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水,女人是油(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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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敏,江蘇東台人,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莊重文學獎、《小說選刊》雙年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國作家》文學獎等。代表作有《鐵血信鴿》《牆上的父親》《伴宴》《取景器》《逝者的恩澤》《紙醉》等。

1

還沒睜開眼,向光就聽到外間傳來楊洋缺乏節製的高亢噪音:“……大家要記住,閱卷老師們都是一目十行、疲憊不堪的,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看你燒溫吞水,因此,作文的開頭一定要先聲奪人、一針見血,切忌欲揚先抑、圖窮匕見……”

楊洋說話特別喜歡用成語,喜歡打比喻,喜歡用排比,喜歡引用名人名言,這大概是語文老師的職業病,她表現得比別人更甚,可以說是病入膏肓,不僅講課如此,下了課跟同事交談、下午到菜場買菜、晚上跟向光吵架等也用詞犀利、出口成章。楊洋本人常以此為榮,一些家長也折服於這種風格,加上楊洋多年來在畢業班語文教學上的輝煌業績,家長們便趨之若鶩地把孩子送到她的門下,強烈要求“開小班”。楊洋於是順水推舟在雙休日上午開了兩場家教班,又舍不得到外麵花租金找場地,便把家中的客廳利用起來將就著作為臨時教室——這樣,每個雙休日的早晨,當向光從睡夢中驚醒,第一聲聽到的往往便是妻子楊洋宛如進入高潮的噪音。

突然,外麵靜了下來,接著是一陣壓抑的吃吃笑聲、此起彼伏的咳嗽、開可樂罐的“撲哧”聲,又有孩子接二連三地打開衛生間門、衝水……憑經驗,向光知道,這是課間休息,很快,楊老師會來給自己“上課”了。他條件反射般地翻了個身閉上眼睛假裝仍在熟睡。

果然,楊洋一邊撣手上的粉筆灰一邊大咧咧地衝了進來,“刷”地拉開窗簾,看也不看向光的臉,一隻手大幅度地掀起被子:“起來!起來!我都忙了一大清早了,你還有臉這樣無所事事地死睡!聽好了,今天你一共三件事:洗床單,燒午飯,等學生走了下午再拖個地……”

這是向光一天中最為難堪的時刻——他像個完全無法自衛的嬰兒似的一下子被暴露出來:下身穿著有些發黃的三角短褲,睡過一夜的汗衫顯得皺皺巴巴,眼角分泌有眼屎,唇角殘留著口涎,嘴巴裏一股子酸腐味,四肢極為不雅地攤在床上,勉強擺出個像樣的姿勢……更讓他感到氣惱和憤怒的是楊洋此刻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語氣和表情,她的潛台詞再明顯不過——她在辛辛苦苦帶家教開小班,在為這個家賺錢,她是勞苦功高的經濟支柱,而向光,則是十足遊手好閑的寄生蟲!

為什麼女人能掙一點錢,嘴臉就變得如此不堪?現在想想都不敢相信,她就是十年前依偎在自己肩上讀裏爾克的那個長發女生嗎?向光忘了自己的難堪處境,反倒盯著妻子發起愣來。楊洋顯然還沒有從課堂上的亢奮狀態中脫離出來,她像嗬斥一個反應遲鈍的學生那樣再次提高分貝:“看什麼?不願意幹就自己去找鍾點工,一小時五塊錢,如果你睡覺能睡出錢來你就去找!”說完以後,她冷峻地轉身而去,似乎想製造一種戛然而止的詰問效果。

看著楊洋又瘦又直幾乎像棉花稈的背影,向光重新半躺下去,把被子拉到身上,突然湧上來的悲哀卻令他感到渾身一陣冰涼,現在他開始心疼起妻子了,為什麼她會變成這樣?也許真的如她在吵架中經常引用的一句話所言:人是環境的產物——男人是社會環境的產物,女人是家庭環境的產物——她之所以如此現實乃至強悍,是因為向光太過散漫乃至無能。她是被逼出來的。

