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水,女人是油(3 / 3)

不知是楊洋的踢腳提醒了向光還是向光早就準備行動。向光果然輕佻地吹了一聲口哨,小姐馬上走到他跟前。“買單,我買單。”

“先生,連酒水一共是一千五百八十塊,打完八折是一千二百六十四塊。先生,要發票嗎?”

桌子忽然安靜了下來,也許是無意的,但向光感到,除了孫浩波之外,大概所有的人都豎起了耳朵,在等待向光的回答。

向光數完了錢,遞給小姐,可是後者沒有馬上走,她也許是想提高勞動效率,如果客人需要發票,她可以在找零時一並帶來。

向光於是也站了起來,滿麵笑容地麵向大家,像一個訓練有素的新聞發言人似的:“不好意思,剛才付錢時我才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請各位兄弟嫂子弟媳和侄子侄女們吃飯,不勝慚愧、不勝榮幸……可是,有一個小秘密你們不知道,兩小時前,就在點菜之前,在座的當中有一位好人舍不得我私人花錢,跟我說好了,等我表麵上掏過錢之後,他會悄悄地去結賬,然後再把錢還給我,所以,如果按照他的建議,你們剛才看到的就是一幕假象;但如果我拒絕這個建議,那這頓飯就真的是我請了。現在,請諸位舉手表決:我應該接受這個建議,欺騙你們大家嗎?還是應該否決這個建議,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真的掏出這一千二百六十四塊錢?嗯?”

說話中,大家的臉色都有些不太好了,知道向光可能是喝多了,也可能是借酒裝醉,這種隻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的話一經說出來就很諷刺很不友好了,孫浩波氣得心中直哼,不明白一向隨和可親的文人向光怎麼變成了這種不識好歹的刺蝟嘴臉!楊洋是最激動的了,心中氣得驚濤拍岸,這向光,人丟得大了!真是白癡呀,不花這一千多塊錢他會死嗎?最要緊的,人家孫浩波多好的一個朋友,說的是體己話,這下可得罪大了!

吳小姍到底是吳小姍,馬上嗔怪起孫浩波:“你跟向光亂開什麼玩笑!大家都是好朋友,吃吃玩玩,談什麼你掏他請的?像孩子過家家呀?什麼都別說,今天這飯,咱就要吃向光這大地主的。”接著又對著劉雄:“你今天灌向光太多酒了,他這段時間到處看房子也累壞了……還不扶向光坐下!”

向光不領情,也不就勢下坡。他推開劉雄,又指點著叫吳小姍坐下:“好,我明白了,你們表決後的意見是我請,好,我同意!那個誰,事後就不要再簽字啦!給我留點小臉!”楊洋在一邊急得直拉向光,一邊悄悄地對吳小姍夫婦直賠笑臉。

“老婆,別拉拉扯扯的,我還沒說完。下麵討論第二個議題,你們都聽見了,剛才小姐問:要不要發票?不要發票,你們會覺得我忒無能,忒可憐,連吃頓飯都處理不掉;要了發票,你們又會不領我的情,你們準會想,反正是報銷嘛,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要,還是不要,是啊,這的確是個重要的問題——小姐,你別著急走呀,一會兒就好。咱們還是先民主後集中,這發票要還是不要?”向光示威般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視過去,滿麵紅光、興奮異常。印象中,他似乎從未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

大家現在開始覺得向光有些過分了,就是酒話也不應如此醜陋、如此不要風度。沒有人願意救場,不找他的茬也不順他的話。大家都約好了似的隻訕訕地坐著,偶爾相互搖搖頭:喝多了,他喝多了。

還是服務小姐有些眼色,不知什麼時候出去了一會兒,然後把零錢和發票用雙手捧著奉到向光麵前,笑吟吟地帶著職業性的口氣:“先生,這是找零;這是發票,可以參加稅務搖獎,請收好。”

楊洋這才恍然大悟似的替丈夫找到一個極為勉強的台階:“對對,發票可以抽獎的,這是稅務局鼓勵大家消費時索要發票呢,向光,坐下吧,瞧你這酒喝得……”

