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水,女人是油(2 / 3)

這個問題向光很熟悉,他們這一批被分到郵政的人都碰到同樣的疑惑,盡管那塊“中國郵政”牌子到處都掛得像模像樣;盡管在社會各行各業的收入水平中,郵政也勉強可以排在中間,但跟電信比、跟移動比,郵政的這點收入簡直就難以啟齒。想當初,大家都是同一個郵電係統裏混的,彼此的能耐都一清二楚。有幹的大家吃,有稀的一起喝,憑什麼他們現在一下子就闊了?混亂的討論、憤怒的詰問最終皆以無奈的罵娘告終。向光表麵上也跟著別人罵了一陣娘,但奇怪,他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對目前的處境並不感到特別沮喪:如果按照目前的軌道往下走,可以預見,在物質上,他下半輩子與劉雄、孫浩波他們的差距將會越來越大。但這又有什麼關係?人對金錢的體驗是非常複雜的,是相對的,也是個性化的,天、地、人等都是非常微妙的決定性因素……另外,向光很早就有一個模模糊糊的觀點:氣質是與物質成反比的;一個稍稍清貧些的人,他的目光會更加純粹。也許,他可以在自己的身上對這個富有哲學意味的命題進行一下論證。當然,向光並不是成心要把生活過成哲學,但無論如何,哲學會讓他更加心平氣和。

向光沒想到,就在他找到了內心平靜之後,楊洋卻重新鄭重地挑起了這個話題,並且,他吃驚地發現,楊洋的目光非常嚴肅,甚至帶著些譴責意味。

向光攤攤手,裝著不以為然,隨便答道,有什麼辦法,很多人一天就要打十幾個移動電話,但一年都不會寄一封信寄一個包裹;以前過年時還象征性地互相寄寄明信片,現在好了,短信群發就搞定了……郵政局比不過移動公司是很正常的,就像走路的人永遠跟不上小汽車似的,這很簡單……向光攤完手,又聳聳肩,試圖緩和談話的氣氛,因為他注意到,楊樣的臉色開始變紅。

得了!楊洋的怒氣終於上來了。這是她第一次河東獅吼,可以算是“處女吼”,雖然不夠熟練,但還是嚇壞了向光。你怎麼說得出口的,沒出息!你就願意永遠慢慢吞吞的走路,吃汽車屁股後的灰塵!你為什麼不想辦法去改變?郵政局不是也有拿錢多的嗎?別當我真是那麼呆,我有一個學生,家長就是郵政局的,出手那個闊綽,教師節時連教美術的老師都送個小紅包,後來一打聽,人家在郵政局是“冒號”!

短暫而意味深長的停頓之後,楊洋突然又親切地放低聲調,像新一輪密集炮火之前的煙幕彈。向光,你是有真才實學的,這也是我當初跟你走到一起的重要原因,我相信我的眼光不會錯,你肯定是個做領導的料,做秘書絕對太屈才了……向光,有些本質的問題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不管是企業還是機關,都是官本位!利益分配的大頭都是傾斜到大小頭目們身上去的,你不當官就等於不要錢,你的這種清高是愚蠢的,其代價也是巨大的……

楊洋接下來還說了什麼向光有些記不清了,那天他終於絕望地領悟到一個現實:他的下半輩子,不僅要與物質上的相對清貧為伴,還要與精神上的絕對孤獨為伍——楊洋已經不是他的知心愛人了。

4

當晚,金星食府聚餐的主要議題本來是向光買房,這是大家都能談上一嗓子的好事,一個個熱火朝天談得好不熱鬧,有的強調單間儲藏室的重要,有的建議設個家用桑拿房,有的又提醒向光別忘了搞個小型棋牌室,退休了打牌度日最合適……飯吃到下半場,孫浩波卻在推杯換盞之中不動聲色地帶出另一個話題。他一邊剔牙一邊慢慢吞吞地說:“正好,難得大家興致都高,今天請你們也幫我參謀參謀,我最近有點想換個單位……”他停下來恩愛地側頭看看身邊的小姍:“老婆是支持我的,但我還想聽聽兄弟們的意見。”

