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姬竊兵符

唉!自從世道衰敗以來,人們都習慣了那些不顧公事、為私黨盡死力的行為,卻忘記了堅守節操、奉行公事的道理。有權傾朝野的宰相,卻沒有威加海內的國君;有狹隘的私仇,卻沒有正義的憤怒。就像秦國人隻知道有穰侯,而不知道有秦王;虞卿隻知道有布衣之交,而不知道有趙王一樣。大概君王像連綴在大旗上的穗帶裝飾一樣,大權旁落已經很久了啊。如此說來,信陵君的罪過,確實不隻是在於偷不偷兵符啊。如果他是為了魏國,為了六國,縱然是竊取兵符,也是可以的;如果他隻是為趙國,為一個親戚,即使是向魏王求取兵符,公開地得到了它,也是有罪的。

雖然如此,魏王也不能說是沒有罪過的。兵符在臥室裏藏著,信陵君怎麼能將它偷得出來呢?信陵君忌憚魏王,卻直接向如姬請求幫助,這是平時就看出了魏王的疏漏。如姬不怕魏王,而敢於偷取兵符,是她一貫依恃著魏王對自己的寵愛。樹木朽腐了,蛀蟲才能生長出來。古代的君主在上麵掌握著大權,裏裏外外沒有敢不肅然起敬的。如此,信陵君哪裏能夠同趙國私自交往,趙國又怎能私下裏向信陵君求救呢?如姬又怎能夠常常想著要報答信陵君的恩德,信陵君又怎能施恩於如姬呢?寒冬的到來,難道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麼?如此說來,不隻是大家心中沒有魏王,魏王也是自願做在大旗上的穗帶裝飾啊!

所以信陵君可以作為臣子結黨營私的鑒戒,魏王可以作為君主失去權力的鑒戒。《春秋》記載了“葬原仲”、“翬帥師”兩件事。唉!聖人的思慮,真是深遠啊!

【寫作方法】

此文開頭設下懸疑,“餘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一句,讓人難以捉摸作者的用意是褒還是貶,這就吸引了讀者的眼球,增加了文章吸引力。之後分析戰國時期的形勢,指出信陵君竊符救趙之舉情有可原,但接下來的“餘所誅者”二句,表明了作者的立場。至此,本文的主旨也就浮出水麵了。這種開篇處設疑的寫法,既可以增加讀者的閱讀興趣,又便於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此文的目的雖說是誅信陵君的心,但中間卻穿插了對侯生、如姬、魏王的評論,指出這三人對信陵君竊符一事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表麵上是為信陵君開脫罪責,其實是使信陵君為私忘國的罪責無法遁形。這種移花接木、旁敲側擊的技巧,既可以讓文章生起波瀾,增加變化,又能以反駁正,增強說服力。吳楚材、吳調侯評論此文時說:“誅信陵之心,暴信陵之罪,一層深一層,一節深一節,愈駁愈醒,愈轉愈刻。詞嚴義正,直使千載揚詡之案,一筆抹殺。”

宗臣(1525~1560)

宗臣,字子相,號方城山人,揚州興化(今屬江蘇)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進士,初授刑部主事,改吏部員外郎,因作文祭奠楊繼盛而得罪嚴嵩,被貶為福州布政使司左參議,後因率眾擊退倭寇有功,遷提學副使。他能詩善文,著有《宗子相集》。

報劉一丈書

【題解】

明朝嘉靖年間,嚴嵩父子弄權,朝政腐敗,不少官員為升官發財,就依附於嚴嵩父子,一時間賄賂成風。宗臣對這一現象十分痛恨,他借給長輩劉一丈回信之機,就來信中的“上下相孚”一語進行發揮,揭露官員賄賂門房的行徑,並對他們巴結權貴的行為進行諷刺。最後表明自己絕不同流合汙的心跡。

【原文】

數千裏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1],則不才益將何以報焉?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2],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才為甚。且今之所謂孚者何哉?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門者故不入,則甘言媚詞作婦人狀,袖金以私之。即門者持刺入[3],而主人又不即出見,立廄中仆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饑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則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即明日又不敢不來,夜披衣坐,聞雞鳴即起盥櫛[4],走馬推門。門者怒曰:“為誰?”則曰:“昨日之客來。”則又怒曰:“何客之勤也,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客心恥之,強忍而與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門者又得所贈金,則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廄中。幸主者出,南麵召見,則驚走匍匐階下。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不起,起則上所上壽金。主者故不受,則固請。主者故固不受,則又固請。然後命吏納之。則又再拜,又故遲不起,起則五六揖始出。出揖門者曰:“官人幸顧我,他日來,幸無阻我也!”門者答揖。大喜奔出,馬上遇所交識,即揚鞭語曰:“適自相公家來,相公厚我,厚我!”且虛言狀。即所交識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語人曰:“某也賢,某也賢。”聞者亦心計交讚之。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也。長者謂仆能之乎?

宮員諂媚權貴

前所謂權門者,自歲時伏臘一刺之外,即經年不往也。間道經其門,則亦掩耳閉目,躍馬疾走過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則仆之褊衷[5]。以此長不見悅於長吏,仆則愈益不顧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長者聞之,得無厭其為迂乎?

