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還是這麼快就被“暴露”了。我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緊張還是興奮。

祝排帶我走到菜地的盡頭。那一大片被匆匆開墾的窪地裏,種著一壟一壟的大蔥、一畦一畦的菠菜、一片一片的水蘿卜,黃綠色的葉子發蔫,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在菜葉和黑色的土地中央,露出一個土洞,僅用磚頭草草地圍了一圈算作井沿,略略高出地麵。井台四邊放著幾塊墊腳用的草墊子,墊子是用高粱稈編的,一腳踩上去,咕咕地冒出些濕印子。我往土洞裏探頭看了一眼,四壁黑黢黢的,隻在底部閃過一星半點的亮。

我暗暗鬆了口氣,說:這也叫個井嗎?

祝排說:不是井是個啥?整個菜排的水桶,都在裏頭了。

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口澆地用的水井——井壁用一層層秫秸圍起來,代替了磚頭或石頭,底大口小,打上來的水渾濁可疑。在我看來,根本不能算作一口真正的井。

此刻我盡管對麵前這口土井充滿了不屑,我的眼睛卻已經像兩隻空空的水桶,急慌慌往井裏紮下去。我粗粗估算了井的深度,從地麵到井底,至少應該在5—6米以上。

我說:拿什麼撈哇?你想讓我跳井呀?

身後無人應答,回頭看,隻見一道長長的黑影,在陽光下如一把長劍朝我劈來。祝排氣喘籲籲地托著一根雪白細長的木杆跑來,像撐竿運動員一般劃破藍天,落在我腳下。那當然不是竹竿,而是一根異常直挺、修長的白樺樹杆子,它僅有鋤頭把粗細、長度卻至少有5米以上,握在手裏恰到好處。我沒有想到,在北大荒原來是可以用樺木杆子來代替竹竿的。看來祝排真是費了不少力氣,才能從十幾裏地外水庫邊的樹林裏,找到如此細長筆直的樺木杆。那根樺木杆上的小枝丫都已被砍磨掉了,杆子一頭粗一頭細,茬口露出嶄新而潮濕的碎木;木杆的細頭,拴著一隻打磨得十分精巧的鐵鉤,並用鐵絲綁得嚴絲合縫,無比結實。

一切準備工作都無可挑剔。我別無退路。麵對如此精心準備的打撈工具,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綁架、或是把武器硬塞到你懷裏、被迫上戰場的人。那個瞬間我腦子裏跳過一個問號,我不知道這個祝排長對撈桶這個事,為何如此上心?

在一個涼風習習的上午,我就這樣重操舊業,在一口土井邊開始撈桶了。

細長的木杆被高高舉起,然後笨重地一點點地朝井下探去。以前握慣了輕滑的竹竿,便覺得這木杆有些發沉,不那麼順手。漸漸地,似有水汽從溫暖的木杆上傳導過來,我僅僅憑著手指上的感覺,就知道鉤子是否已經接觸到了水麵,然後沒入水下,探到水底。我必須靈活地操縱木杆,讓它在我的手掌裏自由旋轉;少頃,木杆明顯地觸到了井底的一個硬物,水中似乎傳來鐵器互相碰擊的細微聲響,我欣喜若狂——水底果然有桶,鉤子已經遇到了它的同類;我的腳跟離地、身子淩空,像一隻停在懸崖上的老鷹,饑餓地俯瞰著大地;鉤子在幽暗的井底觸尋水桶的鐵環,穩穩地鉤住它,再把鉤子移動到鐵環的中部,使它的力量能夠平衡;那個時刻就像鷹爪猛然捕獲了它的獵物,必須死死抓緊不放,然後換手,一把接一把地“倒騰”;水桶死沉,全靠胳膊上的力氣,才能將木杆一點點垂直地提升上來,就像一台人力升降機。我憋住了呼吸,一口氣都不能換錯。木杆露出地麵的部分越來越長,斜著搭靠在我的肩膀上。有一雙胖乎乎的手伸過來幫忙,他使的力氣之大之猛,幾乎要把我推到井裏去。祝排,我喊道,你鬆手!我憋紅了臉。他退了幾步,天下的重任都讓給我一人扛著了。我的臉憋到紫脹,井口終於出現了一隻沾著泥漿的水桶,直統統圓乎乎的一個渾物,它被輕輕放在幹裂的地麵上,像一個醜陋的海底魔怪,水花四濺,白沫飛舞,似乎馬上會醒過來咬人一口。

