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得後背發涼,疑惑地說:這麼說,“畏得羅”應該就在這口井裏啊?

說的是呢!他咬著牙。第二天,我請了假,去找撈桶的木杆,剛把鉤子什麼都準備好,偏偏連長通知我到場部去開會,這就耽誤了兩天。我琢磨著,這三天之內……是不是有別處的人……把“畏得羅”撈走了呢?他顯得遲疑不決。

我連連搖頭。我覺得他簡直是癡人說夢。這幾天我根本就沒聽說有誰撈到過桶。再說,整個連隊甚至方圓幾十裏外的連隊,除了我之外,還有誰會撈桶呢?

從目前的情況看來,“畏得羅”已經不在這口井裏,那麼……祝排朝我比劃著手勢,像在分析布置破獲某個重大案情。那麼,隻有一個可能,就是被鄰近連隊的人趁機撈走了……他開始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你想想,各個連隊都在抗旱,都急需水桶,而農場的物資和資金都這麼缺,上哪去買水桶呢?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井裏的桶,撈上來,不撈白不撈!

我打斷他:那為什麼我一口氣從井裏撈上來七隻桶呢?照你的說法,這口井裏的水桶,早該讓人撈沒了。

祝排略一沉思,答道:因為“畏得羅”是前幾天掉下去的,肯定掉在最上麵,所以,那些企圖偷桶的人,一撈就先撈到了“畏得羅”。

我一時語塞,似乎難以駁斥他這個推斷。愣了一會兒,問道:既然這樣,下一步我們該怎麼辦?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了,我預感到一個浩大的尋桶工程即將展開。

祝排連想都沒想,揮揮手說:找唄。到附近的連隊去找。是個桶,人家就得用吧,我認識我的畏得羅,誰也別想把它眯了。哼!

以後的幾周內,我和祝排找出種種借口,或請病假或利用公休或假公濟私,到周邊地區的場院、大車隊、老鄉屯子等有人跡的地方,去尋訪那隻曾經映照過羅娜眼睫毛的“畏得羅”。祝排苦苦尋找“畏得羅”的原因已經不言而喻,我和他心照不宣。我之所以願意跟隨他去幹這種徒勞的勾當,是因為我暗藏了自己的一份私心。我狠批私心一閃念,念頭卻越來越猛烈——我竟然比少年時代更加熱愛撈桶,並且,這種熱愛既沒有目標也沒有理由。

幾天後,我們像野狗一樣四處遊蕩、像大海撈針一樣遙遙無期的這種尋找,始終毫無進展。祝排變得垂頭喪氣,我於是決定將自己的私心不失時機地發揚光大。

我說:祝排你知道為什麼找不到你的“畏得羅”嗎?

祝排的眼神像一隻長嘴蚊子,狠盯在我臉上。

我估計,“畏得羅”已經被那些偷桶的人,又一次掉到井裏去了。它肯定待在某一個井裏,我保證,它躲在井底呢,所以我們找不到它。

祝排的嘴歪了,張大著,像一隻砸扁的桶。半晌,他跳起來,拽著我就往回跑。他氣喘籲籲地說:走,回去拿木杆子,撈桶!你她媽的咋不早想起來呢,我把那些井都給它掏幹了!

那個夏季,附近的連隊、場院、大車班、村屯,出現了兩個抬著一根長木杆的年輕人。我們對外聲稱是知青義務淘井小組,盡管這根本不是淘井的季節,卻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歡迎。因為我們從每一個井裏都撈出了生鏽的或是沒來得及生鏽的水桶。然後隻是不經意地打量一眼,就慷慨地完璧歸趙。每隻桶在撈上來的時候,都裝滿了水,我們頂多隻是掬一口涼水喝,其餘的水都免費奉送了。在留下水桶的同時,我們得到了那麼多由衷的感謝,偶爾還有煮熟的青苞米和煮雞蛋。但那都不是祝排想要的。我們廢寢忘食地走村串屯,記工簿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曠工記號。有人當麵警告我們,說祝排的排長已經當到了頭。而祝排輕蔑地回答說,排長算個屁呀!我覺得祝排基本上已經陷入了瘋狂的狀態,無論那塊地號在多麼遠的地平線方向,隻要那兒有水井,祝排就會勇往直前。我們的鉤子已經換了好幾個,樺木杆子變得無比光滑。我們從各種水井裏撈出來的水桶,已經能以二位數統計。隔三差五,總有失蹤多年的水桶,在一片驚呼聲中冉冉升空。那些日子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有那麼多公家的水桶,悠然躲藏在幽暗的水井中,如果沒有我,(當然也包括祝排)它們根本沒有希望重見天日。最可氣的是在二連撈桶,撈上來一隻嶄新的鐵桶,桶壁上寫著“三連”的字樣。祝排說肯定是分場大會戰的時候掉下去的。那幾個看著我們撈桶的知青,當場就把“三連”的“三”字刮去了一道,變成了“二連”,然後歡天喜地地抱著桶走了。

在持續多日的歡慶氣氛中,祝排的圓臉已經瘦成了一粒瓜子兒。但是,隨著原野上的風一日日寒冷,那隻“畏得羅”仍然沒有出現,就連一絲蹤影都沒有。

寒風吹滅了我一夏天膨脹的激情,過足了撈桶之癮,我開始產生了厭煩情緒,變得有些憎恨撈桶了。我原本就是因為喜歡水桶而撈桶,我喜歡的隻是撈桶這件事情。說到底,那隻“畏得羅”能不能撈上來,與我有何相幹?

那一天“收工”的時候,祝排啞著嗓子對我說: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這根木杆不夠長,夠不著更深的井。你明天跟我去水庫那邊,我要選幾根樺木杆子,把它們連成一根十幾米長的杆子……

他的眼窩深深地陷下去,眼皮神經質地一跳一跳,我覺得他差不多是已經瘋了。

我說:壓根兒不是這麼回事!