按吩咐依次做完了楊洋布置下的三件事,已是下午兩點了,楊洋和女兒小小午睡還沒有醒。家中地板光潔發亮宛如處女的額頭,孩子們的桌椅排得整整齊齊像一群正在等待檢閱的士兵,陽台上快要幹的床單在風中呼啦啦地發出可愛的拍打聲。向光點起一根煙,坐到一張小凳子上,打量著自己的勞動成果,由衷地體驗到一種成就感。說實在的,他從來就不討厭家務活,洗衣服、洗碗、抹地,這種簡單的體力重複似乎在意味深長地寓意著生活的本質——活著就是不斷的重複:餓了,吃飯,再餓再吃;困了,睡覺,再困再睡;上班,下班,再上再下;賺錢,花錢,再賺再花;愛了,忘了,再愛再忘……為了更深地體味家務活中的哲學意味,向光常常會癡迷於某些細節。比如疊衣服,他會反複搭配著按冷暖色係來擺放毛衣;比如飯前擺碗放筷,他會一邊移動一邊琢磨著碗筷之間的距離和角度……在新婚期間,楊洋曾嬌嗔地點著向光的額頭罵他是“可愛的小傻瓜”,但很快,楊洋對這套把戲感到厭倦了,她不耐煩地皺起眉頭衝著向光嚷起來:“噯!你是三歲還是三十歲!有這工夫還不去做點正經事!”一開始,向光不太明白楊洋所說的正經事是什麼,他茫然地抬起頭看著氣鼓鼓的妻子:“你要我去做什麼?”這樣心平氣和的問話卻往往招來楊洋更大的怒氣,她冷冷地用鼻子哼哼:“安貧樂道,窮不思變,沒出息!你看看咱們的房子,臥室比不上人家的一間工人房,客廳比不上人家的車庫!再想想女兒,明年就七歲了,鋼琴還沒學,重點小學也沒聯係好,我這裏賺下讚助費都找不著門兒送!還有你自己,做秘書都做出青苔來了,還不想辦法動動窩,我看著都替你害臊,三十大幾的人,還整天替別人拎皮包開車門寫講話稿,你看看你同學,同樣是從通信學院大門出來的,哪個不比你強一萬倍?移動公司的劉雄,房子一百五,小區裏跟公園似的,回家就是度假;電信的孫浩波,小頭目當得多滋潤呀,逢年過節時家裏的各種購物券多得花不完。那日子過得才像個日子,唉,天上地下呀……”

楊洋的抱怨的確無可指責,簡直像一篇證據確鑿的律師辯辭那樣令向光無法駁斥。這樣的時候,向光就會訕笑著逗弄起女兒小小,以掩飾心中一陣陣湧上來的悲涼與沮喪,同時,他也會睡不著怪床歪,痛恨起劉雄和孫浩波。也許,如果沒有這兩個靠著行業和權力而春風得意的家夥作為參照物,自己也不至於如此一無是處吧……其實,這房子雖然小點兒,可是交通挺方便,鄰居都熟了,住得挺舒服;小小麼,不學鋼琴不上重點小學也沒什麼關係;至於自己的所謂前途,唉,這是個複雜的命題。楊洋對秘書這個職業還是有偏見的,她對仕途的理解也是世俗的、狹隘的……

向光正坐在一堆桌椅中在心中無聲地替自己開罪,楊洋不知什麼時候揉著眼睛走了出來,看到妻子這個有些孩子氣的動作,向光心中湧起一股淡淡的柔情:老婆的確是挺辛苦的。他站起來,從廚房裏拿來他早就洗淨削好的梨子,白白的梨子被切成一圈半月形整齊地排在淡綠色的小碟子裏,像一朵剛剛開放的冰山雪蓮。楊洋視而不見地接過來,插上牙簽,機械地伸向嘴巴。

缺了幾個花瓣,雪蓮好像突然就枯敗下去了,黯淡失色了,向光看著,心中覺著可惜,應該讓女兒小小先吃的,那小家夥一定會發現這朵美麗的雪蓮,並且會毫無保留地送給向光一串孩子氣的讚歎。

