的單身母親居然有兩次賣淫被捕記錄,最近的一次於三個月前,她目前仍按規定,必須到政府開設的從良班學習。哈,天無絕人之路,竟有這麼巧的事,小麥克正是利用這張王牌撬開該女士的門。這聽上去雖說有點兒不地道,踹寡婦門,刨絕戶墳,扒人家屎盆子。那你說怎麼辦,用麥克自己的話說,操,你說,除此之外我能做什麼?本來麼,法律跟道德有個屌關係,講道德還要法律幹什麼,完全兩碼事。
不僅如此,那個韓國小子更乏善可陳。學習差就不說了,還有曠課,考試作弊,甚至在校內販賣大麻的記錄,險遭開除。這種人你說有什麼信譽,他的證詞能有多少分量,不明擺著嘛!小麥克掰開了碾碎了勸這對母子,立即遠離碎手案,因為後果他們無法承受。一切都將被剝得精光,赤身裸體在公眾麵前審視。甭管多尼許諾你們什麼。什麼?事後幫你在曼哈頓盤一家指甲店?問題是,你們的證詞管用還好辦,不管用呢?而且現在看來很可能屁用都不管,多尼還會兌現他的話嗎?說到底,最終被羞辱被損害的隻能是自己的聲譽和平靜生活。明明毫無勝算,幹嗎非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平白無故賭上現有的生活呢。再說了,小多尼真值得你們做如此犧牲?他就沒欺負過你們?就說你販毒這事,我懷疑必跟小多尼有關。沒說錯吧?你看,既然如此,怎能還幫他呢?小麥克這番話,一波波無疑充滿震撼效應,說得韓裔母子方寸大亂,從根兒上瓦解了他們的僥幸心態。
那最後呢,最後怎麼說?我迫不及待要知道最後結果。
小麥克唰地亮出一臉不屑。最後,盡管他們還有些磨唧,最終還是跟我簽了這份協議,表示無意卷入這宗碎手案。他們簽了?簽了。哇,麥克,你小子真不是蓋的,太了不起了!麥克接著說,我建議他們外出度個假,比如回漢城探親,機票我想辦法。他們正在考慮,我會繼續與他們聯絡的,不過……不過什麼?不過那韓裔小子非說,他的確看到紀季風將一塊木頭碾碎。嗨,別聽他的,這事兒我已弄清楚了,根本不是木頭。不是木頭?對,是塊蕾式麵包幹兒,紀季風在用麵包渣兒喂他的虎皮鸚鵡。說著我把紀季風留下的那塊幹麵包遞給麥克。他拿在手裏左瞧右看,讓我忽有所悟。麥克,你問得太好了,我們應向業界人士,比如寵物店,確認一下虎皮鸚鵡到底吃不吃麵包渣兒。是這話,別讓這小人兒再給咱蒙了,一想起他的眼神兒我就犯嘀咕。沒錯,我這兒有我家附近那間寵物店的名片,現在就打,麥克,你來打。我邊說邊將隨身攜帶的記事本翻開,取出名片遞過去。不巧的是,小麥克拿都拿到了,沒捏住,那張名片忽忽悠悠飄進辦公桌與牆壁間的縫隙裏。縫隙很狹小,我和麥克的手伸不進去,瑪麗的也不行。我們試圖挪動桌子,可那張巨大的老式寫字台是全金屬的,死沉死沉,加上長久未被移動過,估計有的地方都和地板粘住了,紋絲不動。
忙亂中,我們正急於取出那張名片,隻見紀季風這時推門進來。他看我們正俯身尋找什麼,不禁好奇。
王大律師,您這是……
紀先生啊,你怎麼來了?我有些意外,因為他沒打電話。
我給您送家長名單來了。
這麼快,好好,給我吧。
您這,找什麼呢?