喏,桶!我說,呼出一口長氣。

祝排嗯一聲,圍著那隻桶轉了一圈,又用腳尖踢了那桶一腳,臉上並沒有露出我所期待的喜悅或驚訝,甚至掠過了一絲失望的神色。

接著撈!再撈!肯定還有!他說,語氣不容抗拒。

那會兒我忽然覺得這口土井有點像一個秘密水下倉庫,藏著祝排需要的東西。

我的情緒很快被激發起來,繼續操縱木杆,用鉤子進行探測。你想,井裏什麼都看不見的,全靠你握著杆子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眼睛就等於長在手心裏了。況且水是有浮力的,你手上的力氣要把浮力按下去,再從浮力中升起來。當然,我的技藝嫻熟、手指靈活,經過一年多的勞動鍛煉,我的胳膊更加有勁。鉤子不斷地觸及水下的鐵器,隻有我能聽見那種沉悶的撞擊聲。應該承認祝排說得不錯,井下確實有桶,而且不止一隻。但能否用鉤子準確地鉤住桶上的鐵環,就看撈桶人的手藝了。我決定把自己的絕招使出來,不是為了討好祝排,也不是為了拯救那些沉淪的水桶,而是技癢難熬。我知道,如果實在套不住桶上的鐵環,(已經損壞脫落),可以用鉤子順著圓形的桶沿劃過去,對準桶沿兩側那個方形鐵片上的圓孔,這可是高難度的技術。隻要準確地鉤住了圓洞,就等於鉤住了那隻桶的鼻孔,穿透鼻孔,等於控製了整個腦袋。然後用臂力和耐力,將這顆被絞下的腦袋一寸寸提起。當樺木杆傾斜到無法支撐的時候,那些盛滿了渾水的水桶,就會像一件件出土文物,從黑暗的井下無可奈何地顯形,然後濕淋淋地墜於杆頭。

那天上午,我久已荒疏的技藝竟然超常發揮,手中的木杆像一根魔杖,蛇一般柔軟地扭動,不停地上下遊竄。

幹涸的地麵上,已經擺滿了一長溜鐵皮水桶。陽光刺眼,鐵皮水桶上渾濁的泥漿很快被曬成一層硬殼,裂開一縷縷閃電般的花紋。像七隻從泥坑裏爬上來的小豬。

我說:祝排長,不說海枯石爛,也差不多快把井底掏幹了。

祝排蹲在地上,目光在那些水桶上移過來又移過去。他已經數了一遍又一遍,任他怎麼數,七隻水桶還是七隻水桶。奇怪的是,對於如此輝煌的戰績,他非但絲毫沒有感到興奮,反而顯得更為失望。

就這些了?真的全撈上來了?他問。

還嫌少啊?排長,這七隻桶,可夠咱排抵擋一陣兒的了!

不對,應該還有一隻。

還有一隻?在哪呢?你要不信,咱再掏一遍?我胳膊的肌肉開始抽搐了。

他站起來,抓起杆子往井沿走去,然後把杆子戳到井裏,小心翼翼地捅下去,模仿著我的手勢,一下一下地夠。他的模樣不像是在撈桶,倒像是搗蒜,井底如果有蛙或是蚌,全都得讓他給碾碎了。他就這樣忙碌了很久,衣裳的後背都濕了,而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眼神越來越焦躁,下手越來越盲目,像在對著空氣作戰。此刻的祝排,整個就是一隻撈月的猴子,我臉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剛才撈上來的那些桶,全都不是他真正想要撈的那一隻。

他終於筋疲力盡地停止了動作,扔掉了木杆,抱著自己的腦袋,在七隻水桶前重新蹲下來。過了一會兒,他伸出手去摳其中一隻水桶上的泥巴,然後撿起一根樹枝,磨蹭著水桶的鐵皮。桶身露出了黃褐色的鏽斑,在陽光下像長滿了癬的牛皮。

“畏得羅”是不會生鏽的。他自言自語。

“畏得羅”?哪個“畏得羅”?

