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屋,天已黑透了。喬新枝一進門就對丈夫說:水君來了,讓我幫他縫縫褲子。沒聽見丈夫應聲,她知道丈夫和兒子還在睡覺。擱往日,若丈夫還沒睡醒,她不會開燈。江水君來了,她隻好把燈打開。燈一亮,丈夫醒了,問:到點了嗎?喬新枝說沒有,是水君來了,讓我幫他縫褲子。丈夫抬頭看了看,又躺下了。丈夫十點多吃了飯,中午就不再吃飯,一直睡覺,睡到晚上九點半才起來吃飯,吃完飯就又該拿起包單和提兜去上班了。這會兒還不到七點,丈夫不該起床。江水君和丈夫是同一個采煤隊,上的是同一個班。江水君還沒有結婚,住的是礦上的單身宿舍,四個人住一間屋。喬新枝問江水君:你睡夠了嗎?江水君說睡夠了,又說,他瞌睡少,一天睡五六個鍾頭就夠了。喬新枝指石頭墩子讓江水君坐,自己靠在床邊,拿出針線為江水君縫褲子。家裏沒有凳子,隻有一個石頭墩子,江水君若坐了石頭墩子,喬新枝就沒什麼可坐,隻能站著。江水君說:嫂子你坐吧。喬新枝說:你隻管坐吧,到這裏還客氣什麼,我和你春來哥從來沒把你當外人。江水君笑了笑,說我知道。但他到底沒有坐,到煤火台邊烤手去了。嫂子不坐,他怎麼能坐呢!他要讓嫂子知道,他是一個看重嫂子勝於看重自己的人,嫂子站著,他寧可陪嫂子站著。小屋極小,大約隻有五六平方米。一張小床就差不多占去了三分之一,一台煤火又占去四分之一,加上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麵袋子、米袋子、擀麵板、擀麵杖,還有一隻盛衣服的舊紙箱,屋裏幾乎沒有剩下什麼活動的餘地。迎門口放石頭墩子的那個地方,就是屋子裏最大的活動空間。這麼說吧,屋裏的床邊離煤火台隻有半步的距離,喬新枝和江水君稍一伸胳膊,或稍一活動腿,就把對方碰到了。江水君不止一次對喬新枝說過,這間小屋搭得太小了,麵積至少再擴大一倍,就好多了。每次說這個話,江水君顯得很自責,仿佛對不住嫂子似的。喬新枝從江水君的話裏聽出來,這間小屋是江水君等幾個工友幫助宋春來建的,從選址,到采石頭,運石頭,壘牆,蓋頂,江水君都是其中的參與者。這就是說,在喬新枝還沒到來之前,江水君對這間小屋已經很熟悉。比如說,宋春來是一隻雄鳥,江水君也是一隻雄鳥。為了吸引和迎接雌鳥的到來,一隻雄鳥幫助另一隻雄鳥搭窩。窩搭好了,雌鳥飛來了,其中一隻雄鳥就離開了。
江水君的褲子是褲襠下麵開線了,褲子前開門的扣子掉了一顆。給江水君縫著褲襠,喬新枝想起一個玩笑,這都是沒結婚的小夥子,勁無處使,力無處掏,才把褲襠裏的線撐開了,把褲子前門的扣子頂掉了。要是換一個人,她的玩笑就開出來了。麵前站著的是江水君,玩笑就憋在了肚子裏。她能覺出來,在她低著頭穿針引線的時候,江水君一直在看著她。江水君的雙手雖然在煤火上伸著,兩手有時還搓來搓去,但江水君根本無意於烤手,側著臉,一門心思地看著她。江水君的目光是熱的,恐怕比燃燒得正旺的煤火還要熱一些。這時她盡量不看江水君,她要是一看,江水君就會把目光躲開。多少次都是這樣,她幹著活兒時,江水君不轉眼珠地看她。她一旦看江水君一眼,江水君的眼珠就一陣慌亂,像是不知往哪個方向轉。一個鼻子兩個眼,她又沒什麼出色的地方,不知江水君有什麼可看的!這樣老被人盯著,喬新枝也不自在,還得找一點話說。前段時間,喬新枝聽說江水君回老家相親去了,她問江水君相親相得怎麼樣,把親定住沒有。江水君說沒有。喬新枝問為什麼。江水君說不為什麼。喬新枝說:總得為點什麼。