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二哥的聲音停下來時,母親說:“那個人,對孩子咋樣?”
“他對孩子還不錯,我去看過一次。”
母親點一下頭:“那你就放下吧,一個人好好過。”
在母親麵前,二哥顯得很平靜,好像與葉玉珍離婚並沒給他造成多大傷害。在舅母家,他卻沒能把持住自己。這是他離家幾十年後第一次按照鄉俗大年初二到舅家去走親戚。表兄陪我們吃飯,舅母在灶下忙碌。那時的鄉俗,酒菜擺上之後,主人要首先站起身,拿起壺,向客人敬三杯。一般的客人並不真喝(鄉下親戚們的酒來得不容易,過年到供銷點打幾斤散酒,要招待整個春節期間走親戚的客人),隻是端起杯說:“我見見酒。”在唇邊沾一下,讓主人添一次,主人添過三次就算三杯酒敬過,可以自由劃拳。張書銘不懂鄉下的禮俗,他把表兄敬的酒老老實實喝下去,兩位表兄各敬三杯,表兄的兒子又敬三杯,他已經滿臉通紅,顯出了醉意。舅母到桌邊來和他說話,親切地看著他的臉:“娃兒啊,你怎麼不讓孩子跟你一塊回來看看?”張書銘抓住舅母的手哭起來,眼淚鼻涕沿著腮幫往下淌。兩位表兄目瞪口呆,表嫂連忙拿過一條毛巾,在臉盆裏打濕,塞進張書銘手裏。二哥抑製不住湧上來的悲痛,歪倒在舅母懷裏,放開聲音,吭吭大哭。舅母和表嫂不知緣由,被二哥的悲慟感染,也都跟著哭起來。那一刻我才明白,葉玉珍的離婚對他的打擊有多麼沉重。他在母親麵前一直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被舅母觸動痛處,再也無法壓抑。
張書銘離家前,全家到照相館去照了這張合影。
當二哥扛上行李走出院門時,母親說:“明年還回來。”
二哥說:“好。”
然而,第二年春節,張書銘沒能趕回來過年,他一直到正月十七才回到家。正月十七是老鼠嫁女的日子,按鄉俗要包餃子,為老鼠捏嘴。親戚走到十七八,又沒豆腐又沒渣。過了十七,年就過完了,給老鼠捏嘴,不過是為了讓人們回味一下過年餃子的味道。
母親靠在藤椅裏,看著我和太太在她身邊小桌上包餃子,一邊包,一邊和她說話。這個春節,母親像以往一樣發了高燒。大年初一強撐著病體,穿戴整齊,站在神案前,接受我和孩子給她拜年。聽完祝福,從袖筒裏拿出壓歲錢。嶄新的手帕,包著嶄新的小票子,分發給三個孩子。整個年節,母親常常拄著拐杖,坐在門口藤椅裏,目光呆滯地望著門外。我知道她是在盼望萬裏之外的二哥,我和太太就找一些親戚間的陳年趣事和她聊。聊著聊著,她突然歎口氣說:“這個二模糊!”太太說:“媽你不用操心,二哥他在火車上,正往家趕呢。”我也跟著說:“是啊,二哥不是來信說了嗎,今年車票特別難買。”母親歎了一聲:“過年的菜,還能留得住嗎?”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笨重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遮擋了外麵的陽光。母親仰起臉,張大了嘴巴。我一轉頭,看見張書銘穿著臃腫的棉衣站在門口。他把兩個沉重的提包從肩上卸下來,咧開嘴對媽笑。母親生氣地說:“不是說好了回來過年嗎?”張書銘繼續笑著,沒回答母親的話。我太太站起來,提起暖瓶往臉盆裏倒水,讓他洗臉。張書銘拍打著身上的塵土,淡淡地說:“外麵還有個人。”母親和我都愣住了,不明白他的話什麼意思。
“薛蘭英跟我一塊來了,在外麵呢。”
我仍然有點懵懂,太太卻顯出了她的機靈:“是帶了新嫂子吧?書青!還不快出去迎接一下!”
我家的院子緊挨護城河。這年春節天氣晴朗,沒有雪雨,護城河邊的楊柳已經萌出了嫩黃。走出大門,沿路張望,一個女人站在護城河邊的樹影裏,腳下放著一個包袱。我向她走近的時候,她平靜地望著我說:“是書青弟弟嗎?”那神情仿若一個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親人。我把包袱拎起來,她跟在我身後,一直走進堂屋,在母親麵前沒顯出絲毫拘束,像多年的兒媳一樣,熟絡地走到藤椅前,俯下身,親親地看著母親的眼睛說:“媽媽,你身體還好吧?”
