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嚐因而論之。豫讓臣事智伯[1],及趙襄子殺智伯,讓為之報仇,聲名烈烈,雖愚夫愚婦莫不知其為忠臣義士也。嗚呼!讓之死固忠矣,惜乎處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觀其漆身吞炭[2],謂其友曰:“凡吾所為者極難,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而懷二心者也。”謂非忠可乎?及觀斬衣三躍,襄子責以不死於中行氏而獨死於智伯,讓應曰:“中行氏以眾人待我,我故以眾人報之;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即此而論,讓有餘憾矣。

段規之事韓康[3],任章之事魏獻[4],未聞以國士待之也,而規也、章也,力勸其主從智伯之請,與之地以驕其誌,而速其亡也。郤疵之事智伯[5],亦未嚐以國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韓、魏之情以諫智伯,雖不用其言以至滅亡,而疵之智謀忠告,已無愧於心也。讓既自謂智伯待以國士矣,國士,濟國之士也。當伯請地無厭之日,縱欲荒暴之時,為讓者,正宜陳力就列,諄諄然而告之曰[6]:“諸侯大夫,各安分地,無相侵奪,古之製也。今無故而取地於人,人不與,而吾之忿心必生;與之,則吾之驕心以起。忿必爭,爭必敗;驕必傲,傲必亡。”諄切懇告,諫不從,再諫之,再諫不從,三諫之,三諫不從,移其伏劍之死,死於是日。伯雖頑冥不靈,感其至誠,庶幾複悟,和韓、魏,釋趙圍,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則讓雖死猶生也,豈不勝於斬衣而死乎?讓於此時,曾無一語開悟主心,視伯之危亡猶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觀,坐待成敗,國士之報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勝血氣之悻悻[7],甘自附於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雖然,以國士而論,豫讓固不足以當矣。彼朝為仇敵,暮為君臣,然而自得者[8],又讓之罪人也。噫!

【注釋】

[1]豫讓:晉國俠客畢陽的孫子。他最初投於晉國貴族範氏、中行氏門下,因為不得重用,於是改投智伯門下。智伯為趙襄子所殺後,豫讓曾兩次計劃為智伯報仇,均未成功。第二次刺殺未遂後,他被趙襄子的侍從包圍起來,無奈之下,他請求趙襄子將衣服脫下來讓他刺幾劍以成全他,刺完後他便伏劍自殺了。[2]漆身吞炭:豫讓第一次行刺未遂,趙襄子把他釋放了,但他繼續圖謀為智伯報仇,於是將全身塗上漆,吞下炭,改變自己的聲音容貌,準備第二次行刺。[3]段規:韓康子的謀臣。韓康:即韓康子,春秋時晉國貴族。[4]任章:魏獻子的謀臣。魏獻:即魏獻子,春秋時晉國貴族。[5]郤(xī)疵(cī):智伯的家臣。[6]諄諄(zhūn):懇切耐心的樣子。[7]悻悻(xìnɡ):惱怒怨恨。[8](tiǎn)然:厚著臉皮的樣子。

【譯文】

豫讓舉劍斬趙襄子衣

士人君子要想立身於世,侍奉君主,既然被稱作知己,就應當竭盡自己的智慧和謀略,忠誠地勸告,巧妙地開導,在禍患沒有形成以前就消除它,在動亂發生之前就維護社會的安定,使自己得到保全,使君主沒有危險。在世的時候是一代名臣,死了之後成為尊貴的鬼魂,榮譽流傳百代,光輝照耀史冊,這才是值得讚美的。如果遇到知己,卻不能在災禍發生前匡扶危亂,而是在失敗之後獻身自盡,沽名釣譽,迷惑世人,向世俗誇耀;這些在君子看來,都是不可取的。

因此我曾評論過豫讓。豫讓做智伯的家臣,等到趙襄子殺了智伯之後,豫讓為他報仇,聲名烈烈,即使是那些沒有知識的平民百姓,也沒有不知道他是忠臣義士的。唉!豫讓的死固然算是忠義之舉,可惜他這種死的方式還存在不忠的成分。為什麼這樣說呢?他漆身吞炭,改變了容貌聲音之後,對他的朋友說:“我要做的事情是極難的,將要使天下後世那些身為人臣卻懷有二心的人感到慚愧。”這能說他不忠嗎?他連續三次跳起來,用劍斬趙襄子的衣服,趙襄子責備他不為中行氏而死,卻惟獨替智伯而死的時候,豫讓回答說:“中行氏把我當作一般人看待,所以我用一般人的行為報答他;智伯把我當作國士看待,所以我用國士的行為報答他。”就這方麵來評論,豫讓就有不足之處了!

段規侍奉韓康子,任章侍奉魏獻子,也沒聽說韓康子、魏獻子把他們當作國士看待,可段規、任章卻極力奉勸他們的主人應答智伯的無理要求,給智伯土地使其意誌驕傲,從而加速智伯的滅亡。郤疵侍奉智伯,智伯也不曾把他當作國士看待,可是郤疵卻能夠洞察韓、魏的實際企圖來勸諫智伯。雖然智伯不肯采納他的意見因而招致滅亡,然而郤疵獻出了他的智謀和忠告,已經是無愧於心了。豫讓既然說智伯是把自己當作國士一樣地看待,而國士是能夠匡濟國家危難的人。當智伯貪得無厭地向別國索地的時候,放縱私欲、荒淫暴虐的時候,豫讓應當貢獻才力,盡到自己的職責,懇切地勸告智伯說:“諸侯大夫,各自安守自己的封地,不要互相侵奪,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現在我們無緣無故地向別人索取土地,人家不給我,我必定產生忿恨之心;如果給了我,我的驕橫之心必定會因此而滋長。忿恨就一定會去爭奪,爭奪就一定會造成失敗;驕橫就一定會使自己目中無物,目中無物就一定會亡國。”懇切真摯地勸諫,一次不聽,再勸諫他;再勸諫不聽,就第三次勸諫他;三次勸諫不聽,就把自己伏劍自殺的時間移到這一天。智伯雖然愚鈍無知,但因為被他的至誠所感動,也許會重新醒悟,同韓、魏兩家和好,解除對趙氏的圍困,保全智氏的宗族,使智氏宗廟中的香火供奉不至斷絕。如果這樣,那麼豫讓是雖死猶生,難道不比那斬衣而死強嗎?但豫讓在這個時候,卻不曾說過一句話去開導主人的思想,他看著智伯的危亡,就像越國人看秦國人的胖瘦一樣啊,隻是袖手旁觀,坐待成敗。國士對於主上的報答,何曾是這樣的呢?智伯已經死了,卻禁不住一時的血氣衝動,情願把自己加入到刺客一類人的行列裏,這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呢?這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呢?