你看了人家的大閨女,不說出點為什麼就沒了下文,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你以為人家的大閨女是讓你白看的。江水君才說:那個女的個頭太低了。還有什麼?喬新枝問。江水君說:那個女的還太瘦,瘦得像旱地裏螞蚱一樣。喬新枝把旱地裏的黃螞蚱想象了一下,禁不住笑了。她一笑,屋裏的氣氛總算活躍一些。喬新枝說:個頭低點沒關係,說不定還會長呢!閨女家瘦點也不怕,沒結婚都瘦,一結婚就吃胖了。江水君說:反正那個女的不行,沒有發展前途。喬新枝說:我看你還怪挑眼呢,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跟嫂子說說,嫂子再回老家時幫你找一個。江水君說:我也不知道。說了不知道,兩眼卻看著喬新枝。這一次他看得比較大膽,喬新枝看他時,他也不躲避。他眼裏的話分明在說:要找就找一個像嫂子這樣的。喬新枝看出了江水君眼裏的話意,話中有話地說:天下的好女人多的是,該定親的時候我勸你還是抓緊時間定一個,挑花了眼就不好了。
縫好了褲襠,喬新枝往兩個褲口袋裏掏了掏,沒掏到扣子。他問江水君:扣子呢?江水君往上衣口袋裏摸,摸了這個口袋摸那個口袋,好像忘記把扣子放哪裏了,又好像壓根兒沒帶扣子來,讓嫂子縫扣子隻不過是一個借口。其實扣子不是自己掉下來的,他見綴扣子的線有點鬆,就把扣子拆下來。拆扣子時他隻顧想著讓嫂子綴扣子,隻想著又可以和嫂子見麵,對扣子本身的去向卻沒有很在意。喬新枝見江水君的手慌得有些亂,似乎也把江水君的真正來意猜出了七八分。這扣子不是那扣子,江水君心裏有一個扣子解不開,就一次一次到她這裏來。到她這裏能怎麼樣呢,自己結的扣子還得自己解,這個忙她實在幫不上。她說:不帶扣子來,我拿什麼給你綴呢!我這裏扣子倒是有兩個,不是黑扣子,是紅扣子。你要是不怕別人笑話,我就給你綴上一個紅扣子,來它個開門見喜。話說出口,她聽見自己還是跟江水君開了一個玩笑。心說不跟江水君開玩笑,一時沒防備,現成的笑話就脫口而出。這時江水君在身上穿的褲子口袋裏把那顆黑色的塑料扣子摸到了,心裏一陣欣喜。有扣子在手,就表明他來讓嫂子幫著綴扣子是真有其事,而不是有別的什麼目的。江水君對開玩笑也不缺乏應對能力,扣子已經攥在手心裏,他卻不即把扣子遞給嫂子,接過嫂子的笑話說:好吧,你給我綴個紅扣子吧,我正想開門見喜呢!從江水君輕鬆下來的表情上,喬新枝看出江水君把扣子找到了,她說:你想見喜,見喜不想你,快,把扣子給我。向江水君伸出了手。江水君沒有把扣子放在嫂子手裏,他把攥著的拳頭伸開,把臥在手心裏的扣子露出來,意思讓嫂子從他手心裏把小小的扣子捏走。可是,當嫂子從他手心裏捏扣子時,他朝上平伸著的手掌倏地一收,把扣子連嫂子的兩根手指頭都握住了。他收手的速度極快,恐怕螳螂捕蟬都沒有那麼快。他的手握得也很緊,喬新枝抽了兩下都沒抽脫。這是幹什麼?如果拿扣子釣手也算一個玩笑,這玩笑開得是不是有點過頭。喬新枝臉上紅了一陣。她沒有把紅扣子拿出來,臉上卻紅得跟紅扣子的顏色差不多。她不能著惱,也不敢說讓江水君把手鬆開。丈夫宋春來就在她身邊的床上睡著,隻要她說話聲音稍高一點,丈夫就會聽見。丈夫一聽見,就會睜眼看見眼前的一幕,那樣就尷尬了。江水君也許正是利用了她不敢聲張這一點,在丈夫的鼻子底下做小動作。這不好,很不好,對誰來說都不是尊重的做法。喬新枝用下巴把睡在床上的丈夫指了指,意思是說:我丈夫在這兒呢,你幹什麼呀!示意江水君趕快鬆開她。江水君這才把她的手指頭鬆開了。