陰謀家孫浩波什麼時候要聽過別人的意見呀?聽到他這麼客氣的一問,又是如此重要的大事,不要說劉雄,連向光也都吃驚得忘了自己的事兒,聳眉瞪眼地露出高度關注的神情。楊洋、張西西兩個女人更是毫不掩飾地驚呼起來,並以最快的速度扭過去盤問吳小姍更多的細節。

亂了一陣子之後,幾乎全都是反對之聲。一方麵,他們是真心實意地替孫浩波著想,另外一方麵,他們也實在是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他們對孫浩波豔羨不已的仕途,他竟然準備棄之不顧——人與人的差別怎麼會這麼大呢?特別是劉雄,本來就喜歡激辯,這下更是激動得語無倫次,把浩波桌麵下的隱私全都抖摟出來了:“老三,你能混到這份兒上多不容易呀!咱們都清楚,你看你,出門有車,還是公車、好車;住宅電話、手機費、上網費全部包圓了,報銷;請朋友吃飯是‘招待客戶’,買東西開了發票是‘辦公用品’,出國旅遊是‘考察學習’,就連你去年讀的什麼洋牌子研究生都是公家掏錢,還叫‘人才培養’;逢年過節你收的那些煙呀酒呀購物券演出票呀什麼的咱們更就不用說了,對了,就連你兒子上雙語小學的讚助費都是廠家替你掏的吧……老三,你別看我現在每月工資不少,可是我幹什麼都得自己掏錢,一分錢是一分錢的用處,你呢,一分錢能當出五分錢來花,還花不出去!你想想,這是為什麼?不就因為你是個小官兒嗎?現在做小官其實量實惠,吃點拿點玩點小腐小敗的絕對不會傷筋動骨……你說,這好好的官兒不當,你給自己找什麼事兒呢?”

這些事情,向光也早就清楚,在各個行業都多多少少存在,但突然聽劉雄這樣一一羅列出來,所受刺激又放大了好幾圈,一時倍感空虛無力,簡直有些眼冒金星。倒是楊洋熱情可貴,也拿出她特有的“成語+排比+比喻+名人名言”在給吳小姍上課,後者雖然聽得頻頻點頭,但看得出,更多的是出於一種禮貌。

倒是張西西冷不丁地問出個關鍵的問題:“那,孫主任,你是打算往哪裏跳呢?”

孫浩波打個大哈哈笑了起來:“這事還沒眉目,等八成定了再跟嫂子詳細彙報。”

看到四周因為得不到信任很不滿意的目光,孫浩波這才正經起來,嗓子帶點裝出來的沙啞:“唉,你們說的這些我何嚐不清楚,在電信係統這麼些年,一步步跌打滾爬到今天也不容易,關鍵是,我現在很鬱悶呀!”

看到別人身陷不幸總是令人精神一振。大家馬上安靜下來,劉雄大概是剛才說渴了,站起來又要了一瓶口子窖,咕咚咕咚給各人又倒了大半杯。

雖然大家都知道孫浩波的口才一向欠佳,但對接下來的內容還是特別的失望。因為孫浩波其實沒什麼特別的難言之苦,無非就是單位裏人力構建機製陳腐、條框束縛太多、做官其實就是做孫子沒有尊嚴等等,這些話他以前也模模糊糊或多或少地說過,向光算是有些耳力的,加上長期做秘書養成的縝密思維,聽話聽音,大概琢磨出點意思:他是覺著電信局現在給他做的官太小了,個人發展方向不明朗,他早就看好的一個副局長的位置卻給了另外一個新出爐的MBA,並且,將來再提拔幹部,隻有35歲以下的少壯派才考慮,而孫浩波,已經過歲數了……

孫浩波雖然還苦著個臉,劉雄卻不給他麵子:“靠,老三,你這是玩弄我們感情哪!搞了半天,你是想要高升,還裝什麼頹喪?快說實話,找到哪兒的肥缺了,要不然,當心我把這瓶酒灌你脖子裏去!”

