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層》reference_book_ids\":[720077679723387602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劉慶邦
劉慶邦,河南沈丘人。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短篇小說《鞋》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獎。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等。
一
喬新枝下山打水,水還沒有打進桶裏,雪已經下大了。冬天下雪不像夏天下雨,夏天的雨到來之前,總是把聲勢造得很足,又是刮風,又是打閃打雷,清掃街麵和鳴鑼開道似的。雪沒有那麼大的派頭,也不需要任何人迎接,它不聲不響,素麵素裙,說下來就洋洋灑灑下來了。別看夏天的雨提前把動靜搞得很大,有時並不見得下一星半點,隻折騰一陣就過去了,讓人失望。悄然而至的大雪卻往往能給人們帶來欣喜。一個背書包的小姑娘正在路上走,怎麼覺得耳朵上涼了一下呢?仰臉看,哦,下雪了。在小姑娘仰臉的工夫,已有幾朵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沾得小姑娘眼窩子有些濕。一位礦工的老婆正在小屋門口給丈夫繡鞋墊,她繡的不是鴛鴦鳥,是平安字。剛才光線有點暗,這會兒怎麼有點明呢?往門外一瞅,我的老天爺,雪下得真大。她沒有接著繡鞋墊,就那麼不回眼地望著漫天大雪。隻望了一會兒,她的目光就有些迷離,好像走神兒走到別處去了。從井下出來的礦工對下雪更喜歡些。井下一團漆黑,井上一片雪白。他們渾身上下都是黑,大雪從天到地都是白。他們往雪地裏一站,一幅兩色木刻畫就出來了,黑色凸現的是礦工,雪地部分是留白。可挖煤的人從來無意把自己變成畫,他們一到雪地裏就比較興奮,活躍,一邊吟詩一樣嚷著好雪,好雪,一邊用大膠靴把積雪踢得飛揚起來。喬新枝也不反對下雪。這裏是山區,從春季到秋季,雨水總是很少。隻有到了冬天,人們才有望盼到兩三場雪。這是入冬的第二場雪。頭一場雪下得比較小,隻蓋了蓋地皮就停了,孩子想團一個雪球都搜集不夠。這場雪一上來就鋪天蓋地,總算像個樣子。
提著水桶下山時,喬新枝隻見天氣有些陰,沒料到大雪說來就來,下得這麼大。她穿的衣服不算厚,那塊紅圍巾也沒有頂在頭上。好在下雪時總有一些綿綿的暖意,她並不覺得冷。沒戴圍巾也沒關係,她留的是剪發頭,任大朵的雪花戴滿一頭就是了。喬新枝不是一下來就能打到水,她每次打水都要排一會兒隊。南山和北山的山坡上都住有不少礦工和他們的家屬,兩山之間的山腳處隻有一支水龍頭,山上的人們用水隻能到水龍頭下麵接。他們不排隊不行嗎?不行。因為礦上一天隻供兩次水,上午是八點到十點,下午是從五點到七點,過了這兩個時間,水龍頭的龍嘴就閉得緊緊的,一滴水都不出。排在喬新枝前麵的人還有好幾個,三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礦工老婆,一個老奶奶,用木棍合抬一隻水桶的兄妹,還有一個拄著單拐的小夥子。喬新枝很有些替小夥子擔心,好天好地時,小夥子提一桶水上山都很費勁,下雪路滑,不知小夥子能不能把水提到山上去。水龍頭高出地麵三尺餘,為了防凍,鐵水管從腳到頭纏了厚厚的穀草繩。這樣一來,水管和水龍頭顯得有些臃腫,它不像一條龍,倒像一隻挺立著的大鳥。雪花落在穀草繩的絨毛上,使“大鳥”變成了白色鳥。水龍頭一擰開,就不再關閉。眼看前麵一隻水桶快要滿了,幾乎在滿水桶提開的同時,後麵一隻空水桶遂迎接上去。前後快速銜接不會浪費水,卻讓打水人節省了排隊時間。不管桶大桶小,他們提的都是鐵皮桶。水注進桶裏時,由淺到深,發出的響聲是不同的。先是叮叮咚咚,如擊鐵鼓。再是水花激揚,笑語喧嘩。最後水將滿時,水聲卻小了下來,有點小心謹慎和收斂的意思。每一個前來取水的人眼睛不必盯著水龍頭,他們隻聽水聲,就知道桶裏的水到了什麼程度。雪幕把取水的小小隊伍變得有些模糊,他們都沒有說話,隻有水流在不斷獨語。或許是大雪來得有些突然,他們還沒有做出防備,一時無話可說。或許是籠罩性的大雪讓他們有所迷失,他們要想一想,自己這會兒在哪裏。
