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庫爾喀拉來,我本無意尋訪春梅二嫂。在書稿裏,她叫李梅。她是張書銘的原配,第一任妻子,是我少年時期上學路上的夥伴,和我有很深的叔嫂感情。與二哥離婚後,幾十年不通消息,她應該已經做了奶奶、外婆,尋訪她,還有什麼意思?可冥冥中好像有一種未盡的緣分,在尋找二哥的蹤跡時,李春梅的故事是我接觸到的第一個采訪線索,那是我在幾天奔波毫無收獲的失望中偶然碰到的。
在蒙語裏,庫爾喀拉是“積雪下的黑水”,這名字誘發我的想象,增加了邊塞小城古遠的神秘感。進入城區時,我既激動又失落。經過城市改造,今天的邊疆小縣與內地看不出太大差別,馬路、樓房、街市、綠化帶都很相似,隻是因為行人車輛稀少才顯出了偏遠。迎頭碰到一輛賣瓜果的三輪車,小販的河南鄉音使我備感親切,他車上的東西卻是中原少見的西域特產:金燦燦的黃河蜜,皴皮橢長的哈密瓜,綠底賴紋的伽師瓜,花朵似的蟠桃,即使形狀顏色相同的西瓜,也顯出特有的滋潤、光鮮。
比起瓜果的誘惑,一閃而過的西域女人更吸引眼球。她們頂著七月炎陽,裹在華麗衣著和絲綢頭巾裏。我分辨不出她們是哈薩克族還是維吾爾族,那珠光寶氣、目不側視的樣子使我油然生出豔羨,不由得停下腳步,轉動脖頸追逐她們的身影。在她們走去的背景裏,天山雪峰巍然屹立,頭頂是一望無垠的藍天。庫爾喀拉於是顯出峻美的西部風光,使我眼裏湧滿感動。
我住在“華夏大廈”十樓,是新近結識的網友幫我訂的。
出發前,我進入庫爾喀拉地方網站,流連其中,對這座小城的曆史、地理、政情、民情有了更多了解,知道了這兒的環境、氣候、旅遊景點、飲食文化,還讀了當地作者的小說、詩歌、散文,被這裏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吸引。漢族小曲,回族花兒,哈薩克阿肯彈唱,維吾爾麥西萊甫,蒙古族江格爾……在庫爾喀拉網裏,我讀到“會咬人的草”寫的詩,她(?)的網名和她的文字引起我的聯想,我無端地覺得,她和寄來書稿的“梭梭草”會不會有什麼關聯?我給她發帖子說:“庫爾喀拉在我心裏是個神話,你把它寫得這麼美,讓我很向往。”她很快回複了我的留言:“很榮幸得到老師的頂讚。老師的博客我登錄了,內容豐富,使我受益匪淺,以後還請多多指教哦。”這使我又一次感悟到文字的魔力。文學其實就是一種宗教,它和宗教一樣,以語言來魅惑人的精神。人們喜歡網絡聊天,就因為在聊天的時候人可以虛擬一個自己,用語言的親和力使自己顯得單純、可愛、風雅。我以一個網友的親切姿態對她講,我哥哥曾經在庫爾喀拉工作了大半生,我一直有個願望,打算到那裏去看看,尋訪哥哥的人生軌跡。“會咬人的草”熱情地回複說:“庫爾喀拉正舉辦啤酒節,歡迎你來品嚐我們的啤酒,那是有百年釀造曆史的西域美酒哦。”
她幫我訂了賓館,還答應請我喝啤酒,吃烤肉,看維吾爾族朋友演唱麥西萊甫。
我對這家賓館挺滿意。它的格局與內地這類酒店大同小異,一樓臨街商鋪,二樓飯店,三樓歌舞廳。最讓我驚喜的是馬路對麵有一個農貿市場。在觀光電梯裏看到那片破舊的屋頂,擁雜不堪的攤點,賣小吃的棚子,隨處停放的三輪車、自行車、餐飲車……心情格外興奮。它是這座小城還沒來得及拆遷的舊街風光,給我帶來一縷往日景象的聯想。我拿出相機,隔著電梯擋風玻璃,對著那片屋頂拍了幾張照片。——也許用不了多久,這照片就會成為庫爾喀拉老街的絕版留影。
放下行李,我立即到馬路對麵去逛市場,我希望能在那裏找到二哥當年生活的蹤跡,找到他曾經工作的五公司,從五公司開始我的調查。即使人員變動,新老更替,檔案材料應該還能查得到。
我首先被烤饢小店吸引,站在街邊,看紮著圍裙的維吾爾族老鄉不斷彎腰把烤好的饢從饢坑裏扔出來。一個維吾爾族男孩把它碼在貨攤上,堆成高高的饢山。來到庫爾喀拉的第一頓午餐很愜意。站在饢坑邊吃著焦熱的饢,喝著奶茶,一邊參觀烤饢手藝,撇著新疆口音和打饢的維吾爾族父子聊天。這使我想到張書銘初到庫城的情景。“饢吃,茶喝”,是標準的新疆句式。我用這種語法問:“巴郞子,五公司嘛,知道嗎?”男孩一臉迷茫,他的父親從饢坑邊抬起頭看著我:“五……公司?”我點著頭,笑著。維吾爾族老鄉把身子從饢山後探出來,伸手向左邊揮舞:“這兒的嘛過去,五分鍾嘛。”
能這麼容易地找到五公司,我很興奮。以我的想象,五公司應該像任何一家國營運輸公司那樣占有不小的停車場,有寬敞氣派的大門和像樣的辦公樓,車輛進出繁忙,門前很熱鬧。如果能找到張書銘的老同事,就不難打聽出他最後的行蹤。我的心願是能查到張書銘的檔案,看看裏麵裝有什麼,在關鍵時刻怎樣影響了他的人生。
我穿過市場,走過舊城門,走進一片老城居民區,小街,土路,幹打壘圍牆,泥抹的屋頂,西部特有的白色泥牆院落和半坡高牆的單麵房屋。院落裏走出頭戴白帽的老人、裹著頭巾的女孩……這景象使我依稀進入了書稿裏的年代,明白了這裏才是沒被改造的舊城區。一直走到清真寺門口,除了路邊有間中國移動的門店,沒看到像樣的樓房。問了幾位路人,沒人知道五公司在哪兒。大約打饢的維吾爾族老鄉沒明白我的話,把移動公司當作我要找的五公司了吧?