一張重要的名片掉進這裏,夠不出來。
紀季風上前看了一眼沒吭聲。小麥克一看紀季風進來,馬上轉身回他自己辦公室去了,他不喜歡這個“小人兒”。我瀏覽了一下名單,隨即去找瑪麗,請她複印留底,並盡快安排電話約談。紀季風的名單上有大約二十幾位家長,從名字拚寫上辨認,除亞裔外,也有少量白人。這很好,更有說服力,說明小多尼的所作所為失道寡助,這對最終做實他們的種族仇恨罪,是不可缺少的重要人證。到時候可根據電話約談的結果,有一個算一個,能拉的都拉到法庭上去狂轟濫炸,非讓精明的施特勞斯律師當場昏厥不可。我囑咐瑪麗,電話約談的內容要簡潔扼要,你起草一個提問清單讓我看看,還有授權書,準備好了交給我。
當我重返辦公室時,紀季風仍站在那裏。他臉上的笑容有點兒怪,仿佛想說什麼。我告訴他,你可以先回去,我們再跟你聯絡。好好,那我先走了。就在紀季風踱出辦公室的一瞬,他轉身提醒我,王大律師,那張名片我給您夠出來了。真的嗎?這時我也發現了擺在我麵前的名片,頓時明白剛才他那個微笑的含義。謝謝你啦。我起身送紀季風出門,順便走向小麥克,把名片遞過去。
回到辦公室越想越疑惑,於是我把手再次伸向寫字台與牆壁間的縫隙,進不去,完全沒可能。我突然發現靠牆處的那隻桌子腿兒與地板間,露出一線似有若無的空隙,桌子好像剛剛被移動過,可那空隙很細很細,像又不像。我試圖挪動一下桌子,跟原先一樣,死沉死沉,還是紋絲不動。
7
一切看來都已就緒,就像生火起錨的泰坦尼克號,離岸的韁纜正繃得嘎嘎作響,電影裏還怎麼演的?好像還有啊啊的大合唱在背景綻放。由於媒體報道的嚴重失實以及韓裔母子的聲明退出,地區檢察官辦公室已明確表示,他們不會卷入紀季風碎手案,無證據顯示紀季風有刑事犯罪的嫌疑。既然如此,我和小麥克李文一致認為,下麵的行動應該是乘勝反擊,力將多尼父子繩之以法。我們初步計劃,將碎手案與多尼父子仇恨犯罪脫鉤,在應對碎手案民事訴訟的同時,積極準備證人證據,一旦條件成熟,移交地區檢察官辦公室,通過他們對多尼父子違反聯邦法的仇恨犯罪提起公訴。其實這一套正是施特勞斯律師想對紀季風做而未做成的,他們啟動的達摩克利斯劍現已高懸於自己頭上。
整個形勢在向我們傾斜,但這未必都是好事。我發現中國古老哲學確有它博大精深之處。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矛盾轉化的過程往往充滿變數,因為這裏有太多真空需要填補。西方文明也有類似觀念,比如英文裏有,幸運與不幸是一口井裏的兩隻籃子。有點兒意思,但遠未達哲學高度。令我們意外的是,波爾先生竟成了這樣的真空,在我們完全不設防的後方掀起波瀾,讓我們深感被動。這個自鳴得意的牙買加移民為搶頭功,根本沒與我們商議就召開記者會,在大肆抨擊多尼父子仇恨犯罪的同時,竟過早向媒體披露了我們當前的主攻方向。如此一來,媒體的注意力全部轉向我們,給我們帶來極大負擔。此外,檢察官辦公室也倍感壓力,他們為凸顯公正與中立,不得不對我們的取證更加審慎嚴格。最重要的,我們原本進退自如,有較大的戰略空間,現在則必須像過河卒子向前走。這不得不令人懷疑波爾先生的真實動機,是輕浮還是狡詐?尚未出師就來個措手不及,心理上給我們帶來不祥的陰影。我在電話裏怒斥波爾,他卻大耍無賴向我道歉,還胡扯什麼“畢德魯格”牛排館兒。彼得,今兒,咱就今兒,今兒晚上我請客,當麵向你賠不是,保證下不為例,怎麼樣?呸,你個王八蛋!沒敢說。