喬新枝把鐵桶提在手裏,一直沒有放在地上。大雪花子紛紛飛進桶裏去了,她似乎聽見雪花如粉蝶子一樣扇動翅膀的嗡嗡聲。桶底是濕的,先落底的雪花吱地就化了。耐不住雪花前仆後繼,層層鋪墊,後來的雪花就在桶底攢住了,並把桶底覆蓋。這時她有了一個想法,倘是雪花落滿一桶,她就不接水了,化雪代水算了。她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微笑一下就把想法否定掉了。雪花是水變成的不假,可雪花把水誇大了,幾桶雪才能化一桶水呢!再說雪化成的水是渾白的,畢竟不能代替從地底下抽出來的清水。她手中的鐵桶是大號的,每天又要洗菜,又要做飯,又要刷鍋,還要給兒子小火炭洗尿布,一大桶水必不可少。因兒子在床上放著,她回頭往山上自家的小屋望了好幾回。小屋是丈夫在工友們的幫助下,在山上就地采石頭壘成的,屋頂上蓋的也是石頭片子。由於動態如靜態般的大雪層層遮擋,也是由於大雪很快把石頭小屋變成白色,她幾乎望不到自家的屋子了。她不害怕,她相信不管雪下得再大,都不會把屋子壓垮。盡管大雪把屋子變得跟雪一樣白,屋子也不會隨雪飄走。還有兒子,她不用擔心灰狼闖進小屋,把兒子叼跑。據說以前這山裏狼是很多,自從開礦的炮聲一響,狼就不見了,連一根狼毛都沒有了。別說狼了,山上連黃螞蟻都很難見到幾隻。她的兒子剛過半歲,還不會翻身,不會爬,她也不用擔心兒子會從床上掉下來。她出門時把兒子平仰著放在床上,兒子隻能一直平仰著。兒子不高興了,頂多哭幾聲,或把握不緊的小拳頭搖幾下,把小腳丫蹬幾下。
拄單拐的小夥子把水桶接滿後,喬新枝讓小夥子等一下,等她把水桶也接滿,他們兩個一塊兒上山。喬新枝家和小夥子家都是住在北山的南山坡,小夥子的家比喬新枝的屋子位置還要低一些,喬新枝的意思,要順便幫小夥子把水桶捎上山去。小夥子明白了喬新枝的意思,他說不用,並說謝謝嫂子。喬新枝沒有堅持讓小夥子等她,受過傷的人都格外要強,她想小夥子可能有意鍛煉一下自己。小夥子提的水桶要小一些,也許他自己真的能把水提上去。小夥子的情況喬新枝知道一些,他叫張海亮,今年不過二十七八歲。張海亮原來在開拓隊打岩巷,被石頭砸斷一條小腿後,老婆就離他而去,不知去向。現在隻有張海亮一人住在北山上的石頭小屋裏。喬新枝一把水桶接滿,提起水桶快步向北山的山腳趕去。她腿壯胳膊粗,力氣不算小,別說提一桶水,提兩桶水都不成問題。她走得再快,桶裏的水也不會灑出來。她事先在桶裏放了兩根截短的玉米稈,水一滿,玉米稈就漂浮在水麵上。人走動時,水麵難免晃蕩,有玉米稈起著阻擋作用,水就蕩不出來。愛惜水的人都是這麼做的。快行帶風,她打亂了雪的陣腳。雪片子先是一陣快速繚繞,像是為她讓開一條道。她剛衝過去,成群的雪片子卻又緊緊跟上,似乎要看看她走這麼快幹什麼。喬新枝快步走是為了趕上張海亮,她見張海亮雪天提水上山果然很難,張海亮剛上山坡,拐下一滑,身子一晃,差點摔倒。要是張海亮摔倒了,不僅一桶水保不住,整個人也會滾下山坡。張海亮把水桶放在地上,像是要歇一下,定一定神兒,再接著上。喬新枝走到張海亮身邊,二話不說,低手提起張海亮的水桶,往山上走去。這次張海亮沒有拒絕嫂子幫他提水。人要強是有條件的,條件不允許,想要強也要不起。
張海亮的小屋門前有一塊小小地坪,喬新枝一口氣把水桶提到小屋門口,放在地坪上,才回頭對張海亮說:大兄弟,水給你放在門口了!在絲毫不見減弱的大雪之中,張海亮正一步一拐地往山上登。聽見嫂子跟他說話,他才停下來,望著高處嫂子的身影說:嫂子,你是個好人哪!