楊洋出乎意料地沉默著,向光看看她,意識到這是長談之前的鋪墊。向光到廚房拿來水杯。家裏三個人,向光選了紅黃綠三原色作為各人的水杯。他拿來了自己的綠杯和楊洋的黃杯,不遠不近地放到茶幾上,像八十年代靜物攝影作品裏的構圖。

“向光,你知道嗎,一看到你做家務事,我就心酸就心疼就委屈。你做得越好,越漂亮,我就越無法忍受:你用腦子想想,抹地、倒水、削水果,這是大男人幹的事兒嗎!向光,我情願家裏所有的事兒我累死累活地全部包圓兒了,隻要你在外麵有模有樣的幹出點事業!我知道你的骨子裏是清心寡欲、平淡順命的,大概很看不上我這樣的俗氣勢利,可是,向光,人生一世,白駒過隙,為什麼非要去嚼菜根,而不能去吃酒肉呢?再說,這是什麼時代,要麼有錢,要麼有權,要不然,能走得動半步路?就算我能跟著你窩囊一輩子,可是你想想小小,她下麵的哪一步不要錢不要權……我跟你說過幾百遍,男人是社會環境的產物,如果你身處三國,就當舞棍弄槍、馳騁沙場;如果你在魏晉,就該披發而行、空談度日;如果你命逢唐宋,就該對酒當歌、吟詩誦詞。可是現在是什麼時代啊,這個時代的男人應當做什麼?”

像在課堂上一樣,楊洋在提問之後習慣性地停頓了一下。向光咳嗽了一聲試圖回答,她卻自顧完成了這個設問句:“答案很簡單,就兩個字:掙錢。不要怪我口口聲聲談錢。向光,你去看報看電視上網,你隨便馬路上找一個人問問,無論談什麼,文化、交通、教育、環保、愛心、旅遊、健康、情感……你試試看,五句之內,必定會涉及金錢,金錢是什麼?政治一點叫發展,文雅一點叫財經,誇張一點叫融資,專業一點叫投資,無賴一點叫投機……向光,沒有錢,你在這個時代就什麼都不是,有了錢,就什麼都是……”

一連串密不透風、略顯牽強的排比讓語文老師更加激憤起來。向光遞過水,她拒絕喝,隻是深深地歎著長氣。靜了一會兒,她像是深思熟慮地重新起了頭:“另外,我想跟你商量個事,我已經考慮了很久,我們換個大房子吧。你看,小小都快上小學了,還沒自己單獨的房間,你呢,連個像樣的書房都沒有;家裏偶爾來了朋友也沒法住下,咱們父母將來老了,我們也無法侍奉床前……總之,從家裏來看,這房子不換真是說不過去。另外,我這方麵,你應該能看到,家教這一塊,收入來得是很快的,除了有點漏稅,也是合法合理的個人收入。不過,現在這裏麵的競爭很激烈,不少家長對我這裏的教學條件都有些意見,加上場地限製,一節課隻能帶六七個孩子,效率太低了,你知道數學教研組的李老師,家裏一次坐二十個學生,他一小時就進賬六百塊!因此,這兩方麵一合計,買房是勢在必行,而且既然要買就一步到位,要上課、生活兩相宜……”

“對,一步到位……上課、生活兩相宜。”向光努力地點著頭,附和著。但語調空洞無力,像個不懂裝懂的差學生似的。

“你看你看,又呆了吧。別怕,不會讓你給錢憋死……喏,首付十五萬我來,另外公積金再貸上二十萬,這舊房子麼,估計也能賣出十八九萬,不夠的再由你出,怎麼樣?”楊洋成竹在胸,顯然思慮多時,也充分體諒到向光的實力。

