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山的那一邊(1 / 3)

庫爾喀拉還像從前一樣沉靜、安詳。天山鐵紅的山嶺,潔白的雪峰,還像親人一樣親切地矗立在那裏,守望著小城。街市盡頭的戈壁灘把人的心胸拓展開來,一直延伸到荒漠邊緣。恍惚間隻是繞著沙漠搭了一趟便車,就走過了二十年。這二十年是怎麼過來的?章明的腰還沒駝,隻是有點躬;腿還不顯蹣跚,身影卻帶出了老相。離開的時候,他的心氣正高,盡管挨了批,送上卡車去勞改,心裏並不服氣。二十年後,手裏拿著一張印著紅字封頭的紙,穿上了一直不敢在人前穿的幹部服,臉上帶著原來那副斯文的微笑,走在熟悉的舊街上,章明卻像一個沒有靈魂的行屍遊魂,頭腦裏一片模糊。

在路上走了七天,他還是沒能擺脫營地上那個黎明。他想不明白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一個好端端的女人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

木匠走後,那女人給他做了飯,烙了餅,端到他麵前。他沒轉臉,沒說話。把門廊裏的行李捆紮好,他直起腰說:“我改正了,回原單位了,今天要趕回庫爾喀拉。安排好以後,回來接你們。”那女人說:“你不用回來了。我和娃娃們就留在這兒。”

章明扭回頭盯著小六的臉,這女人毫無羞色的樣子讓他熱血沸騰,氣惱、羞憤,渾身戰栗,說不出話來。他握緊拳頭,咬緊牙關,過了好大一陣,才迸出一句話:“好!苗玉芳!這是你自己說的。”臨出門時,路路跑到門口,扒著門框看他。小六在他身後大聲喊著說:“跟你這些年,我受夠了!不想受了!”

他先搭便車到團部,在那兒辦各種手續。盡管這女人那麼傷他、氣他,他還是決定把小六和孩子的戶口、糧食關係遷走,帶到庫爾喀拉。

一路走去,氣憤變成悲傷,悲傷變成自憐。隻有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這女人對他的意義。小六和娃娃,就是他的一切。沒有了她們,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意思?庫爾喀拉既讓他懷念,又叫他害怕。回到那裏,他該怎樣麵對當年把他推入噩夢的那些人?

團部的房子沒變,團部門口的廣場也沒變,廣場旁邊的供銷點還在。他走進去轉了轉,裏麵營業員換了兩個年輕人。他指點著櫃台裏圓柱形的水果糖,讓營業員拿出來。雖然牌子和裝潢紙和當年不一樣,他還是買了兩管。站在廣場上,回想水泥包堆放在這兒的情景,努力想象宋麗英的模樣。不知道現在她在哪兒?

有沒有改正?回到庫爾喀拉能不能見到她?

介紹信交到單位,他住進公司招待所。

幾天之後,小六來了。那時天已經黑透,他吃過了晚飯,躺在炕上,望著房頂抽煙。看門的老頭兒走進來,站在房間門口說:“老章同誌,有人找。”他跟在老頭兒身後走出去,看見小六站在招待所門外的電線杆下。她這麼快就趕過來找他,他很意外。瞪著這女人,章明又一次感到吃驚。

“把我和娃娃的戶口、糧食關係給我。”

章明繃著臉不說話。

“跟你說過你走你的,我和娃娃留下,為什麼還要把我們娘兒三個的戶口遷走?把糧食關係遷走,不叫我們三個吃飯啊?”

“你是我老婆,娃娃是我的娃娃。”

“我沒和你登記。娃娃你也沒帶過一天,你連抱都沒抱過她們。”

“苗玉芳!”

“你養活她們了嗎?每月你拿回來幾個錢?夠誰用?我背一個,抱一個,到野地裏去挖甘草、找大芸,幫老鄉掰玉米、摘棉花。糧食不夠吃,我去維吾爾族老鄉家裏討。擔水,砍柴,糊牆,修房頂,你幹過啥?我受的苦,作的難,你知道嗎?”

小六哭了。章明也哭了。

“你改正了,好好上你的班,我們娘兒三個不拖你後腿。你那點工資夠養活誰?木匠他情願養活我們。”

“他比我年輕,是不是?”

章明問話的語氣讓她惱怒:“我跟著他,不受別人欺負!什麼活也不用幹,什麼心也不用操。”

看小六態度這麼堅決,章明痛心地叫了一聲:“六兒——”

“明天把戶口、糧食關係給我,別讓我去找你們領導!你總不想剛回來就把人丟到庫爾喀拉吧?”

小六走後,萬念俱灰的感覺把章明打倒了。他沒想到這女人在他心裏有這麼重的分量,想不到女人翻臉的時候會這樣絕情。

比起二十年勞改的經曆,小六的打擊才是真正的打擊,把他整個人摧垮了。

他躺在招待所炕上,兩天沒出門。

第三天,有人敲門。他站起來,走到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