好人?她不過幫人家提了一桶水,不過做了一點抬手之勞的小事兒,就算是一個好人嗎?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人家說她是個好人,她沒敢承認,也不願否認,隻笑了一下,就繼續登高,回家去了。不過她把人家的話記住了,心裏還是挺受用的。這種受用像是從心底深處發出來的,並很快傳遍全部身心,有一種彌漫性的愉悅效果。下大雪真好!
二
喬新枝還沒走到家門口,就聽到兒子小火炭在哭。兒子哭得直腔扯嗓,好像被狼咬著了一樣。她推開屋門,水桶未及放下,就直奔床前。屋裏沒有狼,什麼動物都沒有,原來是她給兒子戴在頭上的老虎頭帽子不知怎麼搞的抹脫下來,不僅蓋住了兒子的雙眼,而且把兒子的整個小臉都罩在了“老虎頭”下麵。兒子一定是睜著小眼睛看屋頂正看得高興,舉著舞動的雙手不知怎麼碰到了有些寬鬆的帽子,帽子就滑下來,遮住了他的雙眼。兒子突然間陷入黑暗之中,一定很不適應,當然要著急,要哭。他不明白怎麼回事,又不會把帽子掀開,隻能哭。他越是手舞腳蹬,著急亂動,帽子下滑越快,把他的臉蓋得越嚴實。喬新枝喊著我的兒,我的乖,我的小火炭,我的小寶貝兒,這才一手把水桶放在地上,一手把扣在兒子臉上的帽子拿開。兒子哭得一頭汗,汗水把兒子的頭發都浸濕了。兒子哭得臉色有些發紫,兩個眼角的淚水流成了串。喬新枝心疼壞了,趕緊把兒子抱在懷裏晃著說:媽回來了,寶貝兒不哭。都怨媽,媽替兒子打那個臭老虎。說著伸巴掌在床頭的老虎頭帽子上虛打了一下。“老虎頭”上的兩隻圓眼睛大睜著,眼皮眨都不眨,一副無辜的樣子。她摸到兜在兒子屁股和小雞雞上的尿布濕了,三層尿布都濕得透透的。兒子真是哭狠了,把撒尿的勁都使了出來,在她去提一桶水的工夫,不知兒子撒了幾泡尿呢。濕尿布漬著兒子的屁股,兒子也不好受。她把兒子重新放回床上,為兒子扯下濕尿布,換上幹尿布。扯下濕尿布的當兒,她見兒子的屁股蛋子都漬紅了,小雞雞下麵的蛋皮也被漬得耷拉著,薄的像吸空柿肉之後貼在一起的烘柿子皮。她找了找兒子的蛋子,還好,兒子的兩顆蛋子還在。隻要兒子的蛋子在皮囊裏存在著,兒子就還是兒子。為兒子換上了熱乎乎的幹爽尿布,兒子的哭還是刹不住車。看來不把奶頭子塞進兒子嘴裏,兒子的哭就止不住。
兒子吃到了奶,像得到了最大的實惠和安慰,果然不哭了。小家夥流了淚,出了汗,還撒了尿,大概渴壞了,餓壞了,也累壞了,一逮到奶就大口大口吃起來,吃得咕咚咕咚的。奶汁子在嘴角打著漩,幾乎漾出來。小家夥嘴裏吃著一隻奶,一隻手還伸到媽媽的衣服下麵,摸著另一隻奶。喬新枝的兩隻奶子都很飽滿,奶水充足得很。這樣的兩隻奶子很難比喻,說它像兩隻盛滿水的陶罐,陶罐的皮有些厚。拿它與一種被稱為麵壇子的香瓜作比,大香瓜裏麵的水不夠豐富。真的,這位礦工婆娘的兩隻奶子出類拔萃,無與倫比。特別是在哺乳期間,她的兩隻奶子是脹的,硬的,渾圓的,連表麵的綠色筋脈都隱約可見。奶水一直充盈到奶頭子頂端,奶頭子不再羞羞答答,無事就龜縮在奶盤子裏,而是昂首挺立,呈現出的是舍我其誰的良好狀態。喬新枝隨便把奶頭子一捏,一股奶汁子就滋出來,恐怕比童子尿滋得都遠。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喬新枝兩隻奶子閃耀的是初升太陽一樣的光輝,展示是大地豐收一樣的景象。