這個女人像天上掉下來似的突然出現在我和家人麵前,我們都有點猝不及防。母親兩手疊放在拐杖上,下巴擔著手背,時不時抬眼打量這女人,臉上徘徊著複雜的表情,說不上是悲是喜,還是無奈混著淒愴。二哥渾然不知,興高采烈地繞在女人身邊,用欣賞的目光看她包餃子。這女人包餃子的動作很麻利,填餡、捏皮,手指靈活,神情專注。二哥在她身後喃喃念叨:“放那麼多餡,下到鍋裏不撐破呀!”女人低聲說:“你懂個子!”“狗日的……”“你個狗日的!”母親的眉頭皺起來,眼睛裏閃射出嚴厲的光。太太仰起臉哈哈大笑。張書銘聳聳鼻子,吭吭笑著說:“個狗……”母親頓一下拐杖,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吭響,二哥把沒罵出口的話咽回去,望著母親嘿嘿傻笑。
母親毫不留情地翻起白眼瞪他。太太笑得更起勁。這女人轉過頭說:“媽媽,是他個狗……”她彎下腰笑著說:“他……罵慣了,你打他吧。”母親也忍不住笑了,微微搖一搖頭,瞋目對著張書銘,說了一句同樣粗俗的話:“傻鳥!在家裏當著家人,能這樣罵嗎?”二哥嘿嘿笑著照女人屁股上拍了一掌:“還敢告我的狀!”女人站起身,張書銘轉身就跑,女人拍打著手上的麵粉在後麵追。兩人一直追到大門外,沿護城河跑了一圈,再跑回院子,靠在堂屋門框上呼呼喘氣。女人逮住他,在他背上捶。
晚上,母親吩咐張書銘住西屋,薛住東屋。薛說:“不用了,媽媽,我和書銘住一起。”
母親說:“你們不是還沒登記嗎?”
二哥說:“管它個子呢!不就那回事!”
薛在他身上推了一把,兩人興衝衝往西屋走。母親在他們身後喃喃地說:“要是街道上來查戶口……”
太太笑著說:“媽,誰來查戶口就讓他來好了!那麼大年紀的人了,怕誰呀?”
太太給他們抱去一床幹淨被子,想要幫他們收拾床鋪,那女人揮著手說:“你走吧,我自己來。”
從西屋回來,太太走到母親床邊,湊近母親的臉,哧哧笑著說:“媽,我還沒轉身,蠻子就抱住二哥親了一口。”
母親笑著歎了一聲:“這個二模糊!從哪兒弄了這麼個女人?”
西屋的燈熄滅後,太太躡手躡腳走過去,站在窗外,聽了一陣,捂住嘴哧哧笑著跑回來,一進堂屋就喘著粗氣笑著說:“媽,二哥他倆熱火得很呢。”母親說:“你去聽了你二哥的房?”太太走到母親床前,唧唧噥噥向母親學說兩人熄燈後的表現,惹得母親跟著一陣陣發笑。
第二天,我和太太去上班。母親吃了藥,喝了水,圍著被子坐在床上。張書銘和那女人腿上蓋著被子,相倚著坐在母親腳頭暗影裏。母親微閉眼睛休息,兩人扭過臉,悄沒聲兒地摟著親吻。親一陣,回頭看看媽媽。過一會兒,再摟著親親。母親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二哥傻傻地笑著說:“你以為媽媽真睡著了?媽媽閉著眼睛也知道你在幹啥。是不是,媽媽?”
二哥和那女人親昵的樣子讓我詫異,我對太太感歎說:“二哥怎麼會變成這樣了?”
“啥樣?”
“還像個有文化的人嗎?”