現在問題是,地區檢察官辦公室的陳子昂堅稱,對仇恨犯罪之確認不光要有瞬時證據,換句話說就是不光要抓現行,還要有編年的長期的證據。我問陳子昂非要如此嗎?他強調說,仇恨犯罪不像強奸殺人,它涉及意識形態,必須證明犯罪者有犯罪積澱,才能證明他對受害者的傷害屬於仇恨犯罪範疇,並以此訴刑。讓陳子昂這麼一說,我們不得不對取證方法做出調整,以突出時間的因素。我和小麥克李文將所有已獲得的證人證據,按時間順序重新捋出一條近兩年的時間線,在不同點上均有證人證物對應。小麥克還有個建議很具啟發性,這或許與他的猶太裔背景相關。彼得,紀季風是主要當事人,他的證詞格外重要。為何不讓他把與多尼父子互動的過程,按時間做個排列,像大事記一樣。你是說,小麥克的提問一下讓我想到最近報章廣泛報道的美國克裏夫蘭市的納粹黨衛軍審判案。受審的是一名年逾八十歲的男性,他曾於二戰時在猶太人集中營當衛兵。審判他的證據就是一本日記,一名猶太受害者的兒子在清理房間時發現的父親的遺物,裏麵記述著當年黨衛軍迫害猶太人的情景。麥克,你是說像審判黨衛軍那樣?沒錯,這同樣也是仇恨犯罪,不是嗎?是呀,太對了,你太有才了。
可是紀季風起初的態度十分遲疑,他對我眨著眼睛,強調自己並無寫日記的習慣。我嚴肅地對他說,案情雖說開始對我們有利,但無人能保證勝訴,我們仍須竭盡全力。此時若不置多尼於死地,日後他就可能要你紀季風的老命。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些中國諺語我父親常講給我聽,想必你更懂得其中真諦。作為主要當事人,你不幫助自己,沒人幫得了你。我再說一遍,不一定非得是日記,任何文字,圖片,或各種與此相關的證物都行,你到文具店買個大本子,把所有證物按時間順序貼起來,一頁頁貼下去,能貼多少貼多少,然後在每頁上簽字後交給我,怎麼樣?紀季風沒說話,隻是微微點頭,他的目光依舊有些神秘,臉上的線條嘎嘎作響,讓我無法確定他一定會照我說的去做。直到幾天後的那個下午,他重新走進我的辦公室,把兩隻鼓鼓的本冊整齊地放在我麵前,讓我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眼前這個被小麥克稱為“小人兒”的人其實並不小,不僅不小還有些深不可測。如果一個人總讓你感到他處處“有備而來”,你難免會詫異。這種感覺像粘在開司米毛衣上的落發,時隱時現揮之不去。
然而此刻我和小麥克李文無暇顧及紀季風的人格,我們最關心的是他上交的這兩本“大事記”的價值。法律界常說,證據就是一切。法庭隻在乎證據,能證明給陪審團看你就贏,否則玩兒去。那天晚上我和小麥克誰也沒離開辦公室,瑪麗給我們叫來比薩餅和啤酒,我們要好好評估一下這兩本記錄的含金量。
讓某人改變對另一人的看法並非易事。至少小麥克李文對紀季風的成見是非常深的,因為後者說過謊。紐約的風氣很怪,一邊痛恨說謊,一邊說謊成風,沒錢的說有錢,結婚的說沒結,不喜歡的說喜歡或相反,這都恐怕是市場經濟碩果僅存的文化特征。即便如此,當小麥克翻過幾頁紀季風的紀錄後,居然“我的天,我的天”地嗷嗷叫起來。他說他從未想到世上竟有這種人類,記憶力好不說,還能將這麼多單據找出來。你看看彼得,連他與多尼在長島“橄欖園”餐廳吃飯的收據都保留著,這都多久的事了!小人暴動真可怕真可怕,這個紀季風太可怕了。聽他如此感慨我不禁莞爾,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裏就有“小人暴動真可怕真可怕”的台詞,看來這不過是猶太人的口頭禪而已。幾分鍾前還罵人家“小人兒”,現在又說人家可怕,是小麥克李文太過孩子氣,還是紀季風真的非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