【注釋】

[1]饋(kuì)遺(wèi):贈送。[2]孚:信任。[3]刺:謁見時所用的名片。[4]盥(ɡuàn)櫛(zhì):梳洗。[5]褊(biǎn)衷:狹隘的心胸。

【譯文】

幾千裏以外,時常得到您老人家的來信,安慰我長久思念之心,已經是十分幸運的事情了;怎能更勞您饋贈禮品,這叫我更用什麼來報答您啊!您的書信中情意甚是殷切,可見您沒有忘記我的老父親,也明白了我的老父親為什麼這樣深深想念您。

至於信中用“上下之間要互相信任,才能與品德要與職位相稱”的話來教導我,我有非常深的感觸。我的才能品德與職位不相稱,我自己本來就知道這一點的;至於上下互不信任這一弊病,則在我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再說,現今所講的“信任”是什麼呢?那就是:一個人從早到晚騎著馬恭候在當權者的門口,看門的人故意不進去通報時,就甜言蜜語並且作出女人一樣的媚態,把藏在袖子裏的銀錢拿出來偷偷塞給他。等看門人拿了名帖進去通報了,可是主人又不立刻出來接見,自己隻好站在馬棚裏的仆人和馬匹中間,臭氣熏著衣袖,即使饑餓寒冷或悶熱到難以忍受,也不肯離開。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先前收了賂金的看門人出來,對他說:“相公疲倦了,今日謝客。請客人明日再來。”到了第二天,自己又不敢不來。從頭天夜裏開始就披著衣服坐著,聽到雞叫便起來梳洗,然後騎馬跑去推門。守門人發怒問:“是哪個?”他回答說:“就是昨天來的那一個。”守門人又怒氣衝天地說:“客人為什麼這樣勤快呢?難道相公會在這個時候出來見客嗎?”他心裏感到受了羞辱,但還是強忍著對看門人說:“沒有辦法呀,姑且讓我進去吧。”守門人於是又得了他的銀錢,就起身讓他進來,他於是還是站在昨天站過的馬棚裏。幸好主人出來,朝南坐著召見他。他戰戰兢兢地走進來,匍匐在台階下。主人說:“進來!”他就拜了兩拜,故意遲遲不起來,起來以後便獻上進見的禮物。主人故意不接受,他就再三請求,主人故意再三不接受,他又再三請求。然後主人叫手下將禮物收了起來。他就又拜了兩拜,又故意遲遲不起來,起來後有作了五六個揖,然後才退出來。出來後,他給看門人作揖說:“請官人多多關照!以後再來,請不要阻攔我啊!”看門人回了他一個揖。他喜出望外地跑出來,騎馬碰到了相識的人,就揚著馬鞭子得意地說:“剛剛從相公家出來,相公很看重我,很看重我!”並且誇大其詞地說起自己如何受到厚待。即便是與他相識的人,也因為相公看重他而對他產生了敬畏之心。相公又間或地向人提起:“某人不錯啊!某人不錯啊!”聽到的人便挖空心思地交口稱讚他。這就是現在世上所說的“上下之間互相信任”吧。您老人家認為我能這樣做嗎?

前麵提到的當權的人,我除了過年過節投上一個名帖以外,就常年不去了。偶然路經他的門前,便捂了耳朵,閉上眼睛,催馬疾馳而過,就好像有人追趕我一樣。這就是我狹隘的心胸,我也為此長久地不被上司喜歡;但我卻更加地不管不顧,並且常常誇口說:“人各有命,我隻是安守自己的本分罷了!”您老人家聽了這番話,不會討厭我的迂闊不通情吧?

【寫作方法】

本文分作三段。首段對長者的饋贈行為表示感謝,然後緊緊圍繞“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表達自己的感慨。第二段是文章的重點部分。次段緊承“上下相孚”四字,形象地將官場上趨炎附勢的種種猥瑣醜態表現出來,並對“上下相孚,才德稱位”提出質疑。第三段寫作者平日對待上司的態度,此處提到的“得無厭其為迂”是對第二段“不才有深感焉”的回應。此文寫諂媚之人伺候之苦、獻媚之勞、得意之狀,字字傳神。末尾說出自己的氣骨,兩兩相較,清濁之分,可謂鮮明。

歸有光(1506~1571)

歸有光,字熙甫,號震川,昆山(今屬江蘇)人,世稱震川先生。嘉靖年間進士,官至南京太仆寺丞。推崇唐宋作家,反對當時文壇領袖王世貞的“文必秦漢”,認為“文章至於宋元諸名家,其力足以追數千載之上而與之頡頏”。著有《震川文集》四十卷。

《吳山圖》記

【題解】

明朝嘉靖年間,魏用晦做了江蘇吳縣的縣令。他當政期間,吳縣百姓安居樂業,所以口碑頗好。當魏用晦離任時,吳縣百姓為了感謝他,就送了他一幅描繪吳山風景的《吳山圖》。歸有光與魏用晦交好,他聽說此事後,寫了這篇《吳山圖》記。本文以山水畫為線索,通過介紹吳縣的名山古跡,以及魏用晦對吳縣百姓的恩澤,讚頌了魏用晦的賢明。

【原文】

吳、長洲二縣[1],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諸山,皆在吳縣。其最高者,穹窿、陽山、鄧尉、西脊、銅井;而靈岩[2],吳之故宮在焉[3],尚有西子之遺跡[4]。若虎丘、劍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勝地也。而太湖汪洋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峰沉浸其間,則海內之奇觀矣。

餘同年友魏君用晦為吳縣,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為給事中[5]。君之為縣有惠愛,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於其民,由是好事者繪《吳山圖》以為贈。

夫令之於民誠重矣。令誠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澤而有榮也;令誠不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於吳之山川,蓋增重矣。異時吾民將擇勝於岩巒之間,屍祝於浮屠、老子之宮也[6],固宜。而君則亦既去矣,何複惓惓於此山哉[7]?昔蘇子瞻稱韓魏公去黃州四十餘年而思之不忘,至以為思黃州詩,子瞻為黃人刻之於石。然後知賢者於其所至,不獨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於其人也。

君今去縣已三年矣,一日與餘同在內庭,出示此圖,展玩太息,因命餘記之。噫!君之於吾吳,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注釋】

[1]吳、長洲:均為吳郡轄縣,治所同在今南京蘇州。[2]靈岩:山名,在今蘇州市西南。[3]吳之故宮:指館娃宮,為吳王夫差為西施建造。[4]西子:指西施。[5]高第:指官吏考績列入較高的等第。[6]屍祝:這裏是祭祀的意思。[7]惓(quán)惓:懇切誠摯。

【譯文】

吳縣和長洲兩縣,都在吳郡郡治所在地,隻是劃界而治。郡西的那許多山,都在吳縣境內。其中最高的,有穹窿、陽山、鄧尉、西脊、銅井;而靈岩山上,還留存著春秋時吳國的宮殿,那裏至今還有西施的遺跡。至於虎丘、劍池,以及天平、尚方、支硎各山,都是遊覽勝地。還有那廣闊無邊、三萬六千頃的太湖,七十二座山峰沉浸在湖中,堪稱是海內的奇觀了!

