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女人,女人(1 / 3)

《古蘭經》reference_book_ids\":[7188245041565928485]}]},\"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回想起與小六相遇的情景,章明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女人是從哪兒來的?她離我那麼遠,怎麼會一下子撞見我,就成了我老婆?”

那是他從勞教人員變為就業人員之後,第一次回鄉探親。

就業人員也叫新生人員,雖然解除了勞教,卻要留在隊裏繼續改造,幹同樣活兒,吃同樣飯,由管教幹部繼續管理。不同的是,從那時起,章明每月能領到三十二元五角錢工資,能享受單身就業人員兩年一次的探親假,回鄉路費隊裏報銷。如果結了婚,可以把老婆孩子接到營地來。章明用八年的勞動獲得了新生,可以回鄉探望母親了。

那時,他們的連隊已經轉移到塔裏木盆地西沿,塔克拉瑪幹沙漠盡頭。翻過白雪皚皚的喀喇昆侖山,就是巴基斯坦、阿富汗。請準了探親假,章明才意識到回鄉的路有多麼遙遠。記不起遷移過多少營地,不知道是怎麼一路走過來,回望中原,竟有天地相隔的感覺。春天將盡,戈壁灘上的駱駝草和台地上的蒺藜開始轉綠。從澤普、葉城之間的營地出發,搭三四天便車到喀什,吃一頓拉條子,買幾個饢,沿著天山南麓再搭便車走五六天,看見連綿的雪峰,覺得離烏魯木齊不遠了,可走了一天又一天,還是望不到城市的影子。進了城,看見紅山頭,章明異常激動,想撲過去,摟著寶塔親一口。從烏魯木齊搭便車到尾亞,登上火車,心裏才覺得真要回家了,中原大地不再是夢中的幻影,火車上的幾天幾夜也就算不得什麼。

這是章明十七歲離開老家後第一次回鄉,家鄉不再是原來的樣子。經曆了“大躍進”,老家老屋拆除了,母親離開縣城到省會來投靠哥哥。在一座家屬樓的筒子房裏見到母親,章明有種做夢的感覺,找不到兒時的記憶,心裏隻覺木然。

和母親相聚的幾天裏,章明每天和母親相守到深夜。家屬樓裏的住戶都入睡了,隻有母親的房間亮著燈。在一盞淡黃的電燈泡下,章明坐在母親床邊,傴著腰,低著頭,一邊抽煙,一邊和母親說話。他好像還在營房裏,說話聲音很低,臉上沒什麼表情,像講別人的故事,不帶什麼感情,也不訴苦、埋怨。母親問起來,他才講一些細節,母親沒問到的,他也不想提起。直到母親抹著淚說:“娃,媽不該讓你一個人到那麼遠的地方去讀書,讓你受苦了!”章明才像在外麵闖了禍的孩子似的捂著臉嗚嗚痛哭起來。母親從床上起來,拿一條濕毛巾給他擦淚,站在他麵前,挽著他的胳膊。他仰起臉,在母親握著毛巾的手下嗚嗚咽咽哭著說:“李梅她把我的日記拿到大會上去揭發我,她說我是……”母親在他肩上狠狠拍了幾巴掌:“傻孩兒,千年古字會說話,誰叫你記什麼日記啊!”

那一刻,母親有種痛徹肺腑的悔恨,覺得是自己沒盡到教育、嗬護孩子的責任,讓兒子受了這麼多磨難,遭了這麼多罪。

那個害他的女人,是她包辦訂的婚,是她逼著兒子成的親,是她供她讀書,托人為她找工作,又支持她調到兒子身邊。

“那時候多少人家追著咱家提親,我都沒答應。不是看她外婆在牌坊街是個好人,天天捧著水煙袋到咱家來纏著我,我咋能答應這門親事,願下李梅這個丫頭?明天咱們回老家。老家有的是好人家,有的是好閨女,比她李梅強百倍的妞娃兒多的是!媽一定再給你找個好人兒。”

這樣,章明就到了豫南這座小城,到了郊區的一個小灣裏。

那年月,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在大學裏讀書的弟弟退了學,來到豫南這個小灣裏當了公社社員。章明與母親一起回老家,從這座小城經過,順路看看在郊區落戶的弟弟,在小灣停留一天,第二天回老家。

那時母子倆信心滿滿,覺得回到老家就會有很多好人家的好閨女上門提親。在這樣的心情下,重新得到母親的嗬護,章明恢複了從前那個趾高氣揚的少爺的傲氣,對靠在弟弟門外的一個鄉下女人根本沒在意。這個村子很小,誰家來了客人,鄰居的男男女女都會湊過來看熱鬧。這個女人靠在弟弟家門外,看著章明和弟弟、弟媳圍著老太太說話,收拾飯菜,裏裏外外忙活,像個影子似的一直站到天黑。章明一家掌上燈,準備吃飯,有人在外麵叫“小六——吃飯了!”這個女人才離去。章明和母親從她身邊走過幾趟都沒正眼看她,覺得這女人好沒意思,站在別人家門口,不怕礙事。