小火炭吃著一隻奶,另一隻奶被驚動了,奶汁子漉漉地流了出來。如果不把衣服撩開,奶汁子會把衣服弄濕。如果不把奶子端出來,奶汁子會順著奶瓜子流向她的肚皮,並順著肚皮流進褲腰裏。喬新枝是坐在一個石頭墩子上給兒子喂奶,石頭墩子上墊的是一塊黑色的膠麵風筒布。她把奶子露出來,身子前傾,讓奶汁子滴在地上。漿白的奶汁子湧泉一樣滴答不止,地上一會兒就彙成一片。可能因為奶汁子太稠,彙成一片的奶汁子並不往地下洇,像是在層層積累,有著固體一樣的形態。上個月,喬新枝身上的月信沒有按時來,她擔心自己又懷上了孩子。如果懷上了孩子,奶水就得中斷,小火炭吃什麼。因此她對丈夫宋春來有些小小埋怨,埋怨丈夫天天都跟她來,太饞嘴,太不知道節製。有些愧疚的丈夫,大概是為了向她表示歉意,一天下班時,買回一隻五斤多重的黃老母雞,讓她熬湯喝。她把肥得浮著一層黃油的老母雞湯連著喝了三天,不但月信來了,奶水也更加旺盛。眼見奶汁子白白流在地上,喬新枝覺得非常可惜。如此充沛的奶水,別說一個小火炭,就是再添一個兩個小火炭也吃不完啊!
小火炭吃了一會兒奶,睡著了。大雪還在下著,門口的積雪大約已達兩寸深。喬新枝看看放在床頭的馬蹄表,該給丈夫做飯了。丈夫這段時間上的是夜班,說是半夜十二點接班,他一般十點鍾就要出門,趕到隊裏開班前會。按規定是早上八點下班,等他們從長長的巷道裏走出來,交了燈,洗了澡,再回到家,時間就到了十點多。這樣算下來,丈夫每天出門在外的時間不是八個鍾頭,十二個鍾頭還要多一些。這裏把礦工下井說成下苦。一年三百六十日,不管春夏秋冬,丈夫一個班都不願意落下。丈夫是一個很能下苦的人。喬新枝給丈夫餾好了饅頭,炒好了菜,還要下半鍋湯麵條。麵條已擀好了,鍋裏的水也沸騰著,單等丈夫一進門就往鍋裏下麵條。湯麵條須現吃現下,下早了麵條容易朽,條不成條,變成一鍋糊塗。一聽見丈夫的腳步聲,喬新枝就把門打開了。她家的屋門是用幾塊板皮釘成的,看上去很簡陋。好在對縫不嚴的板皮外麵又釘了一層膠麵風筒布,風雪總算鑽不進來。她開門猛了些,把雪花吸進屋裏好幾朵。丈夫頭上頂著一塊包單,手裏提著一隻帆布兜,渾身上下幾乎成了一個雪人。包單是丈夫每天下井前包幹淨衣服用的,丈夫倒不傻,下雪天給包單派上了新用場。帆布提兜是裝煤用的,丈夫每天下班回來,都不忘順便捎回三兩塊晶亮的煤。嫁給煤礦工人當老婆,起碼有這點好處,燒的不會缺。喬新枝跟丈夫打招呼:當家的回來了!丈夫說回來了,雪下得真大。喬新枝問冷吧,快進來暖暖。伸手把提兜接過去,放在門內牆邊。丈夫說下雪不冷化雪冷,揪住包單的兩角往後一掀,把落在身上的雪塊子掀落在門外。丈夫還把兩隻釘了雪的鞋底子交替在門外的地上震了震,才跨進屋裏。
