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九(美國)

陳九,男,北京人,自由寫作者。1971年加入鐵道兵,1982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1986年赴美,先後就讀於美國俄亥俄大學國際事務係,紐約石溪大學信息管理係,獲碩士學位。定居紐約。主要作品有,詩集《偶然》《漂泊有時很美》、散文集《車窗裏的哈迪遜河》《域外隨筆》、小說選《紐約有個田翠蓮》等。曾獲第十四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現為美國《僑報》專欄作家。

挫指柔,據說為中國北方民間流傳的一種罕見神功。我曾在互聯網上百度搜狐雅虎過,迄今未找到任何關於它的蛛絲馬跡。我亦請教過常居紐約的武林高手華先生,他是李安導演的影片《臥虎藏龍》的武術指導之一,他也說,根本沒這麼個東西。不過我堅信,它確實存在,甚至就在此時此刻。

1

是的,為這事兒我和小麥克李文有過爭論。

我倆在曼哈頓合開的律師事務所主要承接公司方麵的法律業務,很少管個人意外賠償這類民事案件。這些年我們做得有聲有色,不久前還因打贏訊朗公司產品被侵權案上了《紐約時報》和《華爾街日報》,訊朗公司總裁沃頓先生摟著我肩膀的照片比巴掌還大,占據不少版麵。他眼含淚水,因為這是該公司多年來第一次不僅贏得官司,還終於拿到償金,給這家苟延殘喘的老牌企業爭得一絲回光返照的顏麵。慶功宴上小麥克李文喝得滿臉通紅也沒忘警告我:彼得,再怎麼著也別賣訊朗公司的股票,打官司我不如你,投資你可不如我,別忘了我是猶太人,記住哇。

小麥克李文這次仍然拿錢說事兒,彼得呀,咱不是說好不再接這種個人賠償案嗎,掙不到幾個鳥錢,管他幹屁。我倆當年在他父親老麥克李文律師樓打工時就經常處理民事訴訟案。那時被美國橄欖球明星辛普森殺害的青年情侶的家人,在向辛普森索賠的民事訴訟中,老麥克李文就是律師團主將之一。他所有文件的處理和材料準備,包括陳述摘要都是我和小麥克李文做的。我們自己開業後,開始還接過這類案子。後來公司客戶越來越多的確忙不過來,就把這塊業務停了。小麥克李文說的正是這意思,美國律師主要還是掙錢,有理沒錢再怎麼也不行,這案子是為被告辯護,打贏也就掙筆律師費,沒有賠償分成,窮忙活什麼呀。

可實際情況並非像他說得這麼簡單。首先此案知名度甚高,紐約幾乎所有主流媒體都在刊登並追蹤這個案子,因為它太離奇,根本沒聽說過。紐約波萊頓公立初中,一個姓多尼的八年級男生和他父親,在一次家長會後,兒子的左手父親的右手無端就粉碎性骨折了,不是一般的粉碎性骨折,是兩隻手各碎十多處,幾乎一模一樣,非常均勻。兩人都是從學校回家幾小時後,突然發現手不能動了,到醫院檢查才知是粉碎性骨折。醫生也十分困惑,說從未見過這種病例。多尼父子回憶當時情景,終於想起在學校時,曾與一位中國家長,應該叫紀季風的男士握過手,他一定是使用中國功夫或某種“魔力”將他們的手弄殘,除此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的可能。於是多尼先生一紙訴狀把紀季風告上民事法庭,索要傷害賠償每人各兩百萬美元。紀季風一下傻了,尿褲了,說他根本記不清是否與多尼父子握過手,就算握過也不可能造成他們粉碎性骨折,因為他根本不會中國功夫。情急之下,他向紐約著名黑人民權領袖敦普夏牧師求救,呼籲他製止這樁旨在歧視少數族裔,向弱勢群體轉嫁災難的不公平行為。該牧師不久前對媒體發表嚴正談話,稱這個訴訟案是白人的一貫伎倆,是無以複加的荒唐,並要求法庭立刻撤銷此案。

