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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抗抗,黑龍江省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協第五屆全委會委員,第六屆主席團委員、第七屆副主席。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隱形伴侶》《赤彤丹朱》《情愛畫廊》《作女》《張抗抗自選集》等。曾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優秀中篇小說獎、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那天清晨四點,半個蒼白的月亮,墜在曠野西南的天空。
鋤草的隊伍剛要出發,祝排長朝我走過來,在我肩膀上狠狠拍一下,說:你,會撈桶吧?
什麼桶啊?
桶就是桶唄,你管是個啥桶!
上哪撈?
井裏啊,當然是水井。他指了指連隊西邊的菜地。
我……我支吾起來。
你小子甭給我裝蒜!我知道你會撈桶。他狡黠地笑了。
你怎麼知道我會撈桶啊?
嘿嘿,你也就這點兒本事,還不給咱露一手!
我惶惶然,有一種被人出賣的感覺。在這個百十人的連隊,看來沒有人能夠擁有並保存自己的秘密。我的腦子裏飛快地搜索著初中同學們的名字——曾經,在那個一千多公裏之外的南方城市的一所中學,有誰誰誰可能曾經見過我從井裏撈桶,然後潛入了這個連隊……但這樣的努力是徒勞的,就像站在井沿望下去,妄想一眼能看見井底有沒有桶一樣。
我對祝排說:這兒的井,不是我們那兒的井。
祝排點點頭:這兒的桶,也不是你們那兒的桶。
我又說:撈桶需要工具,懂嗎?比如長長的竹竿,你有嗎?
祝排回答:你咋知道我沒有?
我再問:還有鉤子,繩子,還有手藝和工夫……
你有完沒完啊你!祝排終於不耐煩了。讓你撈個桶咋那麼多廢話啊?你沒看天旱成這樣,菜地從早到晚澆水,正是用桶的時候,那些水桶一個接一個都跳到井裏去罷工了,再不把它們揪上來,咱菜園排真就一隻桶都沒了……
祝排是菜排的排長,佳木斯知青,偏胖,性格執拗而暴躁,被我們這些南方知青簡稱竹排。連隊有個哈爾濱女知青羅娜,長得有點像二毛子,發音不準,一口一個“豬排”地叫他,硬是把大夥兒都拐帶成了豬排。羅娜後來病退回城後,我們才勉強恢複了祝排的正常發音。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說不會撈桶了。不會撈桶日後就別想再找祝排請假了。問題在於我確實會撈桶。況且,此刻我的手心已經開始發熱,像有一條條小蟲子在蠕動,一陣陣發癢。
祝排說:那好,跟我走!
一路上我悶著頭不說話,苦思苦想究竟是誰向祝排告的密。我步履沉沉心事重重,對於北大荒這兒的水井,我其實一無所知。是否能把水桶撈上來,確實一點兒把握都沒有。況且,此井非彼井,此桶非彼桶,時間地點都改變了,就連我的手,原先寫字,現在握鋤,好像也不是原來的那一雙手了。
沒來北大荒之前,少年時代的我,生活在一個多井的城市。那個城市的每一條小巷裏,差不多走上幾百步就會遇見一眼水井。井裏的水,又清又滿,可以當鏡子用的;要是連下幾場大雨,水位升上來,伸手就可以夠到水麵。拿一隻搪瓷缸,撲在井沿上,伸長胳膊,把頭探到井裏去,就可以把水舀上來。當然,假如水舀不上來,人就不見了。這樣的事情是有過的。所以,那裏的人們一般還是用吊桶打水,小小的一隻鐵皮吊桶,口子也就籃球那麼大,一根很短的繩子,也就是做做樣子罷了,把繩子放下去,一會兒就把滿滿一桶水吊上來了。不過,也許是因為繩子太短的緣故,稍稍不當心,繩子就會從手心裏滑脫,那隻桶就無聲無息地沉到水裏去了,連個水花兒都不起。由於繩子一天到晚都是濕的,你看不見它的哪一截其實已經爛掉了,等到桶裏的水滿了,一桶水的重量都集合在繩子上,繩子就吃不消了,它一生氣,就不要那隻桶了,順便把一桶水都送回到井裏去了。這樣,小巷裏三天兩頭就有人趴在井台上,用一根長竹竿,綁上一隻鐵鉤子,伸到井裏去,一圈一圈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地攪動,就像淘糞工人一樣。假如有人來打水了,撈桶的人就歇一歇,打水的人埋怨著井水被攪渾了,隻好拎著一桶渾水走,撈桶的人等打水的人走了,歇一歇再接著撈。隻要有耐心,吊桶總是有撈起來的時候。桶撈上來了,撈桶的人就拎著一桶水回家了。好像一個西瓜,用繩套浸在井水裏冰了一冰,就要拿回家去了剖了吃,沒有什麼稀奇的。