喬新枝的示意也給江水君造成了一點誤會,宋春來在家的情況下,他不能拉嫂子的手,倘是宋春來不在家,他是不是可以把嫂子的手拉一拉呢。幾天之後,江水君的手指在井下被柱子擠破了一塊皮,他提前升井到醫院包紮了一下,就到嫂子家去了。不到下班時間,宋春來還在井下沒出來,隻有嫂子和兒子在家裏。嫂子正靠在床邊給兒子喂奶,見江水君進來,她就不喂了,拉衣服襟子把奶子蓋住。她對兒子說:你看你看,叔叔來了。她看見了江水君右手大拇指上纏著白紗布,喲了一下說:你的手受傷了?江水君說隻破一層皮,沒傷到骨頭,沒事兒。喬新枝說:那也得注意點兒,傷口別見風,別見水。江水君說:謝謝嫂子對我的關心。停了一會兒,他又說:嫂子,你得幫幫我。喬新枝以為是受傷手指的事,說:你的手指頭不是已經包好了嘛!她想起江水君上次使勁攥她的手指頭,她的手指頭好好的,江水君的手指頭卻掛了彩。江水君說:不是手指頭的事。不是手指之事,喬新枝就不問他了。江水君眼睛亮亮的,不用問,是衝她而來。喬新枝不問,江水君也要說,他說:嫂子把我的心占得滿滿的,我睜眼閉眼都是你,我看我快要完了。嫂子你說我該怎麼辦呢?喬新枝說:你沒有必要這樣,我也不值得你這樣。江水君說:我也知道這樣不好,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嫂子咱倆好吧。喬新枝擔心江水君說出這樣的話,江水君還是把話說了出來,她正色道:這不可能!我是有丈夫的人,也是做了母親的人,我得對得起我的丈夫和我的兒子。說到做了母親,喬新枝心中似乎升起一種神聖感。抱在她懷裏的兒子向下歪斜著身子,像是對媽媽中斷他吃奶很不理解,還要繼續吃奶。喬新枝把兒子的身子抱正,並把兒子抱得高一些,哄著兒子說:好乖乖,媽媽一會兒抱你出去玩。江水君沒有把希望放棄,說:你跟春來哥該怎麼過,還怎麼過,我隻是背地裏跟你好好,還不行嗎!喬新枝說:那不行!一個人來到世上得憑良心,得自己管住自己。你和宋春來成天價也是兄弟相稱,說出這樣的話,你怎麼對得起宋春來!她又對兒子說:好好,咱去接你爸爸,看你爸爸回來沒有。江水君聽出了嫂子話裏的意思,嫂子不想讓他在嫂子家裏待著了,跟下了逐客令也差不多。嫂子沒有明說讓他走,沒抱著孩子馬上出去,就算給他留了麵子。他歎了口氣,低下了頭,眼睛要濕的樣子。按他原來的想法,今天不但要拉嫂子的手,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還可以把嫂子抱一抱,把嫂子的嘴親一下。因他想象得太豐富,期望值過高,連最低的設想都沒實現,未免覺得失望,像是受到了打擊,自卑也湧上心頭。他低沉地問:嫂子,你認為我是一個壞人嗎?嫂子說:這話怎麼說的,我從來沒說過你是一個壞人。一個人怎麼樣,他自己心裏最清楚。問誰都不如問自己。問他自己的心。江水君說:嫂子,我明白了,我說了不該說的話,都怪我一時糊塗,嫂子別往心裏去。
四
江水君管住了自己,好長時間沒到喬新枝家裏去。到了過春節期間的一天,宋春來請幾個老鄉到家裏喝酒,江水君才跟幾個老鄉一塊兒去了。江水君提了一瓶白酒,一瓶葡萄酒,還給宋春來的兒子買了一支用高粱莛子和紅紙耳朵紮成的風車,做得禮儀周全。那時過春節礦上都不放假,說的是過革命化春節。也是當時缺煤缺得厲害,越是天寒地凍,對煤的需求量越大。過春節礦工不但不能休息,還要出滿勤,幹滿點,出大力,流大汗,多貢獻,奪高產。這都是礦上那時候的流行語,說出來一串兒一串兒的。礦工大都是從農村來的,都有過春節的習慣,好像大長一年都不算,盼的就是過春節那幾天。