壓近屋頂的夕陽有點晃眼。望著清真寺華麗的宣禮塔,我不知該往哪兒去。一轉身,看到路邊豎著公交站牌,眯縫了眼睛,仔細查看,上麵有“五公司路口”的站名,這讓我喜出望外。
然而,“五公司路口”隻是個路口。下了公交,眼前是一條新修的馬路,四周空空蕩蕩。正前方是天山,巍峨雄偉地堵著地平線,山頂雪峰在晚霞裏閃著潔白的光。左邊是郊外,灰蒙蒙的戈壁灘有些零星建築。右邊是城區,已經亮起燈火。我望著燈光方向走,一路走,一路問。馬路兩邊是一幢幢住宅樓,看不到機關,也沒有商鋪。太陽向雪峰背後沉落,夕照漸漸暗下來。路邊有家商店,我走進去問五公司在哪兒,店主微笑地搖搖頭,好像聽不懂我的話。我不禁納悶:“公交站牌上明明寫著五公司路口,怎麼會找不到五公司呢?”一位老者從店門前經過,他站下腳打量我:“你找五公司?”我說:“是。”老人那身穿著讓人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位退休老同誌,我滿懷希望地轉身看著他。
“五公司——”他頓了一下,臉上現出激憤的神情,“沒有囉!倒閉囉!”
看我滿臉疑惑,他用標準的西部普通話一字一頓地說:“倒閉十來年了嘛。那麼大的公司,說倒就倒了嘛。地都賣給開發商,蓋樓囉!”
這出乎我的意料。我眯起眼睛,回頭打量來時路。暮色像大海一樣湧過來,淹沒了馬路和樓房,夜色中隻有電線杆上的路燈發出幽幽的光。沒有了五公司,失去了目標,我不知道庫爾喀拉之行應該從哪兒開始?
這時,我的電話響了。電話裏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我是‘會咬人的草’。”(這讓我興奮,我猜對了,她確是一位女粉絲。)
“老師,你到了嗎?……住哈(下)了?”
“我在城裏轉了一下午,正準備回賓館。”
“你到啤酒廣場來喝啤酒吧,有幾位網友想見見你。”
“會咬人的草”長得不算亮麗,有一副西部女孩的渾厚麵孔,臉頰豐滿而富有彈性,膚色健康,煥發著日照充分的光澤。
三男兩女,五位網友,陪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喝了庫爾喀拉啤酒(和慕尼黑啤酒相比,這裏的啤酒有種清新的植物氣息),品嚐了從俄羅斯傳過來的格瓦斯(它的酸甜味道壓倒了碳酸泡沫的衝勁兒),吃了烤羊肉(比澳洲牛排更鮮美、細嫩,更香)。帶幾分酒意,我看著她的臉說:“你這棵草真會咬人嗎?”
她咧嘴一笑:“哪天我陪你到巴音草原去看看,那裏陽坡上長滿了這種草,隻要你碰它,它就會咬你,咬一口讓你火辣辣疼幾天。”
“是不是梭梭草啊?”
“梭梭草不咬人。梭梭草是新疆最好的草。我爸他們剛到新疆來的時候,用梭梭草搭地窩子、燒火、趕蚊蟲,現在列入生態保護,不準隨便砍了。”看來她是內地移民的疆二代。
當我講到整個下午繞城奔波的可笑經曆時,“會咬人的草”
露出漂亮的白牙,淺笑著說:“你住的華夏大廈就是五公司呀!
你還到哪兒去找?”