吳小姍連忙露出她雍容大度的招牌微笑,伸出一雙白手,端起孫浩波的杯子仰頭喝光,再亮亮杯底:“你們多少年同學,還不知道他脾氣,嘴巴緊得跟鐵罐頭似的,就是我也不知道他想跳到哪裏去。浩波,同學又不是外人,誰也不會替你到處亂說,你就透點底,正好,我也沾點你同學的光……”

吳小姍說得跟真的似的,但挺給大家麵子,孫浩波這才像是拗不過似的:“其實也沒什麼,像我這點才能,也蹦跳不到哪兒去,還是離不開老本行,中國網通五月份正式掛牌,現在,各省各市不是都在組建嘛,承蒙他們看得起,喊我過去一起籌措籌措……”

話講到這裏,大家都恍然了,表情一時紛繁複雜。早在二OO二年年底,就傳出風聲,中國電信要南北切塊,北方十省市整編製劃歸中國網通,餘下的南方省市仍然保持中國電信的牌號,南北分踞後的中國電信、中國網通又分別在對方的地盤裏招兵買馬、相互抗衡,在通信業界,這是繼郵電分營、移動剝離之後的又一個大動作。對劉雄和向光來說,因為已經離開中國電信,於是隻拿旁觀者的消閑之心平淡聽過——沒想到孫浩波這小子吃著這鍋裏的五花肉,還望著那鍋的精瘦肉。這麼些日子,他大概一直在操辦這事,雖然三天兩頭的通電話或者見麵,他還愣是滴水不漏,簡直就沒把向光或劉雄當朋友!現在好了,他那裏必定是塵埃落定了,才裝模作樣地要聽聽“兄弟們的意見”。別裝了,聽什麼意見,還不趕緊去那裏“籌措籌措”……明擺著,他到網通那裏是進入他一直夢寐以求的老總行列了……這小子,他就算真是要欲揚先抑,又何苦在一開始說得那麼低調頹喪?難道這些年的小官把他的一點真誠都當沒了?劉雄又氣又妒,在桌子下麵拚命地踩向光的左腳,向光心中本來已苦澀成一團,此刻被劉雄踩得生疼,又有些擔心皮鞋,臉上卻還勉強做出一團笑臉,笑得難看極了。

女人總歸比男人要善於偽飾一些。張西西一看氣氛怪異,連忙發揮她活躍氣氛的特長,從屋角邊的台子上拿來一束裝飾絹花,雙手舉著送到孫浩波前:“恭喜高升!恭喜高升!我早說過,你們三個,論才氣,向光是一流,論小聰明,我們劉雄排得上一號,可要談有出息,孫浩波,不,孫總,你就獨占鼇頭了!你們一個個還傻坐著幹什麼?還不趕緊來跟老三喝杯喜酒,沾點喜氣……”

向光和劉雄這時也意識到方才的失態,就勢站起來,嗷嗷叫了幾聲好,杯子碰得酒花四濺,咽酒的聲音也咕咚咕咚的,誇張得像喝汽水。

張西西大概有些得意自己方才的潤滑油功效,還繼續站著發表祝酒詞:“來,小姍,我也敬你一杯。孫浩波的成功,其實就是你作為妻子的最大成就。以前有人說過,成功的男人征服世界,成功的女人征服男人,小姍,你是絕對成功了!以後啊,我也不要你跟我們講什麼美容經了,還是講點實用的,你就教教我和楊洋:怎麼才能把自己的丈夫培養成一個成功人士!真的,隻要學到你一招半式,我們家劉雄也不至於到現在還是個普通群眾……”

張西西這話說得太赤裸裸了,弄得劉雄和向光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失敗感又像渾濁的酒氣一樣翻滾上來。劉雄果真就當桌吐了起來,幸好被喊來加菜的服務小姐眼明手快,拿起兩塊大手帕迅速墊住,沒有弄得太難看。

向光喝了酒本來臉色就白,這會兒更是白得發青,他偷偷看看楊洋,後者正神情投入地對付一隻鳳爪,從楊洋那不太自然的姿勢可以猜出,她現在心中肯定也是五味俱全,但多年來為人師表的涵養使得她比張西西要顯得聰明一些,向光悄悄呼口氣,臉上的青色慢慢淡了些。他轉身拍拍吐得奄奄一息的劉雄:“吐了也好,吐了也好,以後,咱老三做老總了,一定會請咱們到更高級的飯店去吃更高級的免費晚餐……”

5

當天晚上,向光失眠了。失眠是向光如影隨形的多年老友了,跟一般的失眠症患者不同,向光並不討厭失眠的光臨,相反,他像一個善於運用統籌法的高手,經常利用失眠的長夜來考慮一些事情。他早就發現,淹沒在黑暗中的頭腦更加接近問題的核心。

多年的理智早就告訴向光:拿自己的生活去跟別人比較是非常愚蠢可笑的,對待劉雄的大房、孫浩波的升官,他應該像對待天氣變化一樣穿衣戴帽、預防感冒。可是為什麼他今天的心情特別苦澀蒼涼?