我的同年好友魏用晦做了吳縣縣令,不到三年,因為政績顯著而被召入朝中任給事中。魏君做縣令,布恩惠德愛於百姓之中,百姓想挽留他卻終不能如願,而魏君也不忍心撇下百姓而入朝中,因此熱心的人便畫了一張《吳山圖》來作為贈別留念。

縣令對於百姓真是非常的重要啊。縣令如果賢明,那他所管轄地方的山川草木也蒙受他的恩澤而煥發光彩;縣令如果不賢明,那他所管轄地方的山川草木也會遭到他的禍害而蒙受恥辱。魏君對於吳縣的山川,應該說是增添了光彩。將來我們吳縣的百姓要選擇一個風景勝地,把他的牌位放在佛寺道觀裏供奉起來,那是理所當然的。然而魏君則又已經離開了吳縣,為什麼還對那裏的山水人情久久不能忘懷呢?從前蘇軾稱讚韓琦離開黃州四十多年,仍然思念那裏而不能忘記,以至於作了《思黃州》的詩篇,蘇軾為黃州人將詩刻在石碑上。從此以後,人們才知道賢者到過的地方,不單單是那裏的人民不忍忘懷自己,自己也是不會忘懷那裏的人民的啊。

魏君離開吳縣已經有三年了。一天,他和我同在內庭,他拿出這張圖來,邊觀賞邊歎息,因而叫我作一篇記文記述此事。唉!魏君對我們吳縣有如此的深情,怎麼能讓我們這裏的百姓忘記他呢?

【寫作方法】

本文的重點,不是有關吳山圖的景色描寫,也不是贈圖的緣由,而是由吳山百姓向魏用晦贈圖而闡發的感想。“夫令之於民誠重矣”一句後麵,都是作者的感想。此文意出塵外,怪生筆端,故而能言之懇款,娓娓動人。

滄浪亭記

【題解】

滄浪亭,在今江蘇蘇州市,建造者是北宋詩人蘇舜欽。滄浪亭落成後,蘇舜欽曾寫有一篇《滄浪亭記》,文中寫了滄浪亭的構造和景色。歸有光的這篇文章若是仿照蘇文,那便是拾人牙慧,難以獨具一格,所以,他隻寫滄浪亭的曆史演變,即由園變成亭,由亭變成庵,再由庵變成亭。歸有光通過寫這一變遷,抒發了對盛衰無常的感慨,同時,他也指出,隻有道德文章才能曆經萬世而不朽。

【原文】

浮圖文瑛[1],居大雲庵,環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2]。亟求餘作《滄浪亭記》,曰:“昔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

餘曰:“昔吳越有國時[3],廣陵王鎮吳中[4],治園於子城之西南[5],其外戚孫承佑,亦治園於其偏。迨淮南納土,此園不廢。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後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為大雲庵也。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複子美之構於荒殘滅沒之餘,此大雲庵為滄浪亭也。夫古今之變,朝市改易。嚐登姑蘇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所建[6],闔閭、夫差之所爭,子胥、種、蠡之所經營[7],今皆無有矣,庵與亭何為者哉?雖然,錢鏐因亂攘竊[8],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諸子姻戚,乘時奢僭,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欲垂名於千載,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9],則有在矣。”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遊,呼之為滄浪僧雲。

【注釋】

[1]浮圖:和尚。[2]蘇子美:即蘇舜卿,字子美,北宋文學家。曾修滄浪亭,並作《滄浪亭記》。[3]吳越:五代十國時十國之一。[4]吳中:舊時對吳郡或蘇州府的別稱。[5]子城:即內城。[6]太伯、虞仲:相傳是吳國的開創者。[7]子胥、種、蠡:指伍子胥、文種和範蠡,伍子胥為吳王闔閭、夫差的大臣,後二人皆為越王勾踐的大臣。[8]錢鏐(liú):吳越國的建立者。攘(rǎnɡ):竊取。[9]澌(sī)然:冰塊溶解的樣子。

【譯文】

僧人文瑛住在大雲庵,四麵環水,就是蘇子美築滄浪亭的地方。他多次求我寫一篇《滄浪亭記》,說:“從前蘇子美寫的《滄浪亭記》,記述的是滄浪亭的優美風景,請你記下我修建這個亭子的原由吧。”

古歌謠《滄浪歌》雲:“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我說:“從前吳越國存在的時候,廣陵王鎮守蘇州,在內城的西南修了一座園子,他的外戚孫承佑在那旁邊也修了座園子。到後來吳越將土地納入了宋朝的版圖,這座園林仍舊沒有廢棄。當初蘇子美曾在這裏築起了滄浪亭,後來又有僧人住在這裏,這滄浪亭就變成了大雲庵。從有大雲庵到現在已經兩百年了,文瑛尋訪古代的遺跡,在荒蕪殘破的廢墟上,重新建起了蘇子美的滄浪亭記,這大雲庵則又變成了滄浪亭。古今不斷變遷,朝廷、都市常常更改。我曾經登上姑蘇山的姑蘇台,眺望煙波浩淼的五湖,樹木蒼翠的群山。那太伯、虞仲所建立的國家,闔閭、夫差所爭奪的霸權,子胥、文種、範蠡所經營的盛世,如今都已經變成過眼煙雲了,這大雲庵和滄浪亭又算得了什麼呢?雖然是這樣,錢鏐趁著亂世竊取了王位,占有吳、越之地,國富兵強,延續了四代,他的子孫和姻戚,趁著這機會開始了奢侈糜爛、巧取豪奪的生活,宮館園林的修建,在當時可謂是盛行到了極點。然而隻有蘇子美的滄浪亭,才被佛教徒欽佩敬重到這個地步。可見士人要傳留美名於千年之後,不像冰塊那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得是另有德行存在啊。”