那晚就這樣不了了之。事後也沒有任何人再提起任何細節或追問最終的處理。但是大家都模模糊糊地感到,買了房之後的向光在性情和處世上有些變了。具體變成什麼了,是好還是壞,是近是遠,卻又一句兩句說不清。

8

房子看好了,先下定金,十五天後再掏首付,接著簽合同,合同簽好了去辦產權,產權證拿到了再去辦貸款,接著又要把老房子往二手房網上掛,帶中介商看房……向光以前沒忙過這些事,這次身體力行一番,倒覺得特別新鮮,在上述的每一個辦事場所,他都會碰到一大群手拿檔案袋或文件夾的中年人,神情急切而凝重,安靜地排著散亂的隊形,把前半輩子掙來的銀子悉數奉上,然後換來幾頁薄薄的紙片以及接下來幾十年如藤蘿上身的按揭。

按照楊洋確立的貸款總額及還款期限,向光從當月起開始每月還貸2934.64塊,奇怪,在建設銀行的大廳裏,對著貸款合同上的這一串小數字,向光竟然十分麻木,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這筆負債對他的真實意義。楊洋是語文老師,對數字卻也不模糊,她幾乎是同情地看著向光,語氣公道而客觀:“不好意思,首付十五萬我來,按揭就隻能是你來了。說實話,我心裏清楚得很,這2934塊對你來講是蠻作難的,不是我不幫你,我今天的‘不幫’其實就是最大的‘幫’,人是要逼出來的,要有作為才有地位,你現在要審時度勢、應時而動,要麼在郵政局混上一官半職,要麼幹脆跟孫浩波學習,動動位置!搖什麼頭?向光,這麼些年夫妻,我算是看出來了,就你的能量,要立時三刻地在郵局出人頭地也不容易,我看,還不如另立門戶自找出路!現在的有錢人,要麼是權力致富,要麼是行業致富,你呀,前者走不適就走後者,移動、電信那兩邊是趕不上了,能塞的位置都塞滿了人,現在網通剛成立,像你這樣有多年工作經驗的資深秘書,必定有空間的,怎麼樣,去跟浩波說說,探探底?你去了之後就是他的人了,對他也是好事不是?”

即使是隔著鏡片,楊洋眼中的鼓動性依然勢不可擋,向光不禁感到一陣心悸。說實話,自從踏出買房這一步,他就做好了應付各種可怕局麵的心理準備,諸如跟開發商周旋鬥智鬥勇,跟包工頭拍肩打背討價還價,跟二手房中介商虛與委蛇心理戰術,像閱讀海德格爾一樣地研究圖紙、皮尺與計算機之間的艱澀聯係,等等,但他有一個最底限的原則:不求人,一切隻按照市場規律辦事,要講道理的就白紙黑字簽合同,要好處的就給點小錢,隻要不求人。現在好了,這2934塊錢就是一個最現實的命題,他所謂的原則是否會像處處可見的謊言那樣不攻自破——如果不求人,他就會幹巴巴待在郵政死翹翹,並且終身淹沒在楊洋的經濟歧視中永無出頭之日;而開了口,也許就會柳暗花明又一村。

向光心亂如麻,幾至魂不守舍。他不敢再看楊洋,後者體貼地給他點上煙然後關上門出去了。向光看著香煙,想起電影裏的一句台詞:你知道香煙冒出來的煙有多重嗎?就是用香煙的重量減去煙灰的重量。向光想,差不多,自己的麵子可能就跟煙差不多重,風一吹,就飄了。他幾乎是欣悅地想;楊洋說得不錯,開個口,不過是舌頭打個滾,難道會死人?麵子又算個什麼東西,世上有誰聽說過麵子每個月能賣出2934塊錢的?

