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推開了。一個矮矮瘦瘦的女人出現在他麵前，用一種熟悉的鄉音說：“聽說你回來了。”
這家鄉的口音讓章明心頭一緊，他向前湊了湊，這是他最不想看見的那張臉。
迎著他的目光，李梅露出牙齒笑了一下：“老了，這個樣子你認不出了吧？”
章明沒料到李梅會來看他，沒想到她會變成眼前這個樣子。
也許是人瘦的緣故，李梅臉上布滿了皺紋，和當年那個機靈的小媳婦沒法相比。章明因此想，這二十年，自己是不是也改變得很厲害呀？
李梅仔細瞧瞧他：“你還行，比我想的好。”
她像當年一樣家常、殷勤，很賢惠、溫柔的樣子，望著他的眼睛說：“這些年，受苦了吧？”接著她換了一種感情深重的語氣輕聲問：“咱媽好嗎？大哥、小弟他們都好吧？”
這種親切語調惹章明反感。他嘴裏唔唔應答，眼睛直直盯著她。這女人像小六一樣背叛了他，也像小六一樣，臉上沒有一絲羞愧的樣子。人，為什麼能這麼無恥，臉皮這麼厚？出賣了別人，讓人受了半輩子罪，卻像什麼事兒也沒發生似的。
李梅請他到巴老三拉麵館去，他沒推辭。
吃飯的時候，有個年輕女孩闖進來，站在桌邊直直看他。李梅平靜地說：“這是我女兒小丹。”
章明上下打量她，仿佛看到了李梅年輕時的模樣，她比李梅個子高，臉盤長，眼睛裏透出精明。想到這是老耿的閨女，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感歎地說：“這麼大了？”
李梅側臉笑了一下：“這是你章明叔叔，剛從南疆調回來。
你也坐下吃碗麵吧。”
女孩不說話，也不坐下，眼神犀利，冒著冷氣，盯著章明看了一陣，轉身走出去。
李梅苦笑了一下：“一二十歲了，還是這麼不懂事。高中畢業了，在石河子讀大專。你呢？聽說你也結婚了？”
章明“唔”了一聲。
“有孩子了？”
他又“唔”了一聲。
她突然轉換話題說：“你見過宋麗英沒有？”
章明沒有應答。他裝作低頭吃飯，不怎麼在意的樣子。
“聽說她嫁了一個副團長，生了一個孩子，之後離婚了。”
章明抬起頭，看著她。事隔多年，聽到宋麗英這個名字，他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心底深處有一線溫熱冒起來。踏上庫爾喀拉的土地，她的影子就一直在他腦海裏浮動，好像她就是庫爾喀拉的化身，這裏的街巷、店鋪，樹木、行人，無不隱藏著她的影子。
“她帶著孩子偷偷跑了，沒辦離婚手續，工作也扔掉不要了。這次改正，組織上到處找她，一直沒找到。誰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是嗎？”章明不痛不癢地說，“我還沒到科裏去，不知道怎麼分配我的工作。”他本來想問：“老耿好嗎？”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第二天，章明到會計科去。他想看看那個貪占了他的箱子和存款的科長還在不在，如果在，見了麵，她會怎樣麵對他？同時，心裏被一個念頭糾纏著，很想知道宋麗英有什麼消息。
老科長不在了。她害了一種怪病，幾年前去世了。章明有一點安慰，又有一點遺憾，心裏暗暗說：報應，這就是報應。可他並沒感到高興，隻是多添了一種世事無常的憂傷。
辦公室裏的陳設沒什麼變化，裏麵的人卻不認識了，老麵孔一個也沒有，一儕新人也不再年輕。院裏轉了一圈兒，沒看到熟人，沒法打聽宋麗英的下落。
他到車隊去。車隊變化蠻大，當年那些帶拖掛的解放牌看不見了，院裏停滿了清一色的日本五十鈴。開放式大玻璃平板車頭，車前綴著醒目的“ISUZU”的標牌，司機們稱它是“玉蘇族”。
他找到了孫師傅。他比章明早幾年回到單位，人老了，不再出去跑車，在調度室幫忙登記、報班。
他和孫師傅蹲在調度室外的牆根邊抽了一會兒煙，說了一陣閑話。
“伊蓮娜，她個狗日的不要我了。”
章明驚訝地看著他。
“她死了，去見她的老男人了。”
章明心裏一酸，眼淚落下來。他垂下頭，讓鼻涕垂落在兩腿之間的地麵上。他想對他說：“我的女人也不要我了，她被另一個男人拐走了，她還帶走了我的孩子。”可他什麼也沒說，隻是垂著頭，讓眼淚盡情地流過麵頰。
孫師傅抽了一口煙，仰起頭，看著遠處的天山。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說：“有個司機跑車，在巴音郭楞看見宋麗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