打這種“公眾形象”官司考慮的不能光是錢,小麥克李文後來自己也承認他的看法太偏頗。另一方麵,我認為這是個費力不多而必贏的案子。你想啊,能把人手碎成十多片兒的絕非人力可為,別說中國人,就讓阿裏或泰森這類重量級拳王試試也白搭!什麼中國功夫呀,拉倒吧,誰能證明?怎麼證明?太邪乎了。多尼父子不定鼓搗什麼東西把手弄殘了想賴別人,找墊背的,他們也不把故事編圓了再說,就憑這點兒難以證實的指控,陪審團能判紀季風有罪?判他有罪不就等於承認超人的存在,世上真有超人?簡直荒唐。

這種撿便宜的案子開始我沒想接,因為想接的律師一定很多,我們又不是沒飯吃,大可不必跟著起哄架秧子。據說斯波拉律師有意代理此案,那就更沒必要跟他爭了。斯波拉老頭人不錯,就是好飲,每飲必醉,甚至幾次誤了庭期,但願這次他少喝點兒。問題是有些事它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生往你身上撞躲都躲不掉,這才是我最終說服小麥克李文的主要原因。

就在兩天前的下午,秘書瑪麗說有我電話。紐約所有律師樓都有同樣的職業習慣,律師一般不接電話,都由秘書留記錄,事後酌情回電,這樣既省時省力也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不過今天這個電話很怪,瑪麗吞吞吐吐地說,好像是我舅舅從中國打來的。舅舅?我頓感迷惑。沒錯,我在國內是有舅舅,不止一個,但很少來往,更別說把電話打到辦公室,絕無僅有,怎麼突然冒出個舅舅?我猶疑著接通電話,用中文問,請問哪位??

您是王彼得大律師嗎?他也說中文,流暢的普通話。

我是王彼得。

我姓紀,我叫紀季風呀。

紀季風?

就是說我把人手弄碎的那個,報上天天……

噢,有什麼可以幫你?

我想請您做我的代理律師。

其實他一報紀季風的名字我就猜到是誰,這名字太好記,甚至我能想出此刻他為何來電話。可我還是矜持了一下,他叫我大律師,大律師都得矜持。喂,你不是找了斯波拉律師嗎?沒有,絕對沒有,根本沒接觸過!他這話讓我鬆弛下來,紐約律師界有不成文規定,不搶同行飯碗,如果你已和什麼律師接觸過,在合作關係解除前,說破大天任何律師不會插手。紀季風既然沒和斯波拉接觸過,事情就簡單很多。你怎麼會找到我?我好奇地問。經常看到您的名字出現在主流媒體上,又是華人,隻有華人才幫助華人,您是華人中最好的律師,我就信得過您。可你怎麼又成我舅舅了,你怎麼知道我在國內有舅舅?電話那邊的紀季風靜了一下,接著嗤嗤一笑,聽上去是個樸實的中年男人。我瞎蒙的,中國人誰能沒舅舅呀,怕您不接電話才這麼說,千萬請您原諒。這樣吧,我接過話頭,我考慮考慮,你留下電話,我會回複的。其實在心裏我已決定接這個案子,他給我的印象不錯。

2

紀季風送來對方的起訴書後不久,我和小麥克李文就決定請他到辦公室來麵談。那天我特意告訴秘書瑪麗,除波爾的電話外,其他都不接,留下號碼,我會盡快回複他們。多尼父子的代理律師施特勞斯先生已向外界披露了我們正代理此案的消息,這兩天媒體電話就沒停過,比如哥倫比亞電視台、國家廣播公司,還有《紐約時報》和美聯社等等,千方百計打探消息,其中也包括敦普夏牧師辦公室的波爾先生。他的電話我不能不接,想讓官司贏得漂亮,就需要社會輿論的支持。本來打得就是名氣,沒有社會團體的參與就缺少悲情。我們此刻是正義的化身,正義必須有輿論做依托,否則頂多算正直,不是正義。法律是政治,政治是一場遊戲,像十一分製的乒乓球,不懂規則幹脆回家抱孩子或網上當憤青去算了。