多少年來,向光的理想就是想過一種有信仰有尊嚴的生活。可是現在看來,這二者均是扯淡。何謂信仰?又何謂尊嚴?就連自尊,也接近虛無!記得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曾經有“人生五大需要”的流行說法,大意是,人的第一層次需要是溫飽等自然欲望的需要,接著依次是對安全的需要、愛的需要、受教育的需要、實現自我價值的需要,等等。如果真的按這個類比來看,那浩波大概已經到了第五層,開始不滿現有的工作狀況,去尋求更高的自我價值,而自己呢,顯然還停在第一層,還在為著房子的大小而煩憂,如果再跨不過這道坎,是否一輩子都將踟躕在這最為低下的自然欲望裏,離所謂自我價值的實現更不知還有多少光年的距離……雖然任何關於人生真義的理論都是片麵乃至牽強的,但向光的心中還是湧起一陣世俗的慌亂,他悲切地感到: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他必須急起直追,從這套物質的、眾人矚目的大房子起步,踏上邁向自我價值的漫漫長途。

一旦作出決定,向光便激動得忘了時間,他翻身拍拍楊洋:“別睡了,咱們再好好商量商量,房子選在高新開發區還是老城區?到底買多大?另外,今天他們推薦的那幾個樓盤,有親水的還有親山的,有高層也有多層的,你更傾向於哪一種?”

楊洋似醒非醒,嘴裏嘟囔著:“吵什麼,我明天還一大早開課……我吃飯時不是說過了,主要考慮公交線較密集的那幾家,這樣學生來上課就方便了。麵積麼,既然他們都說要大,那就一百六十左右吧,咱們也超前一把,另外,要躍層,這樣,上麵是臥室,下麵我用來開課,互不打擾,一節課帶二十個學生,我也可以一小時掙六百塊了……”

向光在黑暗中突然無聲地笑起來。他感到一種奇特的愉悅,這是拋掉沉重的救贖使命感、拋掉內心世界、拋掉精神鐐銬後的輕裝上陣。劉雄說得很精辟,人到中年,是該世俗一些了,從現在開始,信仰金錢,信仰物質,信仰一切時尚而沒有深度的東西,向熱氣騰騰的中產階級生活進軍!

6

自從決定買房,向光忽然覺得全家人的精神狀況都發生了變化。無論是早晨擠擠挨挨地輪流刷牙還是晚上把腳盆放在客廳洗腳,重新在這陳舊的空間裏做各種平常的事情,以前那些令人無法忍受的局促之處卻突然成了令人振奮的理由,大家反而會更加欣喜地聯想到即將發生巨變的生活,並不由自主地暢想起將來在大房子的另一番氣象。這段時間,家裏的對話通常都是相似的開頭語:等到了大房子,我們就如何如何。

女兒小小的參照物一般是電視廣告,她說,我要把牆漆成藍色的,然後畫上各種彩色的魚;我要住在樓上,早晨你們喊我下來喝牛奶!楊洋的審美也脫不開國產室內劇的套路,因為憧憬,她的眼裏幾乎帶著罕見的柔情:窗簾一定要落地,一定要做三層,一定要跟沙發、床罩什麼的是一個色係,另外,咱們的餐桌上一定要鋪格子的桌布,上麵一定要放個裝飾燭台或絹花什麼的,那才叫情調……相對來說,向光要理智些,按照他一貫迷信書本的習慣,到書店去花了幾百塊買回好幾大本裝飾類參考書,一有空閑便坐下來捧讀,為書中各類美輪美奐的樣板房沉醉不已、歎為觀止。為了便於整理歸納,他還另外準備了個小本,但凡看到或突然想到什麼有關房間裝飾的小靈感、小訣竅便鄭重地記於其上。因為房子,向光現在真切地感到一種思維上的充實,就是在開會、等車、失眠等這種難挨的時辰,他也會安心地握著雙手,以房子為圓心由點及麵浮想聯翩,想著想著嘴角便會露出笑來——向光笑的不是大房子,而是人,想不到一個子虛烏有、尚未見一磚一木、尚不知東南西北的房子竟然也會讓一家人如此群情振奮、津津樂道,以前總以為有錢人精神空虛,現在看來也是一種形而上的誤會,誰說快樂無關物質?典型的酸葡萄理論而已。