雖然這樣,以國士而論,豫讓固然是不夠標準的。但那些早晨是仇敵,晚上就變成了君臣,厚著臉皮自以為得意的人,就又是豫讓的罪人了!唉!

【寫作方法】

若是單以豫讓吞炭、刺殺趙襄子的行為來看,豫讓算得上忠義之士。方孝孺深知這一點,所以就把鋒芒指向豫讓報仇的動機和方式,認為豫讓的自殘之舉不過是想使自己名垂後世,並不是為國為民;盡管豫讓說自己“以國士報之”,但他所謂的報國不過是效忠智伯一家,而他本人也隻是“不勝血氣之悻悻”的刺客。這樣一來,豫讓“忠臣義士”的稱謂就被推翻了。此文通篇主意在“讓之死固忠”二句上,作者先揚後抑,深得《春秋》褒貶之法。

王鏊(1357~1402)

王鏊,字齊之,吳縣(今江蘇蘇州)人。曆官侍講學士、少詹事、吏部右侍郎、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加少傅兼太子太傅。因劉瑾專權,歸鄉隱居,累征不出,卒於家中。他博學有見識,文章典雅方正,議論明暢。

親政篇

【題解】

本文寫於嘉靖初年,是王鏊寫給明世宗的奏章。明朝中期以來,皇帝大多不上早朝,宦官趁機竊取大權,危機加深。王鏊向皇帝上奏章,是想讓皇帝“恢複古時內朝之法,盡鏟近世壅隔之弊”。在文中,他建議皇帝跟賢明之士經常溝通,交換意見。這是作者針對時弊而開出的藥方,精辟獨到,見識不凡。

【原文】

《易》之《泰》曰:“上下交而其誌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蓋上之情達於下,下之情達於上,上下一體,所以為“泰”。下之情壅閼而不得上聞[1],上下間隔,雖有國而無國矣,所以為“否”也。

交則泰,不交則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君臣相見,止於視朝數刻;上下之間,章奏批答相關接,刑名法度相維持而已。非獨沿襲故事,亦其地勢使然。何也?國家常朝於奉天門,未嚐一日廢,可謂勤矣。然堂陛懸絕,威儀赫奕[2],禦史糾儀,鴻臚舉不如法[3],通政司引奏[4],上特視之,謝恩見辭,惴惴而退[5],上何嚐治一事,下何嚐進一言哉?此無他,地勢懸絕,所謂堂上遠於萬裏,雖欲言無由言也。

愚以為欲上下之交,莫若複古內朝之法。蓋周之時有三朝:庫門之外為正朝,詢謀大臣在焉;路門之外為治朝,日視朝在焉;路門之內曰內朝,亦曰燕朝。《玉藻》雲:“君日出而視朝,退適路寢聽政[6]。”蓋視朝而見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聽政而適路寢,所以通遠近之情。漢製:大司馬、左右前後將軍、侍中、散騎諸吏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為外朝。唐皇城之北南三門曰承天,元正、冬至受萬國之朝貢,則禦焉,蓋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極門,其西曰太極殿,朔、望則坐而視朝,蓋古之正朝也。又北曰兩儀殿,常日聽朝而視事,蓋古之內朝也。宋時常朝則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則垂拱殿,正旦、冬至、聖節稱賀則大慶殿,賜宴則紫宸殿或集英殿,試進士則崇政殿。侍從以下,五日一員上殿,謂之輪對,則必入陳時政利害。內殿引見,亦或賜坐,或免穿靴,蓋亦有三朝之遺意焉。蓋天有三垣[7],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極也;外朝,象天市也;內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

國朝聖節、正旦、冬至大朝會則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則奉天門,即古之外朝也。而內朝獨缺。然非缺也,華蓋、謹身、武英等殿,豈非內朝之遺製乎?洪武中如宋濂、劉基,永樂以來如楊士奇、楊榮等,日侍左右;大臣蹇義、夏元吉等,常奏對便殿。於斯時也,豈有壅隔之患哉?今內朝未複,臨禦常朝之後,人臣無複進見,三殿高[8],鮮或窺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積。孝宗晚年,深有慨於斯,屢召大臣於便殿,講論天下事。方將有為,而民之無祿,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為恨矣。

惟陛下遠法聖祖,近法孝宗,盡鏟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華、武英二殿,仿古內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從、台諫各一員上殿輪對。諸司有事谘決,上據所見決之,有難決者,與大臣麵議之。不時引見群臣,凡謝恩辭見之類,皆得上殿陳奏。虛心而問之,和顏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盡。陛下雖深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燦然皆陳於前。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內朝所以通遠近之情。如此,豈有近世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時,明目達聰,嘉言罔伏,野無遺賢,亦不過是而已。