文瑛喜歡讀書作詩,跟我們交遊,我們叫他滄浪僧。

【寫作方法】

本篇起筆由大雲庵說到滄浪亭,引人關注。中間一段為點綴之筆,抒發自己對事物興衰的感慨。文末話鋒一轉,言說人所以名垂不朽在於立身立德,不在於是否有遺跡留存,開人智識。

茅坤(1512~1601)

茅坤,字順甫,號鹿門,歸安(今浙江吳興)人。明嘉靖七年(1538)進士。曾因鎮壓廣西瑤民起義有功,升為大名兵備副使。著有《茅鹿門集》。

《青霞先生文集》序

【題解】

本篇是茅坤為沈煉的文集所寫的序言。沈煉,字純甫,別號青霞山人。他為人剛直,上疏彈劾嚴嵩父子而遭迫害,被流放塞上,後又因詩文指斥時弊而遭殺害。本文寫於沈煉死後的第六年,其時嚴嵩父子已經倒台。文中真實地記載了沈煉與惡勢力鬥爭的過程,歌頌了他的人格節操,是見諸記載的最早為沈煉平反昭雪的文章。

【原文】

青霞沈君,由錦衣經曆上書詆宰執。宰執深疾之,方力構其罪,賴天子仁聖,特薄其譴[1][2],徙之塞上。當是時,君之直諫之名滿天下。已而君累然攜妻子,出家塞上。會北敵數內犯,而帥府以下束手閉壘,以恣敵之出沒,不及飛一鏃以相抗。甚且及敵之退,則割中土之戰沒者與野行者之馘以為功[3]。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無所控籲。君既上憤疆場之日弛,而又下痛諸將士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國家也[4]。數嗚咽欷歔,而以其所憂鬱發之於詩歌文章,以泄其懷,即集中所載諸什是也[5]。

王世貞為《青霞先生文集》作序

君故以直諫為重於時,而其所著為詩歌文章又多所譏刺。稍稍傳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構,而君之禍作矣。君既沒,而一時閫寄所相與讒君者[6],尋且坐罪罷去。又未幾,故宰執之仇君者亦報罷[7]。而君之門人給諫俞君,於是裒輯其生平所著若幹卷[8],刻而傳之。而其子以敬,來請予序之首簡。

茅子受讀而題之曰:若君者,非古之誌士之遺乎哉?孔子刪《詩》,自《小弁》之怨親,《巷伯》之刺讒以下,其忠臣、寡婦、幽人、懟士之什[9],並列之為“風”,疏之為“雅”,不可勝數。豈皆古之中聲也哉?然孔子不遽遺之者,特憫其人,矜其誌,猶曰“發乎情,止乎禮義”,“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為戒”焉耳。予嚐按次春秋以來,屈原之《騷》疑於怨,伍胥之諫疑於脅,賈誼之疏疑於激,叔夜之詩疑於憤[10],劉之對疑於亢[11]。然推孔子刪《詩》之旨而裒次之,當亦未必無錄之者。君既沒,而海內之薦紳大夫至今言及君[12],無不酸鼻而流涕。嗚呼!集中所載《鳴劍》、《籌邊》諸什,試令後之人讀之,其足以寒賊臣之膽,而躍塞垣戰士之馬[13],而作之愾也[14],固矣。他日國家采風者之使出而覽觀焉,其能遺之也乎?予謹識之。

至於文詞之工不工,及當古作者之旨與否,非所以論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注釋】

[1]錦衣經曆:即錦衣衛的經曆官。錦衣衛原是皇帝的近衛軍,明代起監管刑獄,明中葉以後逐漸轉為特務機構。[2]薄其譴:減輕罪責。[3]馘(ɡuó):指割下敵人的左耳。[4]菅(jiān)刈(yì):像除草一樣地隨意殘害百姓。[5]什:篇。[6]閫(kǔn)寄:指統兵在外的將領。[7]報罷:罷官。[8]裒(póu)輯:搜集。[9]幽人:隱士。[10]叔夜之詩:指嵇康的《幽憤詩》。嵇康,字叔夜,“竹林七賢”之一,因為不滿司馬氏掌權而被司馬昭殺害,《幽憤詩》為他在獄中所作。[11]劉(fén):唐代人,文宗時應賢良對策,慷慨激昂,極言宦官之禍。[12]薦紳:同“縉紳”,原是插笏於帶的意思,後轉用為官宦的代稱。[13]塞垣:邊塞的城垣。[14]愾(kài):憤怒。

【譯文】

青霞先生沈君,以錦衣衛經曆的身份上書皇帝,指責宰相。宰相對他恨之入骨,正要羅織罪名陷害他,幸而依賴皇上的仁慈聖明,特地從輕發落,把他流放到塞外。那個時候,沈君敢於直諫的美名已然傳遍天下。不久,沈君就疲困地帶著妻子兒女,舉家遷到塞上。正逢北方的敵人多次侵入境內,而帥府以下的各級官衙都束手無策,隻是緊閉城壘,任憑敵人出沒,沒有射一支箭以相抵抗。更有甚者,等到敵人退去,割取戰死在疆場的中原士兵和野外行走的無辜百姓的耳朵去邀功請賞。於是父親哭兒子的,妻子哭丈夫的,哥哥哭弟弟的,到處都是,卻沒有地方控訴呼籲。沈君上恨朝廷對於邊疆防務的日益鬆弛懈怠,下恨將士們每日隨意殘害百姓以蒙騙國家,因此常常哭泣、歎息。他於是將心中的憂鬱從詩歌文章中抒發出來,以此來發泄胸中的鬱結,文集中所載的諸篇就是這類作品。

