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是五公司家屬區,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老樣子,小院,舊房,石渣土路,水管,水池。走進院子感到很親切,有種回歸曆史的感覺。終於找到五公司的一片舊址,心下有幾分激動。
鄧阿婆八十多歲了,和李春梅年齡差不多,退休前是五公司車隊的電焊工。老伴幾年前去世,孩子在外地,家裏隻有她一個人。原本冷清的小院來了一群客人,老太太很開心。她身體硬朗,思路清晰,樂意和人聊天。遺憾的是,她並不認識張書銘。
“聽公司的人說李春梅前邊的男人是個文化人,對她很不錯,我進公司的時候,他已經去南疆勞改了,我沒見過他。我到公司晚,1959年才從四川老家過來。我家老漢是五公司老人,他肯定認識你哥哥。我到庫爾喀拉時,李春梅剛生下她的大女娃兒,我們兩家住在一間大房子裏,她住東頭兒,我住西頭。中間盤兩個灶,做飯,放煤球,支案子,放鍋、碗、瓢、盆、水缸。
房頂是蘆葦編的,沒抹灰泥,下了雨,兩家輪流拿臉盆接房頂漏下的雨水。那時候新疆雨水少啊,一年也難得見一場雨,不像現在。那時候布票、糧食都困難,內地鬧饑荒,李春梅的爹媽帶著她的弟弟從河南老家過來跟她一起生活,李春梅吃穿都很節儉,褲頭都是補丁摞補丁,洗了搭在外麵,別人看見私下裏笑話。這女人在公司裏人緣不錯,不管誰頭疼發燒,都找她拿藥、打針。
她比她男人老董強。老董這個人在我們四川老鄉當中算是有頭臉的,在政治處當個什麼頭頭,整天板著臉,端著臭架子,我家老漢不愛搭理他,兩家住在一個房子裏,進進出出肩擦肩,也很少跟他說話。”
鄧阿婆是個隨和人,我和她聊得很投機。她不經意間透露的細節使我窺見春梅二嫂當年的生活。盡管她和我已經沒什麼關係,我還是很想知道李春梅離開二哥後過得怎樣。
“人家都說,因為李春梅想進步,老董看上了她,才把她男人整去勞改。”
我不知道這個老董是不是書稿裏的老耿,說他看中了李春梅才把二哥整去勞改,我不太相信。可這傳言又讓我感到一點安慰,起碼它證明張書銘在大家眼裏並不是壞人,他被勞改,隻是因為有人想要奪占他的妻子。普通職工並不理解一個知識分子為什麼會突然變成勞改對象,他們隻能用這樣樸素的故事去解釋那場運動。
“兩家擠在一間房子裏,誰家都有自己的私事兒,老董不喜歡別人知道他家的事兒。他們兩口子爭吵,總是關起門,壓低嗓子,摔東西打架也不起高腔,孩子哭也不放聲。我老漢不跟老董多說話,出來進去低著眉眼,對他家的事兒裝沒看見。裝沒聽見,就是不想招他疑心,日後落閑話。”
“他們兩口子常生氣嗎?”
“李春梅這個人很能耐呀。吵完,打完,走出屋門,見了鄰居還是臉上帶笑。眼窩青紫,說是夜裏碰到桌角了。”
“是不是老董脾氣不好?”
鄧阿婆臉上浮出一抹淺笑:“他這人,說不上脾氣不好,他是心裏有事兒。”
鄧阿婆話裏有話,勾起我的好奇心。我仰起臉看著她,等她把話說完。可她笑了一下,轉移了話題。我猜想她是不想在陌生人麵前講老同事老鄰居的隱私。
也許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當我起身告辭,走到大門口時,她在我耳邊悄聲說:“老董說李春梅生的女娃兒不是他的。”
“有這事兒?”
鄧阿婆臉上浮起一個莫名其妙的微笑。
她這一笑,害我一夜沒睡好。回到賓館,我不斷琢磨她的話,琢磨她說話時的神態。如果李春梅的女兒不是老董的,她該是誰的?
