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由一個陌生人的郵包引起。如果沒有這個郵包,我不想把一段涉及個人情感的往事翻騰出來,去影響親人和讀者的心情。我們本來就是一個樂天知命的民族,善於忘記,是我們的天性。吃喝玩樂,今天多快活!及時行樂,是消解沉重曆史的靈丹妙藥。人生如白駒過隙,轉眼就是百年,何必為過去的事破壞今天的心情?過去發生的,現在和將來還會發生,隻是時機、形式、情節不盡相同罷了。在時間的長河裏,個人的輝煌與失敗、喜劇與悲劇,都隻是過眼煙雲,渺如塵沙。一個故事,不會因為發生在我的親人中間而顯得更為重要。當金錢、享樂成為時代主流,人們忙於賺錢、忙於購物、忙於旅遊、忙於性享受,沉醉於花花世界的時候,誰願意陪你為陳年舊事感歎,被過往的傷痛掃興,耽擱了當下的快樂時光?
郵包寄到單位後我沒及時去簽收,當時我正準備出差。現在我已記不清是哪天,記不清當時我在哪兒。收發室小張言之鑿鑿,說他給我打過電話:“你忘了?我在電話裏說,張老師,有你的掛號郵件,請你抽空來簽收一下。你問哪兒來的?我說,新疆一個什麼地方。你問啥東西?我說,像是一包書稿。你笑了一聲說,先放那兒吧,我外出參加個活動,回來再說。”我想了想,元月份我的確到南方去了一趟,先到博鼇,後到三亞。能記起這趟旅行,是因為陪我們去東瑁島的女孩挺陽光,挺招人喜歡,她的身影和笑容在我的記憶裏留下暖洋洋的印象,讓我躲過了中原最寒冷的日子。這是一條有力的證據,證明小張的話並非妄言。從海南回來,趕上咱們中國人最繁忙的季節,春節前各種聚會、聯歡、座談,走訪、看望老同誌,團拜、飯局,親友團聚,開車遊玩,忙得不亦樂乎,哪有工夫想起一包從新疆什麼地方寄來的、毫不相幹、沒什麼要緊的郵包?
由於我沒及時去取郵包,牽出了梭梭草這個網友。
那是春天的某一天,在我的博客後台留言裏有條提示:“梭梭草關注了你。”過了幾天,又一條提示說:“梭梭草邀請你為博客好友。”讓我注意到梭梭草這個名字,是她(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是個女網友,一個愛好文學的女粉絲)在我的相冊裏留下的一條評論:“老師好帥呀!你們家的人都這麼帥嗎?”這可能是玩笑,可能是套近乎的手段。現在人們都愛信口誇讚別人“美女”“帥哥”“最美什麼什麼”(這些時髦的奉承用語,標誌著中國人的價值觀發生了多麼不可思議的、翻天覆地的改變!
從我拿起小學課本到從大學走出來,我習慣了把“美”這個字看作洪水猛獸,把愛慕美人和美物看作下流、貪婪。在漫長的歲月裏,在公眾心裏,隻有流氓和別有用心的人才會用這樣肉麻的話去挑逗別人)。雖然我知道這是客套話,可我還是寧願相信她是由衷的讚賞。她那好像熟悉我和我的家人的語氣勾起我的警覺,我當即登錄了她的博客。她的主頁沒設頭像,博客裏沒有個人信息,沒有文字和圖片,隻是一個僵屍戶頭。可就憑這條留言她吸引了我的關注。我甚至自作多情地揣測她注冊這個賬戶,隻是為了登錄我的博客,給我留言。這就是語言的魅力。沒有哪個人不喜歡好聽話,哪怕明知是哄你騙你,明知是別有用心,也難以抵禦花言巧語的誘惑。人性如果沒有這個弱點,天下就太平了,人間少了許多悲喜劇,我們作家這個行當說不定會失業。
謝謝這位目光和語言同樣率直的朋友。常來啊!
我在她(?)的留言下這樣回複,既是禮貌,也是目光和語言的回報。
隔一天,她在我的博客裏發來一個紙條:“老師有QQ號嗎?”
“抱歉,我不聊天(那瞬間我真有點遺憾)。”
“老師應該有郵箱吧?”
郵箱沒問題,又不是手機號,向陌生人泄露,風險不算大。
於是,我的郵箱裏收到一封信:
老師,您的照片真的是風度翩翩哦,儒雅、自信,神態溫和,讓人有種天然的親近感,不由得想和您對話交流(這話讓我心裏樂滋滋的,看來我這個樣子對異性還挺有欺騙性)。現在我手裏拿著一張舊照片,照片上的人和老師很相像。那臉頰,額頭,眉宇,嘴角,都很熟悉的樣子,讓我有種想流淚的感覺。這照片給我很多聯想,引發我的想象,讓我沉浸在逝去的年代裏。我覺得人性、人情是沒有時間隔膜的,無論發生在哪個年代的情感故事都能打動人,讓人感到親切。我寄給您的郵包你還沒打開吧?雖然我知道您很忙,可我還是希望您能在百忙中把它打開,讀一讀我寄給你的東西。您的時間不會寶貴到沒有打開一個郵包的工夫吧?您一定很好奇,想象不出我是誰。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突然出現在您麵前,打擾了您的平靜。一個遠方的陌生人的期望,不隻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一位放不下終生遺憾的老人。請原諒我的冒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