太太斜眼看著我,不屑地說:“他要文化有啥用?改造了幾十年,早已斯文掃地,你還要他裝斯文?他倆早已習慣了說粗話,不忌腥渾,很輕鬆,不是挺好的嘛。”
我不得不承認太太的話有道理。人講粗話的時候最放鬆。扔掉了斯文包袱,做個粗人,口無遮攔,張書銘被壓抑了大半生的天性才得以釋放。
此後的日子,二哥和那女人像孩子一樣,捶包捶,藏貓,吹叫雞,在城河裏比撇瓦片……玩出各種各樣淘氣花樣。我雖然不再驚奇,心裏還是有點不安。張書銘和那女人究竟是煥發了童心,還是被改造傻了?刻印在我兒時印象裏的二哥,那個彬彬有禮、舉止文雅的張書銘,到哪兒去了?他曾經是我崇拜的對象啊。
張書銘的探親假就要結束的時候,母親去世了。不知她是因為二哥又有了妻室,可以不再掛念他的孤單,還是因為無力再承受一次兒子遠行的離別。對於一個臥病多日的老人,她心裏很清楚,今次的離別,也許就是此生的永訣。當張書銘在又一個女人的癡愛裏重現孩童的爛漫時,母親陷入了深深的憂慮。盡管她沒向任何人吐露,可我清楚地感知到這一點。惦記二哥,擔心二哥,為遠離身邊的孩子擔憂,是母親幾十年來深藏的心結。當張書銘的營地轉移到中國西北最邊遠的地方時,母親戴上花鏡,讓我拿過地圖,把“塔什庫爾幹”這個地名指給她看。看過之後,她說:“我不該讓他到那麼遠的地方去讀書。他的同學退學回來,在縣城工作,不是安安穩穩過了一輩子嗎?”然後,她長歎一聲說:“你二哥小時候流鼻血,流起來止不住。生意忙的時候顧不上,後來打仗逃到鄉下,沒把他照顧好,鼻血流虧了。比起你們幾個,他就是模糊。”張書銘的營地每轉移一處,母親都會自責一次,好像二哥的遭遇全是她的過失造成的。看到張書銘和那女人傻傻的樣子,母親肯定和我的心情一樣複雜。她年事已高,自知沒有心力再去教誨他,也沒有能力再去幫助他。我猜想,母親彌留之際的心情,是不是既有不甘也有無奈呀?
然而,母親去世時很安詳,不像有什麼心事的樣子。兩天前她的病情顯著好轉,想吃餛飩。二哥到街上去買餛飩。薛把一盆熱水端到床前,擰出毛巾,說:“媽媽你不要動,我給你洗臉。”媽媽不讓。她多年來習慣了自己料理自己,不讓別人伺候。隻要不發高燒,無論病情輕重,她每天都會堅持起床,穿戴整齊,紮好腿帶,自己洗臉、梳頭、去廁所,自己坐在小桌邊吃飯。可我這位新二嫂很倔,她一手按住媽媽,另一隻手插在盆裏試水溫,不但要給母親洗臉,還要給她擦澡:“媽媽,你今天身體好一些,我燒了熱水,給你洗臉,擦身子。”媽媽拗不過,翻了幾次身掙不脫薛的手,隻好乖乖躺下,任她擺弄。她把母親的眼窩、耳朵、鼻子、下巴仔細擦拭了兩遍,再把毛巾涮幹淨,伸進被子,讓母親平躺,再側身,再平躺,把她的身體擦了一遍。
母親很感動。我下班回來坐在她身邊,看她吃東西,她悄悄對我說:“這蠻子挺會伺候人的,拿熱水給我擦了身子,很舒服。”
午飯後,母親要我們陪她打麻將。我私下對二哥說:“媽一打麻將,病就好了。”薛說:“因為給媽媽擦了澡,她才這麼精神嘛。整天躺床上,不擦澡怎麼行?”第二天中午母親吃了香腸、煎餅湯。這是我的拿手飯,必須我親手做,母親才會滿意地吃。
下午政治學習。有二哥在家,我可以不請假,不缺席單位的學習會。正當我在學習會上發言的時候,看見張書銘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向會議室裏張望。我有點不好意思,把發言打住,走出來,一臉不高興地問他:“你怎麼這時候來找我?”二哥畏畏縮縮地說:“咱媽……不會說話了。”“吃午飯的時候不是好好的嗎?怎麼會……”“她一直睡,我叫她,叫不醒。”我有點不耐煩:“媽每天下午都睡。她睡著了,你叫她幹啥?”二哥吞吞吐吐說:“薛蘭英叫你回去。她說媽媽的樣子不對勁兒,叫弟弟回來吧。”