沈君本來就是因為能夠直諫而被當時的人所敬重,而他所作的詩歌文章,又大多有譏議諷刺的內容。這些詩文漸漸傳播開來以後,朝廷上下為之震驚恐懼,便開始拚命煽動構陷他,沈君的災禍也就因此而形成了。沈君被害以後,那些曾擔任軍職、勾結在一起陷害他的人,不久也都獲罪罷官。又過了不久,原來仇視沈君的宰相也被罷官。沈君的門生——給事中兼諫議大夫俞君,於是收集編纂了他生平所著的詩文若幹卷,刊刻出來讓它流傳。他的兒子以敬,來請我為之作序,放在文集的前麵。

我拜讀了沈君的文集後,寫道:像沈君這樣的人,難道不是有古代誌士的遺風嗎?孔子刪定《詩經》,自怨恨親人的《小弁》篇、諷刺讒言的《巷佰》篇以下,那些忠臣、寡婦、隱者、憤世之人的作品,一同被編為《國風》、分為《大雅》、《小雅》的,篇目多得數也數不清。難道這些都是古人所謂的中和之聲嗎?然而孔子沒有輕易刪掉它們的緣故,隻是為了憐憫那些人,尊重他們的誌向。他還說:“這些詩是發自內心,停留在禮義上的。”“說話的人沒有罪,聽的人可以把它作為鑒戒。”我曾經按著次序考察了春秋以來的詩作,覺得屈原的《離騷》近乎怨恨,伍子胥的進諫近乎於逼迫君王,賈誼的奏章近乎激烈,叔夜的詩歌近乎憤慨,劉的對策近乎亢直。然而若以孔子刪定《詩經》的宗旨去收集編纂他們的作品,應當也是值得收錄的。沈君已經去世,然而天下的官員、士大夫現在一談到他,沒有不鼻子發酸、潸然落淚的。唉!文集中所載的《鳴劍》、《籌邊》等篇,如果讓後世的人讀到它們,足以使奸臣為之膽寒,使邊防將士躍馬疆場,興起對敵人的憤恨。這是一定的。將來國家采風的使者出來看到了這些詩作,會把它們遺漏掉嗎?我恭敬地把它們記述了下來。

至於文章辭句的寫作技巧是否高妙,以及跟古代作家的為文宗旨是不是相合,這不是用來評定沈君大節方麵的東西,所以我就不加以論述了。

【寫作方法】

此文重在表彰青霞先生沈煉的德行和勇氣,以及他的詩文所蘊含的氣骨。在茅坤的眼裏,沈煉一生最值得推崇的就是他那剛直不阿的氣節,所以此文對於沈煉的“直諫”進行了重點描述。此文浩落蒼涼,筆致亦濃,凜凜有生氣,是卓然不凡的大手筆。

王世貞(1526~1590)

王世貞,字元美,號鳳洲,又號弇州山人,漢族,太倉(今江蘇太倉)人,明代文學家、史學家。“後七子”領袖之一。官刑部主事,累官刑部尚書,移疾歸,卒贈太子少保。好為古詩文,始與李攀龍主文盟,攀龍死,獨主文壇二十年。有《弇山堂別集》、《弇州山人四部稿》等。

藺相如完璧歸趙論

【題解】

本篇是王世貞所寫的一篇史論,文章就曆史上藺相如完璧歸趙一事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藺相如所以能完成此壯舉,有其深層次的原因,即秦國其時還不想與趙國徹底決裂。作者在文中將此稱為“天”,指的就是大環境、大氣候。

【原文】

藺相如之完璧[1],人皆稱之,予未敢以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詐趙而脅其璧。是時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窺趙也。趙得其情則弗予,不得其情則予;得其情而畏之則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此兩言決耳,奈之何既畏而複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趙弗予璧,兩無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歸,曲在趙。欲使曲在秦,則莫如棄璧,畏棄璧,則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圖以予城,又設九賓[2],齋而受璧,其勢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則前請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趙璧乎?而十五城秦寶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棄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紿趙璧[3],以一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請就死於國,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懷而逃之,而歸直於秦?是時秦意未欲與趙絕耳。令秦王怒,而僇相如於市[4],武安君十萬眾壓邯鄲[5],而責璧與信,一勝而相如族,再勝而璧終入秦矣。

吾故曰:“藺相如之獲全於璧也,天也。”若其勁澠池[6],柔廉頗[7],則愈出而愈妙於用。所以能完趙者,天固曲全之哉!

【注釋】

[1]藺相如:戰國時期趙國著名的政治家、外交家、軍事家。[2]九賓:指設儐相九人接待來使的隆重禮儀。[3]紿(dài):欺詐。[4]僇(lù):通“戮”。[5]武安君:即秦國名將白起,封武安君。[6]勁澠(miǎn)池:秦昭王與趙惠王會盟於澠池,秦王請趙王鼓瑟,以侮辱趙王。藺相如請秦王擊缶,秦王不肯,藺相如就以刺殺相威脅。秦王無奈,隻得勉強敲了一下缶。[7]廉頗:廉頗是趙國大將,與藺相如不和。藺相如處處回避與廉頗發生衝突,為的是趙國的安定穩固。後有人將此情況告訴廉頗,廉頗慚愧不已,負荊請罪。

【譯文】

藺相如保全了和氏璧,人們都稱讚他,我卻不敢苟同。

秦用十五座城的空名,欺騙趙國並且威脅它交出和氏璧。這時候,說秦國意在求取和氏璧確是實情啊,它並不是想以此來窺視趙國。趙國如果了解秦國的真正用意就可以不給,不了解秦國的真正用意就給;知道了秦國的真正用意而懼怕它就給,不知道秦國的真正用意而不懼怕它就不給它。這隻要兩句話就解決了,為什麼既然懼怕它卻又要挑起它的怒氣呢?

