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故事的主人公 第一章 故事外的故事(3 / 3)

望著母親與父親合葬的墳塚,我頓然悟到人世的冷酷,人在世上的孤獨。沒有了母親,兄弟姊妹的親情突然淡薄下來,像斷了線的風箏,將要各自飄飛,不再互相依戀。那一刻,沒人能體諒張書銘獨自遠行的心情。與曆次不同的是,沒有了母親,他就沒有了家,也沒有了故鄉。登上離去的班車,意味著告別他在人世間最後的溫暖。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沒到車站去送行,沒有惜別的留戀。他和蠻子女人扛著提包走出家門時,我隻是淡淡地說:“到了,寫信來。”二哥微微笑著點點頭。倒是薛的背影引起我瞬間的哀戚。她轉身走出院子時,一隻手在臉上擦淚。我的心忽悠一下沉下去,意識到我和家人對這女人很不公平。她不遠萬裏跟隨張書銘來到陌生的縣城,守護在母親床前,為母親沐浴、送終,守到最後一息,像家人一樣戴孝、守靈,參加葬禮,在墳前盡了兒媳孝道,不但得不到我們承認,還受盡親友冷眼。

望著她離去的身影,我心底浮上了一絲歉意。這歉意隨著歲月沉澱,變成對一個身世模糊的女人的懸念。每當回憶起母親去世的情景,我心底就會浮出一個疑問:那個名叫薛蘭英的女人,現在在哪兒?她還在人世嗎?

三天圓墳後,葬禮完成。客人們走了,哥哥、姐姐們各自回家。小院沉寂下來。石榴樹上的鞭炮紙屑在風中顫動,母親坐過的藤椅空空落落放在樹下。那一刻,我知道,哥哥、姐姐和他們的家人們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眷顧這座小院。這裏不再是他們心中的家,我也不再是與母親聯為一體的家人。對於他們,我和我的家人不過是無數個家庭單元中帶有特殊色彩的單元罷了。

為了減少母親觸目驚心的遺跡在一家人心中引起的傷痛,我在小院裏大搬大動,給堂屋做了地平,粉刷了牆壁,把母親原有的家具挪動位置,重新擺布,然後拚命讀書、寫作,努力忘掉舊事。第二年,我調入省城,離開了母親與我生活多年的家屋,開始了新的生活。直到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真正長大了,必須獨立麵對複雜紛紜的世界,遇到難題,隻能自己做主,自己決斷,做全家人的主心骨,不能再與母親商量(她一直是我心中的依靠,人生的導師)。

張書銘回到庫爾喀拉後來過一封信,很簡短,隻是告訴我,他回到單位,上班了。在我的記憶裏,張書銘從來沒寫過這麼簡潔的信,連一句問候語也沒有。大約他的心情和我一樣,隨著母親的離去,兄弟姊妹之間找不出什麼話要說了。我忙著調動、搬家,對他這簡短的來信不予回複也算很有理由。當我融入省城的喧囂之後,張書銘遠離了我的生活,他的影子在我心裏漸漸模糊下去,不再受到我和家人的牽掛。偶爾與太太談起,隻是把他和蠻子女人的傻事當作茶餘飯後的笑料。也許是受了母親的感染,從還是一個高三學生時起,掛念二哥,就成了我的習慣。每隔一段時間,我會到郵電局去,把母親縫好的郵包寄走。裏麵是大哥和我穿過的舊衣服(母親說二哥正在勞動改造,不能給他寄新衣。我懷疑這是母親的借口。家裏按人頭發放的布票每人每年二尺六寸,要給二哥做套新衣,就須占用全家的布票,母親不想為了二哥拖累一家老小),還有母親為他做的鞋子、褲頭,上了底的襪子,孩子的小褥,充分展示了一個中國母親的智慧和手藝。