【注釋】

[1]閼(è):阻塞。[2]赫奕(yì):顯耀盛大的樣子。[3]鴻臚:掌管殿廷禮儀的官員。[4]通政司:掌管內外章疏的官署。[5]惴惴(zhuì):害怕的樣子。[6]路寢:古代君主處理政事的宮室。[7]三垣:古代分周天恒星為三垣二十八宿,三垣指太微、紫微、天市。[8](bì):關閉。

【譯文】

《易經》中的《泰》卦說:“上下溝通,他們的誌向就會相同。”它的《否》卦說:“上下阻隔,天下就不會成為國家了。”上麵的想法能夠傳達到下麵,下麵的意見能夠傳達到上麵,上下成為一個整體,所以叫做“泰”。如果下麵的意見被阻塞,不能傳到上麵,上下之間有了隔閡,雖然名義上有國家,實質上也是沒有國家的,所以稱為“否”。

上下溝通就吉利,上下不溝通就不吉利,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然而上下不溝通的弊病,沒有像近代這樣厲害的了。君臣見麵,隻是在皇帝上朝聽政的那麼一會兒;君臣之間,不過是通過奏章、批複相聯係,用刑名規定和法令製度彼此維持罷了。這不僅僅是沿襲舊的典章製度,也是相互之間的地位懸殊所造成的。為什麼這樣說呢?皇上常常在奉天門舉行朝會,沒有一天間斷過,可說是勤於政事了;但是那殿堂前台階高聳,皇帝的威儀顯赫盛大,禦史糾察百官朝見的禮儀,鴻臚卿檢舉那些不合規矩的行動,通政司導引奏事,皇上隻是看看罷了,臣子就謝恩告辭,惴惴不安地退了下來。皇上何嚐處理過一件事,臣子又何嚐進過一言呢?這不是別的原因,隻不過是上下地位懸殊所致,正是所謂的君臣同處一堂卻相隔遠過萬裏。做臣子的雖然想進言,卻無從說起啊。

我認為要做到上下溝通,不如恢複古代內朝的製度。周代的時候有三個設朝的地方:庫門的外麵所設的是正朝,顧問大臣守候在這裏;路門的外麵所設的是治朝,皇上每天在這裏舉行朝會;路門的裏麵是內朝,也叫燕朝。《禮記·玉藻》上說:“君主在日出的時候上朝,退朝以後到路寢聽政。”大概在朝堂之上接見群臣,是為了端正上下的名分;聽政卻要到路寢進行,是為了通曉遠近的情況。漢朝的製度:皇帝接見大司馬、左右前後將軍、侍中、散騎等文武官吏稱中朝,接見丞相以下到六百石的官員稱外朝。唐代皇城北麵靠南的第三門是承天門,每年的元旦和冬至,皇帝到這裏接受各國的朝拜和進貢,這大概就是古時候的外朝。它的北麵是太極門,它的西麵是太極殿,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皇帝就在這裏坐朝,接見群臣,這大概就是古時候的正朝。再往北麵就是兩儀殿,皇帝平日就在這裏聽朝和處理政事,這大概就是古時候的內朝了。宋朝時候,皇帝平日在文德殿坐朝,臣子們每五天一次對皇帝的問候則在垂拱殿進行;元旦、冬至以及皇帝的生日,皇帝要在大慶殿接受朝賀;如果是賜宴的話就在紫宸殿或者集英殿舉行;麵試進士則在崇政殿。自侍從官以下,每五天有一名官員上殿麵見皇帝,稱為輪對,他必須進來陳說當時政治的得失。在內殿引見臣屬時,有時是賜坐,有時是免穿朝靴。這大概還保留有三朝製度的遺風吧。因為上天有三垣,天子於是仿效它:正朝,仿效太極垣;外朝,仿效天市垣;內朝,仿效紫微垣。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

王鏊諫親政

到了本朝,皇帝生日、元旦、冬至等大型朝會在奉天殿舉行,這便是古時候的正朝;平日在奉天門設朝,這便是古時候的外朝。可是惟獨缺少內朝。然而實際上內朝並不缺少,華蓋、謹身、武英等殿,難道不是內朝遺製麼?洪武年間,如宋濂、劉基,永樂以來,如楊士奇、楊榮等大臣,每天都侍奉在皇帝身邊;大臣蹇義、夏元吉等人,經常在便殿啟奏應答政事。在這個時候,哪裏有阻塞隔絕的憂患呢?現在內朝製度沒有恢複,皇上臨駕平時的朝會以後,臣子就不能再進見了。三殿高高的大門關閉著,很少有人到這裏來瞅一眼。所以上下的意見阻塞不通,天下的弊病因此而越積越多。孝宗晚年,在這方麵深有感慨,他屢次在便殿召見大臣,談論天下的事情,正要有所作為便去世了。百姓沒有福氣,不能看到天下大治的美好光景。直到現在,天下的人還都為之感到遺憾。

希望皇上遠的效法聖祖,近的效法孝宗,徹底鏟除近代上下阻塞隔絕的弊病。除日常的朝會之外,就到文華、武英二殿,仿效古代內朝的意思,大臣每隔三天或五天進來請一次安,侍從和台諫各派官員一名上殿輪對。各部門有事請求決斷,皇上根據自己的看法決斷它,有難於決斷的,就和大臣當麵商討解決辦法。不時地引見群臣,凡是謝恩、辭行這類情況,都可以上殿陳奏。皇上虛心地詢問他們,和顏悅色地開導他們,如此一來,人人都能夠毫無保留地說出自己的意見;皇上雖然深居皇宮,可是天下的事情卻全都清清楚楚地展現在眼前。外朝用來端正上下的名分,內朝用來了解遠近的情況。像這樣,哪裏會有近代的阻塞隔絕的弊病呢?唐堯、虞舜的時候,他們目明耳聰,好的言論沒有被埋沒的,民間沒有遺漏的賢人,也不過是這樣罷了。