9

這一段時間,三家就沒有再聚過。往常大多都是孫浩波挑頭,他當官他有權他可以白吃白喝,就活該他伸這個頭。但最近孫浩波也做起了縮頭龜,主要是因為吳小姍不積極。說實話,吳小姍對於他們這同學三人的關係一直有些不屑,看向光那點出息,瞧劉雄那張臭嘴,包括他們的老婆,張西西、楊洋那兩位,也不太符合吳小姍的審美標準,跟他們一起吃飯,純粹是浪費時間。吳小姍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做事講究目的性,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用於交往和溝通的時間也是有限的,孫浩波有這個時間,有這筆錢,還不如跟那些“比自己優秀的人”去吃飯喝茶。

孫浩波宣布他的跳槽決定的當晚,張西西曾經開玩笑地要吳小姍傳授她培育成功丈夫的“秘訣”,吳小姍當時隻是笑笑沒有作答。對於仕途暢通的人,在豔羨與妒忌之餘,人們似乎總有些固執的偏見,認為此人一定善於拍馬、擅長後門之類,事實上,他們不知道:做官其實跟詩人、畫家、歌星一樣,是需要潛質和天賦的;同樣,要做一個合格而恰如其分的官太太,也是需要悟性和心智的,哪是可以一句一句講出來的?這話本身問得就有些蠢相了——好在吳小姍一向注意風度,內心的傲氣掩埋至深,越是瞧不上她倒越是表現得親切溫和。

通常能跟吳小姍一起活動的女人都是她在各種俱樂部、健身會所、美容院認識的,大家的品位極為接近,溝通起來很有快感,如果碰巧對方也是一個官太太,還會有神來之筆的意外收獲。比如,這次孫浩波的成功跳槽,就是通過太太路線從中牽線搭橋,經過若幹次高層次家庭聚會的形式得以水到渠成、功成名就。這些話,就是跟西西全盤托出,她哪是一時半會兒學得來的?

其實吳小姍也是多慮了,張西西並不真的期待她的答案。說實話,雖然每次一見麵就嘖嘖稱讚滿口生香,說要請教護膚術、禦夫術等等,實際上,張西西內心裏對吳小姍那一套複雜而忙碌的太太生活大不以為然,對她那些從周一到周日排得像課程表一樣的高檔休閑活動更是不屑一顧。大概是山水見得多了,她正努力把自己培養成身體力行的環保主義者兼間續性的素食主義者,衣服非棉布的不穿,食物非綠色的不食,整天穿著滿是口袋的便裝褲,進進出出的戴著漁夫帽,像剛剛旅行歸來或正準備出門旅行——張西西管自己叫“永遠在路上”,自認為比起吳小姍在審美層次上明顯高了一個大台階,她對吳小姍有一個評論:隻有生活方式、沒有生活——因為此話實在精辟,每次談到吳小姍,必定要用強調的語氣引用一下。劉雄因為深恐張西西有意效仿吳小姍,連忙深以為然地表示讚同,張西西見狀卻又生出不滿:你倒落得輕鬆,我這樣多好養活!哼,我每個月買兩本《旅行家》《國家地理雜誌》你就喊了,你知道吳小姍都看些什麼?《時尚》《瑞麗》《虹》《LOOK》什麼的,一本就抵我三四本,哼!我真要甩開膀子來玩,哪怕隻有吳小姍一半,你的工資也就全部泡湯嘍,連車子都養不起……對了對了,當務之急是去學駕駛,唉,吳小姍是早就學過的,楊洋又不感興趣,看來我隻好單兵作戰了……

聽西西提到車,劉雄隻覺得又手癢起來。有了車不開,還跟老婆坐在家裏聊天,真像是找了情人卻不帶出去上床,等西西再拿到照,估計兩人是要搶車玩兒了,算了,出去轉轉。接著又想起來,自己連向光還不如,也是很久沒有請客的人了,念頭這麼一動,手就伸向了電話。

“孫總,晚上有什麼安排?不如咱們到東湖邊兜兜風去?我請吃夜宵。”劉雄先打給孫浩波,他想,孫浩波畢竟剛到網通,未見得就方便把公車如影隨形地帶回家。

那邊果然發自內心地歡呼起來:“哎呀,太好了,到我家來吧!小姍去聽什麼形體梳理講座了,講座完了還有舞會,晚上很遲才回來,他媽的,沒飯局也沒牌局,正悶得要死呢!電信局的那幫家夥現在都不找我玩了,網通又沒成氣候!一個人待在家裏吃飯還真不習慣。噯,把向光也接來,咱們兄弟三個聚聚吧,小姍菜都燒好了走的。”