過春節不能回老家點蠟燭,放鞭炮,與家人團圓,似乎一年前麵的日子都白過了,心裏缺了好大一塊。為有所彌補,過春節時多少也熱鬧一下,老鄉們提前好幾天就攛掇宋春來請客。這些老鄉,不管是結過婚的沒結過婚的,他們在礦上都沒有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家。有一間小屋,老婆在礦上住著的,隻有宋春來。宋春來似乎責無旁貸,他說一定請,到時候大家好好喝一頓。從一個公社裏被招工來到這個礦上的老鄉有五六個,別人都說過去宋春來家喝酒,隻有江水君沒開過口。他想讓宋春來知道,他和宋春來的關係更近些,不會讓宋春來為難。宋春來家的石頭小屋就那麼一點點地方,沒有小桌,也沒有板凳,喝酒在哪裏喝呢?當然江水君使的是自己的誌氣,他得讓喬新枝知道,他是一個有記性的人,不能讓喬新枝看不起他。可是,別的老鄉都答應了去宋春來家喝酒,江水君一個人不去也不好,那樣的話,喬新枝會認為他心胸窄,肚量小,不是有記性,而是好記仇。
喬新枝有辦法,家裏沒有餐桌,她把床騰出來了,以床板代替餐桌。這張小床是宋春來從單身宿舍搬上來的,說是床,不過是兩條木凳支起一塊木板。家裏沒有坐的,她從鄰居那裏借了幾隻小馬紮。另外,她還從山上的鄰居家借了碗筷和酒盅,完全像在老家過年時請客的樣子。喬新枝兩天前就開始準備。老鄉們一到齊,她做的涼菜熱菜差不多也齊了。涼菜方麵,有豬肝、豬耳朵、粉皮兒、豆腐絲、糖醋生白菜心兒,還有油炸花生米。熱菜方麵,雞魚肉蛋全有,光扣碗兒就蒸了好幾個。這些好吃的,三十初一她和宋春來都沒舍得吃,等老鄉們來了才拿出來。喬新枝還給兒子小火炭穿了新罩衣,頭上戴了舉著紅纓子的尖頂紅絨帽,把兒子收拾得像馬戲班子裏的小演員。小火炭十個月大了,已經會叫媽媽爸爸。那麼那些老鄉就輪流把小火炭抱來抱去,在小火炭臉上親一下又親一下,教小火炭喊爸爸。不管小火炭管誰叫了爸爸,大家都很高興。酒還沒有開始喝,小屋裏的氣氛已經很熱烈。
幾盅酒下肚,老鄉們的耳朵和臉就開始發熱發紅,麵貌和剛才大不一樣,好像每個人都換了一個自己,又好像這才是他們的真實麵貌。露出真實麵貌的表現之一,是他們都把目光對準了喬新枝。他們的年齡有的比喬新枝小,有的比喬新枝大,但他們借酒蓋臉,一律把喬新枝叫嫂子。一叫嫂子,他們就等於處在弟弟的地位,就可以和嫂子開玩笑。他們開玩笑的突破口是拉嫂子一塊兒喝酒。男人們都喝,嫂子不喝,眾人皆醉她獨醒,玩笑就開不起來。喬新枝一開始不喝,說她不會喝,一喝就暈。她要是喝暈了,就沒人做菜,沒人看孩子。無奈有的老鄉不依不饒,非得讓她喝,說春節春節,女人代表的就是春。如果春不喝酒,這個春節就沒有一點味道了。喬新枝看了看丈夫,丈夫說:那你就走一圈兒吧。走一圈兒的意思是讓她給每人敬一盅酒,再碰一盅酒,取好事成雙之意。
原來喬新枝是能喝酒的,她喝了酒仍站得穩穩的,不見有任何暈態。把喬新枝拉進來喝酒真是對了,她喝了酒效果特別好。一圈兒酒她才走了一個開頭,就花樹臨風,神采飛揚起來。比如枝頭上原來沒有花,她一喝了酒,枝頭就有了花苞。再比如原來花苞沒有開,是含苞欲放的狀態。她兩盅酒用過,如春風拂來,花朵霎時就開得紅豔豔的。這樣一個女人跟你站得近近的,舉著酒盅跟你碰杯,喝酒,並笑意盈盈,嘴裏說著祝福的話,哪一個男人不是雲裏霧裏,五迷三道。酒不醉人人自醉,才用了三分酒,人已醉了六七分。人把酒喝高了,表現千姿百態,各不相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亢奮,逞強,忘形,喝高了還想往更高處喝。宋春來事先對喬新枝有交代,不管老鄉們喝了酒怎樣鬧,喬新枝都不要介意,大過年的,以讓大家高興為目的。喬新枝認為丈夫的交代有點多餘,她難道連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嗎!她說:不用你說,我知道。