“你掏十五萬!”向光像瞅著陌生人一樣地看著妻子,不知該狂喜還是尷尬。

“當心下巴掉下來!”楊洋顯然有些得意,“我這個私房錢有些重量級吧!哼,就是每個休息天你睡覺的時候我在咱們小客廳裏一點點攢下來的!平常不是總說我小氣麼,沒有彼時的小氣哪會有此時的大方?噯?你怎麼這樣看著我?”楊洋終於發現向光有些呆滯的目光,她熟練地瞪起眼睛,“沒出息!還真被錢砸呆了!去,跟劉雄商量商量,他不是剛買房子嘛,有實戰經驗……”

2

劉雄的老婆張西西在市總工會,經常有機會帶著各行各業的年度勞模到全國各地的風景名勝療養度假,慢慢地便成了旅遊購物狂,家裏到處都擺著她從各地搜羅來的特色小玩意兒,好在房子大,“一大遮百醜”,也不覺著太亂。劉雄帶著向光坐到陽台上,屁股下麵是西西從大理花大價錢托運回來的石頭,看上去雖然像個小凳子,坐上去卻極不舒服。向光頹然地點起一根煙,心中哀歎他的生活就像這屁股底下的石塊一樣,看上去像模像樣,其實呢,處處硌人!

“怎麼啦,大秘書,拉著張陰天臉,說說,大師我來替你化解化解。”劉雄上學時就愛玩嘴皮子,工作後更是如魚得水,各種流行的雅俗段子一套一套的,常常自詡為大師。

向光想起畢業時老師開玩笑說出的評語:向光一支筆,劉雄一張嘴,孫浩波一顆深不可測的心。最後這句說的是孫浩波肚中乾坤了得,有些政治家的潛質。想到這話,向光覺得光找劉雄聊聊還不足以排遣,最好,哥仨齊了,好好給自己分析一下“當前的形勢和今後的任務”。

劉雄笑眯眯地撥打起浩波的手機:“正好晚飯沒著落,讓孫主任帶我們腐敗一下。噯,老三,來聚聚,哦……休息日還開會呀……沒關係,晚上請我們吃飯就成……”

劉雄心寬體胖、萬事不愁的樣子讓向光更加鬱悶:“還大師呢,說起源頭來還是怪你,買這麼大的房子幹什麼?紮得我老婆眼癢,現在立時三刻地嚷著要買房,其實,人生渺若蜉蝣,來去匆匆,要那麼大空間做什麼?天地之大,一榻足矣,何苦……”

“行了,別跟我酸,有本事你住山洞去。你呀,書都讀到屁股裏去了,房子難道僅僅是用來供你吃飯睡覺做愛生孩子的麼?大謬矣!房子的內涵、外延以及其帶給人們的心理暗示、心靈慰藉是巨大而複雜的,為什麼人們現在都像抽風了似的鬧著要買房?就像一個段子裏說的,以前,人們見麵問:你吃了嗎?後來問:你離了嗎?現在呢,則問:你買了嗎?房子,從心理學角度看,是人類占有欲和歸屬感的雙重體現;從社會學角度看,是家庭這一社會基本細胞的活力催化劑;從經濟學角度看,對拉動內需、提高GDP更是有著非凡的間接和直接意義……”

劉雄闊嘴一張,話語成災,好像在參加房地產論壇:“這個話題我可以跟你講上三天,簡言之呢,房子就是不動產,買房就是置業,置業了你就是有產者了。不過,兄弟,現在房價上去了,你呀,遲了一步,好在亡羊補牢,時猶未晚,你就準備多掏些銀子吧……噢,我知道了,拉著張臉為了銀子發愁,我說向光,你也有惦記錢的這一天,我算是等著了,以前不是口口聲聲金錢如糞土麼?”

“我現在還是認為那是糞土!哼,我們家那位,光私房糞土就十五萬,劉雄,你倒說說,她悄沒聲息地攢下這麼多私房錢,多可怕呀!都十五萬掖在懷裏了,還整天跟我喊苦喊窮!想想背後都要冒汗!”