資料顯示,紀季風二十年前來自中國大陸,他在波士頓大學獲得經濟學博士後,一直在華爾街的李曼兄弟公司工作,目前職務是主任精算師。小麥克李文恍然大悟,我說呢,博士,還主任精算師,難怪多尼父子咬住不放,一定衝錢去的,這小子肯定不少掙錢。然而,沒想到的是,當紀季風真的出現在我們麵前,我和小麥克李文不得不深感意外。小麥克李文甚至失去參加麵談的興趣,他一邊朝門外走一邊自言自語,“玩笑,簡直他媽的玩笑。”我對他的背影無可奈何,這小子像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喜怒哀樂全在臉上。不過他說得沒錯,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事後小麥克李文對我大喊:就這麼個小人兒,當年襲擊新奧爾良的卡特裏納颶風若是登陸紐約,早把這小子吹回中國去了,多尼父子肯定瘋了,找墊背的也不看準人,什麼狗屁功夫,就他,能把人家手捏碎?自己的別碎了就不錯。

的確,紀季風完全看不出是個有力氣的人,更不像練家子。他將近一米七的身材,關鍵是精瘦,臉瘦身瘦連屁股都瘦,別人的屁股叫屁股蛋子,他不行,有屁股沒蛋子。長脖子下一副窄窄的肩,好像任何衣服穿上都會顯大。不過有一點讓我頗感震動,在他濃密的黑發下有副金絲眼鏡,鏡片裏透出的目光異常明亮,好像並非來自瞳孔,而是某個更深邃的所在,盡管他謙恭地微笑,臉上木刻般的線條嘎嘎地起伏伸展,我還是仿佛被他的目光撞得隱隱作痛。

當然,關鍵是他的手,一切皆因手起,必須仔細看看這雙手。紀先生,我能看看你的手嗎?可以。說著他把雙手攤在我麵前。第一感覺就是這雙手有些怪,除尺寸與其身材相比略顯偏大外,整個掌麵光光的,就幾條主要大紋,什麼智慧線感情線之類,幾乎看不到其他紋絡。另外他的手指偏長,上下仿佛一邊粗,有些像充氣玩具。我,能摸摸嗎?行行,怎麼都行。哇噻,這一摸讓我噴飯,簡直軟得像乳房,根本覺不出有骨頭存在,正著掰,反著掰,想怎麼掰怎麼掰,隨心所欲。我立刻想到小麥克李文剛才的話:玩笑,簡直是玩笑!這樣的手恐怕連鞋帶兒都係不緊,怎能把多尼父子的手捏碎呢?我一定讓施特勞斯律師自己握握這雙手,非把他當場逼瘋不可。最好在法官麵前跳一曲華爾茲,誰不曉得他是奧地利華爾茲大王施特勞斯兄弟的嫡傳後人,在每年舉行的紐約華爾茲節上,都能看到施特勞斯律師的翩翩身影。至於說到中國功夫,紀先生,你練過中國功夫嗎,比如像李小龍那種?說著我做了個動作,啊!紀季風的臉刷的紅起來,尷尬得說不清話,我,我在大學時學過太極拳和瑜伽,可那是上體育課。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我幹脆打斷他。

通過紀季風的描述,我們對事件有了基本掌握。

兩個月前的傍晚,在波萊頓公立初中的走廊上,許多學生家長正等候與班主任會麵,包括紀季風。紐約公立學校的家長會是一對一,每位家長五分鍾,先到先談。等待過程中,同班同學的家長們難免相互寒暄致意。期間,紀季風與七八位家長握過手,其中包括猶太裔、德裔、蘇格蘭裔、非裔,還有韓裔。至於他是否與愛爾蘭裔的多尼先生握過手,紀季風的回答是,可能,不過他記不清具體情節。當時走廊亂哄哄的,有剛來的也有離開的,有些家長簽個到就走,過一會兒再回來,他實在無法記住與每位家長接觸的細節。再說,紀季風麵帶幾分無奈,咱跟那些家長萍水相逢並無交情,誰會太在意。那麼,如果我給你看照片,你能記起來嗎?說著我把一張收集到的多尼先生的照片展現在他麵前。紀季風凝視著照片,臉上掠過頓悟的神情。我記起來了,這對父子排在我前麵,他們出來我進去,就在交接的瞬間,應該跟他們打過招呼。請你說具體點兒。我對紀季風的回答並不滿意。哦,是這樣,絕大部分家長都是自己來,隻有多尼先生帶著孩子。他們與班主任的交談超過了規定的五分鍾,有些家長開始敲教室的門催促他們。他們出來後先跟其他家長打招呼,最後才和我握手寒暄。照你這麼說,多尼不僅和你握過手,也和其他家長握過?對。那他和你握手時其他家長看見了嗎?應該看見,不過我沒留意。如此說來,你與多尼握手是在一個相對狹窄的公共場所,是當著很多人的麵進行的。沒錯。沒有打鬥?沒有。好,我知道了。

