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書稿使我陷入深深的迷惑,也使我陷入深深的憂傷。
憂傷是人類情感中高貴的情愫,我不敢濫用它。在這物欲橫流,追求金錢、享樂的時代,憂傷非但不合時宜,還會被人譏為有病。我自己擺弄文字多年,明白文學與史實的區別,不應該把小說中的人物、故事與真實的曆史相對照。追索小說背後的真相,不免陷入穿鑿附會的迷局,遭人嗤笑。何況曆史本來就沒什麼真相可言。正如某位先哲所說,我們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裏。任何故事,從發生那一刻起就喪失了它的真實性,誰也無法還原。然而這部書稿使我看到了親人的影子。
雖然作者使用了文學筆法,虛構了場景和細節,但那人物的命運和個性特征,使我所熟悉的親人躍然紙上,不能不觸動我的情感,勾起我的回憶和聯想。也許正因為作者加入了文學元素,我的親人們的血肉才顯得更為豐滿,他們的故事也變得更為有趣,與我記憶中的真實人物相比,書稿裏的他們顯得更真實。章明,使我看到了我二哥張書銘的一生如何被坎坷和苦難豐富,彰顯出他走過人世的價值;李梅,是我生活中第一位二嫂李春梅,她陪伴我度過了難忘的少年時代,留下了富於親情的懷念;而小六(苖玉芳)的真實姓名叫葉玉珍,她像一個符號,象征著我和太太在豫南小灣下鄉的歲月。提起她,我的腦海裏就會浮現出一個稻田包圍的小村、架著漂板的水塘、細雨中的田埂和牛背上的牧童。冥冥中有一隻大手把這個沒讀過多少書、沒走過多遠路的女人帶到一座稻草覆蓋的小屋門口(那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第一座親手建造的房子,由廢棄的屋垣、大別山的毛竹和我親手收割的稻草蓋成),使她成為我的第二位二嫂。當她跟在我太太身後走出小灣的時候,她肯定不會想到,一個人挽著包袱穿過大半個中國,越過天山,走過荒漠,把青春時光留在塔克拉瑪幹沙漠邊緣,一生再沒回過故土。這個簡單的女人,使我看到了人生的不可捉摸和命運的無法抗拒。
還有一位女性——書稿裏那個與章明的命運息息相關、糾纏不休的宋麗英,她是誰?
當我在記憶深處認真搜尋時,這個形象總是處於若明若暗的模糊之中。多年以來,我一直懷疑張書銘在庫爾喀拉的命運與一位女性有關,卻無法證實她的存在。這種隱約的感覺,源自張書銘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寫給母親的一封家書。那時我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在家鄉中學讀書。二嫂李春梅在縣醫院做護士。張書銘剛剛從烏魯木齊調到庫爾喀拉。二哥在信裏說,他的辦公室裏有個女孩,從西安某校畢業,年輕,熱情,對他很好。這個細節記憶這麼清晰,是因為母親聽完這封信後的強烈不安讓年少的我感到莫名其妙。母親把信拿過去,臉上現出一種憂慮。她小心翼翼折疊起來,藏進針線包裏,然後自言自語似的對我說:“趕快叫李春梅調到你二哥身邊去吧。”當天晚上,母親把二嫂叫回家。母親坐在方桌邊高背木椅裏,煤油燈閃跳的光焰把她的臉映照得很嚴肅。李春梅坐在她側麵,做出一副悉心傾聽的樣子。當母親坐進方桌邊的大椅子時,就表示她有重要話講。
“男人身邊沒有女人,像幹棉花見不得火種,迸上火星兒就會著。最近有一批上海女孩支援邊疆,到書銘他們那兒去。他身邊還有年輕女孩子一起辦公。不怕棉花幹,隻怕火種迸!你給領導打個報告,調過去吧。兩人在一起,你的家才安穩。”
李春梅笑著說:“媽,書銘他不是那種人。”
母親板起臉嚴肅地說:“你要聽我的,馬上去辦!”