回到老家後,母親才明白世道不同,人心不同了。她的家庭和孩子不再像從前那樣讓親戚、鄰居羨慕高看。很多相熟的街坊見了她,隻是不熱不冷地寒暄幾句,沒人像以往那樣親熱地圍攏來說話。章明的老同學見了他也像並不熟識似的,章明熱情地說:“我是章明啊!”對方隻是淡淡地點點頭。

母親安慰兒子:“這不能怪他們,你犯錯誤在新疆勞改,恐怕街坊鄰居都知道。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短處,你隻管大大方方在街上走,想說話說幾句,不想說就點個頭。”

老家的好人家還像從前一樣多,熱心說媒的人也不少,在母親奔走下,每天都有新的對象被提到。母子倆認真討論一番,說說這家人的家境、老輩人的情況、父母的為人,還沒來得及見麵,對方就沒了消息。

回到老家之前,母親不認為兒子的身份有什麼問題,在她眼裏,兒子犯的錯誤算不得什麼,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這樣好的孩子,往誰麵前一站,誰不喜歡?還計較什麼什麼派,就業人員?可如今她明白了,要物色到對象,必須隱瞞兒子的身份,硬著頭皮說點假話。這對她的自尊心是很大的打擊。

章明的探親假即將到期,離回隊的時間越來越近。城裏既然沒什麼希望,母親隻得帶兒子到鄉下去碰運氣。鄉下親戚們也許不知道章明的底細,鄉下女孩要求低,容易哄騙。

在鄉下,憑著以往的家族聲望,母親重又見到當年擠破門來提親的景象,章明每天都要見一兩個女孩,然後與母親一起品評她的長相、舉止、說話。在探親假即將到期的最後幾天裏,章明終於談好了一個。這女孩是民辦教師,家庭成分高了點,人很好,有文化,有修養,性格溫柔,兩人一見麵就很熱乎。在村外文峰塔下走走,坐坐,說說話,第二天就進城去吃飯,買禮物,比著女孩的身材挑選了兩身衣服,就算定下來,女孩決定跟章明一起走。為了等待女孩辦理戶口遷移手續,章明給連隊發了電報,說患了重感冒,沒法按時歸隊,請求續假半個月。這是回鄉探親的人常用的花招,隊裏領導一般不會較真。

就在車票買好之後的前一天晚上,這女孩突然來了。她手裏挽著包袱,一進門把東西扔在椅子裏,滿臉怒氣,眼睛紅紅的,連坐也沒坐,隻說了一句“這是你的東西!”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回頭罵了一句“騙子!老右派!還想叫我跟你走!”章明追到門外,女孩頭也沒回,蹬上自行車走了。母親坐在椅子裏,一動不動看著女孩消失在暮色裏。章明在門外待了一會兒,突然一跺腳,轉過身說:“狗日的!一個破民辦老師燒什麼燒!老子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要這樣的勢利小人。”

離開故鄉那天,母親悶頭收拾東西,章明像卸去了重擔似的輕輕鬆鬆跟母親說笑:“媽,我一直沒敢跟你說,這女孩身上狐臭味可大了,她要跟我睡一個床,不怕熏死我呀?”

進站上車之後,那女孩突然出現在車窗外,伸著手,拍打車窗。章明把窗玻璃打開,頭伸出窗外。女孩眼睛紅紅的,手裏舉著一個信封。她把信封遞給章明,轉過頭抹眼淚。汽車開動的時候,女孩跟著車向前跑了兩步,揮著手喊:“章明,給我來信。

啊——”她這一招弄得章明和母親離開故鄉時鼻頭酸酸的,心裏很不是滋味。章明拆開信封。裏麵裝著幾張糧票、一頁信。

章明:家裏聽說了你的情況,他們堅決不同意我跟你走。請你原諒。你我以後還可以繼續通信,等父母啥時候願意了,我去找你。幾斤糧票帶著路上用。

母親讚歎說:“到底是咱們老家的女孩!花了你的錢,送幾斤糧票,不失禮。”

章明和母親再一次來到小灣,住在弟弟家,準備第二天返回省城。

晚飯後,章明給弟弟、弟媳講老家的相親故事。小六還如上次那樣靠在門外牆邊,母親仍然沒正眼看她,章明卻留意到了門外有個看客,講故事的表情動作有點誇張,時不時還插進一兩句逗樂的話。

“車開動的時候,她眼淚汪汪追著車喊:‘章明,給我寫信啊——’我章明就這麼不值錢?你蹬了,還叫我給你寫信?你掉淚兒也白搭,鱷魚的眼淚。老錘子還會再理你?”