“靠,你還是不是人?都說文人無行,看來沒錯!”劉雄激動得想往前挪挪,一動手才發現下麵是石頭,他的肥手在半空繞了個圈,重重地拍到向光的大腿上,“你呀,真該三呼老婆萬歲!你看你家楊老師,常年不施粉黛、不穿名牌,隻管埋著頭帶家教掙工分,這樣的老婆是極品呀!想不到你竟然有福氣做回小白臉……說實在的,剛才我還在心裏盤算著,如果你開口向我借錢,我該掏多少呢……”劉雄完全放鬆下來,演講欲勃發,清清嗓子又開始給向光上課,“這人哪,什麼時候就該幹什麼事,咱們上大學時,渾身上下一文不名,是徹徹底底的無產階級,倒也痛快,吃幾頓小籠包子還得輪流坐莊;前幾年,剛工作,收入低,又要談戀愛,正好,咱們小資一把,坐著夜班公交車到小白山看月亮,舉著蠟燭到教堂過平安夜,怎麼著都有情調;現在不同啦,過三奔四啦,就得全麵調整價值坐標和審美趣味,把自己實實在在的當個人物,全力以赴,向中產階級進發!”

向光閉著眼不聽,等劉雄餘音平息後,方睜眼開了口:“今天找你,不是來聽這些廢話的……你給我講點實在的,推薦幾個樓盤,怎麼選等等。唉,我看報紙一碰到房產廣告就當那是商業垃圾繞道而行,所以完全是兩眼一抹黑……”

“我剛才說的哪裏就是廢話呢,我在給你洗腦。買房子,有個世界通用的原則,你應該聽過:第一要地段,第二要地段,第三還是要地段。因此,第一點,要往中心地帶選,雖然價位高點,但物有所值。第二,就大勢所趨而言呢,是越大越好,折騰了半天,還是十八九十平方米,那不是找笑話嗎,別人見你都不好意思說出口。我看你們一家三口,也不要太誇張了,一百五六十也差不多夠了。第三,就最新的潮流而言,錯層或躍層較為時尚,富有變化,氣派尊貴。我現在都後悔呢,買這個平層太沒個性了……另外在樓層、房型、朝向、結構、設計、得房率、綠化率、節能性、物管、車庫、配套設施包括交定金簽合約時應注意的陷阱等等,我有空再跟你慢慢談,這裏麵的學問大了去了,絕對可以開一門大課……”

向光聽得頭昏眼花還沒聽到他最關心的問題,隻好插個空提問了:“照你這三條去選,大概要多少……糞土?”

“真要方方麵麵都滿意了,完了再加上裝潢費、家電家具什麼的,估計一百萬吧……我隻是談談個人意見,怕什麼,十幾家銀行的門都朝你開著呢:而且具體在實施過程中,根據經濟情況,第一點的地段和第二點的麵積都可以作些調整……”

劉雄還在說著,那裏向光早就竄到門廳穿鞋準備走人了。劉雄跟上去,向光卻像要逃跑似的更加倉促了,好像劉雄跟著要搶他一百萬似的。劉雄看得又氣又笑,一把拉住他:“噯,忘了老三請的晚飯啦?”

3

孫浩波訂的晚飯在金星食府,這個店的門臉並不特別氣派,但裏麵全是布置考究的包間,小姐連進門上菜都要敲門,充分滿足了各路食客們對隱秘用餐的高度需求。這也是他們三人的老據點了,因為孫浩波可以在這裏簽字買單公家報銷,大家吃得坦然,吃得不心疼,吃得很放開。

因為是周末,三家的老婆孩子也一齊上陣了。孫浩波的兒子在讀雙語貴族小學,常年住校,在校時每周吃一次西餐,還有嚴格的禮儀訓練課,到周末回到家中,還是原形畢露。正好幾個孩子差不多大,也都是好不容易離開了奧數鋼琴或毛筆字的,一個個歡得跟小馬駒似的在包間亂跳。對太太們來說,這卻是展現個人風采的舞台。張西西一貫走休閑風,休閑得昂貴,衣服上全是半生不熟的動物標誌,別人問起價格,卻又極為平淡地搖搖頭:沒意思,我其實不太喜歡名牌,那些寶姿、愷撒什麼的,我從來看都不看一眼。她這話聽上去像是有些影射孫浩波的老婆吳小姍。因為後者是最喜歡大牌職業套裝的,於是話說了一半,她往往會自己轉彎:不看,是因為穿不起,也穿不來,我們這三個裏麵,也隻有小姍能穿出個樣子……小姍,孩子都快有你高了,皮膚怎麼還那麼嫩?今天你可要傳一兩招!