那時沒人留意這消息的來源。我知道母親的決定和二哥信裏提到的女孩有關,如果不讀這部書稿,我不會想到另外有人給母親寫信,促使母親下決心讓李春梅辦理調動。
宋麗英這個人物還使我聯想到1984年春節。那是一個甲子年,母親在那年春天去世,我因而對這個時間點記憶深刻。有個女人跟二哥一起回鄉探親。她叫薛蘭英,身世、現狀都有點神秘,至今我對她的情況也知之甚少。當時二哥說他和這女人是在巴音郭楞相識。她會不會就是那個曾經和他坐在一個辦公室裏、負責監督他的那個女孩?那個結了婚帶著孩子逃跑,消失在戈壁荒原裏的宋麗英?
另一個人物就是章明的同學關山。
為了自己立功,在勞改營設局陷害張書銘,這件事二哥倒是說過。那是他解除勞教之後回鄉探親。母親還在鄭州,住在我大哥、大嫂那裏。在一個深夜,家屬樓裏的鄰居都已入睡,母親問他在勞改營為什麼被關禁閉,二哥抬起頭望著母親笑了一下,鼻子裏嗤了一聲:
“他媽啦……那個狗日的,他想立功。”
他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講給母親聽,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語氣娓娓,沒顯出憤恨,好像在講一件趣事。母親在他額上戳了一指頭,眼睛裏冒出了火花:“你個模糊!怎麼會傻到這樣啊!”
張書銘聳了聳鼻子:“那時候剛進勞改營,受不了啊!天天就想著咋能跑出去。”
母親歎了口氣:“都是我把你慣的!不知天高地厚,不長心眼兒!落了馬也不知道低頭。還是你的同學,他的良心叫狗吃了嗎?”
張書銘顯出了傷感,鼻子發齉,嗓音更低:“狗日的當了小隊長,對我更狠了,總是把髒活、累活派給我,天天找碴兒訓斥我。吃飯、解手都給我規定時間。解手一天不準超過兩次,一次不準超過兩分鍾。我拉肚子,他不準去,我當他的麵把褲子脫下來,就地拉給他看。從那以後,他才不再管我。”
有關這個人的信息張書銘從沒說過,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隻知道他是陝西人。
這兩個人物(尤其是宋麗英這個人)的不確定性,證實了我多年來的猜測,二哥有一部分生活並不為家人所知。
我不再認為這部書稿的作者是一位女粉絲(她?發給我的電子郵件讓我覺得那是一位女性)。書稿中的細節,讓我感覺到作者具有故事的親曆性,隻有親身經曆的人,才能有如此深切的感受。我由此猜想,作者是一位男性,經曆豐富,具有文學功底和寫作經驗。一個年輕人(也許是一位女性)幫助整理、打印了書稿,把它郵寄給我,然後進入我的博客,給我留言,與我取得聯係。如果這推斷是合理的,那就出現了兩個問題:一、誰是發電子郵件的人?二、誰是書稿的作者?
那天夜晚我輾轉難眠,在半睡半醒之間冷不丁冒出一個念頭。這念頭使我吃了一驚。
我披衣坐起,把床頭燈擰亮。
太太被乍亮的燈光驚醒,揉揉蒙矓的睡眼,含混地問:“幾點了?”
我把燈頭按低,點著一支煙。
“你說,誰能這麼深入細致地了解張書銘的經曆,寫出他內心隱秘的感情?”
太太還沒從睡夢中完全清醒。她把頭支起來,眯起眼睛看著我:“怎麼,那包稿子叫你睡不著了?”
“男性,經曆豐富,有文學功底,有親身體驗,誰符合這些條件?”
太太迷惑不解地看看我。
“這書稿,會不會是二哥寫的?”
太太從喉嚨深處笑了一聲:“你覺得,二哥還活著?”
“直到現在,不是還沒有證據證明他已經死了嗎?”
太太沒有再笑,她和我一樣陷入了沉思:“……如果二哥還在,有八十多歲了吧?”
“我應該去一趟。”
“去哪兒?”
“去新疆。”
“你是讀多了西域探險的書,想學那個瑞典人,到沙漠裏去找一座古城吧?”