喬新枝把兩隻手掌快速搓了幾下,搓熱,分別捂在丈夫兩隻耳朵上,說狗耳朵真涼。老婆把宋春來的人耳朵說成狗耳朵,宋春來沒有辯駁,沒有說狗耳朵上有毛,人耳朵上沒毛。他也不認為老婆把他說成狗,是故意占他的便宜。相反,這讓他覺得親熱,覺得開心。好比老婆兩隻溫熱的小手不僅暖在他的耳朵上,還通過他的耳朵,一直溫暖到他心裏。家裏有個老婆真好,天底下有什麼能比得上家裏有個好老婆呢!老婆給他暖耳朵,他就把兩手伸進老婆的棉襖下麵的棉褲腰上,在那裏暖手。宋春來的個頭不算高,兩口子都站直,喬新枝還比他高出一點點。這樣宋春來摸老婆的褲腰很方便,不用點腳,也不用叉腿,兩手一環,就把老婆後麵的棉褲腰摸到了,同時也把老婆摟住了。棉褲腰那裏可真熱乎。隻摸到棉褲腰,宋春來不會滿足,他的手還要往上走。上麵就是老婆的光脊梁板。老婆棉襖裏麵套的有一件秋衣,但老婆為了掏奶喂孩子方便,從不把秋衣往棉褲腰裏紮。宋春來的兩手往上一走,就把老婆的光脊梁摸到了。他說:我的手可是有點涼。老婆說:沒事兒,不怕。老婆的光脊梁不止是熱乎,簡直有些燙燙的,那是一種軟和的燙,一種滑溜溜的燙。老母雞剛剛下出的雞蛋,就是這樣燙手和光滑,可雞蛋卻沒有這樣軟和。
老婆把手從宋春來耳朵上拿開,說好了,我去給你下麵條,你該餓了。宋春來的肚子是有些餓了。他在井下幹了十來個鍾頭,隻吃了一頓礦上安排的班中餐。所謂班中餐,也就是啃兩個幹火燒,口噙著鐵壺嘴子喝一氣溫開水。可宋春來還有另一種餓,這種餓和肚子有點關係,又沒有關係,它來自肚子下麵。和這種餓相比,他寧可把肚子的餓暫時壓一壓,先把肚子下麵的餓滿足一下。所以他沒有鬆開老婆,反而把老婆的背摟得更緊些。他兩腿緊繃,把自己的前麵往老婆的前麵貼。不貼還沒什麼,一貼那樣東西就跳了出來。老婆背上有個溝,他的手指順著溝往下走,越往下麵溝越深。然而走到在溝上橫擔著的褲腰帶那裏,他的手被擋住了。老婆的褲腰帶是用一些碎布條搓成的,像一根繩索,挺結實的。他捏住後麵的褲腰帶往下拉,對老婆做出了明顯的示意。老婆明白丈夫的意思,丈夫每天從井下回來,都是急著先吃這一口。她願意讓丈夫先吃飯。老婆什麼時候都是熱乎的,餾好的饅頭不吃就涼了。再說吃飽了肚子才好幹事情,空著肚子就用力,對身體終歸不是很好。她說:不許這麼沒出息,先吃飯,吃了飯再說。兩手往外推丈夫。丈夫說不,不,我不用吃飯也有勁。丈夫的樣子像是在撒嬌,又像是在耍賴。老婆越推他,他把老婆摟得越緊。
宋春來擠住了老婆膨脹的奶,老婆驚訝了一聲,他才把老婆鬆開了。他問老婆怎麼了?老婆說:你把我的奶水擠出來了。她解開扣子,往上撩起衣服,果見一隻奶子在滴奶水。她雖然站著,奶珠子掉在地上竟摔不碎,可見她的奶水質量有多高。她見丈夫有些發愣,對丈夫說:快,快來吃幾口。老婆的奶水是給兒子吃的,或者說老婆的奶水是兒子的口糧,他怎麼能吃呢!當丈夫的吃老婆的奶水,這事可從來沒聽說過。他猶豫著,臉上有些不好意思。老婆催他快點,奶水滴在地上,都浪費了。老婆還說,反正別人又看不見,你怕什麼!老婆把門掩上了。宋春來說:你把奶水擠在碗裏,你自己喝吧,你喝了奶,還可以生奶。喬新枝說:我喝了奶,再生奶,那不是回鍋飯嘛!我不想讓我兒子吃回鍋飯,吃就吃新鮮的。她的胳膊一拐,拐住丈夫的脖子,把硬棗一樣的奶頭子擩在丈夫嘴上,說你嚐嚐嘛,試試嘛。我看你還會不會吃奶!