況且秦國想要得到這塊璧,趙國不給它璧,雙方都沒有什麼曲直是非。和氏璧到了秦國而秦國不給城,那就是秦國理虧;秦國讓出城而和氏璧卻被送回了趙國,那就是趙國理虧了。要想秦國理虧,就不如放棄和氏璧;如果怕失去了和氏璧,就不如不給。那秦王既然已經按照地圖給了城,又設了九賓的大禮,齋戒後才來接受和氏璧,那情勢看來是不會不給城了。如果接受了和氏璧卻不給城,相如就可以上前請求說:“我本來就知道大王是不會給城的。和氏璧不是趙國的璧麼?而那十五座城也是秦國所珍惜的啊。現在如果大王因為和氏璧的緣故放棄了這十五座城,那十五座城裏的子民,就都會深深埋怨大王拋棄他們就像拋棄草芥一樣。大王也可以不給城而騙走璧,為了一塊璧而失信於天下;那麼我也請求死在秦國,以向天下昭示大王的不講信用。”這樣,秦王未必就不退還和氏璧啊。而當時為什麼要派隨從懷揣著璧逃回趙國,使人們認為是秦國占理呢?這個時候,秦國隻是還不想與趙國斷絕關係罷了。如果秦王發怒,在市集上殺掉相如,派武安君帶領十萬大軍逼近邯鄲,責問和氏璧的下落和趙國為何失信,那麼,秦國一次獲勝就可以使相如滅族,兩次獲勝就使得和氏璧最終還是歸入了秦國。

我因此說:“藺相如能使和氏璧得到保全,是天意啊!”至於他在澠池會上的強硬堅決,對廉頗的忍讓團結,那是他處事應變的方式變得愈加的多樣而且運用得愈加的巧妙了。因此趙國能夠得以保全,是上天在偏袒它呀!

【寫作方法】

此篇對藺相如完璧歸趙一事發表議論,其篇法、段法、句法都斬截爽朗,絕無閑話。其議論結構嚴密,邏輯分明,反問之句發人深思,無愧大家手筆。

袁宏道(1568~1610)

袁宏道,字中郎,號石公,公安(今屬湖北)人。萬曆二十年(1592)進士,官至吏部主事、考功員外郎。在明代文壇上占有重要地位。與兄宗道、弟中道時號“三袁”,被稱為“公安派”。他們反對複古運動,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

徐文長傳

【題解】

徐文長即徐渭,明代著名的文學家、書法家和畫家。本篇傳記記敘徐渭生平和他在文學藝術上的成就,感歎他懷才不遇、坎坷艱難的命運,字裏行間無不透露著作者對他的深深惋惜和深切同情。

【原文】

徐文長

徐渭[1],字文長,為山陰諸生[2],聲名籍甚[3]。薛公蕙校越時[4],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5],屢試輒蹶[6]。中丞胡公宗憲聞之[7],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鎮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雲[8]。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9]。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一世事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10]。

文長既已不得誌於有司,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鳴樹偃,幽穀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於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11][12]。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沉而法嚴,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13]。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奴之[14],故其名不出於越。悲夫!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者也。間以其餘,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

袁宏道為徐文長作傳

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15]。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麵,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餘,竟不得死。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於家。餘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鈔錄,今未至。餘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誌於時,抱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豪傑[16],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

梅客生嚐寄予書曰[17]:“文長吾老友,病奇於人,人奇於詩。”餘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悲夫!

【注釋】

[1]徐渭:明代文學家、書畫家。初字文清,改字文長,號天池山人、青藤道士。[2]諸生:即生員,明清經過省級考試取入府、州、縣學的學生。[3]籍甚:盛大。[4]薛公蕙:即薛蕙,字君采,明正德進士,官至考功員外郎。校越:掌管越地的考試。[5]數奇:命運不好。[6]蹶(jué):原意跌倒,這裏指考試不中。[7]中丞胡宗憲公:即浙江巡撫胡宗憲。[8]方:比。劉真長:東晉人,為人不拘小節,喜歡遊山玩水,曾在晉簡文帝的幕中任上賓。杜少陵:唐代詩人杜甫,他自號少陵野老。[9]永陵:是明世宗的陵名。這裏代明世宗。[10]不偶:不得遇合。[11]曲蘖(niè):酒曲。[12]羈人:客居異鄉的人。[13]韓、曾:指韓愈、曾鞏。[14]叱(chì):怒喝。[15]佯狂:徐文長晚年時,胡宗憲遭人彈劾下獄,後病死獄中。徐文長怕受到牽連,佯裝癲狂,沒想到最後卻真的癲狂了。[16]間世:世上罕見。[17]梅客生:梅國楨,字客生,萬曆進士,官至兵部侍郎。

【譯文】

徐渭,字文長,是山陰縣的生員,聲名很大,薛公蕙在浙江做試官的時候,對他的才華就非常賞識,視他為國士。然而他命氣不好,屢次應試屢次落第。中丞胡公宗憲聽說後,把他聘作幕僚。文長每次參見胡公,總是身著葛布衣,頭戴烏巾,暢談天下大事,胡公聽後十分讚賞。當時胡公統率著幾個防區的軍隊,威鎮東南。頂盔披甲的武將在他麵前,都跪著說話,在地上匍匐而不敢仰視。而文長以部下一個生員的身份,對胡公的態度卻是如此傲慢,好議論的人都把他比作劉真長、杜甫一類的人物。恰逢胡公獵得一頭白鹿,想要獻給皇帝,便囑托文長起草奏表,奏表呈上後,世宗看過非常高興。胡公於是更加器重文長,所有的奏章公文,都交給他來起草。文長自認為有雄才偉略,好設奇謀險計,談論兵事往往能切中要害。他恃才傲物,覺得世間的事物沒有能讓他滿意的,然而他竟終究是沒有機會來施展他的抱負。