“起碼我應該到庫爾喀拉去一趟。”
“前幾年,你不是到新疆去過嗎?”
太太的話讓我語塞,臉上掩不住一縷愧色。十幾年裏,我兩次到新疆遊玩,去了天池、吐魯番、賽裏木湖、怪石溝、瑪納斯、烏爾禾……幾次從庫爾喀拉經過,卻從沒想過要在那裏停留。
“大家一輛車,不好意思單獨行動。”
這當然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我害怕觸動心底的陰影,不想把好不容易忘掉的傷痛揭開。車子從庫爾喀拉城外經過時,我掉過頭和車上的同伴說笑,把迅速湧上來的張書銘的影子驅散,故意不去看那座小城。
“小說裏的事兒,能當真嗎?”
“小說不就是把夢想當真,讓時光倒流,死人複活嗎?”
我披衣起床,走進書房,打開燈,麵對牆壁站下,看著牆上畫框裏的照片。那是二哥改正後(也是他離婚後)回鄉探親,在老家照相館裏拍的全家照。母親端坐中央,我的小兒子被她摟在懷裏,長子和女兒圍繞在她膝前。二哥和我並肩站在母親身後,太太立在我旁邊。二哥臉上帶著他常有的微笑。那是張書銘獨有的表情:微綻的嘴唇,謙卑的眼神,對所有人展現出彬彬有禮的樣子,仿佛隨時準備向人示好。他在家人群裏,站在我的孩子們中間,突顯出孑然一身的孤零。母親臉上遮掩不住的灰暗陰鬱暴露出照片裏的氣氛和家人的心境。
我於是想起那個多雨的初夏。
那時我還在故鄉街道辦一家小廠。入春不久的一天,收到一封來自新疆的信。信封上的字是二哥的筆跡,信封卻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第五汽車運輸總公司”的公用信封。我的心禁不住怦怦悸動,拆信的手有點顫抖。在很長一段歲月裏,二哥的來信都是手寫的白皮信封,地址不斷變化,從拜城、巴楚、澤普、民豐到且末……環繞塔裏木盆地的很多地名因為二哥的來信成為激發我的遐想的幻境。現在突然看到印著紅色鉛字地址的信封,心中未免有種驚奇和預感。讀完這封信,我立刻把桌麵上的東西塞進抽鬥,匆匆趕回家。為了壓抑激動的心情,我慢慢推開大門,讓門軸的響聲緩慢悠長地傳進院子。母親問:“誰?”我用平靜的聲音回答她。當我走進堂屋時,母親放下手中針線,摘下眼鏡,好奇地看著我。
“不是還沒到下班時間嗎?”
我把信拿出來,指著信封上的紅字,用平淡的聲調說:“我二哥改正了,回原單位上班了。”
母親把信封拿過去,在手裏翻來倒去看了幾遍,然後讓我給她讀信。聽完信,老人瞪著門外,眼神空曠,半天沒有吭聲。
我說:“我去買點菜,今天中午咱們喝一杯。”
我轉身出去的時候,母親從袖子裏拉出手絹,在眼窩裏搌,然後站起來,衝著我的背影說:“給你二哥寄的糧票,那個地址,他還能收到嗎?”
那是一個暖意融融的春天。全家人沉浸在二哥恢複工作的喜慶心情裏,說話,走路,一言一行,都帶著歡暢的情緒。這是幾十年來家裏從沒有過的氣氛。我喜歡母親端起酒杯時那美滋滋的神態。她把酒杯舉到鼻下,深吸一氣酒香,嗞——長抿一口,下咽後,發出一聲愜意的歎息,滿臉洋溢著陶醉的笑容。清明節,我在父親墳前燒紙,特意多灑了三杯酒,多放了一掛鞭炮。
我站在墳前喃喃告慰父親:“爹,二哥改正了。他回原單位上班了。”
然而,沒過多久,突然接到大哥從鄭州打來的電話。那時我正在廠裏上班,隔壁機器的響聲很大,屋裏又有人,我把電話拿起來,蹲在辦公桌下,躲開別人的眼睛,大聲喊叫著和大哥通話。
“喂——什麼?什麼?”