想不到,這種合家團結、精神愉快的好日子沒延續多久,便被西西的一個電話給提前終結了。

電話是楊洋接的。接電話之前她還偎在向光身邊一起看《居室》雜誌呢,姿勢有些小鳥依人,弄得向光心中好一陣溫情,最近他真覺得楊洋變得可愛多了。

可是這電話打破了一切假象。楊洋一邊聽著電話臉色一邊就暗了下來,盡管嘴中還在禮貌地應付著,卻明顯地失了水分。

“什麼事?”向光小心翼翼地主動相問。

“唉——”楊洋沒有直接作答,隻軟塌塌地坐到地上,接著歎了一口長氣。這氣歎得千轉百回、欲言又止,像京戲裏的一句叫板似的。“西西約我跟她一塊兒去學車呢。她家準備買車了。”這是提綱式的標題。向光本來以為是什麼天塌下來的大事呢,聽到這裏鬆了一口氣,但看看楊洋的表情,猜想下麵會有一長段詳盡的深度闡述,於是老老實實原樣坐著洗耳恭聽。

“唉,想想我這輩子真是不值,跟她們比比,我都活得像什麼呀!”這導語是背景類比式的,好像為了下麵的這段話,她已經做了多年的搜集準備工作。“吳小姍為什麼氣質那麼好?你知道她都怎麼過日子的?她的口號是:像休閑一樣地工作,像工作一樣地休閑。這話聽來有些拗口對吧,我給你解釋解釋——人家吳小姍不喜歡有壓力的工作,那樣會讓生活顯出奔波的疲態,對女人來說,更是加速衰老的催化劑,因此,在她的暗中指點下,生孩子那一年,借口身體不便,孫浩波便一勞永逸地托人把她調到檔案室那種基本賦閑的位置。她上起班來,便真的跟休閑似的,不緊不慢,養足了精神。而下班後,真正的休閑日程卻又排得像工作一樣滿滿當當清水不漏,除了每天早晨一刻鍾的瑜伽功、每天中午一小時的遊泳外,她每周的活動依次為:星期一做頭發及皮膚護理;星期二到太太俱樂部玩十字繡;星期三去做推油按摩;星期四在家等待花木公司上門維護家中植物;星期五與三五知已到茶館聊天;雙休日中有半天用來打網球或壁球,有小半天用來泡鹽水池泡浴!向光,你要能把我也這麼養著供著,我敢說我也會氣質不凡永葆青春!想想她,再看看我,我是怎麼過的?工作起來就像做牛做馬似的,整日對著班上的那些小皇帝窮喊鬼叫,晚上回家再接著伺候家裏的小皇帝,到星期天回家了還接著搭台唱戲掙票子!休閑?哼,我的全部休閑活動就是睡覺……還有小小也可憐,多聰明的孩子,也沒給她擇個重點小學,就在家門口這破小學上上,你看吳小姍是怎麼設計她兒子的成長軌跡的?從雙語幼兒園開始,一路重點下去,分數不夠錢來湊,高中畢業後就直接出國讀大學……行,就算人家孫浩波是當官的,咱不能比,可是你跟劉雄是一條線上的吧,你看看劉雄,就在你睡大覺的時候,人家不聲不響地把車都學會了,現在都輪到老婆了。向光,別人都開始玩車了,我們這裏連房子都還沒碰上個邊!還整天跟個大傻子似的樂嗬嗬的,可笑呀!”

