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會在那兒呢?”
“她生了孩子之後,帶著孩子跑了。巴音郭楞有不少湖北來的盲流,她好像落在了哪個湖北人的團場裏。”
夜裏睡在招待所炕上,章明心裏翻騰著宋麗英的名字。他想要記起她的模樣,回憶和她在一起的情景,腦子裏卻隻有一片模糊。除了水泥垛中間那薄薄的毛氈硌著身子的感覺,連做愛的火熱細節也記不清楚了。
他問自己:“我愛過她嗎?”他不敢肯定。
然後他問自己:“我愛過李梅嗎?愛過小六嗎?”
他的的確確愛過李梅。那是十七歲初婚的愛,是初嚐禁果帶來的肉體與親情的交融,分離後六年的思念,加深了這份夫妻情分。昨天見到她,一點感覺也沒了,沒有愛,也沒有恨。他原以為見到她他會壓抑不住憎恨,一定要把憋在心裏的話當麵說出來,好好問問她:“我媽對你咋樣?我對你咋樣?你有沒有良心?”可見麵之後這些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仇恨如撒氣的皮球一樣癟得找不到了,像麵對一個故舊老鄉那樣平靜。倒是小六,讓他撕心裂肺地難受。和她在一起,章明沒想過愛情,和她談愛與不愛是很可笑的事。可這女人給了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讓他深深依戀,像三歲孩子依戀母親一樣難以割舍。
一星期後,他被分配到統計科做檔案資料員。
檔案室在辦公室的後麵,狹小,陰暗,充滿了腐紙的黴味,讓他感到壓抑、鬱悶。
他一個人坐在靠窗角落裏。窗子很小,安了木柵欄。桌子陳舊,油漆剝落,椅子榫眼鬆動,坐上去吱扭吱扭響。拿起報表,他感到了歲月的無情。他必須到街上去買一副老花鏡,才能看清報表上的數字。當年這雙手打起算盤那麼流利,寫出的阿拉伯數字那麼清秀、漂亮,現在提起筆微微顫抖,寫出的數字笨拙難看,自己看了都覺得丟人。
他把筆放在桌上,久久看著麵前的報表,感到從未有過的灰心喪氣。當年那個驕傲自負的人,現在變得老朽無用,像路邊的垃圾。機關裏大多是些陌生麵孔,出來進去,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也沒有。他覺得自己在這裏是個多餘的人,一個廢人,比在沙漠工地上更孤獨。
就在這時,他收到一個郵包。看到它,章明的心劇烈地搏動了一下。那是一本舊書,裝在白棉布封套裏。一本薄薄的書,外麵用賬頁包了書皮。掀開封麵,看見扉頁下角的小字:“1956年4月\/章明購於庫爾喀拉”。他把書皮剝開,撫摸著稍嫌起毛的封麵,看著“初戀”兩個字,心裏湧起了熱流。把封包書本的賬頁紙拿起來,他嗅到一個熟悉的女人的氣味,百雀羚的氣息,夾雜著羊脂、羊奶的膻味。他快速地把書翻了一遍,書頁當中夾著一張發黃的購書發票。發票下,壓著幾根纖細的頭發。他把那縷頭發捏起來,放在掌心裏,映著陽光仔細察看。柔軟的亮光背後,閃現出一幅圖畫、一個女人,手裏牽著孩子,走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她背後是青色的山巒、墨綠的叢林。她的背影還是那麼年輕,讓他想起她嬌柔的身體。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過她,可她的身影裏疊印著他們的青春。
黃昏時分,他走上小街。當年的書店還在。書店的房子翻新過了,門麵更寬,門頭上用漢字和維吾爾文書寫的“新華書店”
的牌匾更加醒目。他走進書店,轉了一圈兒。書店裏到處懸掛的彩色領袖畫像逼視著他的眼睛,讓他心裏怦怦直跳,像小時候走進城隍大殿那樣,被敬畏和恐懼壓迫得透不過氣來,不敢抬頭。
他像逃跑一樣快步退出去。
經營民族用品的商店裏走出幾個身穿牛仔褲的少年。商店的雙卡收錄機裏放著一首歌。一個沙啞的嗓子在維吾爾族樂器伴奏下唱著:“……流浪的人兒踏過了天山,越過了戈壁……”這歌詞觸動了他。他站在那兒,聽著手鼓的節奏,顫動頸上的腦袋,跟著鼓點哼唱。
他走到街市盡頭,麵對巍峨的天山。雪峰頂上明淨的天空吸引著他,他想象著自己插上翅膀,變成雄鷹,向山的那一麵飛翔。在天山那一邊,地域那麼寬廣,景色那麼壯麗。環繞著塔裏木盆地,環繞著塔克拉瑪幹沙漠,有他親手修的公路,像潔白的頭巾,在昆侖山的影子裏飄繞。
“……踏過了天山,越過了戈壁……”他重複著這句歌詞,在心裏對自己說:“走吧!章明,踏過天山,越過戈壁,走過荒原……離開這個讓你活得毫無意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