“書青,你能不能請個假,到鄭州來?葉玉珍要離婚,你二哥他沒主意,我想讓你去一趟……”
“去哪兒?到庫爾喀拉,到二哥那兒去?”
“要是你能請半月假……”
我立刻回家,把大哥的意思講給母親聽。聽到這消息,母親像我一樣感到迷惑不解,眼睛裏滿是迷茫:“你二哥不是改正了嗎?這麼多年苦日子都撐過來了,她怎麼現在要離婚?”
大哥想讓我去一趟,看究竟是咋回事。他想讓我給他們調解一下。
看到母親的臉色,我很後悔,不該把大哥電話裏的內容告訴她。這些日子,母親雖然沒顯出太多得意,可她臉上流露出幾十年來少有的寬慰、安詳,街坊鄰居看見她,言談間增加了友善和尊敬,我不應該用這樣煩瑣的消息打擊她,敗壞母親剛剛變得開朗的心情。
在鄭州火車站,往西去的車票特別難買。售票窗口的隊伍一直排到廣場上,不少人身邊放著大包小包,就地睡覺,一排就是幾天。幸虧大哥的單位與鐵路局有關係,沒費太大勁兒,買到了三天後的車票。拿到車票後,我到郵電局去給張書銘打電話。外麵下著大雨,雨水一陣一陣打在郵電大廳的窗玻璃上。我掛了長途電話號,靠窗坐著,聽著嘩嘩的雨聲,看著風雨中的大街。電車在雨幕中行駛,電臂刷在電纜線上迸濺出火花。從早上一直等到下午,長途遲遲沒有消息,時間仿佛凝固了。沒感到肚子餓,也沒感到口渴,人像木偶一樣呆坐著。直到下午五點多鍾,覺得今天沒希望了,小肚子脹疼難受,再不去廁所也許膀胱會爆炸。
剛走到大廳拐角的廁所門口,廣播裏傳出一個聲音:“321號!
321!張書青——四號電話間。321,張書青——”我匆忙進入四號電話間。沙沙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讓我感覺到線路的遙遠,路途的漫長。接線員一遍遍呼叫:“五公司,五公司,張書銘,張書銘……”然後在若斷若續的信號聲裏傳出張書銘的聲音:“喂,喂——”“二哥,我是書青。我買好了車票,後天到你那兒去。玉珍二嫂在嗎?你能不能跟她說一聲?有什麼事,等我去了再說,好嗎?”停頓了片刻,二哥用一種低緩的聲調說:“書青,你不用來了。她堅持要離,去找了我們領導。昨天我和她辦了。已經離了。她回且末去了。”“沒法……挽回了嗎?”聽筒裏很久沒有聲音。“喂,二哥!”線路的沙沙聲彌漫了幾千裏的空間,我禁不住抽了抽鼻子。“孩子呢?孩子怎麼說?”“算了。書青,把車票退了吧,你不用來了。”二哥的聲音聽不出傷痛,隻有沉悶、喑啞。
我把照片從牆上取下來,拂去灰塵。
這張照片是二哥回來過年時拍的。因為葉玉珍的離婚,張書銘重新變為單身,可以享受每年一次的探親假。這是他十七歲離家後,第一次在母親身邊過年。我和太太忙著蒸年饃、炸年菜。
母親坐在牆根椅子裏曬太陽。張書銘坐在她身邊。母親八十多歲了,不再如幾十年前那樣剛強氣盛,每到嚴冬季節春節臨近的時候,總會病上一場。二哥在她耳邊絮絮說話,她以病弱的目光默默看著院裏的石榴樹。臘八節的時候,兒子給石榴樹喂了粥飯。
喂過臘八粥的石榴樹,來年能結出更多果實,為這個家庭帶來多子多福的吉祥。一群麻雀在樹上蹦躂,嘰嘰喳喳啄食枝杈間剩餘的粥渣。母親聽著二哥的話語,目光隨著麻雀遊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