隻要遇上有人撈桶,每次我都會站在旁邊看。我覺得撈桶是一件讓人著迷的事情。尤其是吊桶出水的那一刻,很像數學方程式的解題答案,最終要有一個對錯。因為誰也不知道撈上來的桶,是不是剛才掉下去的那一隻。僅僅這樣的一個問題,井水就變得深不可測。再說,吊桶磕磕絆絆地從井壁上被拖上來,桶沿上多半掛著幾絲青苔,還有墜落在井底下多年的抹布繩頭和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吊桶披頭散發地出水,很像一個綠毛水怪,激起我的無限想象,這才是撈桶最吸引我的原因。
上了中學以後,我開始把童年觀看撈桶的豐富經驗,直接運用於實踐。我常常指揮大家從井裏打水,給校園後院的生物試驗田打水澆園或是清洗教室地板。為此我還用班上賣廢品的錢,專門買了兩隻鐵皮吊桶。但是沒過三天,那些女生就把吊桶弄到井裏去了。其實這正是我期待發生的事情,這樣我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和機會,把吊桶從井裏準確無誤地撈上來。伴隨著女生們的尖叫和歡呼,一次次撈上來再掉下去,掉下去再撈上來;我甚至懷疑自己把吊桶撈上來的目的,好像就是為了讓她們再次把它沉到水裏去。初中三年,我都是班上的勞動委員,關於撈桶這個活計,我已經是個老把式了。我擅長撈桶的名聲遠播,常常有鄰班的同學及高年級的同學甚至老師,來求我幫他們撈桶。那三年中,我從不參加其他的體育活動,我的個頭矮小但胸肌強健,尤其是胳膊粗壯、臂力腕力過人,寫字的時候,稍一用力就會把作業簿的紙戳破。
畢業離校的那天我惆悵失落,我將從此告別校園的水井,告別我中學時代的玩具——那兩隻在井裏沉浮三年的鐵皮吊桶,早已千瘡百孔,一隻桶底如同漏鬥一樣水流四射,另一隻生鏽的桶壁凹凸不平,像一個恐怖的鬼臉麵具。那一天我親手將它們慢慢放入井中,繩子輕輕一甩,它們側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張開大嘴一口把井水吸滿。我鬆開了手上的繩子,它們猶如兩個垂死的男女,在水麵上蕩出一圈漣漪,然後,一前一後迅速沉沒。
我毅然決定去一個沒有水井的地方,我知道自己若是選擇了江南農村,將繼續沉迷於水井和水桶,掙下的工分恐怕還不夠買水桶的。在我孤陋寡聞的想象中,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冬季化冰融雪、煮飯洗衣,夏天開化的河水流過田野,定然是不需要水井的。
但是我錯了,19歲那年我竟然不知道世界上隻要有人的地方,都會有井,甚至在沙漠裏還有地下坎兒井。我到達北大荒的時候正是夏季,從拖拉機上滿麵塵土地跳下來的時候,我一眼就看見了一棵大柳樹,立在連隊宿舍區的中心位置,柳樹下有一口用磚頭圍砌的圓台,高出地麵一截。我倒抽一口涼氣,憑直覺就明白了:那是一口井。
果然有人站在井台上,手裏吃力地搖著一個彎曲的鐵把。我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打水的人,我看見了那個把兒轉動起來的時候,一隻盛滿水的鐵皮水桶就升上來了,水桶高度齊膝,桶口有臉盆大小,與江南小吊桶一比,可謂碩大。那人把井水分別倒在旁邊空地上一隻隻肮髒的臉盆裏,祝排就在這時候第一次出現,大聲招呼我們洗臉。
後來我知道了那叫轆轤把,繩子一圈一圈、吱吱呀呀地繞在一個木頭的轉軸上,搖上好一會兒,水桶才露頭。水桶的鐵環上係著繩子,我很快學會了當地人叫做“豬蹄扣”的那種係法,能用別人無法企及的速度,飛快地把桶換上。其實,我心裏卻時常在暗中期待著某一隻幸運的水桶,在某人手裏突然溺水而亡。
再後來我還知道了更多關於井的事情:北大荒農場的連隊食堂,一般都會在廚房裏安裝壓水井,壓水井不畏嚴寒,可保證冬季的飲用水。這種所謂的井,隻有一根粗鐵管通往幾十米深的地下,打水時用盡全身力氣,一下一下地按壓,水就一下一下地噴出來,把水桶放在地上接著就行了,水桶是絕對不會掉進井裏去的。也就是說,壓水井和水桶之間,並沒有任何吞沒與被吞沒的可能,隻有施與和承受的關係,所以那種壓水井根本不在我的視線之內。我還見過附近老鄉用的一種藤條水桶,是用山裏的藤條一圈一圈編成的,藤條在水裏泡得發脹,把縫隙都脹滿了,又輕又結實,滴水不漏,固定在轆轤把上,專門用來從井裏提水,水桶就不會掉到井裏去了。我對於這種藤條水桶,是沒有什麼好感的。
再再後來我明白了,我們這樣的知青農場,關於井的麻煩是很多的:那些從哈爾濱來的知青,沒有幾個人懂得水井的奧妙,而浙江上海知青對於擺弄北方的水桶,更是笨拙無知。反正水桶都是公家的,多一隻少一隻沒人在乎。因而,無論冬夏,水桶總是三天兩頭爭先恐後地往井裏跳,水桶永遠是不夠用的。經過反複偵查,我發現,除了連隊宿舍的那一小塊高地,周圍大多數地號都是低窪地改造的農田,幾乎所有澆地用的土水井,水位都相對偏高。這就意味著,總有一天會有人想起來那些不算深的井裏窩藏的水桶,並企圖把它們打撈上來。這對於我來說是危險的誘惑。因此,我自從到達這塊遼闊的黑土地,對於自己撈桶的一手絕活,始終小心翼翼地深藏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