就是那隻白鐵皮的小桶嘛,你不記得了麼?

不記得了。

我說不記得是在裝糊塗。就在祝排說出“畏得羅”那三個字的瞬間,我麵前的他,腦袋已經變成了一隻銀白色的水桶——那是一種白鐵皮製的小桶,底小口大,形狀呈倒三角。桶口鑲著精致的圓邊,桶身的中部和接近底部之處,還凸起兩圈裝飾性的滾條。看上去不像一隻水桶,倒像是一件炊具。“畏得羅”的桶環也是白鐵的,中間嵌著一截光滑的木條,提著不磨手,拎起來輕巧極了。若是把它同我們連隊那種黑乎乎、沉甸甸的直筒式水桶一比,猶如一個娜塔沙和一個李逵站在一起,時光就錯亂了。我們的鐵桶就不能叫個桶,而是一隻水坑或是一口鐵鍋……

需要說明一下:白鐵皮桶是一種蘇式水桶,漢語譯音“畏得羅”。

漸漸地,那隻“畏得羅”從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現出來。它被高個兒的羅娜提在手裏,隨著她的頭發甩啊甩的,羅娜拎著淺淺的一桶水,走下井台,穿過楊樹林,走在連隊宿舍前的砂石路上,快樂得像在城裏逛街。去年夏季,那隻桶不知怎麼曾經出現在祝排的手裏,桶裏裝滿了成熟的西紅柿,一粒粒瑪瑙似的血紅,放在羅娜的宿舍窗台上;後來我又親眼看見羅娜拎著那隻桶,桶裏裝著洗幹淨的濕衣服,放在祝排的宿舍窗台上。深秋的一個星期天,“畏得羅”盛滿了剛收獲的新鮮土豆,祝排招呼我們一起到場院的土坑去烤土豆吃,羅娜帶了一包碾成細末的鹽,教我們小心地用土豆蘸著鹽吃。冬天來了,一個下大雪的日子,我曾在風雪中迎麵看見一隻小桶在移動,走近了,隻見兩隻沒有戴手套的手,凍得通紅,一隻大手在下,一隻小手在上,幾乎疊在一起,緊緊握著那隻“畏得羅”的木頭桶把。假如手掌有汗,那兩隻手就會一起被凍在桶把上了。我抬頭,看見了祝排和羅娜,他們抬著一桶新雪在走,雪堆高出了桶沿,桶裏尖尖的白雪頂,多麼像我垂涎欲滴而遙遠的童年夢中,那一支奶油冰激淩……

融雪時節,羅娜回了哈爾濱。羅娜走後,我從此再沒有見過那隻“畏得羅”。

我終於緩過神,大聲問祝排:噢,那隻“畏得羅”,原來一直藏在這口土井裏?你怎麼不早說?

祝排飛起一腳,踢得那隻笨重的鐵桶咣當一聲響。你說啥呢?二百五!他瞪著我:那隻“畏得羅”一直都在我的箱子裏。它是大前天晚上掉進去的,剛掉進去沒幾天!明白不?

我實在是不明白,接著二百五:好好的幹啥把它從箱子裏弄井裏去嗬你?

祝排的神情恍惚起來:五天前,晚上我做了個夢,羅娜對我說,“畏得羅”是要用的,不用就廢了。醒來後,一整天我就想著她這句話,到了晚上,我把“畏得羅”拿出來,到這沒人來的土井邊打水。兩年前我第一次見到羅娜,就是在“畏得羅”裏,那會兒她正對著桶裏的井水照鏡子,我從旁邊走過,看見她長長的眼睫毛一閃一閃,像一根根小魚在桶裏遊著,我永遠都忘不了哩。大前天晚上,月亮正圓,我用“畏得羅”從井裏打了滿滿一桶水,月光照在水麵上,可桶裏隻有一個月亮,怎麼看都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後來我把水倒了,重又去打,一甩繩,桶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