“沒關係,你別急。咱們一步步來,房子會有的,車子也會有的。”向光幹巴巴地說,一邊無力地放下手中正在看著的《居室》。

人生的幸與不幸其實都是因比較而生,往高比了,便不幸,往低比了,便幸福。他能聽懂並理解楊洋所說的一切,也能體諒到她此刻的失落與鬱悶。他所不能理解的是楊洋的邏輯定勢——為什麼她就必須跟吳小姍或張西西比呢?為什麼她就一定要跟上吳小姍或張西西的每一個節拍呢?

7

孫浩波一定不會想到,正是他的那次升遷,分別啟動、加速了向光和劉雄的中產之路。因此,再次見到他倆,即使早就練出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他還是難以掩飾巨大的驚訝——不過兩個月未見,劉雄已經開出來一輛白色的陽光尼桑,老婆孩子都穿得像小地主似的渾身光鮮,車門關得嘭嘭作響;向光則成了新科大地主,他剛剛定下一百七十平方米的樓中樓,地點雖則有些偏,但臨近規劃中的輕軌線,升值空間較大。這頓飯就是他的提議。大家進了包間,向光一反往常的委頓之氣,顧盼有神,和楊洋一起吆五喝六地安排大人小孩的座位,一時讓大家產生錯覺——好像此刻就已坐在他們的那座空中樓閣中了。

多年的公款吃喝下來,孫浩波是資深的點菜老手,正翻著菜單呢,忽然想起一個重要問題,他小心地靠近向光的耳朵,用幾乎聽不見的耳語:“我知道你們單位的情況,如果是你自掏腰包……表麵上你照掏錢,最後還是我去悄悄簽個字……這樣,大家都還認你請客……”

孫浩波這一體貼知心之舉卻讓向光感到強烈的刺痛:噢,敢情這麼多年來,他們就知道自己是個沒法腐敗的小秘書!或者,就看定我向光掏不出這千把塊大洋請大家吃頓飯?心中這一翻騰,便出現了對話中的空白,孫浩波卻誤會成向光的默認,於是抬起身子,繼續大咧咧地對著小姐點菜,海鮮生刺、滋補湯盅、名點水果,統統按照豪包標準一色不落地一路點下來。

楊洋在一邊聽得心驚肉跳,不好生硬地插嘴,又不會說玩笑話打住,隻得晃著臉上的鏡片拿眼睛直朝向光看。

向光其實早就注意到楊洋的暗示,卻掉過頭去不理,心中氣惱連老婆也這麼不爭氣!轉念一想又內疚起來,其實也是怪自己,窩囊老實了這麼多年,帶得連楊洋都上不了台盤了。

劉雄今天是錦車夜行、春風得意馬蹄輕,正跟吳小姍談論他的尼桑,口氣親昵得像新養了個情人:“唉,怪不得!怪不得!我現在充分理解那些小暴發戶們了,為什麼一有點小錢他們就顛顛兒去買車,搞得我訂這台尼桑還托人在訂購單裏插隊呢!哎呀,坐在自己的方向盤前,這感覺跟蹭公車開、跟打出租簡直是天上地下呀……”

張西西打斷劉雄那語無倫次的幸福感歎:“還說呢!光為這個車頂天窗,他就別扭得三天不跟我說一句話!有天窗為什麼不買帶天窗的呢!萬一有人抽煙了可以打開來散散味,如果外麵空氣好了可以吹吹風,要是有錢,我還恨不得買敞篷的呢……其實這個天窗,也不過就多加萬把塊錢……”

劉雄假裝無奈地生氣:“不是錢的問題,是有沒有必要的問題,你們倒說說,就咱們這城裏的空氣質量指數,開天窗不就等於吸二氧化碳自殺,再說,我根本就不抽煙,我要抽煙,不是被尼古丁抽死也早就被你罵死了……所以,說一千道一萬,你要買這個天窗,完全是虛榮心在作怪。女人呀,耳朵太軟,不就是因為那個銷售商說了一句‘有品位的人都比較喜歡透過天窗看星星’嘛!沒辦法,我認你狠,天上老鷹大,地上老婆大……”