【寫作方法】

全文用筆敦厚,文字質樸,切中時弊,以對比、引古論今之法表達恢複內朝製度以使上下交情的主旨,有理有節,雄渾磅礴。如以易經中的《泰卦》和《否卦》對舉,二者一正一反,相互映襯,突出了“上下交而其誌同”這一主題。寫當今的朝政狀況是“上下不交”,這是反襯之法,同時也為下文埋下伏筆。

王守仁(1472~1528)

王守仁,字伯安,號陽明。孝宗弘治十二年(1499)進士,曆任南京鴻臚寺卿、南京兵部尚書。他精於軍事,曾多次成功地鎮壓了農民及少數民族起義。《明史》評價說:“終明之世,文臣用兵製勝,未有如守仁者。”王守仁確立了心學理論體係,認為人心是宇宙的本體,提倡“悟格物致知,當自求諸心,不當求諸事物”。有《王文成公全書》三十八卷。

尊經閣記

【題解】

尊經閣是紹興會稽山陰書院中的一座樓閣。明朝武宗時,山陰縣令吳瀛對原來的稽山書院進行了重建,並蓋了這座尊經閣。尊經閣建成後,紹興知府南大吉請王守仁為它寫下記文。在這篇文章中,王守仁把儒家的《六經》視為宇宙萬物永恒的真理,他還堅持“心外無物”、“心外無理”的觀點,說《六經》的實質存在於人的內心之中,主張人們若想尋覓《六經》的真諦,就應該從內心出發。

【原文】

經,常道也[1]。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

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陰陽消息之行,則謂之《易》;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則謂之《書》;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則謂之《詩》;以言其條理節文之著,則謂之《禮》;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則謂之《樂》;以言其誠偽邪正之辨,則謂之《春秋》。是陰陽消息之行也,以至於誠偽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誌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也者,誌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誌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誌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樂》也者,誌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誌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君子之於六經也,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2],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所以尊《書》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偽邪正而時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蓋昔聖人之扶人極[3],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於遺亡散失,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困窮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積,種種色色,具存於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4],牽製於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為是六經矣[5]。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日遺亡散失,至為窶人丐夫[6],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7]:“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於是?

嗚呼!六經之學,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習訓詁,傳記誦,沒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詞,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8],而猶自以為通經,是謂賊經。若是者,是並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複知所以為尊經也乎?

越城舊有稽山書院[9],在臥龍西岡,荒廢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於民,則慨然悼末學之支離,將進之以聖賢之道,於是使山陰令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之閣於其後,曰:“經正則庶民興,斯無邪慝矣[10]。”閣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11]。予既不獲辭,則為記之若是,嗚呼!世之學者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則亦庶乎知所以為尊經也已!

【注釋】

[1]常道:經久不變的真理。[2]消息:指事物的消歇、生長。[3]極:準則。[4]影響:影子和回聲,指無根據的猜測。[5]硜硜(kēnɡ):固執淺薄的樣子。[6]窶(jù)人:貧窮的人。[7]囂囂然:自得的樣子。[8]壟斷:謀取高利。[9]越城:在今浙江紹興。[10]慝(tè):邪念。[11]諗(shěn):規諫。

【譯文】

儒家的經典,是永恒的真理。它存在於天時叫做“命”,賦予人時叫做“性”,主宰人的身體行動時叫做“心”。心、性、命,其實是一個東西。它溝通了人與萬物,遍及了四海八方,充斥在天地之間,橫貫於往來古今,無所不有,無所不同,不會發生任何的變化;這就是永恒的真理!

它反應在情感上,就表現為同情之心、羞恥之心、謙讓之心、明辨是非之心;它反應在事情上,就表現為父子之間的親愛、君臣之間的忠義、夫婦之間的區別、長幼之間的次序、朋友之間的信義;這同情呀、羞恥呀、謙讓呀、是非呀,這親愛呀、忠義呀、次序呀、區別呀、信義呀,都是一回事,就是前麵所說的心、性、命。

尊經閣

溝通人與萬物,遍及四海八方,充斥在天地之間,橫貫於往來古今,無所不有,無所不同,不會發生任何變化的,就是永恒的真理啊!用它來解釋陰陽消長變化規律的,就是《易》;用它來闡述典章法製政事的實施的,就是《書》;用它來記述抒發性情歌唱吟詠的,就叫做《詩》;用它來談論禮儀規章的建立的,就叫做《禮》;用它來表達歡愉平和之音形成的,就叫做《樂》;用它來指出誠實和虛偽、奸邪和正直的辨析的,就叫做《春秋》。從陰陽消長的變化規律,一直到誠偽邪正的辨析,其實都是一個東西,都是前麵所說的心、性、命。

溝通人與萬物,遍及四海八方,充斥在天地之間,橫貫於往來古今,無所不有,無所不同,不會發生任何變化;這就叫做六經。六經不是別的什麼東西,它是我心靈中永恒的規範啊。所以《易》是記述我心裏的陰陽變化的,《書》是記述我心裏的典章法製政事的,《詩》是記述我心裏抒發性情的歌詠的;《禮》是記述我心裏的禮儀規章的,《樂》是記述我心裏的歡愉平和的,《春秋》是記述我心裏對於誠偽邪正的辨析的。君子對於六經,探求自己心裏的陰陽變化並且時時地加以實行,便是尊崇《易》;探求自己心裏的典章法製政事,及時去實施,便是尊崇《書》;能從自己心中探求歌詠性情,並時常地抒發它,便是尊崇《詩》;探求自己心裏的各種不同禮儀規範,及時去表現,便是尊崇《禮》;探求自己心裏的歡愉和平,及時去抒發,便是尊崇《樂》;探求自己心裏的誠偽邪正,及時去辨析,便是尊崇《春秋》。