的確,三個太太裏麵,隻有吳小姍是個真正的美人胚子,關鍵是舉止有度,從容優雅,好像生下來就是準備當官太太的。跟她一比,楊洋越發像個呆板的中學教師,西西則像個膚淺的工會幹事。

娶到吳小姍做老婆是孫浩波的得意之作。那年,剛剛踏進通信學院,麵對著林蔭道上三三兩兩施施而行的長發女生,他就坦白地對向光、劉雄兩個暢談了他關於老婆的理想:老婆,一定要漂亮,別的都可以後天再培養,長相這一條隻能憑基礎。女人,說得難聽點,就跟名牌手表、高級皮帶一樣,因此越漂亮越好。人家就會因此對你的能力刮目相看:能把這麼漂亮的女人娶回家,還有什麼幹不了?孫浩波這話可真把向光和劉雄嚇了一跳。後來的四年大學生活一再證明,盡管孫浩波是三人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但他卻事事想得深想得透、做得快做得好,入黨、做學生幹部、搞社會實踐、找實習單位,哪一樣都漂漂亮亮的舉重若輕。有妒忌的說他是陰謀活動家。浩波笑笑:這就對了,所有的成功人士都是陰謀活動家。

陰謀活動家在大四那年發現了未來的老婆吳小姍,用足陰謀陽謀發力猛追,革命成功之後,他帶著吳小姍來見向光、劉雄,在展示勝利果實的同時順便探聽後兩位的情感動向。吳小珊的美麗顯然震懾了大家,孫浩波得到了他意料中的讚揚之辭。

但等他摟著吳小姍的纖腰離開之後,向光隨手拿起床頭的一本書,精辟地下了個評語:吳小姍,準是一本沒有內容的精裝書。唉,在這個問題上,老三的智商顯然走低了,怎麼就隨俗了呢?向光這麼說著的時候,心中甜蜜地想起女友楊洋。的確,跟吳小姍比起來,楊洋長得就太平常了,還戴著眼鏡,但楊洋是係裏有名的才女,散文還被選上過《讀者文摘》呢!向光為自己的擇偶境界感到自豪:腹有詩書氣自華。楊洋就是他心目中的顏如玉。

那時的劉雄還沒開始發胖,加上正處於跟張西西的熱戀之中,看上去還算是個帥小夥子。他完全同意向光對吳小姍的鑒定,以及對孫浩波智商的評價,並作了一些補充:“就說我吧,憑我這模樣這張嘴,拽個美女還不跟喝水似的,可是我為什麼就偏偏選擇了張西西?”他掏心掏腹地湊近向光,像在傳授機密,“一個人天天看,外表就失去了意義,關鍵起決定作用的是性格!你看,西西活潑好動,而且特別勤快,咱們剛認識一個禮拜她就把我的髒衣服全包了,絕對是賢妻良母的坯子。說句老實話,我是個懶人,也有點實用主義,真找個正點的絕色美女,難道還要我去伺候她!沒門!西西多好,多可愛,可愛就是女人最持久的美貌……”

向光和劉雄不覺得他們是在妒忌,因為他們當時的確對各自的女友心滿意足,甚至帶著些幸災樂禍的心情等著看孫浩波將來吃苦頭。但事與願違,他們最終發現,女人實際上多麼善變,男人實際上又多麼愚蠢!真正吃苦頭的不是孫浩波,而是向光和劉雄——當年的才女楊洋現在比誰都通俗,讀過的那麼些書好像全都變成了臉上的褶子,一過了三十就直往作風淩厲的中年婦女而去。西西呢,結婚後就徹頭徹尾地變“修”了,性格雖然依然活潑,但家務事基本十指不沾,還三天兩頭背著旅行包絕塵而去……