10

孫浩波當初搞裝潢時已經調到了工程處做主任,卻又不好明著找係統內的工程隊,曲曲折折地算是找了一家“外麵”的裝潢公司,早有人替他打點好一切采買環節,絕對真材實料,手工也處處用心,放眼望去,滿眼皆可入景。裝潢好之後,趕著送蘇州雙麵繡、景德鎮花瓶、太湖石假山、江寧金箔畫的又是一串串攔也攔不住的送上門,地上撂的、牆上掛的一下子全齊了。

站在裝飾櫃前的劉雄忍不住感歎起來:“唉,我家西西也可憐,這麼些年,全國各地背回來的那些旅遊紀念品,統統加在一塊兒,恐怕也抵不上老三你的這個小紅木屏風吧……唉,老三,你就像塊大石頭,壓在我身上,我這輩子都別想出頭了……”

“嘖,你跟他飆什麼?咱孫浩波什麼人,一進大學門我就知道他會有今天,而你和我沒有今天!以前賈平凹還專門寫文章感歎過,為什麼同一個窯裏燒出來的磚,有的用來墊茅坑,有的用來鋪客廳呢……”向光出門前想好了今天要挑好聽些的說,但不知為何,最近嘴巴說出話來總有些怪怪的。

“行了,怎麼一見麵還是談這種話。我不用你們提醒也知道,我呀,雖然有房有錢也有公車開,還經常出國轉轉,表麵上看看好像什麼都不缺,可是我缺少一個致命的東西,你們知道那是什麼嗎?是成——就——感!因為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不是自己掙出來的,而是我這個位子掙出來的,我是個盜用者、剽竊者、腐敗者……但你們想想,不是我,就會有別人,隻要有‘官’這些位子,就會有像我這樣的一群!這也是正常的社會現象嘛……”

“別價,老三,急什麼?你又沒有錯!存在就是合理。浩波,你是存在之一,此外,還有之二、之三、之四。比如,那些企業家呀、開發商呀、銷售商呀、外企白領呀,他們是什麼?不就是一群冠冕堂皇的逃稅漏稅者、從政策破綻中賺取暴利的投機主義者、趨著供需矛盾渾水摸魚的製假售假者、借著合資名義剝削廉價勞動力的洋買辦嗎?你和他們一起,就成了我們這個社會成功人士的典型代表!同時成了GDP增長的受益者、繁榮都市的見證者,成了金錢至上的實踐者、享樂主義的代言人,成了社會階層構成中那令人尊敬、仰羨的中產階級!我操,太偉大了,正是看到你們的芝麻開花節節高的生活,我們絕大多數尚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人民才有了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和動力……”

“噯,向光,行了,買房買得這麼憤世嫉俗了?”劉雄聽得過癮,卻又故意逗他。

“也包括你,劉雄,你以為你買房買車的那些錢是自己掙來的?算了吧,是搶來的知道吧?瞧見滿大街上那些打移動電話的人了嗎?他們每打一個手機發一條短信,你就在他們本來就不鼓的口袋裏搶下幾文錢:像你們這樣的家夥更可惡了,到處都是,海關、供電、航空、證券、房產、交通、煙廠、酒廠、醫療、教育等等,你就是個大傻子都沒關係,隻要進了這些行業,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合理合法地向所有的老百姓搶錢,然後一邊數票子一邊跑步進入中產階級!多簡潔多輕鬆呀,劉雄,我愛你,我羨慕你,可是我真的真的——替你們這些人感到害臊!”

“好!說得痛快:咱們到書房去坐下來慢慢說!”聽到連劉雄也一塊被罵進去,孫浩波也回過氣兒來了,“廠家從杭州給我帶來的新茶還沒開呢,正好一起嚐嚐!”

幾口茶水下去,向光慢慢冷靜下來,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心中暗自發笑,好了,現在自己不是也哭著喊著的要往網通那個行業裏擠嘛,剛才這麼一發瘋,待會兒還怎麼開得了口?最近性情真好像是有些失控了。

這會兒孫浩波正在向劉雄展示他最近“熱讀”的一些新書。向光於是也站起來湊上去。《高效能人士的七個習慣》《哈佛學不到》《執行力》《管人的真理》《一分鍾經理人》《沒有任何借口》《血酬定律》,等等,全是市麵上最暢銷的勵誌書、財經書及管理書,本本都可以拿來做MBA碩士論文的參考書。向光隨便翻了翻,書中行文措辭令他掩鼻難繼,連忙放下,以掩飾臉上的吃驚與失望。記得大學裏,孫浩波在閱讀上的趣味還是跟自己有些共鳴的,想不到十來年下來,他的風格已如此“精英化”,不知這是他的進步還是自己的退步。