從前聖人為了樹立做人的最高道德準則,考慮後世,因而著述了六經。正像有錢人家的先輩,擔心他產業積蓄到他的子孫那代也許會遺亡散失,最終落入窮困而不能夠保全自己;因此就把他全家所有的財產登記在簿子上傳給子孫,使他們能世代保有這些產業和積蓄,以資享用,從而免除窮困的憂患。所以六經是我心裏的帳簿,六經的實質,卻全都存在我的心裏。這就像產業和庫藏中的實物是形形色色的,都儲存在他的家裏,那帳簿上記載的,隻是它們的名稱、式樣、數量罷了。可是世上做學問的人,不知道從自己心裏探求六經的實質,卻白費力氣地在無根據的傳聞和注疏中考證探索,被文義中的一些細碎枝節所牽製,還固執地認為這就是六經了。這正像那有錢人家的子孫,不盡力去保有和享用他的產業和積蓄,卻日益將它們遺失殆盡,直到自己落為窮人、乞丐,卻還得意地指著他的帳簿說:“這便是我的產業和庫藏的積蓄呢!”某些人對待六經,跟這種情況有什麼不同?

唉!六經的學問,它在世上不能發揚光大,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看重功利,崇尚邪說,這叫做“亂經”;鑽研注疏,傳習記誦,沉溺在淺見陋識之中,以此來堵塞天下人的耳目,這叫做“侮經”;大放邪說,競相詭辯,掩飾自己奸邪的心思和醜惡的行為,追隨世俗,像商人一樣投機取巧,卻還自認為精通經典,這叫做“毀經”。像這種人,是連同他的所謂賬簿也割裂毀棄掉了,哪裏還會懂得尊崇儒家經典的道理呢?

越城從前有座稽山書院,在臥龍岡的西麵,荒廢很久了。郡守渭南人南大吉,在對百姓施行政教之餘,慨歎近代末流之學的支離破碎,想要把人們引向聖賢之道,於是派出陰縣令吳君瀛來擴充稽山書院,使它麵目一新。又在它的後麵築了一座尊經閣,說道:“六經的道理一旦被正確理解了,那麼百姓就會興旺,這裏也就不再會有奸邪藏匿了。”尊經閣築成後,請我寫一篇文章來規勸那些讀書人。我既然不能推辭,就替他做了這樣一篇記。唉!世上學習儒家經典的人得到我的這一番議論,還要在心中對它進行印證,那麼也許就能夠知道怎麼樣才算是尊重六經了吧!

【寫作方法】

本篇前麵議論,後麵記事,這一結構頗為新穎。開篇處便以“經,常道也”這一虛論襯起,起勢較高,有高屋建瓴之妙;中間部分緊緊圍繞傳承經典以進聖賢之道這一主旨展開,這是對首句的揮發;末尾回歸到“尊經閣”上,就好像潮落之後夕陽灑在沙灘上的感覺,沉寂而有餘輝,這種高開低走的寫法運用得十分自然,絲毫不覺雕飾的痕跡。

象祠記

【題解】

象是舜同父異母的兄弟,舜沒有當天子的時候,他曾和母親多次陷害舜,但都沒有成功。舜卻不予計較,繼位後,仍是以德報怨,封他做了有鼻國國君。這篇文章以苗人翻修象祠一事開頭,然後推斷象後來可能改過自新,從而引發出“天下無不可化之人”的觀點,以此勸勉世人修身重德。本文通過對話,肯定了人性的向善,這就是王守仁思想中的“致良知”的體現。

【原文】

靈博之山[1],有象祠焉[2]。其下諸苗夷之居者,鹹神而祠之。宣尉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於予。予曰:“毀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3],舉而不敢廢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蓋嚐毀之。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斥於唐,而猶存於今;壞於有鼻,而猶盛於茲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於其屋之烏,而況於聖人之弟乎哉?然則祠者為舜,非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幹羽既格之後乎?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4]?而象之祠獨延於世。吾於是蓋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且久也。

象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於舜也?《書》不雲乎:“克諧以孝,烝烝乂[5],不格奸。”“瞽瞍亦允若[6]。”則已化而為慈父。象猶不弟[7],不可以為諧。進治於善,則不至於惡。不底於奸[8],則必入於善。信乎象蓋已化於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聖,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見化於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於其位,澤加於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諸侯之卿,命於天子,蓋《周官》之製,其殆仿於舜之封象歟[9]?

《二十四孝》中記載,舜的父母行為惡劣,弟弟桀驁,但舜性行至孝。舜的孝行感動了天帝,他在厲山耕種時,大象替他耕地,鳥代他鋤草。

吾於是蓋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然則唐人之毀之也,據象之始也;今之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將以表於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

【注釋】

[1]靈博之山:在今貴州黔西。[2]象:傳說中舜的異母兄弟,曾和舜父及舜的後母一起圖謀加害舜。[3]禋(yīn)祀:指祭祀。禋:古代燒柴升煙以祭天求福。[4]驁(ào)桀(jié):暴戾不馴。[5]烝烝:淳厚的樣子。乂(yì):善。[6]瞽瞍(sǒu):舜的父親。[7]弟:通“悌”,敬愛兄長。[8]底:通“抵”,達。[9]殆:大概。

【譯文】

靈博山上有一座象祠。那山下住著的苗民,都把象當作神靈來祭祀。宣慰使安君,應那些苗民的請求,翻修了祠堂,同時請我做一篇記。我說:“是拆毀它呢,還是翻修它呢?”宣慰使說:“是翻修它。”我說:“翻修它?有什麼理由嗎?”宣慰使說:“這座祠堂的來曆,大概是沒有什麼人知曉了。然而居住在這裏的苗民,從我的父親、祖父,一直追溯到曾祖父、高祖父以上,都是尊奉象,祭祀象,一直沿襲而不敢荒廢。”我說:“為什麼這樣呢?有鼻那地方的象祠,唐代的人就曾經毀掉過。象的為人,作為兒子他不孝順,作為弟弟他驕傲狂妄。對他的祭祀在唐代受到貶斥,可是還存留到現在;現在有鼻被廢棄了,可是還盛行於此地。為什麼這樣呢?”