老夫老妻當著大家的麵如此打情罵俏未免有些做作,其實不就為了談自己的車嗎?向光在心中不屑起來,沒想到楊洋卻中計了,不知哪根神經抽動起來,語文老師也開始用她特有的表述習慣往臉上貼金了:“是,是,我特別能理解,以前沒覺得向光太頑固不化、一意孤行,這回買房子算是領教了,本來我的意思是一百三四十也夠住了,就一家三口麼,他那蔫脾氣你們應是有所耳聞的,一向是隨波逐流、毫無主張的,這次不知怎的一下子矯枉過正了,主臥次臥書房不算,又鬧著要間專門品茶的日式榻榻米,要往來朋友住的標準客房,還要帶音響的小健身房,還要用巴西木鋪成大觀景露台,看到這套一百七十帶屋頂花園的就像見到失散多年的親兒子似的,怎麼也不肯放。五室兩廳,我真是覺得房間太多了,以後搞衛生大概成為重中之重的矛盾焦點了,還健什麼身、品什麼茶呀,跟他說得唇幹舌燥也無濟於事,唉,財務上也大大超出預算了……”

要在往常,楊洋這蹩腳的炫耀之辭準會讓向光連隔夜飯都吐出來,可是奇怪,當真是“思路一變天地寬”了,這會兒向光反倒聽得津津有味、麵帶得色起來,也顧不上他們是否也跟自己剛才一樣在心中冷笑呢。

不過也許,劉雄根本就沒注意聽,楊洋話音剛落,他很快迫不及待地另起一行:“不管怎麼說,你買房是鐵定升值,我養車才真是燒錢的幹活,養個車,可比養個小情人還費錢呢,方便是有一些,尷尬也多了去了。不說別的,以前我騎自行車上下班,一刻鍾消消停停,到了把自行車隨便往車棚裏一摔就諸事不煩了。現在好了,上下班高峰,這路上堵呀!新手多呀!提前半小時上路搞不好都會遲到,最要命的是到了單位還找不到車位,移動公司裏燒錢的人多了去,我買車算是晚的,地下車庫裏的那幾個坑早給人占清了,沒法子,隻能沿著移動大廈後門的馬路牙子一路找坑,等好不容易停妥了再回到辦公室,已是眾目睽睽了,操,我就不信這個邪,下個禮拜我天天提前一小時上班,好歹也享受一下咱公司的地下車庫……”

張西西接著做補充發言:“單位裏還好說吧,最慘的是晚上回小區,巴掌大的小區,小車倒有四五十輛,全憑各人本事見縫插針,插針容易拔針難呀,早上出門恨不得給車裝倆翅膀才好……最可氣的還是有些小人,不知安的什麼心,在車身上亂劃亂戳,咱車屁股上就有個半指甲蓋大的劃痕,真心疼死我了,白白被人破了相……這車,真是愛也是它煩也是它……”

孫浩波夫婦今天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成心準備當最佳配角了,兩人像群口相聲裏專門負責捧哏的大好人兒似的,表情、詢問、感歎全都跟得恰到好處,引得劉雄、向光兩家此起彼伏、你來我往地對各自的“新生活”感慨、憧憬不已。這些話,大概所有新買了車、剛買了房的主兒都曾經在不同的場合高談闊論過,但事到自己身上,百倍的新鮮、百倍的激動、百倍的自豪還是讓他們失去了這個年紀應有的沉穩與低調。是啊,人生難得幾回醉——有房了將要有車了、有房了又有車了、更有權了更有錢了,此外何求?還不夠他們一醉方休的麼?

這一桌飯當真是吃得極為痛快,主客皆歡。水果上完了之後,服務員有事沒事地開始在包間裏轉悠,過一會兒又問:各位還要來點什麼嗎?顯然,這是提醒性質的,哪位該買單的可以伸手招呼了。

孫浩波無動於衷穩若磐石,一心想給向光留足麵子;劉雄暗暗地左瞧右看,不知道今天該承誰的情,反正他是不想伸這個頭,這頓飯,要換成汽油都夠尼桑喝兩個月的了;楊洋的臉上有些發緊,看著桌上滿杯滿盤好多菜都隻動了一點點,心中氣惱孫浩波方才自作主張、喧賓奪主,這會兒卻在裝呆頭鵝,客氣話都不說一句。不過算了,人這輩子能買幾次房,請朋友們吃頓飯慶祝一下也是應該的。這麼想想,臉上的線條才稍微柔和了些,並趕緊在桌子下踢向光:既然要請客,就要做得漂亮些,別磨磨蹭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