江水君比較節製,不怎麼活躍。但他並不低沉,絕不會讓老鄉看出他心裏的障礙。別人抱小火炭,他也把小火炭抱了抱,隻不過沒讓小火炭喊他爸爸。有人說了笑話,老鄉們笑,他也跟著笑。他的笑雖然有一點勉強,還有那麼一點拿捏,別人不會看出來。趁別人都在看喬新枝,他也看。每次看喬新枝,都能與喬新枝的目光相碰。或者說喬新枝不管轉到哪裏,不管站在什麼角度,目光總是像對他有所關照。比如喬新枝剛才跟一個老鄉碰杯時,眼睛沒有看那個老鄉,看的卻是他江水君。喬新枝看得很快,隻一閃就過去了。這一閃,也被江水君收到了。江水君看出來了,上次他跟嫂子說了要跟嫂子好的話,嫂子沒有跟他計較,沒表示看不起他。相反,因為他對嫂子說了心裏話,他們之間似乎有了一點秘密,關係也比別人深了一層。越是這樣,他對嫂子得尊重點,得把自己和別的老鄉區別開。
喬新枝轉到江水君跟前,江水君馬上端著酒盅站了起來,說嫂子,謝謝你!一下把酒盅裏的酒喝幹了。別人都說不算不算,嫂子還沒給你端起來呢,你怎麼能喝!他們老家酒場上的規矩,嫂子敬酒敬到誰麵前,須嫂子把你麵前的酒雙手端起來,你雙手接過,才能喝。這個規矩江水君是懂的,不知怎麼,他心裏一激動,一緊張就把規矩忘了。江水君正不知如何是好,喬新枝對起哄的人說:我這個老弟喝酒實在,嫂子不能讓他多喝。她把江水君的酒滿上,說:咱倆碰了這一盅就算過了。喝酒實在的說法像是一下子說到了江水君的心坎上,也說到了他的脆弱處,他的眼淚忽地就湧了上來。是的,他今天沒少喝酒,別人喝多少,他也喝多少,一點兒都沒有偷奸耍滑。嫂子說的是喝酒實在,僅僅是喝酒嗎?肯定不是的。江水君使勁忍著,才沒讓眼淚流出來,說:嫂子,你讓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他的話裏潛台詞是:嫂子我一切聽你的,你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你讓我一口氣把一瓶白酒都喝完,我都在所不惜啊!江水君的話又讓別的老鄉拿到了把柄,有的說讓他喝三盅,有的說讓他喝九盅,還有人從旁邊又抄起一瓶整瓶的酒,啃開瓶蓋,等著往江水君的酒盅裏倒。這時全在喬新枝一句話,就看喬新枝讓江水君怎麼喝了。喬新枝隻跟江水君說話:我知道你,我隻跟你碰這一盅。咱什麼都不說了,啊!說罷,把陶瓷酒盅跟江水君手中的酒盅輕輕碰了一下,率先一飲而盡。
宋春來和江水君由夜班倒成了白天班,早上六點出門,下午五點升井。在春節期間下井挖煤,從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礦工的精神頭都不是很高。他們雖然身在井下,心思卻在井上,或飛回老家去了。井上有聲聲爆竹,有插在草把子上的糖葫蘆,有打扮一新的礦區姑娘,趕巧了還會看見附近的農民到礦上俱樂部門前擂大鼓,舞獅子。老家更不用說,大紅的對聯,閃閃的蠟燭,鄉親們起五更互相拜年,父母給兒孫們壓歲錢,在老家過年才叫真正過年。井下有什麼呢,一點過年的氣氛都沒有,隻有生硬、陰冷和黑乎乎的一片。有人心說這是何苦呢,甚至有一些傷懷。宋春來因頭天晚上和老鄉們喝酒喝得有些晚,沒有休息好,精力不夠集中。