宋春來羞紅著臉,隻得把老婆的奶頭子噙住了。他吃得不是很大方,隻把嘴張開一點點,隻叼到了奶棗兒。在他沒有叼住奶棗兒時,奶棗兒在一珠一珠滴奶水,他一叼住奶棗兒,奶棗兒反而不出水了。他把嘴鬆開了,說他吃不出來。老婆不鬆開他,要他張大嘴,多噙點,使勁吸,並說:笨蛋,你還不如你兒子會吃呢!按照老婆的指點,他一下吸到老婆的奶暈子那裏,果然吸出了奶。老婆摸著他的頭,誇他真聽話,真乖。他不敢看老婆的眼睛。一個大男人,像兒子一樣吃自己老婆的奶,要是讓別人知道了,豈不把人家的好嘴笑歪。他隻吃了幾口就不吃了,說不好吃。老婆問他怎麼不好吃?甜不甜?他說不太甜,淡淡的,還有一點麵兒麵兒的。老婆說他不懂,人奶是最有營養的東西。她把自己的奶蓋住了。喬新枝讓丈夫吃奶,其實是她的一個小計謀,她的目的還是讓丈夫先吃飯。
下好了湯麵條,喬新枝陪丈夫一塊兒吃。她用細蔥花給丈夫炒了兩個雞蛋,把盛在碗裏的雞蛋端在丈夫麵前,隻讓丈夫一個人吃,她一口都不嚐。丈夫用筷子點著雞蛋,讓她也吃一點。她讓丈夫趁熱快吃吧,她不吃,她隻吃麵條就行了。丈夫說:你吃了雞蛋,還可以給兒子下奶。雞蛋給我一個人吃了當什麼,我什麼都不會下。喬新枝說:誰說你什麼都不會下,我看你也會下奶。丈夫說:開玩笑,我拿什麼下奶?喬新枝抿著嘴樂,不說。丈夫問她樂什麼,她才禁不住說:拿什麼下奶你知道,我看你下的奶比女人下的奶還稠呢!宋春來像是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他一明白就春心蕩漾,高興得不得了。他說:你浪,你浪,你光逗我,我受不了啦!他推開飯碗,站起來,一下子把老婆抱住。老婆在床邊靠著,手裏還端著飯碗,她把碗舉高,說慢點兒,讓我吃了這兩口。兩口並一口把麵條喝了下去。這次她沒有拒絕丈夫的要求,隻說丈夫真是個緊嘴猴兒。
三
半下午時,雪下得小了,隻有一些零零星星的雪花漫不經心似的灑落著。丈夫和兒子在床上睡覺,喬新枝係上紅圍巾到門口掃雪。丈夫上的是夜班,白天必須把覺睡足。她不能陪丈夫一塊兒睡,要是睡顛倒了,她夜裏就睡不著了。她得給自己找點活兒幹。她把兒子的尿布洗過了,也在煤火上烤幹了,這會兒正好可以騰出手掃雪。掃雪得趁早。雪還新鮮著,虛蓬著,不但好掃,雪下的路麵還幹著,最能體現掃雪的效果。等雪一落實,或人腳上去把雪踩扁,掃起來就難了,得用鐵鍁鏟。不把路麵清理出來會怎樣呢,太陽一出,雪一化,就麻煩了,雪麵上會結下一層冰,滑得人腳羊腳都巴不住。特別是山坡上的小路,如果結了冰,跟路斷了也差不多,山下的人上不來,山上的人也下不去。那樣的話,住在山上的人怎麼上下班呢,她怎麼下山取水呢!她先掃自家門前的雪。門前有一塊平地,不過三四尺寬。平地的邊沿,就是一個斷崖。斷崖不是很深,也就一兩丈的樣子。可斷崖很陡,石壁直上直下。她把雪掃到斷崖下麵去了。積雪有半尺來深,掃起來並不難,她一會兒就把門前那點平地掃了出來。她用的掃帚不是買的,不是用竹梢和竹身做成的,是她到山溝裏采回一種叫掃帚苗子的野生植物,自己捆紮成的。不管日常用什麼東西,圓的如高粱莛子納成的鍋蓋,長的如野麻匹子合成的晾衣繩子,能自己做的,都是自己做。能不花錢買的,她決不多花一分錢。作為一個礦工家屬,她的戶口不在礦上。她沒有糧票,也不能掙錢。一家人吃飯穿衣,全靠丈夫一個人的糧票和工資。她深知丈夫掙錢不容易,哪一分錢不是成身的汗水和成車的煤換來的!