我把書稿找出來,翻到第七節,找到章明改正後回到庫爾喀拉,李梅請他吃飯的情節:
吃飯的時候,有個年輕女孩闖進來,站在桌邊直直看他。李梅平靜地說:“這是我女兒小丹。”
初讀這段文字我心裏曾閃過一絲困惑,李梅女兒的出現有點突兀,如果不是伏筆,完全沒有必要。鄧阿婆的話讓我對書稿裏的“小丹”生出一些聯想。我掐指算了一下,張書銘和李春梅結婚八年,在老家新婚一年,互相分離五年,調到庫爾喀拉後,兩人一起生活了兩年。那時他們正值青春年華,又是久別重逢,雖然經曆了如火如冰的情感波折,卻沒耽擱正常的性生活。那年頭,不存在計劃生育這回事,人們不懂避孕常識,市麵上沒有避孕套、避孕藥這類東西,李春梅和二哥身體都很好,她知道母親早就渴望抱上孫子。按照常理,兩人同床兩年,應該有了後代的消息。如果老董認為李春梅生下的女兒不是他的,那就有理由懷疑她是張書銘的骨血。
我腦子裏突然跳出一個念頭,像爆出一個閃電:這個“小丹”,會不會就是“梭梭草”?根據書稿裏留下的線索,李梅向章明介紹她說“高中畢業了,在石河子讀大專”。這女孩應該有整理書稿的文化基礎。
鄧阿婆那兒藏著不少故事,我必須再去拜訪她。我很想知道李春梅和她的女兒現在在哪兒,能不能找到她,和她好好聊聊,在她們那兒也許能打聽到張書銘的消息。
在庫城期間,我單獨到鄧阿婆家去了幾次。每次去,都給她捎點小禮品,盡量顯得親切、隨便,像家鄉熟人。她用自己做的酸奶招待我,掰碎茯茶磚,燒奶茶給我喝。我和她聊得很融洽。
她用夾雜著四川口音的新疆話和我講李春梅的故事,聲音不高,語速平緩,慢模悠悠,講得很細致,很生動。
我關心的第一件事是“老董為什麼認為李春梅生的女娃不是他的”?
答案很簡單,卻完全出乎我的預料。
“老董從五十七軍轉業,打仗時受過傷,不知道是蛋子子沒了,還是腎打壞了,辦那事兒不太行,也不會生育。他的戰友們都知道。第一個老婆就為這和他離了婚。李春梅遇見老董的時候,單位運動正在風頭上。男人出了事兒,家庭出身又有汙點——好像李春梅的父親幹過什麼偽職,從老家來庫爾喀拉後,老董一直不讓他和他們一起住。一個女人家,單身獨馬在這邊,沒靠山,不好混。李春梅心眼兒活,會處事兒,做事有紋有路,老董喜歡她。找老董,在單位也算有了靠山。不是老董,她咋能當上醫務所的所長?”
鄧阿婆的話使我恍然大悟。此前我一直不明白,這位曾經的二嫂不論在學校還是單位,為什麼總是表現得那麼積極?她的家庭出身不算高,不是地主,也不是富農,隻是富裕中農,沒必要表現得那麼突出,那麼進步。我想起二哥訂婚後母親做出的決定。她把二哥叫到麵前說:“李春梅的爹當過保長,村裏人說他是偽人員,不如把她接到咱家來讀書吧。”看來母親把李春梅接到我家讀書,不光因為縣城的學校比鄉下正規,教師水平更高,她的用心恐怕是為了讓她避開家庭出身的陰影吧?
“我們同住一個房子的時候,老董總是在辦公室待到很晚才回來,蹲在門外抽莫合煙,抽到半夜再進屋。進了屋,兩人在床上折騰來折騰去,然後就低聲拌嘴。李春梅起來喝水,走動,把搪瓷缸摔得叮當響。老董氣得打孩子。我家老漢在我耳邊暗笑,說:‘是不是老董又犯軟了?’車隊的人嘴上缺德,拿老董的事兒當笑話說,取笑誰裝熊,就說:‘你咋是老董的家什,一會兒硬一會兒軟!’”
“這麼說,這個大女娃應該是我們張家的人了?”
“別人都說,老董騙了李春梅,李春梅也騙了老董。兩人夠本兒。”
“你不是說她還有個兒子嗎?既然老董不會生育,這兒子是咋回事兒?”
鄧阿婆笑得更詭譎:
“這裏頭的事兒,說起來話長了。那個大女娃出生後,老董和李春梅經常生氣。老董處處看這女娃不順眼,經常當著李春梅的麵用我們四川髒話罵她,罵得難聽死了哈,還動不動找碴兒打她。把李春梅惹急了就和他拚,關起門來摔東西。那年頭沒什麼東西好摔,鍋碗瓢盆舍不得,隻能摔那隻搪瓷茶缸。屋裏的地麵是泥地,摔起來聲音悶響。摔漏了托我點焊一下,下次再摔。那是老董轉業時發的,上麵印著部隊番號。那一天老董的戰友到他家來,正碰上兩人打仗,搪瓷缸子在地上蹦跳。他戰友推門走進去,彎腰把搪瓷缸撿起來,舉到臉前看著說:‘這不是咱們部隊的紀念品嗎?嫂子是想檢驗檢驗,看它結實不結實?’李春梅笑著說:‘丫頭拿著玩,掉地上了。你看老董這熊樣,恨不得把人吃了!’隔一天,這個戰友把自己的新搪瓷缸拿來,哄女娃玩。
捎了一隻羊腿,在他家吃飯。這個小於是老董在五十七軍的排副,一起打過仗,救過老董的命,兩人關係特別好,跟親弟兄一般。人長得高梢梢的,比老董年輕、英俊。剛轉業到塔城,在老董這兒住了個把星期,請一幫戰友吃吃喝喝,要李春梅幫他找對相。此後隔三岔五就從塔城過來耍。李春梅也經常到他那兒去。
一來二去,兩人就耍到一起了,有了這個娃娃。”
“老董知道嗎?”