文長既然在科舉考試上不得誌,於是就放肆地飲酒,縱情於山水之間。他遊曆了齊、魯、燕、趙等地,又飽覽了塞北大漠的風光。他所看到的如同奔跑一樣的山勢,聳立而起的海浪,黃沙飛揚、雷霆千裏的景象,暴雨轟鳴、樹木倒塌的狀貌,乃至山穀的寂寥和都市的繁鬧,還有那些形態各異的人、物、魚、鳥;這一切令人驚愕的景象,他都一一寫入了詩中。他胸中一直鬱結著蓬勃奮發、不可磨滅的壯誌和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悲涼。所以他的詩,像是發怒,像是嬉笑,像是大水轟鳴於峽穀,像是有春芽破土而出,像是寡婦深夜啼哭,像是旅客寒夜夢醒。雖然他作的詩的格律體裁時有不高明之處,然而卻匠心獨出,有王者之氣,不是那些像女人一樣侍奉他人的詩人所能企及的。他作的文章蘊含著卓越的見解,氣勢沉著而法度嚴謹,不因為模仿他人而減損自己的才氣,不因為發表議論而傷害文章的格調,他真是韓愈、曾鞏一流的人物啊!文長雅量高致,不迎合時俗,對當時的所謂的文壇領袖,他都是加以嗬斥怒罵,所以他的文字沒人推重,名氣也沒有傳出越地,這真是令人悲哀呀!文長喜好書法,他用筆奔放有如他的詩,蒼勁中另有一種嫵媚的姿態躍然紙上,就像歐陽公所說的“妖嬈的女子,即使老了仍然保存著未盡的風韻”一樣。除了詩文書法以外,文長還對繪畫花鳥有所涉獵,也都是超逸脫俗,別有情致。

後來,文長因疑忌而殺死了他的後妻,被捕下獄後按律當死。太史張元汴極力營救,方得出獄。他晚年對世道的憤憤不平日益加深,佯裝瘋狂的情形也比以前更甚。達官顯貴登門拜訪,他時常拒而不見。他還時常帶著錢到酒館,叫那些下人奴仆同他一起飲酒。他曾自己拿斧頭砍斫自己的腦袋,血流滿麵,頭骨折斷,用手揉搓可以聽到響聲。他還曾用鋒利的錐子刺入自己的雙耳,深入一寸有餘,卻竟然沒有死。周望說文長晚年的詩文愈加的奇異高妙,沒有刻本傳世,文集都藏在家中。我有在越地做官的科舉同年,曾委托他們抄錄文長的詩文,至今沒有得到。我所見到的,隻有《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而今文長竟因為在當今世道中不能得誌,抱憤而死。

石公說:徐文長先生命途多舛,致使他得了癲狂病。癲狂病不斷發作,又導致他進了監獄。從古至今文人的牢騷怨憤和遭受到的困苦,沒有像徐文長先生這樣的了。雖然如此,仍有胡公這樣隔幾世才出一個的豪傑,世宗這樣的英明皇帝賞識他。徐文長在胡公幕府中受到特殊禮遇,這說明胡公是了解先生的。奏表呈上以後,皇帝非常高興,這說明皇帝知道有先生了。隻是先生自身沒有顯貴起來罷了。先生詩文的崛起,一掃了近代文壇雜亂、汙穢的風氣,百世之後,自有公論,又怎麼能說他生不逢時,困厄不遇呢?

梅客生曾經寫信給我說:“文長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的人還要怪,他的人又比他的詩還要怪。”我則認為文長是沒有一處地方不奇怪的人。正因為沒有一處不奇怪,所以也就注定他的到處不得誌啊。令人悲哀呀!

【寫作方法】

本文欲抑先揚,開頭寫徐渭“聲名藉甚”、“有國士之目”,可謂稱讚到極點,但是後麵一個“然數奇”,又把他從頂處高高摔下,開頭一揚一抑,頓生突兀,也由此奠定了文章的基調——驚悚起伏。本文中間部分寫徐渭的生平事跡,這部分的描寫生動傳神,這跟對比手法的運用有關。如說徐渭在胡宗憲幕府的時候,“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此處是以徐渭跟介胄之士作比較,突出徐渭的孤傲和與眾不同。寫徐渭晚年之時,文章說他“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這個對比體現了他蔑視富貴的個性,文章正是通過一個個細節描寫,塑造了一個完整生動的徐文長形象。這篇文章的最後連用五個“奇”字襯尾,而這個“奇”字也貫穿了全文,是典型的一字立骨的寫法。

張溥(1602~1641)

張溥,字天如,太倉(今江蘇太倉)人,崇禎四年(1631)進士。與同邑張采齊名,時稱“婁東二張”。曾寫過很多抨擊明末宦官專權及腐敗政治的文章,在當時影響很大。

五人墓碑記

【題解】

明朝末年,政治黑暗,以魏忠賢為代表的宦官專權,對正直的士大夫進行殘酷鎮壓,楊漣、左光鬥、魏大中等先後被殺,周順昌僅僅因為招待過路經蘇州的魏大中,也被拘捕殺害。周順昌被捕時,對閹黨已是切齒痛恨的蘇州市民終於不勝憤怒,萬人群起,攻擊差役。事後官府捕殺市民五人示眾。本篇是作者在閹黨倒台後,為五位殉難者所寫的墓碑記,文中敘述了事件的經過,歌頌了五人的深明大義、死得其所。

【原文】

五人者,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激於義而死焉者也。至於今,郡之賢士大夫請於當道,即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1],且立石於其墓之門,以旌其所為。嗚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為時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貴之子,慷慨得誌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沒不足道者,亦已眾矣,況草野之無聞者歟?獨五人之皦皦[2],何也?

予猶記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為士先者[3],為之聲義,斂資財以送其行,哭聲震動天地。緹騎按劍而前[4],問:“誰為哀者?”眾不能堪,抶而仆之[5]。是時以大中丞撫吳者,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吳之民方痛心焉,於是乘其厲聲以嗬,則噪而相逐,中丞匿於溷藩以免[6]。既而以吳民之亂請於朝,按誅五人,曰:顏佩韋、楊念如、馬傑、沈揚、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7]。

然五人之當刑也,意氣揚揚,呼中丞之名而詈之[8],談笑以死。斷頭置城上,顏色不少變。有賢士大夫發五十金,買五人之脰而函之[9],卒與屍合。故今之墓中,全乎為五人也。