站在會議室門外,我悄聲對二哥說:“媽臥病到現在,我幾個月沒參加學習,好不容易來一次……”張書銘臉上露出為難神色,我隻得很不情願地向領導請假,跟他一起回家。媽媽側身向裏躺著。我湊近她的臉,低聲叫她,她沒有反應。這時候,我仍然認為媽媽隻是睡熟了,不會有什麼大礙。二哥嘟嘟囔囔說:“要不要給大哥發電報?”太太回來了。她俯在母親臉上看了看,喊了兩聲“媽,媽!”母親還是沒反應。她把手伸到母親鼻下,試了試,向我點了點頭,表示母親還在正常呼吸。我決定去請陳大夫。他一直給母親看病,母親很信任他。郵電局就在縣醫院旁邊,雖然我認為母親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既然路過郵電局門口,就給大哥發個電報吧。發了電報,陪著陳醫生往回走,我仍然覺得母親會像過去每次病重時一樣,吃了藥,打了針,第二天就能坐起來,穿衣,起床,洗漱,吃我親手為她做的煎餅。走到堂屋門口,看到屋裏人亂紛紛的,母親已經被移放在當門稿薦上,太太在給她穿壽衣、壽鞋。我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撥開人群大聲喊:“媽!媽!”二哥一把抱住我,不讓我向前撲,聲音顫抖地說:“書青,媽媽她不行了,她走了。”這時候小兒子放學回來,一進門看見奶奶躺在地上,顧不得扔下書包,撲上去,伏在母親身上大哭:“奶奶——奶奶——”
母親的葬禮像一場夢。在新土堆起的墳塚前,整個世界突然變得不可理解。僅僅少了一口氣,母親竟真的永遠離開了我們,再也不能相見。她的眼神,她的話語,她拄著拐杖的身影,她對我們永不衰減的慈愛,從此真的從這世界上消失了嗎?最讓我遺憾的是,母親臨終前我不在她身邊,我不知道母親是怎樣離開這個世界的。在這悲痛時刻,一個堂姐說:“都是蠻子女人作的禍!給老太太擦身子,不是給老人家送行嗎?”大家都覺得她的話有道理。這兩天,老太太的病情不是明顯好轉了嗎?她想吃餛飩,想打麻將了。蠻子給她擦了身子之後,怎麼說不行就不行了?我雖然並不認同堂姐送行的話,可也懷疑蠻子多餘的殷勤讓母親著了涼,誘發了她的心髒病。在整個葬禮過程中,大家有意無意躲著薛,不正眼看她,不和她交談,眼裏流露出敵意和嫌惡,張書銘也跟著受到冷落。大家都在忙碌,他和蠻子在人群外轉悠。墳頭快壘起時,二哥在泥土裏發現一顆牙齒。他捧著這顆牙齒,跑到我跟前,像孩子一樣咧嘴大哭。這是父親的牙齒。父親的墳墓在“大躍進”年月裏曾經被公社社員們掘開,為的是把棺木挖出來,填進小高爐去煉鋼鐵。當年埋葬父親時,母親選用了最好的柏木棺材,使用了最好的油漆,棺木在小高爐裏燃燒得非常旺盛,父親為大煉鋼鐵趕英超美做出了貢獻,他在天之靈感到自豪,不會計較自己的屍骨被隨便拋進墓穴。母親生前曾對我說過:“我死後,你們要小心破墳。你爹的骨頭散落在墓坑裏,你們切不要隨便動土。”按照她的吩咐,在破開父親的墳墓為母親打墓時,幫忙的親戚都很小心,盡可能不翻動父親墓穴裏的舊土,以免驚擾父親散亂不全的屍骨。可這個模糊二哥,像不諳世事的孩童一般,全然不顧兄弟姊妹的心情,不知從哪兒找到這顆牙齒,捧給大家,鼻一把淚一把傷心痛哭,讓在場的人陷入尷尬。他哭得很傷心,仿佛因為眾人包圍著母親,他沒法靠近最親他愛他的人,滿腹委屈無處訴說,隻能對父親傾訴。他悲痛的樣子沒能喚起同情,所有人都默默無語,兄弟姊妹們誰都不想證明那是父親被抖亂的遺骸。一位年長的親戚叫著他的乳名勸慰他:“安,你媽已經入土為安,親人們不興再哭了。”我忍住心裏怨氣,含著眼淚,小聲對他說:“你沒看大家都在忙嗎?把它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