我吃驚地望著她的臉。另一位網友補充說:“華夏大廈是五公司辦公樓的舊址,樓下左手就是五公司大門。這家公司從前是庫城最牛的單位,占了半個縣城。從你住的地方一直到城南那條新修的馬路,全是五公司的地盤。”
看來我和華夏大廈真的很有緣!我站起來,急不可耐地要去看五公司舊址。
“會咬人的草”和另一位網友陪我,繞過華夏大廈,站在一片新建的小區門口。城市燈火與清冽的月光把一片望不到邊的樓房籠罩在混沌的光影裏。大門像一座牌樓,兩個立柱拱著橫梁,牌樓兩側蹲臥著威武、高大的石獅。走近去,橫梁上金屬鑲嵌的大字閃閃發光,顯出一個洋氣的名字——“聖菲斯花園”。自動柵欄門攔住正門,右側通道上有人推著電動車向裏走。
“會咬人的草”揮一下手說:“我小時候從這兒過,裏麵停滿了汽車。大貨車,大轎子,一眼望不到邊。現在,地皮賣給一個南方人,開發房地產了。”
夜色下的小區讓我心潮澎湃。這兒,就是當年張書銘曾經進進出出的地方?門口掛著“治安室”牌子的小屋,是不是公司的傳達室?旁邊那麵牆壁上曾經釘著單位的信劄吧?宋麗英拆看章明來信的故事應該就發生在這兒。緊挨治安室是一個理發店。也許它曾是公司保衛科,張書銘走過這兒,會不會感到精神緊張?
理發店打烊了,店門口的彩色燈柱還在旋轉,窗簾背後透射出粉色光暈,帶幾分神秘,挑逗著我的想象。屋裏有沒有發廊小姐?
川妹子,隴妹子,三秦妹子,還是地道的疆妞兒,俄羅斯、西亞美女?
回到房間,站在窗前,從十樓高處向下看,曾經停滿車輛的地方矗立著海浪般的樓群。淺色牆體,深灰屋頂,屋頂上的太陽能水箱如一個個鳥巢,映襯著天山的影子和閃亮的雪峰,一直湧向夜色深處。空闊的天宇朦朧的月光使這幅圖畫顯得深沉、靜穆。我點上一支煙。張書銘的影子從飄飛的煙縷裏閃現出來。他離開家鄉的情景曆曆在目,仿佛是昨天的事。天空下著小雨,張書銘背著行囊跨出家門。他撐開手裏的雨傘,回頭對我揮了一下手,穿過長街,走下碼頭。家鄉的河在細雨中閃著麻麻的漣漪,二哥走上河麵木橋,身影隨著雨傘搖曳……轉瞬間一切都被時光湮沒,這裏不但找不到張書銘的形跡,輝煌一時的五公司也沒了蹤影。安靜的小區裏,一個個窗口閃射出溫馨的燈光,坐在電視機前的男男女女過著他們的日子,繼續著人世的愛恨情仇,對這片土地上曾經熾烈進行的故事渾然不知。不管是我的尋找,還是書稿裏的記述,都不能讓時光倒流,它隻是個人情感的一點波瀾,與燈下人們的生活毫不相幹。
第二天,我在“聖菲斯花園”裏遊蕩,希望能找到一兩個老人,聊聊五公司的舊人、舊事。小區很安靜,年輕人出門上班之後,樓道裏很難碰到閑人。花園健身器旁聚著一些老人,他們照看著玩耍的孩子,一邊和鄰居聊天。湊上去搭訕之後,發現他們大多不是本地人,來自四麵八方,操著不同口音,說著不同方言,聽到“五公司”這個詞兒,臉上很茫然。我恍然悟到,幾十年時光看似短暫,其實很漫長。張書銘的故事發生時,這群老人和他們現在照看的孩子差不多大小吧?讓我刻骨銘心的那個年代,在他們的記憶裏也許隻是一片混沌,除非父輩遭遇同樣命運,否則,怎能責怪他們善於忘記曆史呢?“物是人非”這句成語其實並不貼切。人的一生像蟻蟲爬過草葉。蟻蟲去後,草葉零落腐爛,一切萬劫不複,物和人都不會重現。不管發生過多少故事,張書銘已被歲月湮滅,我對他的追尋充其量隻是為了滿足一點自私的情懷罷了。
一切漫無頭緒的時候,我想起了網友。
我請“會咬人的草”和她的朋友們吃手抓羊肉、喝啤酒,請他們在網上幫我查找五公司的線索。
隔一天,“會咬人的草”打來電話:“老師,你哥哥的前妻叫李春梅,對嗎?”
我說:“對。”
“‘雪下黑’找到五公司的一位老人,說是李春梅的同事,和她很熟。”
這消息使我激動。我帶上西瓜、甜瓜、蟠桃,酸奶、純奶、奶酪,像去看望一位失散多年的親人。在“會咬人的草”和“雪下黑”的陪同下,繞過新建的馬路、樓群,走進城市邊緣一片舊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