掃完了門前的雪,她就順著平地一側的山路往坡下掃。聽見小孩子的歡呼聲,喬新枝往上往下看了看,見不少礦工的家屬都出來了,都在掃門前的雪。高處的一個平台上,有兩個孩子在玩雪,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把雪團成球,舉過頭頂往坡下扔,看誰扔得更遠一些。每扔下一個雪球,他們就歡呼一聲。喬新枝想到了自己的兒子,等掃完了雪,她也把兒子抱出來,給兒子團一個雪球玩。說不定她還要把幾個大小雪球組合在一起,做成一個白胖的小雪人,給小雪人的臉上安一隻紅辣椒當鼻子。她還想到,等兒子小火炭稍大一點,他們就再要一個女兒,到那時候,她和丈夫就是兒女雙全的人了。這樣想著,她不知不覺笑了一下,嘴角眉梢都是由心底生發而出的笑意。女人不知自己在笑時的笑是最美的,好比開在山溝裏的花,那是自然的開放,自然的美。喬新枝頭上頂的是紅圍巾,在紅圍巾的映襯下,她的笑麵不隻是美,還有些光彩照人的意思。那些在山上掃雪的礦工的老婆,頭上頂紅圍巾的隻有喬新枝一個。人們從山腳走過,不經意間往山上一望,就把那雪白中的一點紅看到了。人們望第一眼時往往會產生幻覺,以為山上開了一枝紅梅,或一簇桃花。回頭再望,才認出那是一個頂著紅圍巾的女人。路過的人心裏不免會問,誰家的老婆這麼俏呢!紅圍巾是宋春來給她買的。宋春來回老家探親,在媒人的引導下,她和宋春來第一次見麵,宋春來送給她一件用草紙包著的禮物,就是這條紅圍巾。她很喜歡這條紅圍巾,在她眼裏,紅圍巾不光是她和宋春來的定情之物,紅圍巾還代表著紅火和喜氣。和宋春來照結婚照的時候,她戴的是紅圍巾。和宋春來拜天地的時候,她沒有頂紅蓋頭,戴的也是這條紅圍巾。到礦上來,她當然要把紅圍巾帶在身邊。她願意紅圍巾一直鮮鮮亮亮的,永遠都戴不壞。
下山的小路曲曲彎彎,喬新枝快從山上掃到山下時,江水君踏著雪從山下上來了。江水君是宋春來的工友,也是宋春來的老鄉,他們同一天來到礦上參加工作。江水君跟宋春來走得很近,時常到宋春來家的小屋來坐一坐。江水君比宋春來年齡小,把喬新枝叫嫂子。那麼喬新枝就隨著丈夫把江水君叫水君。按說江水君可以跟喬新枝開玩笑。嫂子嫂子,吃楝棗子,楝棗子苦,生個小孩兒叫我叔。他們老家的歌謠就是這麼唱的。在他們老家,當弟弟的跟嫂子逗趣或動手動腳仿佛天經地義,嫂子一不小心,弟弟有可能在她奶饅頭上摸一把。嫂子也不願吃虧,在寡不敵眾的情況下,嫂子們發一聲喊,會把某個弟弟的褲子扒下來,給他曬蛋。可江水君從不和喬新枝開玩笑,他一見喬新枝就局促得很,手無處放,腳無處放,好像連話都說不好了。今天也是如此。他問:嫂子,掃雪呢?嫂子答:掃雪。一問一答都是正經話,或者說都是淡話,連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問了,答了,跟不問不答也差不多。