坦率地講,我和小麥克李文都認為此案並不複雜。小麥克說,彼得,這次幹脆看我的,你就別親自出馬了。但我還是強調,不可輕敵,誰都知道施特勞斯律師是條老狐狸,這家夥腦袋轉得比華爾茲的狐步還快,何況此案影響重大,一定要準備充分。不是我不相信小麥克,我們互有所長。我比較認真細致,這大概源於中國人小心謹慎的文化傳統。而他則喜歡交際,上至議員下到餐館招待生,都能拍肩膀。千萬別小看這手,美國人,尤其紐約人,很吃這套荷花大少的海派風格。他們三日小宴五日大宴奔走來往,建立鞏固的市場客戶群離不開小麥克李文這份天賦。我們配合多年一路走下來,應該說十分默契。

為準備第一次上庭我們做了大量工作,不僅按時間地點和出場人物,像電影導演似地把多尼父子與紀季風當時見麵握手的過程重新複原,小麥克李文還特意請他在紐約電影學院任教的朋友,用紙板做了個可移動的模擬現場,到時候就讓多尼和紀季風站進去,法官和陪審團一看就明白怎麼回事。此外,我們還專門請位於紐約長島的布魯克海文國家實驗室作出一份證明書,該證明書表明,根據手骨密度阿爾馬係數的平均值,每平方厘米受力須超過十三磅以上者,才可能造成手骨的彌漫性骨折,但到目前為止尚未發現人力可達的報道。我們倆信誓旦旦,認真著也輕鬆著,把下麵的戲演完。出庭很像演戲,好律師都能進好萊塢。

3

再過兩天即是庭期,萬沒想到,《紐約新聞報》一則消息竟將整個訴訟過程掀翻在地。早上我正在出租車上打盹兒,昨晚沒睡好,半夜被電話吵醒,是個醉酒的女人要找拿破侖。我說打錯了,這兒沒拿破侖,拿破侖早死在聖赫勒拿島了。可她不依不饒非說是我害死了拿破侖,怎麼也跟她說不清。太太終於被吵醒,問,這女人你認識?我怎麼認識,錯號。錯號?太太沒再多說又睡去了。她這種語氣讓人窩火,你什麼意思,錯號?不相信怎麼著。可她不問我又無法解釋,別扭得一夜沒睡好。就這時,小麥克李文一個電話打到我手機上。

彼得,看今天報紙了嗎?

沒呢,怎麼了?

我猜你也沒看,案子有變。

有變?哪個案子?

還不是那個“小人兒”案子。

紀季風?

我七上八下趕到辦公室,讀著小麥克李文遞上的報紙,胳肢窩兒下滴滴答答浸出汗來。消息說,最新調查顯示,這起碎手案絕非偶然,而是波萊頓中學幫派爭鬥的結果。多尼之子與紀季風之子屬不同幫派,經常因毒品買賣或追求女孩兒發生衝突。在一次爭鬥中,小多尼將紀季風之子鼻骨打斷,並用電熨鬥灼其睾丸。紀季風為此曾與多尼先生交涉,但後者拒絕配合,這才出現後來碎手一幕。

如果這是消息的全部,還不致太過驚慌,因為這仍無法證明紀季風有能力將多尼父子的手捏碎,離開這個關鍵,故事怎麼編都無所謂。可下邊的內容讓我大為震驚,甚至連呼吸都急促起來。消息說,自兒子被小多尼欺負後,紀季風發誓報此一箭之仇,日日在家中苦練一種神秘的中國功夫。據紀季風之子的同班同學,一位韓裔男生披露,他曾親眼目睹紀季風在家練功時,用手將一截橡木碾碎。橡木質地堅硬,能碾碎橡木之手為何不能碾碎手掌呢?我看見他把木頭握在手裏,一下就碎了。消息援引韓裔男生的話說。