那是她在商店裏排隊買的布頭和手帕做成的藝術品(布頭和手帕不要布票,價錢又便宜),拚接得天衣無縫,還有美麗的圖案和紋飾。每天做飯,不管是米是麵,母親總會從將要下鍋的瓢裏抓出一把,放回壇裏,到了月底,把這些從每頓飯裏抓出來的三兩斤口糧兌換成糧票,積攢起來,托人想法,費盡心機,把地方糧票兌換成全國通用糧票,寄往張書銘的新址。這讓我多少年來看見印刷精美的全國通用糧票都會心跳加速,眼睛放光,恨不得一把抓過來。

現在這一切全都不必操心了。不必像以往那樣,下了班走到母親跟前,問“媽,今天咋樣?吃什麼沒有?”離開家鄉前的很長一段日子,我無法改變潛意識裏的舉動,下班回家,先到母親住的東屋,掀開門簾……麵對空空的床鋪、改變了位置的家具,半天醒不過神兒來。單元房子的小廳裏不再有母親的痕跡。對哥哥、姐姐和他們的家人,也都不再如以前那樣記掛。把姐姐、哥哥們的來信拿給母親,當著她的麵拆開,讀給她聽,曾經是我和母親的幸福時光。

在省城,我的生活變得前所未有的簡單、輕鬆。

這樣的時光並沒持續多久。當我想要把張書銘淡忘的時候,接到大哥打來的電話:“書青,你來一趟吧。”停了一下,他補充說:“你二哥來了兩封信,我想讓你看看。”

“他又出什麼事兒了?”

大哥歎了一聲:“你過來看看再說。”

兩封信都很長,每封都有五六頁。讀這些信,仿佛是張書銘坐在麵前,對著大哥絮絮叨叨說話。這是他和家人見麵時慣有的風格,聲音不高,慢模悠悠,拉拉雜雜。這也是他寫信的文風。

像任何一個曾經喜愛文學、喜歡讀書的人那樣,拿起筆有種無法自已的炫耀文采的欲望,講一件事,總是夾雜著評論、感歎、插敘,把簡單的事情弄得雲裏霧裏,支離破碎,使人不得要領。

他的第一封信是講蠻子薛蘭英是怎樣離開他的。

……那小子一米八九的個子,身體強壯,手大胳膊粗,他一進來就抓住我的領子,把我勒得喘不過氣來。他大聲對我吼叫,罵我這個狗日的老右派,臭流氓,拐騙他媽媽。

我說我沒拐騙她,是你媽媽自願到我這兒來的,她愛我,我們兩個是自由戀愛。他什麼話也不讓我說,就是大吵大鬧,鬧得單位的人都出來站在那兒看熱鬧。他二十多歲,身強力壯,我年過半百,體弱多病,我怎能是他的對手?薛蘭英上前勸解,他伸手把她攔過去,不讓她靠近。自己的兒子讓她在大家麵前丟醜,她臉上蓋不住,氣得自己打自己的臉,那小子也無動於衷。這是她從小嬌生慣養的孩子,我不明白她是怎麼把他帶大的,這麼蠻橫,不可理喻!在這之前,她跟我說過,這個兒子很渾,她從小把他慣壞了,長大以後,越長越像他那土匪爸爸。其實他爸爸也不是土匪,她隻是這樣稱呼他。她說那人粗魯,不講理,對她凶狠,在床上很野蠻。她來了例假,他還要強迫和她發生關係,她不願,他就打她,整夜折磨她,不讓她睡覺。在外麵有什麼不如意,或是和朋友喝了酒,回去就打她。那渾兒子不想讓她離開家。

他媳婦快生孩子了,他想讓薛蘭英給他帶孩子,做家務。

她的退休工資在家裏能歸他用,她一走,每月一百多元沒有了,他當然不甘心。薛蘭英沒想到他會跑到這兒來鬧事。傷心,氣憤,打完自己臉,指著那孩子說:“我從小把你嬌生慣養,一個人帶著你在團場幹活。那麼重的砍吐镘,把我的手都磨爛了。坐在拖拉機拖耙上,腿襠裏長熱癤,下了拖拉機癱在地上,不會走路。我背著你,一邊哄你,一邊砍柴,刨甘草。省吃儉用,把你帶大,讓你接我的班。給你找下媳婦,結下婚。”她說這些不是對牛彈琴嗎?那小子瞪著她,連眼睛也不眨一下……那是她的親兒子,碰到這樣渾的兒子,她有什麼辦法?