我懂得了:君子喜愛這個人,會把這種喜愛延及到愛他屋上的烏鴉,更何況是聖人的弟弟呢?所以興建這座祠堂是因為舜的緣故,並不是因為象啊!想那象的死去,大概是在舜用德政感化了苗族之後吧?不然的話,從古到今桀驁不馴的人難道還少嗎?可是象的祠堂卻獨獨能延續到今世,我於是從這裏得以看到舜的德行的至大至盛,浸入人心之深,以及他的恩澤流傳的廣遠和長久。

象的不仁德,大概隻在於開始的時候,怎見得他不是最終被舜感化了呢?《書》上不是說過嗎:“舜能用他的孝順使家庭和睦,使家人日益向善上進,不至於走到邪路上去。”“瞽瞍也表示順從。”最終因為舜的感化而成為了慈祥的父親。如果象還是不敬愛哥哥,就不能夠說是全家和睦了。不斷地向善的標準進步並且調整自己,就不會淪於邪惡;不往邪路上邁步,就一定會向善的標準靠近。象最終為舜所感化這是真實可信的啊。孟子說:“天子派遣官吏去治理象的封國,象於是不能有所作為。”這大概是舜深愛著象,並且為他做了周詳的考慮,所以用來扶持他、輔導他的辦法也就很周到啊。不是這樣的話,那麼即使有像周公那樣的聖明,可是管叔、蔡叔也不能避免被誅殺放逐。從這裏能夠看到象是被舜所感化了,所以能夠任賢使能,安穩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使他的恩德遍及百姓,所以死了以後才有人懷念他。諸侯的卿,都是由天子任命的,周代的這種製度,大概是仿效舜封象以後的做法吧!

我因此能夠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天下沒有不能夠被感化的人。那麼唐朝人拆毀象的祠堂,是根據象開始的表現;如今這些苗民尊奉他,是根據他後來的表現。這其中的道理,我將要向世人闡明,使人們知道:人的不善良,即使像象一樣,還是可以改正的;君子修養自己的德行,到了至大至盛的時候,即使有人像象一樣不仁善,也還是能夠感化他的。

【寫作方法】

此文先說象在曆史記載中是一個不良形象,這是為引出舜的德行做鋪墊,並起到反襯舜德的效果;之後又引用《尚書》、《孟子》的典故,從正麵論述了舜德行的崇厚,最後得出了“天下無不可化之人”的觀點,以此勸勉天下人修養德行。本文的結構十分清晰,它先引出寫作背景,再對舉象和舜的事跡,最後引出自己的觀點,這種層層遞進的寫法是議論文中的常見套路,不過在王陽明筆下,這篇議論文卻顯得頗為精巧,足見作者寫作功底的深厚。值得學習的是,文章以對話形式貫穿全文,問答體的好處在於,既可以拉近與讀者的距離,增強文章的感染力,又能以敘述口吻串聯全篇,避免通篇大論導致文章的枯燥乏味。

瘞旅文

【題解】

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王守仁因得罪了大太監劉瑾,被貶到貴州做了龍場驛丞。在去龍場的路上,王守仁親眼看見掌管文書的吏目和他的兒子、仆人先後客死在蜈蚣坡下,使他產生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所以,王守仁親自率人把三位死者埋葬在路旁,並寫了這篇祭文。

【原文】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1],有吏目雲自京來者[2],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3],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雲:“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複有人來雲:“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複有人來雲:“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4],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噫!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5],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隻雞、飯三盂,嗟籲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何人[6]?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裏,吾以竄逐而來此[7],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鬥,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為乎以五鬥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鬥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衝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8],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9],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嚐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複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莫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10],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塚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11]。”

【注釋】

[1]正德:明武宗年號。[2]吏目:掌管官府文書的低級官吏。[3]覘(chān):暗中察看。[4]畚(běn)鍤(chā):畚箕和鐵鍬。瘞(yì):埋葬。[5]閔然:憂傷的樣子。[6]繄(yī):句首語氣詞。[7]竄逐:謫貶。[8]瘴(zhànɡ)癘(lì):南方山林間濕熱蒸鬱可致人疾病之氣。[9]虺(huǐ):毒蛇。[10]驂(cān):此處作“駕馭”講。文螭(chī):有花紋的無角龍。[11]厲:厲鬼。

【譯文】

正德四年秋季某月的初三日,有一個自稱是從京城裏來的吏目,不知道他的姓名,帶著一個兒子一個仆人前去赴任。經過龍場的時候,投宿在當地的苗人家裏。我從籬笆的縫隙中看到了他,這時陰雨綿綿,天色昏暗,我想去詢問北方近來的情況,沒有去成。第二天早晨,派人去看他,他們已經走了。將近中午的時候,有人從蜈蚣坡來,說:“有個老人死在坡下,旁邊有兩個人哭得很是悲痛。”我說:“這一定是那個吏目死了。令人悲傷呀!”傍晚的時候,又有人來說:“坡下有兩個死人,有一個人坐著在旁邊哭泣。”我詢問當時的狀況,則推知他的兒子也死了。第二天,又有人來說:“看見蜈蚣坡下堆積著三具屍體。”那是他的仆人也死了,哎,真是令人悲傷啊!