祝排緊蹙著眉頭問:那你說,那個“畏得羅”,它到底會在哪兒呢?

他緊接著自問自答:依我看,它還是應該在我們菜地的那口井裏。

我有些生氣地說:那口井,就差沒有掘地三尺了。你要是不信我,那你自己爬到井裏去看看好了,你自己下去找一找,才會死心吧。

祝排怪異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默不作聲地把木杆子扛在了肩上。

如果我當時能知道自己這句隨意脫口的戲言,竟然會產生如此嚴重的災難性後果,打死我也不會那樣說的。

但是我已經覆水難收。19歲那年我懵懂無知。我不知道一隻白鐵皮的水桶,對於我和祝排,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我撈桶僅僅隻是為了撈桶,而對於祝排,那隻輕盈精巧的畏得羅,卻是他21歲人生中最珍貴的一點念想和回憶。

那個冬天,祝排失蹤了。大多數人都以為祝排被撤職後,一氣之下回了佳木斯探親貓冬。我與祝排並非至交,隻是一個撈桶的臨時夥伴,所以也無處打聽祝排的去向。

第二年春天化了凍,菜地開始鬆土澆水栽秧,有人報告說井裏好像是塌方了,堵得水桶下不去。連長請了淘井隊的人來,鼓搗來鼓搗去,從井底拽上個裹滿稀漿的泥坨。泥坨分明是個人形,像一具出土的兵馬俑,激發起人們的想象和疑惑,菜排所有的人都聞訊湧到菜地去看熱鬧。那個時刻我在場,我的眼睛被泥漿糊滿,眼前一片漆黑;泥水滲入了我的眼角,刺痛了我的眼球;一種不祥的預感,使得我渾身肌肉都開始繃緊。人形上的一層泥殼在陽光下炸裂了,露出我熟悉的衣角。他踡著雙腿,像是要盡量縮小自己微胖的身體。有人用沾濕的破布,小心揩去了他臉上的泥灰。經過一冬的冷凍,他的麵孔像冰塊一樣光滑,泡脹的眉眼,如同彎月般笑意盈盈,讓人毛骨悚然。他的一雙手僵硬地向前伸著,手指猶如雞爪一般彎曲,指甲縫裏塞滿了泥漿……

沒有人知道祝排為什麼會在這兒;更不會有人相信,祝排竟然是為了搜尋那隻“畏得羅”而親自鑽入了井底。

那天日落時分,我去了井邊,濕印已經幹透,草墊四周隻剩下一些散碎的土坷垃。

我輕輕抓起一粒幹土,在手心長久地碾磨。灰褐色的粉末從我的指縫裏一點點撒落,被微風吹散,消失在剛剛返青的曠野裏。我低頭說:祝排,我知道你為什麼惦記那隻桶,但我仍然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親自下井去摸桶?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撈桶的手藝,你以為是我疏忽或是錯過了那隻“畏得羅”,你真是走火入魔了呀你……

我感到了極度的委屈和沮喪——祝排竟然如此絕對地否定了我的撈桶技術,這使我的自尊心備受挫傷。

後來的很多年中,我始終在反複琢磨這件事情:如果“畏得羅”真的掉進了那口井裏,憑我的手藝,不可能撈不上來的。那麼這隻“畏得羅”究竟到哪裏去了呢?這個問題讓人百思不得其解。我一遍又一遍回憶每一個撈桶的細節,答案卻是越來越模糊不清。有那麼一刻,我突然問自己:有誰真正見過祝排珍藏在箱子裏的“畏得羅”呢?羅娜是否確實把“畏得羅”留給了祝排?那究竟是祝排的心願還是幻覺?祝排難道真的曾經擁有“畏得羅”,並且準確地把它掉進了這口井裏嗎?如果“畏得羅”壓根兒從來就沒有在那口井裏,祝排以命相托的打撈又是為了什麼?我被自己的這個問題嚇了一大跳,渾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

祝排——豬排——竹排,究竟哪一個稱呼,才是真正屬於他自己的呢?

我發誓從此再不撈桶。當然,我的誓言有一點自作多情——70年代末我回城後,那個故鄉城市的水井,在20年中一口一口地被填埋了。鐵皮吊桶沒有掉到井裏去,卻自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就像那隻“畏得羅”,失蹤得十分詭秘而蹊蹺。如今的市場有各色鮮豔的

塑料桶,它們紅黃藍綠無所事事地躺在地攤上,無水可倚、無井可去。這個城市沒有水井、沒有鐵桶、也不會再有幻覺。我的不良嗜好就這樣從此徹底戒掉了。

但我想念祝排。如果能夠遇見羅娜,我會告訴她後來發生的事情。然而30多年過去,我從未得到羅娜的消息。有一次我途經羅娜生活的那個城市,在街上閑逛。車流如注,人浪似海,令我眩暈。在這片喧囂的汪洋中,我何以覓撈“畏得羅”呢?

⊙文學短評

在這篇小說中,作為桶名的“畏得羅”其實是一個象征,因而打撈的過程,也就是尋找並試圖重新給它命名的過程。但反諷的是,自始至終,作為敘述者和打撈者的“我”,並不能確定桶的存在與否,因而這一尋找的意義就變得模糊不清了。而實際上,對於敘述者“我”而言,這一打撈的行為本身,其意義早已超過打撈物——水桶的存在,因為這打撈的過程,其實也就是自我命名和確認的過程:這是一種自我相關的豐盈。但隨著時間的流逝至今,人與人之間雖如潮洶湧但其實已如“枯井”般隔閡,這才是真正的大悲哀。小說之取名“幹涸”其真正的含義或許就在於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