孫浩波還在兀自得意著:“別看我整天又是開會又是喝酒忙得腳不沾地,可是每個月逛一次書店是一定不含糊的。向光,你剛才說得雖然有些偏激了,但直擊要害,你不知道,我周圍接觸的那些有錢人真可怕,一分鍾看不到錢就心慌,一年都不讀一本書倒心安理得……這麼些年,我一直沒有放棄讀書,隻要是上了“經理人月度排行榜”的,我基本上都要買回來收藏,留著有空時看看。我有個雄心勃勃的理想——小姍也很支持——就是說,在為官者裏麵,讀書最多;在讀書人裏麵,官當得最大……”

劉雄突然笑出聲來:“哎呀,這個理想要不得,一心不能二用的。老三,你想,要倒過來看,在做官裏麵你可能官做得最小;而在讀書人裏,你的書可能又是讀得最少……”

孫浩波心情甚好,不介意劉雄的損詞。他轉過頭來看看向光:“怎麼樣,大秘書,這下子不小看我了吧。別整天清高,學問一定要致用,這些書,看了還是有些用處的,有時我講話中引用一兩句,對方馬上就刮目相看了。說實話,我知道我讀的書沒有你多,可是,我讀了一頁,就能用出十本的厚度;你讀了十本,未見得能用得上其中之一二。說句不客氣的話,這不僅是讀書與用書之間的奧妙,也是你我之間的一個重大差別。”

讀了幾十年書,這會兒倒要聽別人來評論自己會不會用書,向光心中氣得啞然失笑,氣極之餘,勇氣反倒像吸足了氧氣的火苗一樣躥上來,向光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開了口:“沒錯,浩波,你看人是很準的……前麵的這些年我是白過了,那些書也算白讀了……不如,把我也帶到網通去混混吧,也許跟在你後麵,可以換一番氣象……”

因為結結巴巴,這話反而顯得更加正式,向光痛恨自己不會舉重若輕,如果用玩笑的方式不是大家都自在一些。

劉雄瞧出他的笨拙,連忙出手修補:“就是,浩波,你呀,別光顧著自己發達,也幫向光搭個平台嘛,他的性格、為人你都清楚,多少年的老同學了……”

孫浩波大搖其頭,不知是示意劉雄不要再多說了還是表示此事完全沒有可能。劉雄看看向光,在背後攤攤手,又迅速地把手握成拳頭,大概是表示鼓勵之意。

孫浩波極為痛苦地滾動著喉結,像喝了一口毒藥似的把茶咽下去:“向光啊向光,你早幹什麼去了呀,這話為什麼不早說一個星期呢!就在上個周四,那個誰的女婿,名字我就不便說了,已經說定了到辦公室做副主任,你不知道,網通這會兒就像趟不花錢的航班似的,誰不可著勁往裏麵塞人呀,我們每個老總手裏都捧著好幾張人情紙條呢!哎呀,你早些日子說就好了,誰能比得上咱們的關係呢……”

其實一看浩波當時的表情,向光就知道自己還是開錯口了,也怪自己莽撞,怎麼就能真的聽了女人的話呢!有句話叫“無欲則剛”,現在好了,就算這事辦不成,自己的道行也給壞了,以後在浩波麵前,還怎麼跟他平靜地對視?

劉雄卻還在做最後的努力,不知真沒眼色呢還是想折磨浩波:“沒關係,也不見得非要到辦公室,別的部門也可以,先進了大門再說……”

浩波隻好繼續做追悔莫及狀:“……唉,該說這事也怪我,自己腳跟剛剛站穩,所以也沒顧得上事先問一下,就算向光現在能過來,最多隻能做個普通科員,比他在郵政的主辦科員還不如呢……不過,向光,今天你這麼一說我的確很吃驚,郵電分營也五六年了,電信、移動那裏也應該有過或大或小的機會,你從來都是無動於衷的,怎麼現今突然生出這個心思?”