悼念吏目

我想到他們暴屍荒野,無人收殮,就帶了兩個童子,拿著畚箕和鐵鍬前去埋葬他們。兩個童子麵露難色。我說:“唉!我和你們就和他們一樣啊!”兩個童子悲傷地落下眼淚,願意同去。我們在屍體旁的山腳下挖了三個坑,埋葬了他們。又用一隻雞、三碗飯祭奠,歎息流淚,祭告他們說:

“唉,令人悲傷呀!你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我是龍場驛丞,餘姚人王守仁啊。我和你都生長在中原,我不知道你是哪裏人,你為什麼要來做這座山的鬼呢?古人不輕易離開家鄉,出外做官不超過千裏,我因為貶官而被放逐到這裏,是應該的。你又有什麼罪過呢?聽說你的官位不過是個吏目罷了,俸祿不足五鬥,你帶領妻子兒女親自耕種也是能夠得到的呀!為什麼要因為這五鬥米的俸祿而換去了你堂堂七尺的身軀呢?這還不夠,還要加上你的兒子和仆人呢?唉,令人悲傷呀!你要真是因為貪戀這五鬥米而來,就應當欣然上路,為什麼我昨天看見你滿麵愁容,好像不勝憂傷的樣子呢?你們冒著風霜寒露,在陡峭的山路上攀援,翻過無數的山峰,又饑又渴,勞累困頓,身體疲憊,又有瘴氣瘟疫在外侵擾,憂愁苦悶在心中鬱積,這怎能不死去呢?我本來知道你一定會死,但沒有料到你會死得這樣快,更沒料到你的兒子、仆人也都很快地相繼死去!這都是你自己招來的禍殃啊,還能說什麼呢!我想到你們的屍骨無人收斂,所以前來埋葬,這使我產生了無窮的悲傷啊!唉,令人悲傷啊!縱然我不埋葬你,這荒僻山崖上的狐狸成群,晦暗深穀中的毒蛇大如車輪,也一定會把你們吞入腹中,不會使你們長久地暴屍山野啊。你已經沒有感知了,可是我又於心何忍?自從我離開了父母家鄉,來到這裏已經三年了,經受了瘴癘毒氣的侵擾卻能苟且保全,是因為我不曾有一天的憂傷啊。今天如此悲傷,大半因為你,很少是因為我自己呀。我不應當再替你悲傷了。我為你做了一首歌,你聽吧!”

歌詞是:“連綿的山峰與天相接啊,連飛鳥也不能通過。羈泊他鄉的遊子懷念故土啊,辨不清西和東。辨不清東和西呀,隻有天空在哪裏都是一樣的。他鄉異地啊,也是環抱在四海之中。達觀的人四海為家啊,不一定非要有固定的住處。魂啊,魂啊,不要傷心悲痛!”

又作了一支歌來安慰他說:“我和你都是遠離故鄉的人啊,蠻族的言語一點兒也聽不懂。壽命的長短真的不可預料啊,我如果死在這裏,你就帶著兒子和仆人來和我在一起。我和你遨遊嬉戲啊,駕馭著紫色的猛虎,坐在斑斕的蛟龍上麵。登高眺望故鄉的遙遠啊,發出長長的歎息!我若能活著回去啊,你還有兒子和仆人跟隨,不會因為孤獨無伴而傷悲。路旁那累累的墳頭啊,多是流離至此的中原人士安睡其中。大家相互招呼叫喊呀,一起在這裏徘徊不去。餐清風而飲甘露啊,你就不會饑餓。早晨與麋鹿結成夥伴,晚上與猿猴一同棲息。你可以安心地居在這裏呀,不要危害這裏的村落!”

【寫作方法】

王守仁祭奠三個僅有一麵之緣的過客,原因就是他對童子說的那句話,即“吾與爾猶彼也”。王守仁陷害而被放逐西南,他的遭遇跟吏目三人相似,正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故而寫下本篇,一則悼念逝者,一則為自己悲傷。結尾的祭歌部分,作者以楚辭的句式作歌,既表達了對死者的哀悼,又有對自己不幸身世的憂憤,可謂悲切到極點。楚辭本身就善於傳達那種綿綿不斷的憂思,作者以騷體結尾,既宣泄了感情,又暗含深意,可謂餘韻悠長。

唐順之(1507~1560)

唐順之,字應德,武進(今屬江蘇常州)人。嘉靖八年(1529)會試第一,官翰林編修,後調兵部主事。當時倭寇屢犯沿海,唐順之督師浙江,曾親率兵船破倭寇於海上。後升右僉都禦史、代鳳陽巡撫,至通州(今南通)去世。世稱“荊川先生”。有《荊川先生文集》。

信陵君救趙論

【題解】

戰國末年,秦國圍攻趙都邯鄲,趙王向魏國求助。魏王派了將軍晉鄙去營救趙國,但晉鄙害怕秦軍強大,在邯鄲附近徘徊不進。魏國公子信陵君為救趙國,就偷走了晉鄙指揮軍隊的兵符,還殺死了晉鄙,之後率領魏軍進攻秦軍,取得大勝。這件事一直被後世引為佳話,但是唐順之卻一反前人的觀點,針對這件事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他認為信陵君做出此舉,是出於私心,這種做法危害了魏國的利益,而且還無視魏王的權威,是該殺的。這篇文章標新立異,寫法也大開大合,極其壯觀,但他對古人的評價,可能有失公允。

【原文】

論者以竊符為信陵君之罪[1],餘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後。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後。天下之勢,未有岌岌於此者也[2]。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3],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夫奚不可者?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餘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趙不請救於王,而諄諄焉請救於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竊符也,非為魏也,非為六國也,為趙焉耳。非為趙也,為一平原君耳。使禍不在趙,而在他國,則雖撤魏之障,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趙無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隻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戰勝,可也;不幸戰不勝,為虜於秦,是傾魏國數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