當嫂子的本來可以跟江水君開個玩笑,比如她說:把雪掃幹淨好迎接你呀,不然把你摔個大屁墩怎麼辦呢!因知道江水君不愛開玩笑,她的玩笑就沒有開出來。火鐮子碰火石,玩笑要兩個人開,才能碰出火花來。隻有火鐮子,沒有火石,單方麵開玩笑,怎麼也開不起來。她見江水君一隻胳膊下夾著一件衣服,問有事兒嗎?江水君答:我的褲子開線了,扣子也掉了一個,想請嫂子幫我縫上。嫂子說:那容易。春來在家呢,你先上去吧。我掃完了這一點就上去。喬新枝額頭上出了細汗,一說話口裏哈出團團熱氣。江水君往山上看了看,像是不願意一個人上去,他說:嫂子,你累了,我來掃一會兒吧。說著把腋下的褲子遞給嫂子,並從嫂子手裏接過掃帚把。江水君掃雪掃得很快,他手中的掃帚如破浪的船,把雪浪掃得飛揚著就讓開了。他掃幾下就回頭看嫂子一眼,像是要在嫂子麵前表現一下自己,又像是不想讓嫂子先走。喬新枝似乎看出了江水君的心思,就原地站在路邊等他。不知為何,和江水君在一起,喬新枝也覺得有些拘謹,不知說什麼話才合適。在丈夫麵前她不是這樣,想說什麼張口就來,說輕了說重了都沒關係。跟江水君,她也不是無話可說,隻是說話前要想一想,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好些話經不起想,一想就不想說了。說了還不如不說。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團一個雪球,朝遠處扔一下試試。她沒有團雪球,把戴在頭上的紅圍巾取下來,抖了抖粘在圍巾上的少許雪花,然後把圍巾披在肩上,兩角係在脖子裏。
掃完了雪,江水君跟喬新枝一塊兒往山上走。冬季天黑得早,有的人家已經開了燈。燈光從窗口透出來,灑在雪麵上,雪麵上反映的是橘黃的顏色。山上沒有路燈,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雪的顏色有些發青,是月光一樣的清輝。走著走著,喬新枝站下了,江水君也站下了,他們聽到了琴聲。琴聲是從張海亮的小屋傳出來的。張海亮的琴彈撥得一點都不連貫,像是一下一下崩出來的。每一下都橫空出世,出人意料,又像是琴弦崩斷了,再也不能彈下去。然而琴弦畢竟沒有斷,就那麼一個音一個音的崩下去。連起來聽,張海亮的彈奏是有譜的,也是有曲調的,隻不過節奏慢一些。而正是這樣聲聲斷斷的節奏,聽來才有些驚心,還有一些曠遠的淒涼。如果不是大雪鋪地,琴聲不一定會這樣動人,不一定會引起人們駐足傾聽。有了雪夜這個寂靜而清潔的靈境,琴聲的魅力才顯現出來。喬新枝往張海亮的小屋看了看,小屋的門是關著的,裏麵也沒有燈光透出來。在通向張海亮小屋的岔道上,積雪還沒有清掃。張海亮比不得正常人,坡路上的雪要是不掃去,恐怕他就無法出門。喬新枝和江水君互相看了一眼,喬新枝說,她還要幫張海亮把坡路上的雪掃一掃。江水君說他掃吧。喬新枝不容商量,隻管把掃帚要過來,把褲子遞給江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