我砰地從椅子上彈起來,這不僅直接涉及紀季風碎手的動機和能力,現在連目擊證人都找到了,這要開庭怎麼得了,非讓施特勞斯律師一劍封喉不可。小麥克李文大聲抱怨道,彼得,我說不接這個案子你偏接,現在怎麼樣,咱倆分明讓這個“小人兒”涮了,他可從沒透過這些情況,我見他第一眼就覺得怪,那眼神,是人類的眼神嗎?像兩個宇宙黑洞能把人吸進去!本能告訴我,彼得,我們幹脆放棄紀季風,咱別再陪他玩兒了。

我並不介意小麥克李文怨天尤人,公子哥兒都好易起易蕩,但輕易言退純屬屁話,太草率了。我極力讓自己冷靜。麥克,就算一開始我把問題想得太簡單,是我的錯,但與其現在論進退,不如好好分析案情,看下一步該怎麼做。怎麼做,照我說就一個字:撤!別激動麥克,你說施特勞斯律師看到這則報道會幹什麼?幹什麼?我覺得吧,麥克,如果報道屬實,既有動機又有證人,那就涉及仇恨犯罪,不再單純是民事案了,這條老狐狸一定正與地區檢察官聯係,力促檢查部門介入,在民事訴訟同時,開辟刑事訴訟第二戰場。到那時,紀季風很可能被捕,交保候審,我們麵對的將不僅是施特勞斯律師,還有地區檢察官,你想過嗎麥克,局麵會變得非常複雜。所以我說放棄,彼得,所以我說放棄!放棄?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就這麼放棄了,如何向新聞界交代,如何向民權領袖敦普夏牧師交代,如何向你老爹老麥克李文交待?咱們豈不身敗名裂。往後還怎麼混,你算過這筆賬嗎?小麥克李文板著臉,不吭聲。麥克,換個角度再想想,即使報道中這個韓裔男生存在,想做實紀季風碎手案也絕非易事,因為技術難度太大了。再說這僅為一例孤證,十幾歲孩子的心理很脆弱,幾個問題就能將他逼瘋,讓其在陪審團麵前失去信譽。比如,他怎能證明紀季風練得是中國功夫而非日本功夫,他懂多少中國功夫?還有,他憑什麼說那是橡木而不是楓木或柞木,給他兩塊兒木頭能分出來嗎?他提供的細節越多漏洞越多,我們攻破他的機會也越大。隻要證明不了紀季風碎手,該案就無法成立。隻要該案無法成立,我們就是正義化身,種族歧視的帽子就戴在多尼頭上。麥克,我們勝算仍大,應該走到底,你不覺得嗎?

小麥克李文緊繃的目光開始鬆弛,他在我麵前踱來踱去。彼得,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我最討厭自作聰明的家夥,見都不想見他,更別說為他打什麼官司。你錯了麥克,我們不是為紀季風工作,是完全徹底為自己工作。特別此時此刻,紀季風必須為我所用,成為我們突破烏江的工具。什麼江?烏江。以後再說這個,我們必須迫使紀季風明白,隻有與我們配合,否則將麵臨傾家蕩產妻離子散,甚至坐牢的後果。對,把這小子扔監獄裏去!小麥克李文怒吼著。現在還不行,麥克,律師玩兒得就是心跳,咱倆決不能栽在這個案子上,如果連自己的信譽都保護不了咱還當什麼律師。我以為,我們必須馬上做三件事……

話音未落,隻見秘書瑪麗正在門口等候,目光滿載遲疑。我猜到了,《紐約新聞報》的消息一出,肯定會有很多媒體來電詢問。我對瑪麗說,告訴記者,律師還沒時間對今天的新聞發表意見。另外,我說過,除波爾辦公室的電話,其他一律不接。說完我發現瑪麗依然神情困惑,毫無走開之意。怎麼,是波爾?她艱難地點點頭。波爾肯定看了報道沉不住氣發火了,娘的,這幫政客翻臉跟翻書一樣!我禁不住大罵起來。小麥克李文將手按在我的肩頭,彼得你忍住,這小子很難纏,我會請海曼參議員搞定他,千萬別跟他硬來。