這個蠻子女人離開張書銘,我沒感到意外,也不感到惋惜,隻是有種說不出的悲哀。我沒法想象兩個瘋瘋癲癲的人怎樣一起生活,怎樣與周圍人相處,也想不出這女人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下去。也許母親早有預感,對他們倆放心不下,臨終才顯得心事重重吧?

大哥把另一封信遞給我,點著一支煙,背過身,在屋裏踱步。在讀這封信之前,我沒意識到這個女人的離去會給張書銘的生活帶來什麼樣的變化。

信的開頭使我吃了一驚:

大哥,親愛的大哥:救救我吧!你快來救救我,再不救我,你就見不到這個二弟了……

這封信寫得很激動,文字也顯得雜亂無章。那正是現代派文學流行的年頭,看了張書銘的信,我對大哥說:“二哥最近是不是讀了意識流小說,想寫荒誕劇呀?”

大哥苦笑了一下:“你看他還能在單位待下去嗎?”

我也苦笑了。在張書銘的信裏,他的單位像一座人間地獄,領導為難他,同事打擊他,所有人都找他的麻煩。調換了三個辦公室,每到一個新地方,都有領導安插的親信,刁難他,監視他,跟蹤他,給領導打小報告,彙報他的一言一行。“……不管什麼時候,隻要我去廁所,後麵就有人跟著,裝作撒尿,一邊尿,一邊拿眼睛盯我。有一次後麵沒跟人。我心裏說,這回咋這麼仁慈?轉頭一看,大便池上蹲著一個人,眼睛滴溜溜地盯著我。你瞧瞧!狗日的們手段多毒辣!無所不用其極呀!”最恐怖的是,他周圍總有人千方百計想要謀害他。“必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人多的地方不讓我去,亮堂的地方不讓我去,讓我管檔案。把我關在檔案室的小黑屋裏,門口擺一張桌子,坐一個人把守著。統計科來送材料,有人在裏麵放了迷藥,我一打開封皮,裏麵躥出一股毒氣,我當時嗆得透不過氣兒來,眼淚都流出來了。胸悶,氣短,要暈倒。我大聲問:‘這是誰幹的?誰在裏麵下了毒?有種站出來!’在場的人都瞪著眼不說話。”單位發工作服、手套,他在工作服口袋裏發現一個不明不白的紐扣,懷疑那是竊聽器;手套裏有個線疙瘩,他覺得裏麵藏著毒劑。“這種毒劑是現代新科技,厲害得很,戴到手上以後,毒劑從指甲滲入身體,要不了一星期,人就會癡呆、癱瘓。我戴了一次,渾身發熱,指尖上像有螞蟻在爬。我拿上這些東西到後勤科去問,找到負責發放勞保用品的人,他不認賬,他說這東西不是他們發的。當麵說謊,無恥之極,令人發指!出了這麼嚴重的事,不讓我追問。我去追問,領導就找我談話,說我這是沒事找事兒,無理取鬧。他們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把信紙一頁一頁反複翻看,嘴裏不由得發出一聲聲歎息,最後禁不住搖了搖頭。

大哥站下來,盯著我的臉:“他信裏說的,你相信嗎?”

“單位的領導為什麼這樣對他?別人為啥要害他?應該有個理由啊。一個將近退休的人,他還能和誰爭官位?擋誰的財路?

和誰爭女人?爭職稱,爭待遇?為什麼事和人結仇,弄到非要整死他不可,還不惜這麼周密的布置,動用高科技手段?”

“書青,我的單位裏如果有一個像你二哥這樣的人,我該咋辦?”