加上喝酒時難免興奮,第二天就有些壓抑,手軟腳軟,幹活兒不夠有力。結果宋春來支柱子支得有點虛,造成局部冒頂後,宋春來差點被冒落的碎煤和碎矸石埋了進去。宋春來的性命是保住了,但天頂呼呼嚕嚕漏得很厲害,以致把運煤的溜子壓死了。運行中的金屬溜子,被稱為采煤工作麵的動脈,動脈一不動,整個工作麵就算死了。要想讓工作麵複活,就得補天一樣把漏洞補住,再把“動脈”上麵的冒落物清理出來。且不說清理冒落物,恐怕光補漏洞就得花半個班的時間。這樣一耽誤,完成當班的任務就吹了,別說按礦上的要求奪高產,連低產都保不住。
班長李玉山很惱火,對驚魂未定的宋春來一點都不顧惜,把宋春來訓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他質問宋春來跑那麼快幹什麼,你是出來了,煤出不來,我怎麼跟隊裏交差!言外之意,好像宋春來不應該跑出來。李玉山對宋春來一向不是很待見,總愛挑宋春來的毛病。從井下卸料場往工作麵拖運木梁木柱時,李玉山發現宋春來老是挑細的和幹的,由此他認定宋春來是一個惜力的人。有一次在井下休息時,宋春來和工友們說笑話說漏了嘴,讓別人知道了他天天都和老婆幹那事。他還承認,他一看見自己老婆就把不住勁,不吃飯不睡覺可以,不幹那事就過不去。這本是工友之間在黑暗的無聊中說的一些趣話,可一傳到班長李玉山耳朵裏就無趣了,他以前不大清楚自己為什麼不喜歡宋春來,現在原因找到了。怪不得宋春來在井下幹活這麼挼呢,原來他的力氣都下在他老婆那一畝二分地裏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誰天天在床上折騰都不行。別說人了,哪怕是一匹優良種馬,讓它每天給母馬配一次種,種子的成活率不但不能保證,讓它拉車它也沒勁。班長在工作麵就是大爺,他盯住誰了,誰就不會有多少好果子吃。他以工作的名義治你,你受了治,還有嘴說不出,隻能伸伸脖子咽下去。每天的活兒都是由班長分派,誰采哪一段,不采哪一段,班長說了算。比如每天派活兒前,班長先到工作麵踏看一遍,見哪一段壓力比較大,煤層裏有夾矸,或者頭頂有瀝瀝啦啦的淋水,班長就喊宋春來的名字,派宋春來采其中的一段。在工作麵采煤都是兩個人一個場子,因江水君和宋春來是一個場子,班長把他倆一勺燴,江水君也吃了不少連累。別人都不願和宋春來搭檔,江水君和宋春來是近老鄉,一拃沒有四指近,他不和宋春來搭檔,誰跟宋春來搭檔呢!
班長也知道宋春來頭一晚上在家裏請老鄉們喝了酒,他不是宋春來的老鄉,就被排除在外。因此他比平日裏火氣更大,話說得也更難聽。他把礦燈的光柱直接指在宋春來的胸口上,說你他媽的不要以為你的老婆一直是你的,你今天要是出不來,過不了多長時間,你老婆就跟別人跑了,就成了別人的老婆,別人想怎麼搞,就怎麼搞。我說這話你信不信?宋春來沒有說話,不管班長怎樣訓他,罵他,羞辱他,他隻能聽著,忍著。冒頂的確是他造成的,他在班長麵前理虧。人怕輸理,狗怕夾尾,人輸了理,就無話可講。他要是和班長無理強三分,班長隻會熊他熊得更厲害,說不定當班還取消給他記工。礦上實行的是日工資,上一個班,記一個工,到月底按工數發工資。如果這個班不給記工,就會少一個工日的工資。一個工日合一塊多錢呢,一塊多錢買鹽鹽鹹,買糖糖甜,還是不被扣掉的好一些。不過當著那麼多工友的麵,宋春來臉上也很下不來,也是惱樣子,帶有不服氣的意思。他在生產中有了失誤,一切責任由他承擔,牽涉到他老婆幹什麼!他老婆天天在井上,一次井都沒下過,招了哪個?惹了哪個?