信陵君說服如姬竊兵符

夫竊符之計,蓋出於侯生[4],而如姬成之也[5]。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為公子竊符於王之臥內,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餘以為信陵之自為計,曷若以唇齒之勢,激諫於王;不聽,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為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於報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不聽,則以其欲為公子死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則信陵君不負魏,亦不負趙;二人不負王,亦不負信陵君。何為計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內則幸姬,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

嗚呼!自世之衰,人皆習於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奉公之道。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仇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6],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7],不知有趙王。蓋君若贅旈久矣[8]。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係乎符之竊不竊也。其為魏也,為六國也,縱竊符猶可;其為趙也,為一親戚也,縱求符於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雖然,魏王亦不得為無罪也。兵符藏於臥內,信陵亦安得竊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徑請之如姬,其素窺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於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權於上,而內外莫敢不肅。則信陵安得樹私交於趙?趙安得私請救於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信陵安得賣恩於如姬?履霜之漸[9],豈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眾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為贅旈也。

故信陵君可以為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為人君失權之戒。《春秋》書“葬原仲”、“翬帥師”[10]。嗟夫!聖人之為慮深矣!

【注釋】

[1]符:兵符。[2]岌岌:危急。[3]紓(shū):解除。[4]侯生:侯贏,信陵君的門客。[5]如姬:魏王的寵妾。她的父親被人殺害,信陵君為她報了仇。後秦圍趙國邯鄲,信陵君托她偷出了兵符。[6]穰(ránɡ)侯:即魏冉,秦昭襄王母宣太後之弟,他靠著宣太後的力量在秦國專權達二十五年。[7]虞卿:戰國時的遊說之士,後為趙相。他的朋友魏齊因曾與秦相範雎結仇,範雎為相後向魏國索要魏齊,魏齊逃到趙國,但仍被緝拿。虞卿為了幫助魏齊脫險,拋棄相印,與魏齊一同出走。後魏齊見走投無路而自殺,虞卿也不知去向。[8]贅(zhuì)旒:旗幟上的飄帶。比喻虛居其位而無權。[9]履霜之漸:《易經·坤》有“履霜堅冰至”,意思是踩到霜,就知道寒冬要來了。[10]原仲:陳國大夫。他死後,舊友季友私自到秦國將他埋葬,孔子認為這是結黨營私的表現。翬(huī):魯國大夫。宋、陳等國聯合討伐鄭國,也請魯國出兵,魯隱公不答應,翬卻執意請求,最後私自帶兵前去,孔子認為這是目無君長的表現。

【譯文】

評論史事的人把竊取魏王兵符看作是信陵君的罪過,我認為這並不足以怪罪信陵君。強秦的暴虐咄咄逼人,現在出動全國的軍隊侵入趙國,趙國一定滅亡。趙國是魏國的屏障,趙國滅亡了,魏國也會隨之而滅亡。趙國和魏國,又是楚國、燕國、齊國等幾個國家的屏障,趙國、魏國滅亡了,那麼楚國、燕國、齊國等幾個國家就要步它們的後塵。天下的形勢,從未像此刻這樣危急過。所以救趙也就是救魏,救一國也就是救六國。竊取魏王的兵符來解除魏國的禍患,借助一國的兵力來化解六國的災難,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然而信陵君果真沒有罪過嗎?我說:“又不是這樣。”我所要指責的,是信陵君的私心啊。信陵君不過是一個公子罷了,魏國本來是有君主的啊!趙國不向魏王求救,卻懇切地向信陵君求救,這是趙國隻知道有信陵君,卻不知道有魏王啊。平原君利用姻親的關係去激發信陵君,而信陵君自己也是因為姻親的緣故,才急於援救趙國,這是信陵君隻知道有姻親關係,而不知道有魏王啊。他竊取兵符,不是為了魏國,不是為了六國,隻是為了趙國罷了;也不能說是為趙國,應該說隻是為一個平原君罷了。假使禍患不在趙國,而是在別的國家,那麼即使撤去了魏國的屏障,撤去了六國的屏障,信陵君也一定不會去相救;假使趙國沒有平原君,或者平原君不是信陵君的姻親,那麼即使趙國滅亡了,信陵君也必定不會去相救。這是趙王和國家社稷的輕重,還抵不上一個平原公子;而魏國用以保衛國家的軍隊,也不過是供信陵君為自己的一個姻親而使用。幸而打了勝仗,還算可以,如果不幸打了敗仗,做了秦國的俘虜,這就是傾覆了魏國幾百年的江山社稷來給姻親做殉葬品啊!我真不知道信陵君那時該拿什麼向魏王謝罪!

竊取兵符的計策,是侯生提出,而由如姬完成的。侯生教信陵公子去竊取兵符,如姬在魏王的臥室裏為信陵公子竊取了兵符。這兩個人心中也隻知道有信陵君,而不知道有魏王啊。我認為信陵君替自己打算,不如用魏、趙兩國唇齒相依的情勢,激切地向魏王進諫。如果魏王不聽,就用他要跟秦軍拚命的決心,死在魏王的麵前,那麼魏王一定會醒悟的。侯生替信陵君出謀劃策,不如進見魏王,勸說他援救趙國。如果魏王不聽,就用自己以死報效信陵君的決心,死在魏王的麵前,魏王也一定會醒悟的。這樣,信陵君不會有負於魏國,也不會有負於趙國,侯生和如姬兩個人不會有負於魏王,也不會有負於信陵君。為什麼不從這方麵去想辦法呢?信陵君隻知道與自己有婚姻關係的趙國,不知道有魏王。在內的寵姬,在外的鄰國,地位卑賤的夷門野人,又都隻知道有公子,不知道有魏王,那麼這魏國隻有一個孤立的君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