鄧阿婆從鼻子裏嗤了一聲:“別人都說是老董想要個娃娃,拉他的戰友來幫忙。看老董那樣子,這話不像是瞎說。李春梅懷孕後,老董對她特別好,回到家來,洗衣服,打水,做飯,收拾屋子,什麼家務都幹。娃娃出生後,老董對他很親。車隊放電影,演節目,老董總把他拱在脖子裏,架在肩膀上。後來李春梅把她表妹從內地弄過來,嫁給小於,讓孩子認小於做幹爹,兩家來往很親熱。小於在老董這兒很勤快,打煤球,擔水,劈樹疙瘩,劈柴,架在屋簷下。帶娃娃出去玩,給他買葡萄幹、杏幹、牛肉幹。還給他弄羊髀骨,教他按維吾爾族巴郎子的玩法打羊髀石。”
“老董這麼大涵養,不吃醋?”
鄧阿婆哈哈一笑:“不知當初他是怎麼給小於說的,後來肯定沒想到兩人動了真情,膽子越來越大,越來越不把他放在眼裏。小於一來,李春梅丟下醫務所的事兒就往家跑。老董沒下班,大房子裏沒人。兩人一進屋就關起門兒辦事兒,辦完事兒出去買菜。李春梅眉毛眼睛放光,見了人高高興興嚷:‘鐵蛋兒的幹爹來了。’有一天,公司活兒少,我下班早。一進家,看見李春梅的屋門插著,我知道肯定是小於來了。正準備退出去,聽見李春梅在門裏說:‘你能再來一次不能?’兩人小聲推搡著轉回去。我從房子裏退出來,剛到門外,看見老董下班回來,我故意大聲和他打招呼,想驚動屋裏的人。誰知她兩個根本不在乎,老董走進房子,站在屋門口,他倆好像還沒辦完事兒,老董在外麵等了一會兒屋門才打開。李春梅在床邊係褲子,小於的皮帶還沒插好,老董像沒看見似的,一聲不吭往裏走。
“真正惹惱老董是那年春天。塔城、伊犁下大雪,車隊的人都窩在屋裏,蹲在火牆邊打撲克、下棋。有輛嘎斯車去塔城辦事,李春梅要搭便車去找小於,說鐵蛋想幹爹了,在家裏鬧,趁下雪,醫務所沒啥事。老董不讓去,她抱上孩子就坐進了駕駛室。誰知車在半道拋了錨,司機到兵團連隊去找拖拉機,李春梅和孩子在大雪裏困了半夜。拖拉機開過去的時候,人凍僵了,幾個人用雪給他們搓才把她救醒。人是活了,可孩子的一隻耳朵垂兒凍掉了。老董顧不得臉麵,當著我和老漢的麵跟李春梅大吵大鬧,揪著頭發,指著她鼻子說:‘再和那狗日的來往,看我剝了你的皮!’李春梅不怕,她大聲嗆他:‘有種你殺了我!咱們現在去離婚!’
“老董不跟她離婚。老董用他的辦法整治她。趁著清查盲流,他把李春梅的父母、弟弟、妹妹都交給遣送隊。兩個老人被遣送回老家後,連批鬥帶凍餓,不久就死了。然後,他檢舉小於,說他私自向蘇聯那邊放走了一二百邊民。小於被關起來,寫檢查,挨鬥,差點送進監獄。李春梅在外邊借房住,不回家。他逼著大女娃紅旗嫁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老轉。紅旗從小受委屈,和爹媽關係不好,老董把她逼急了,從家裏跑出去,多年沒音信。”
鄧阿婆最後這句話觸動了我的神經: “ 這女娃現在在哪兒?”
“紅旗比她媽有本事。她跑出去後,到和田、且末去弄玉石,到奇台、伊吾去弄矽化木,南疆、北疆到處跑,生意做得不錯,聽說在聖菲斯花園買了房。”
“李春梅呢?她現在在哪兒?能見見她嗎?”
鄧阿婆側頭看我一眼,咂了一下嘴:“你不知道?她死了,出車禍死了,有二十多年了。”
我張口結舌看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盡管李春梅早已和我沒什麼關係,可這消息還是讓我感到意外。
鄧阿婆把我送到大門外,指著路對麵不遠處一片陰影,向我講述當年的情景:
“那時候,我已經搬進這院子,李春梅也搬進了前麵那個小院,瞧,那個大門頭兒,就是她家。過了中午,一點多鍾了,我家老漢剛把午飯做上,正在炒菜,聽見外麵喊叫。孩子跑進院來嚷嚷:‘李阿姨軋死了!醫務所那個李阿姨!’家屬院的人都跑出去看。我出來的時候,她就躺在這兒,自行車撂在那兒,一輛五十鈴‘玉蘇族’停在旁邊。她下班回來騎著車往家走,離家也就幾步路了,一輛拉磚的卡車從坡上下來……那情形真慘!現在想起來還叫人打寒戰。不知道誰拿了一領破席把她蓋住,等到老董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