波爾在電話裏用打嘟嚕的西班牙式英語對我大喊大叫,說他完全被我們誤導了,紀季風一案隻是單純的幫派火並,根本無關種族歧視,敦普夏牧師的臉麵都丟盡了,我們必須為此負責。我心想,這個來自牙買加的波爾不知中的什麼彩,竟混上這麼樁美差,除了吃香喝辣就是張口罵人,忒招人恨。不過我牢記小麥克李文的勸告,耐著性子聽他咆哮,同時也思考著對策。我非常明確此刻不能失去波爾的支持,現在的關鍵是讓檢察官不要輕易介入此案,爭取時間,讓我們有機會對這名韓裔男生進行評估,最好能將其證人資格摧毀在萌芽狀態。而波爾人脈廣泛,與檢察官辦公室周旋少不了他的幫助,好在此刻他和我們同在一條船上,即便誇張也得把他穩住。想到這兒我說,波爾先生,將此案斷為種族歧視的並非本律師樓,我們接案前你們已發表過支持紀季風的聲明了。一聽這話波爾又聲嘶力竭要與我爭辯。波爾先生,請允許我把話說完。即便如此,我們仍堅信報上所說那個韓裔男生無力證明多尼父子的手是被紀季風捏碎的。這將是多尼的死結,隻要無法證實碎手紀季風就無辜,隻要紀季風無辜我們就隻對不錯,不是嗎?

彼得,這韓國小子不會翻船?

哪兒那麼容易,你想哪兒去了。

你搞得定?

搞得定。不過我需要你幫個忙。

說,你快說。

勸地區檢察官慎重,不要輕易介入。

行,這我去談。

聊到最後波爾的口氣緩和下來,甚至開始說東道西,恢複他平時閑拉胡扯的腔調。他說威廉斯堡橋下的“畢德魯格”牛排館兒味道不錯,你知道好牛排必須先發酵嗎?不是肉越新鮮越好吃,得先發酵,溫度時間,秘訣全在於此。彼得,下次我請你。放下電話我覺得兩邊胳肢窩兒下,汗水像小溪般嘩嘩流淌。

4

剛才被波爾電話打斷的三件事頭一個就是向法官申請延期開庭,由於案情出現變化,訴辨雙方都需時間做出對應,延遲開庭是理所當然的。這事並不複雜,由瑪麗去辦就行,實際上她已在準備文件了。第二件事就是要盡快摸清地區檢察官的意向,看他們反應如何。雖然這件事波爾答應去做,但我仍放心不下。這小子蹦蹦跳跳有點兒三腳貓,我們自己必須也有所動作才對。

我認識地區檢察官的一名華裔助理,陳子昂,跟那個“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唐代大詩人同名同姓。他是我哥大法學院的校友,在當年轟動一時的“清客”事件中我倆曾並肩作戰,頗有“戰友”情誼。知道啥是“清客”嗎?字麵上就是清朝人的意思,但極具侮辱性。它源自日本,《馬關條約》後的日本人就用該詞表示對中國人的蔑視。後來傳到美國,美國人辱罵華裔時就用“清客”,充滿種族歧視意味。李鴻章當年簽《馬關條約》時或許想不到,幾秒鍾的簽字竟是多少代同胞用血淚洗不清的屈辱。那年美國國家廣播公司一名記者在播報新聞時竟引用“清客”一詞,引起廣大華人和其他少數族裔的極大憤慨,他們紛紛抗爭,最終迫使該記者道歉了事,陳子昂就是當年抗爭的主要領袖之一。

子昂,我是彼得,你好嗎?

彼得啊,我還好,不過……

你很忙嗎?

我現在不方便跟你聊太多,抓緊時間吧。

好,明白了。謝謝你子昂。

我握電話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小麥克李文注視著我,像等待判決一樣默默無語。我一把揪住他,麥克,我們還有時間,動用你一切力量,盡快弄清這個韓國男生的底牌,他是在何種情況下看到紀季風練功的,他與多尼父子到底什麼關係,他究竟有沒有法律資格成為本案證人?我呢,馬上“提審”紀季風,說提審一點兒不冤枉他,這小子必須講清全部實情。咱們必須立即行動,越快越好。娘的,我就不信毛頭小子能翻三尺浪。為什麼是三尺?三最大。三最大?對,三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