向光心中惱恨自己的尷尬境地,卻又發作不得,索性實話實說:“簡言之,就是為了銀子;深言之,是為了尊嚴。我現在發現一個新情況,人們常常愛說尊嚴無價,其實此話大謬,真正的潛規則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意識,身無分文顏麵無,腹有銀兩氣自華。現在我理解所有那些嗜錢如命的人了,他們也許愛的不是錢本身,而是錢背後的精神因素,以前我算是小瞧金錢了,這是清高文人易犯的典型錯誤,從現在開始,我要加以修正。浩波,剛才的事說過即忘,沒關係,我絕對不會怪你,總歸是要有第一次的,以後我再求人辦事就會順暢自然得多……其實,這麼多年,我吃虧就吃虧在太在乎臉麵,殊不知,一時的不要臉麵可以換得長久的富貴尊嚴,我若早點悟得此中深意,隻怕如今也該是個副局長之類的了……”

向光說得灑脫,另外兩個卻聽得有些肅然,好像向光是世上最後一個處女,而這處女現在也宣布她要賣春。

浩波站起來給大家續水。劉雄則歎了口氣:“唉,男人真是最悲哀的動物。賈寶玉也是不諳世事,其實男人才是水做的,本是無心無肺一塵不染的,隻管按著心性去流動的,卻不幸碰上了女人,女人不是水,而是又虛榮又貪心的油,喜歡風風光光地飄在水上不勞而獲。對了,還有孩子,更是像吸血鬼、無底洞,縱有千金也是瞬間散盡,於是男人隻得違背了天性去在名利場裏打滾!可憐可憐!什麼中產階級,扯淡,一群生活的奴隸而已!向光,你也不要太勉強自己了,票子、孩子、房子、車子這些事是沒有盡頭的,有了五十萬,前麵還有一百萬,上了重點小學,還要上重點中學,有了一百五的公寓,前麵還有二百五的別墅,有了帶天窗的尼桑,前麵還有可翻蓋的法拉利,這些東西都是沒有止境的……”

浩波誇張地拍起手:“太深刻了,男人是水,女人是油!劉雄,你怎麼就這麼未卜先知、一針見血了?怎麼就知道前麵還有無數個坑在等著我們去跳呢!”一邊說著,一邊從書桌抽屜裏掏出一疊花花綠綠的宣傳冊,劉雄接過一看,是別墅售樓書,隨手翻翻,有的套型已被人圈起,邊上還加住了說明:“贈送一百二十平方米草坪”、“五十平方米空中花園”、“此套係雙車位”、“購雙聯別墅送一年物管費用”,等等,一看字體,是吳小姍的筆跡。

劉雄像被人踩了一腳似的“嗷”地叫起來:“操,我不過是打個比方,你還真要買別墅呀!索性連敞篷車一起買算了,老三,你哪兒來那麼多錢,你難道還真的是腐敗分子呀!”

浩波苦笑起來:“唉,你還不知道我這個人,想腐敗不假,隻是有這心沒這個膽……也是打腫臉提前充胖子唄!說真的,其實我本人對別墅是一點興趣沒有,我是鄉下長大的,好不容易混到城裏,恨不得住得越高越好,要住別墅,跟住到鄉下有什麼區別?再說,才幾個毛人,還兩頭折騰什麼?難道一個人要睡兩個臥室?可是吳小姍堅持一定要買,說要用明天的錢來享受今天的生活,我一反對就說我缺乏氣魄、胸無大誌……你不知道,她認識的那些官太太,品味一個比一個高,都在玩什麼第二居所、第二私車、出國度假、韓國整容什麼的。大家本來不是一個重量級的,吳小姍非要踮起腳尖來去靠,我看她也是身不由己,這些日子到處看房,今晚這什麼形體梳理,好像也是售樓處搞的一個太太派對,反正這些開發商知道,如今掙錢的是男人,決定花錢的卻是女人……”

“行了,你別說這些牙癢話了,你敢說你心裏就沒有那種虛榮的需要?都老總了麼,怎麼能再住公寓!唉,買吧買吧,也為咱們中國的別墅擁有者增加點文化含量……不過老三我警告你,這消息要嚴格封鎖起來,否則,我們家西西知道了,我的壓力又要增加N倍的N次方了……浩波,你是非要把我們哥幾個逼死才開心啊!”劉雄慘叫著重重地拍打著浩波,向光也獰笑著上去加了一拳,三個略微有些發胖的男人痛快而痛苦地扭成一團。