嗟夫!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誌者[10],四海之大,有幾人歟?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亦曷故哉?且矯詔紛出,鉤黨之捕遍於天下,卒以吾郡之發憤一擊,不敢複有株治。大閹亦逡巡畏義,非常之謀,難於猝發。待聖人之出而投繯道路[11],不可謂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觀之,則今之高爵顯位,一旦抵罪,或脫身以逃,不能容於遠近,而又有剪發杜門,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賤行,視五人之死,輕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義暴於朝廷,贈諡美顯,榮於身後;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於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無有不過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領,以老於戶牖之下,則盡其天年,人皆得以隸使之,安能屈豪傑之流,扼腕墓道,發其誌士之悲哉?故予與同社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為之記,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於社稷也。

賢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吳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長姚公也。

【注釋】

[1]除:修治。魏閹:魏忠賢,明熹宗時為執秉太監,他借著熹宗醉心於做木工活而不理朝政的時機,獨攬大權,殘害忠良。[2]曒曒(jiǎo):明亮的樣子。[3]吾社:張溥所組織的文社“應社”。[4]緹(tí)騎:指明代特務機關逮捕人犯的吏役。[5]抶(chì):打倒。[6]溷(hùn):廁所。藩:籬笆。[7]傫(lěi)然:堆積的樣子。傫:通“累”。[8]詈(lì):罵。[9]脰(dòu)頭顱。[10]縉紳:原是插笏於帶的意思,後轉用為官宦的代稱。[11]聖人:指崇禎皇帝,他即位後,盡誅閹黨。投繯:自縊。

【譯文】

這五個人,是周公蓼洲被捕時,為正義所激奮而死的。到了現在,吳郡的賢士大夫向當局請示,準予他們清理魏閹已廢生祠的舊址來安葬他們,並且在他們的墓門前立碑,來表揚他們的事跡。啊,這也算是夠隆重的了!

五人的犧牲,距離現在為他們修墓安葬,時間不過十一個月罷了。在這十一個月當中,那些富貴的人,官運亨通的人,因為患病而死,死了就湮沒於世,不足稱道的,也是很多的了,何況那些生活在草野之中普通人呢?惟獨這五個人光耀於世,這是為什麼呢?

我還記得周公被捕,是在丁卯年三月十五日。我們複社裏那些道德品行可以作為讀書人表率的人替他申張正義,募集錢財為他送行,哭聲震天動地。這時前來抓人的緹騎按著劍把上前問道:“誰在為他哭?”大家不能忍受,把他們打倒在地。這時以大中丞官銜作吳地巡撫的毛一鷺,是魏閹的私黨,周公的被捕就是由他指使的;吳郡的百姓正對他切齒痛恨,於是趁他厲聲嗬叱的時候,就呼喊起來,一起追打他,他躲到廁所裏才得以逃脫。不久,他以吳郡百姓暴動的罪名請奏朝廷,追究這件事,處死了五個人,他們是:顏佩韋、楊念如、馬傑、沈揚、周文元,就是現在並排埋藏在墳墓裏的人。

這五個人受刑的時候,意氣昂揚,喊著巡撫的名字大罵,談笑著死去。被砍下的頭顱放在城上,神色沒有一點兒改變。有幾位賢士大夫拿出了五十兩銀子,買了五人的頭顱,用匣子盛好,最後同屍身合在一起。所以現在的墓中,是五個人完整的遺體。

唉!在魏閹亂政的時候,當官而能夠不改變自己的誌節的,這麼大的天下,又能有幾人呢?而這五個人出身平民,平時沒有受到過詩書的教育,卻能為大義所激昂,踏上死地而不反顧,這又是什麼緣故呢?況且當時假傳的詔書紛紛下達,對受牽連的東林黨人的抓捕,遍布了全國,終於因為我吳郡百姓憤怒抗擊,使他們不敢再株連治罪。魏閹也猶疑不決,畏懼正義,篡奪帝位的陰謀難於立刻發動,等到聖明的皇帝即了位,魏閹就在放逐的路上自縊而死,這不能不說是這五個人的功勞啊!

由此看來,那麼,今天那班職高位顯的高官們,一旦因獲罪而接受懲治時,有的脫身逃跑,不能被遠近的人收留;有的剃發為僧,閉門不出,假裝瘋狂而不知逃往何處。他們可恥的人格,卑劣的行為,比起這五個人的死來,孰輕孰重本該是怎樣的呢?因此周公蓼洲,忠義顯於朝廷,得到皇上追贈的諡號,美名遠揚,榮耀於死後;而這五個人也得以修建大墓重新安葬,並將他們的姓名並排刻在這大堤之上,凡是四方過往的行人,沒有不到他們的墓前跪拜哭泣的,這真是百代難得的際遇呀!要不是這樣,假使這五個人都保全了他們的頭顱,老死在家裏,盡享天年,但人人都可以把他們當做仆役來使喚,怎麼能夠使英雄豪傑們拜倒在他們的墓前,緊握手腕,憤慨異常,發出誌士仁人的悲歎呢!所以,我和同社的各位先生,為這座墓空有石碑沒有碑文而感到難過,就寫了這篇碑記,也借以說明死生的重大意義,平民百姓也是能為國家做出重大貢獻的。

文中提到的那幾位賢士大夫是:太仆卿吳公因之,太史文公文起和姚公孟長。

【寫作方法】

本篇夾敘夾議,議論隨敘事而入,作者對五位義士的欽佩和痛惜,以及對魏閹的憤怒也隨之流露。如“予猶記周公之被逮”一段,雖然是敘述五人遇害的經過,但文中“是時以大中丞撫吳者,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一句,依然暗含了作者對魏閹的痛恨之情。

此文還通過層層對比,突出人物的性格特點。如他以“富貴之子,慷慨得誌之徒”的病死跟“草野之無聞者”的就義對比,反襯五位義士的死得其所;以飽讀詩書的“縉紳”與“素不聞詩書之訓”的五位義士相比,反襯後者明曉事理、辨別黑白;以苟活性命的“高爵顯位”之人與五人對比,突出後者的慷慨就義。三個對比層層推進,顯示了五人的“死生之大”。這種寫法既可以突出五位義士的高尚形象,又能增強文章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