江水君有些看不過去,想幫宋春來說句話,勸班長算了算了,冒頂的事他來處理。他試了兩次,隻咳了咳喉嚨,話沒有說出來。他怕班長指責他跟宋春來拉老鄉關係。當時上麵正反對拉幫結派,拉老鄉關係似乎也是拉幫結派之一種,是不允許的。江水君意識到了,班長不願看到他和宋春來走得太近,他們的關係密切了,好像會威脅到班長的地位似的。他要是公開站出來幫宋春來說話,隻會增加班長對他的疑忌。他把礦燈擰滅,退到一邊去了。江水君也悄悄分析過班長李玉山不喜歡宋春來的原因,分析的結果,他認為真正的原因不在宋春來本身,而是因為宋春來的老婆。不在宋春來在井下幹活兒多少,出力大小,是因為宋春來的老婆喬新枝過於漂亮一些。班長的農村老婆來礦上看過病,班裏的工人都見過班長的老婆。班長生得這般虎背熊腰,力壯如牛,他的老婆卻身瘦如柴,臉黃如餅,出氣像拉風箱一樣,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人人都說宋春來的老婆長得好,據說班長也曾找借口到宋春來家裏看過。班長對宋春來的老婆評價不是很高,認為喬新枝的兩個奶子太大了,像剛生過牛犢子的母牛的奶子一樣。江水君覺得班長說的不是實話。男人往往都是這樣,越是看見哪個女人長得好,越不願意附和別人,故意給那個女人挑點毛病,以掩蓋真實的想法。班長一定會想,同樣是男人,他的工齡比宋春來長,拿的工資比宋春來多,他還是個班長,他沒有娶到好老婆,宋春來憑什麼娶到那麼好的老婆!他的老婆成年病病歪歪,別說與宋春來的老婆比好了,連健康都說不上,真他媽的不公平,太不公平。在老婆的問題上心裏不平衡,他就把氣撒在宋春來身上,從宋春來那裏找補一下。事情就是這樣,甘蔗沒有兩頭甜,天下的好事不能一個人都占全。宋春來娶到了一個好老婆,在女人方麵占盡風光和實惠,在別的方麵就得付出一些代價,吃一點虧。俗話怎麼說的,一個人情場上得意,在別的場就有可能失意。這個場也應包括采煤場。
五
春節很快過去,向陽坡上的冰雪一點一點化盡,春天來了。江水君還是和宋春來一個場子采煤。春節,顧名思義,是春天的節日。節日以春命名,其實離春天還遠,真正到了春暖花開,兩三個月已經過去了。井下還是老樣子,一塊結結實實的黑,從頭黑到底,一千年一萬年都不會改變。礦上的技術員說,煤炭是由億萬年前的原始森林變成的。按技術員的說法,他們是在采煤,也是在伐木。他們伐的是變成了煤的木頭。他們願意沿著伐木的思路想一下,在想象中,他們仿佛來到了一眼望不到邊的樹林裏。樹林裏有參天樹,也有常青藤,分不清是樹連藤,還是藤纏樹。樹林裏鳥也有,花也有。長尾巴的大鳥翩翩地飛過去了,眼前的各色野花一采就是一大把。花叢中還有一股一股的活水,活水一明一明的,如打碎的月亮的碎片。虧得他們不乏想象的能力,有了想象的展開,他們才覺得井下的勞作不那麼單調和沉悶了,漫漫長夜般時間也稍微好熬一些。
這天放炮員放過炮之後,江水君和宋春來就一塊兒來到班長分給他們的采煤場子裏。江水君用礦燈把整個采煤場子檢查了一遍,頂板完整,壓力不大,沒有淋水。煤牆如整塊墨玉一般,上下連貫,中間沒有夾矸。今天的勞動條件總算不錯。有條件不好的地段,班長才會分給他們。整個工作麵條件都不錯,沒什麼骨頭,班長也沒辦法,隻得讓他們也吃一頓好肉。溜子啟動了,宋春來用大鬥子鍁往溜子裏攉煤,江水君拿鎬頭清理煤牆和底板,準備支柱子。他們兩個對采煤技術都掌握得挺好,稱得上是熟練工。每天幹什麼,兩個人並不固定,常常是輪換著來。比如今天我支柱子,明天就攉煤;你今天攉煤,明天就支柱子。畢竟是老鄉,又是長期合作,誰多幹一點,誰少幹一點,他們從不計較。江水君用鎬頭刨煤,鎬下一絆,刨出了一根炮線。炮線是明黃色,如迎春花的顏色一樣,燈光一照,在煤窩裏格外顯眼。炮線是雷管裏麵伸出來的線,一枚雷管的線是兩根,長約一米五。炮線是柔韌的金屬絲做成的,外麵包著一層塑料皮。