真正幸運的反倒是孫浩波,這吳小姍性格溫和,而且能上能下,出門像太太,回家做女仆,把孫浩波養活得油光水亮。飽暖淫欲之後,他在單位裏更加克己奉公,幾年下來,三個人中,又是他第一個成功邁入中層幹部之列。當年,他們三個都分在電信局,這一比,就見了分曉,但還未定最後勝負,畢竟向光也被調到辦公室做了秘書,成了“領導身邊的人”。劉雄呢,因為技術過硬,在維護部也算是個重點苗子。但誰也不曾料到,一九九八年,郵電部解體重組,郵政、電信分開運營,接著,是移動從電信剝離,三個人像被命運之劍一下子劈成了三塊似的:向光跟著他的領導被分到了郵政局,繼續做秘書;劉雄因為平常在單位裏嘴巴太硬,無意中得罪了一些閑人,加上維護部主任本來就對他的技術優勢有些顧忌,於是他就跟個包袱似的被甩到了新成立的移動公司;隻有孫浩波獨自巋然不動,仍然在電信局大客戶部穩穩當當地做副主任,而且很快升到工程部做主任,肥得孫浩波整年都沒花出一分錢工資獎金。一九九九年的元旦之夜,兄弟三個背著老婆們喝酒的時候,向光、劉雄醉得特別快,也不理孫浩波,隻相互舉著空杯子你一言我一語口齒不清地咒罵著原郵電部的體製改革。孫浩波隻得一邊當看客,一邊自斟自飲喝光了大半瓶口子窖,並且越喝越精神,不僅周到體貼地分別把爛醉如泥的向光、劉雄送到家門,回到家中,喝了吳小姍備好的蜂蜜水,還生機勃發地在床上連戰兩局,弄得小姍的皮膚愈發嬌若凝脂、吹彈得破。

命運的戲弄其實才剛剛開始,像許多人一樣,他們沒想到,“郵電分營”、“移動拆分”這兩個簡單的通信行業改革術語會給個體的生活帶來如此大的變化。最先有感覺的是劉雄,從電信被踢到移動,他一開始是灰溜溜的,滿腹牢騷,但想到自己就是吃虧在這張嘴上,隻得強壓住了自咽苦果,沒想到,三四個月下來,他的滿腹怨氣就全都化成了蜜水:移動公司的銀子多!劉雄本來的技術底子就很強,移動又是新公司,有一個人才就要當了寶的,劉雄在公司裏很快成了個“技術專家”,正常每月七八千的工資獎金之外,還獨拿一份不菲的“專家津貼”,貨真價實的銀子拿回家,家務事也就全部交給鍾點工代勞,他與張西西之間的矛盾焦點不複存在,夫妻二人豪情萬丈,開始全麵改善生活質量,半年之後,就在市裏有名的一個“親水”小區裏訂下了一百五十的大房子……

女人真是難養,男人掙不到錢會到處哭窮,掙到錢了卻又忍不住會四處吹噓,張西西有一陣子幾乎成了話癆,逢人就興奮不已地大談小區環境、房子裝潢、家具風格。吳小姍對於這點是沒有特別感覺的,這方麵孫浩波一向讓她滿意,光是孫主任的灰色收入就夠她各種花銷的。楊洋就不行了,學校一向崇尚清談,好像為人師表就該清心寡欲,從書聲琅琅的教室出來,猛地聽到西西家叮當作響的銀子響,楊洋繃了多少年的“才女”勁兒一下子泄了,她這才發覺,作為男人,向光是多麼無為!作為女人,她又是多麼委屈!細兜起來,“才女”楊洋老師的氣質就是在這世紀之交的前夕開始發生變化的。一開始,她還有些殘餘的溫婉,隻裝得淡淡的,向光,怎麼你拿的錢會比劉雄少那麼多呢?我聽西西說了,你隻相當於劉雄的五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