快到淩晨兩點,向光、劉雄才告辭出門。出了小區,正好看到吳小姍從一輛掛著黑牌照的奧迪A4裏款款地出來,又滿麵春風地跟車上的另一位女人揚手道別:“下次喝茶再約!”向光兩個下意識地往邊上閃了閃。吳小姍卻沒有馬上回家。她從包裏拿出手機,打電話給家:“浩波,我到家了,想在樓下轉轉散散心……不,不要下來,我想一個人轉轉。”看她的背影,聽她的聲音,竟有些難以掩飾的疲憊,完全沒有了往常的從容氣度。這下向光、劉雄更加不好意思上前招呼了,隻得等她轉身之後再悄悄撤退。

劉雄的車封閉效果特好,車窗一搖,好像就跌進了一個溫柔富貴之鄉。音響裏放的蔡琴聲音極低,聽上去令人恍惚。空調的溫度恰到好處,向光依在軟軟的靠枕上,斜眼看著車窗外奔跑而過的燈火,身子隨著車子的輕微起伏而完全放鬆,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他半躺著,眼睛正好可以看到車頂,窄窄的天窗處黑洞洞的,像去往另一個世界的神秘入口。

到了小區下來,劉雄的車子都走出好遠,向光還站在原地發呆,他幾乎是深情地目送著那輛白色尼桑。

向光在馬路牙子上找個略微平整些的地方坐下,摸出煙點起來。先坐會兒吧,一回家,楊洋肯定會睡眼蒙矓地坐起來,急切地詢問他調動工作的事兒,然後,在一番軟弱無力的解釋之後,向光將會迎來又一個無眠長夜——還不如就在這兒坐坐呢。

一包煙全部抽完的時候,天竟有些放亮了。向光肚子也餓了,便轉到小巷裏去找吃的。整條巷子已經完全醒了。超市門口停著的三輪車正在卸新鮮麵包。牛奶站的老頭打開大嘴打著長長的哈欠。兩個擔著菜秧的農婦邊走邊用難懂的方言說笑。修自行車的正在出攤兒,掃馬路的停在一邊跟他聊天。賣報紙的女人用手指舔著唾沫在數早報。小吃食攤主們正熱火朝天地忙著起皮子、拌餡、下餛飩。一個帶了一夜客的的士司機腫頭脹睛地坐在攤子上吃三鮮麵。

向光買了兩個茶葉蛋,又要了一碗熱豆漿,慢慢地吃了喝了,又坐到邊上發了半晌呆,入神地盯著那些工蟻般忙碌著的人群。過了很久,才又重新慢慢往小區回踱。

這時天已大亮了,小區大門開始陸陸續續地往外出入,騎著自行車的女人,背著書包的孩子,提著籃子的大媽,還有一輛接著一輛的公家車和私家車,全都打著右拐燈向著亮閃閃的大街開去。小區門衛真可愛,看到走路的騎自行車的他不動也不看,可看到小轎車了他就恭敬地舉起手敬起了禮。

向光心領神會地微笑了,他不由自主走到門衛身邊,克隆著後者的表情、神氣、姿勢,同樣舉起手,向那些像儀仗隊一樣魚貫而出的小車致以崇高的敬意——代表所有的工人大哥、農民伯伯、警察叔叔、護士阿姨、公務員先生、服務員小姐、鍾點工嫂、農民工小夥等從業者及其他的待業者、失業者、無業者。

⊙文學短評

這是一篇對“女人是水做的”這一慣常說法進行反撥的小說。都說女人是水,但是現代社會中彌漫的消費主義,卻使婚姻中的女人沉溺於物質的攀比中不能自拔。這種物質攀比給女性自己及其丈夫造成的壓力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在仕途、商場拚搏的丈夫們都感覺到難以承受。如水的女人們不再超越世俗的物質,而是以更激烈的方式追逐物質,這是女人的過錯嗎?還是現代性的發展帶給我們的一個難以超越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