金屬絲一律銀白,塑料包皮卻五顏六色,有黃有綠,有紅有紫。炮線是導電用的,炮響過之後,炮線就沒用了。放炮員在檢查崩煤效果時,常常會順手把浮在表麵的炮線撿走,變廢為用,或送給喜歡炮線的人做人情。因炮線的顏色鮮豔,有人用它纏刀柄,有人用它纏自行車的車杠,有人用它編小魚小鳥,還有手巧的人用炮線編成小小花籃。江水君看見過一位礦工哥子用炮線編成的花籃,真稱得上五彩斑斕,巧奪天工。江水君自己不搜集炮線,每每刨出放炮員未能撿走的、埋在煤裏麵的炮線,他就隨手丟到一邊去了。鎬頭沒有把明黃色的炮線完全刨出來,他去扯。扯了一下,他覺得有些沉,像是釣魚時魚鉤掛著了蘆葦的根。這裏當然沒有什麼蘆葦根,隻有煤塊子和碎煤。他以為下麵的煤塊子把炮線壓住了,便使勁拽了一下,這一拽他覺出來了,下麵有一個未響的啞炮。他把炮線拽斷了,啞炮留在了下麵。如同人間有聾子,有啞巴,工作麵出現啞炮一點都不稀奇。放炮員有時連線連得不好,或炮線本身有斷裂的地方,都有可能出現啞炮。啞炮當然是一個危險的存在,如果刨煤的人不小心,把鎬尖刨在啞炮上,就會把啞炮刨響。啞炮一響,人如同踩到了地雷,肯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江水君聽說過,這個礦因刨響啞炮被炸身亡的例子是有的。那是掘進隊的一個年輕礦工,刨響啞炮後被炸得血肉橫飛,支離破碎,是工友們把他包在一件膠麵雨衣裏,兜到井上去的。拽斷炮線的一刹那,江水君的腦袋轟地一下冒了幾朵金花,仿佛啞炮已經響了。他拔腿欲跑,身子趔趄了一下,差點絆倒。他回頭看了看,見宋春來還在下麵攉煤,證明啞炮並沒有響,自己還完好地存在著。為什麼說宋春來還在下麵攉煤呢?外行有所不知,工作麵不是平的,一般都是傾斜的,像山坡一樣。到工作麵走一遭,等於爬一次山。因此,工作麵上頭叫上山,下頭叫下山。這是煤礦的行話,不宜多說。且說江水君原地猶豫了一會兒,沒有再接著刨煤,更沒有支柱子。他從采煤場子裏撤出來,到工作麵下頭去了。他跟宋春來打了招呼,說他肚子不太舒服,出去埋個地雷。埋個地雷的說法使他暗自吃了一驚,仿佛說者說時還無意,聽者一聽就有了意。說者是他自己,聽者也是他自己。改口是不行的,倘是換一個說法,隻會使意義加深,越描越黑。埋地雷的說法礦上的人都懂,人人都免不了埋地雷。那不是真的埋地雷,是解大手的代動詞,代名詞。埋地雷的典故是從一個很普及的電影片裏來的,在那個電影裏,中國的民兵遊擊隊在地雷坑裏埋進了真地雷,也埋進了假地雷,著實把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惡心了一回。這個說法不是他們首創,是借用。他們首創的說法是把撒尿說成點滾兒。餃子下進鍋裏,鍋裏的水滾了起來,餃子也漂浮起來,這時需要用水點一次滾兒,到兩次滾兒,延長一些餃子在鍋裏的時間,餃子才會真正煮熟。撒尿又不是煮餃子,為何說成點滾兒呢!這個說法的來曆不是很明確,比喻似乎也牽強一些。可是,如同某種小範圍內的黑話,一說點滾兒,這裏的礦工都明白是什麼意思。點滾兒不必出工作麵,甚至連采煤場子都不用出,一轉身,掏出家夥,點在溜子裏就行了。溜子正運行著,裏麵的煤奔騰向前,這樣可以把尿撒得遠一些,點滾兒也比較有動感。而埋地雷不行,不能就地埋,必須走出工作麵,到稍遠一點的地方去。江水君跟宋春來說了他去埋個地雷,這話準確無誤。宋春來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江水君沒有安排宋春來去刨煤,去支柱子。宋春來把鬆散的煤攉完後,他想刨煤就刨,想支柱子就支。他不想刨就不刨,不想支就不支。一切由他自己。然而江水君卻沒有告訴宋春來,就在他們的煤場子靠近煤牆牆根處,有一枚啞炮。事情的玄機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