“我不明白。我不知道張書銘在單位裏究竟出了什麼事。”

“你不知道吧,昨天他給我打了長途電話,說有幾個人把他騙到戈壁灘裏打了一頓,把他的牙都打活動了。”

我驚歎了一聲:“真的嗎?”

“信上的事兒真不真不知道,昨天他在電話裏說有人打他,我相信是真的。他把周圍的人惹煩了,誰會容忍他?”

“可是,公然把人弄出去毆打,單位也不管?”

“我最擔心的是,這樣下去,他信上說的事兒都會變成現實。你想想看,一個精神上出了問題的人,領導怎麼辦?大家怎麼對待?”

我轉過身,自言自語似的說:“張書銘這樣……咱們該咋辦呐?”

大哥臉上現出一片陰影:“咱們得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把他調回來,調到咱們身邊。或者,讓他退休?像他這樣,單位肯定很頭疼,會同意他提前退休。退了休,回內地來,換換環境,好好休養一段,也許會好些。”

大哥動用了自己的老朋友、老上司、老同事,為張書銘尋找接收單位。有了眉目之後,他讓我給二哥打電話。

我把電話打過去,對方說:“張書銘沒來。”

我問:“他什麼時候能來?”

那邊說:“不知道,一星期沒見他了。”

我把情況告訴大哥,大哥給張書銘單位黨委辦公室打電話。

隔一天,黨委辦公室的人回電話說:“張書銘上周末獨自外出,現在還沒回來,也沒跟單位請假。”

大哥把張書銘來信所說的內容和被人毆打的情況向黨委做了彙報,他認為張書銘的腦子出了問題,請求黨委關心,幫助查找。對方態度很好,說他們正在調查。有人反映,星期六下班後看見張書銘在奎屯河邊的公路上搭便車,肩上挎個綠掛包,手裏拿著兩個饢。

這消息讓我和大哥焦慮不安。新疆那麼大,地域那麼寬廣,如果張書銘搭上便車,像小鳥飛進山林,海闊天空,到哪兒去找他?

“你應該建議他們到巴音布魯克去一趟。”

“ 我讓他們先到薛蘭英那兒, 然後再找一下他前妻葉玉珍。”

除了這兩個地方,張書銘還會去哪兒?

我拍了一下頭:“他會不會往邊境那邊跑?”

大哥沉吟了一下:“張書銘不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了,還能那樣犯渾?”

“如果腦子出了問題,什麼可能沒有?”

對於一個腦子出問題的人,想象和行動的空間,正常人怎能料到呢?——這是我說服太太的理由。在張書銘失蹤的二十多年裏,我常常夜裏突然醒來,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張書銘踏過了天山,越過了戈壁。……不管他是否活著,他的靈魂都係在那條夢幻般的公路上,在塔裏木盆地邊緣的沙塵裏。當他穿越塔克拉瑪幹時,他會化為氣霧中的蜃景,在大漠上空顯現。

一個親人,當你失去他時,才會意識到對他虧欠了很多,此生無法彌補。這部書稿不僅喚起我對親人的懷念,也喚起了我心底深深的愧疚。張書銘每次探親回來,為什麼我不能多花費點時間陪陪他,耐心聽聽他那些囉囉唆唆的傾訴?為什麼不能多給他一點親情,多給他一點溫暖?我自以為對他夠寬厚夠仁愛,其實那隻是一種憐憫和施舍。讀那些荒唐的來信時,為什麼我心裏沒有同情,隻有嫌怨和不耐?以至於把他的失蹤看作是我和大哥的解脫,還覺得對他已經仁至義盡?

我把庫爾喀拉選為第一站。那裏不僅是書稿的來源地,也是張書銘煉獄曆程的起點。沿著這個起點,重走二哥走過的路,章明就會在我的尋找裏複活。

太太送我到車站,她牽著我的手說:“希望這趟在你小說裏的旅行能有驚喜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