章明突然冒出這句老家土話,惹得弟弟和弟媳一齊大笑,小六也在門外跟著笑,嘴裏發出嘻嘻的聲音。

母親打開提包,把那女孩退回的衣服拿出來,扔在床上,轉臉對弟媳說:“這衣服也沒用了,你看誰能穿,送人吧。”

弟媳掂起衣服湊在亮處看,小六從門外探進頭,隨著弟媳的目光打量。

“小六,你過來穿穿看。”

小六走進來,大大方方脫掉外套,把新衣服穿上,轉著身子讓大家看。

章明和母親這時候才認真看她。這女人長得不算醜,圓圓乎乎的臉,挺大的眼睛,腮邊兩個酒窩。就是胖了點,身材顯得臃腫,蜜蜜很招眼地隆起在胸口兩側,肚子鼓突,像懷了孕。新衣大了一邊,雖然不很合身,卻能把寬大的臀部罩住,遮去幾分肥胖。

“褲子就不用試了。”

弟媳說:“小六,你拿去穿吧。”

這女人顯出害羞的樣子:“這麼好的衣服,我沒地方放。”

“放它幹嗎,穿上就行了。”

小六不幹。她把衣服脫掉,轉身跑走了。

望著小六的背影,弟媳說:“要不,把小六說給二哥吧?”

弟媳的話說得很唐突,屋裏所有人都愣住了。

“小六家成分不好,從小沒了父母,十六七歲嫁到雙河集,和男人擱不住,成天打架,過不下去,回到小灣來,住在她哥家。”

“那不是還沒離婚嘛?”

“男方要離,她哥不同意。他們不想讓她回來。弟兄三個隻有兩間草房,小六晚上在灶門口睡稻草。她回來了,家裏多一口人,三個哥哥更不好找對象。”弟媳看著母親的臉,“其實這女人還是不錯的,人潑辣,能吃苦。現在她正愁沒地方去,哥哥要她走,婆家不能回。在村裏沒處去,一天到晚在我這兒玩,幫我看孩子、幹活,手腳可麻利啦。”

“她多大了?”

“今年二十三。”

“比我們章明小著十歲呐!”

“她那樣子,看上去跟二哥差不了多少。”

“結婚這麼多年,為啥沒孩子?”

“小六脾氣倔,不願意這門親事,嫁過去後不肯和那男人同床,兩人天天打架。”

母親看著章明,章明隻是咧嘴靦靦地笑。

弟弟說:“反正要把衣服送給她,說說也不妨嘛。”

“你們一來,她就站在門口。你沒看她瞧二哥那眼神兒?”

弟媳的話讓母親很受用:“我們章明別看勞改了這麼多年,站在人前還是一表人才,女人見了沒有不喜歡的。要不,那個民辦教師怎麼會起早追到汽車站?她還是舍不得啊!你想跟這個女人說,就說說吧。反正我們明天就走了。你跟她講好,她得馬上離婚!離了婚,想找我們章明,你帶她到鄭州來見我。”

章明沒把這樁婚事放在心上。他知道母親看不上這女人。

把用不著的衣服送她,捎帶提一下親,隻是弟媳的一番好意。

離開小灣,回到鄭州,母親沒再提起她。踏上西去的列車,擠進亂哄哄的旅客當中,他就把這女人忘了。把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放在行李架和走道上,解開衣領,找個座位坐下,家鄉在他心裏淡漠下去,隨著車輪聲漸漸遠去。到營地去的路那麼漫長,他沒法想象一個女人能隻身一人在戈壁灘裏一次次招手攔車,搭陌生人的便車,在風沙裏穿過荒原,走幾千裏路,到昆侖山下的營地來找他。

那時太陽正在落下去,光禿禿的荒原反射出白慘慘的亮光。

營地的幹打壘房子無遮無攔地趴伏在淺黃色的大阪上。

連隊收工了。人們背著工具、拉著車輛從工地往回走。章明把手推車放進敞棚,轉過身看見一個女人坐在路邊沙丘上,身邊放著包袱,眼睛盯著放工回來的人群打轉。那瞬間,章明好奇地想:誰的家屬來了?

“喂——章明——”

留守在營地的木匠老陶招手喊他,那時他還沒意識到這女人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你家屬來了!”

他站住腳,用驚奇的目光看看老陶,又看看路邊的女人。

“我家屬?胡日鬼了!”

老陶舉起手向那女人揮了一下,加重語氣說:“你家屬來了!”

女人站起來,衝著章明轉過身,瞪大眼睛看著他。她的眼睛挺大,在夕陽下顯得很明亮。她身上的衣服和那胖胖的身材、特別是她胸前兩堆很招眼的肉丘讓章明恍然大悟。這是她在弟弟家的小屋裏試衣服時留在章明記憶裏最突出的印象。章明記不得她的長相(他幾乎沒正眼看過她),卻清楚地記得她的胸脯,轉身時顫顫巍巍的差點蹭著母親的眼睛。現在麵對這個女人,他瞪著她的胸脯愣了一會兒才想起她的名字:“小六——你?”

小六站在那兒沒動,隻是用滴溜溜的眼睛看他。

他走到她跟前,瞪大眼睛看著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你怎麼……”

這是章明第一次和她說話,第一次麵對麵和她互相看著。這時他才清醒地意識到,小灣裏靠在弟弟家門外那個女人真的來了。她一個人走過了上萬裏路,穿越戈壁荒灘,繞著塔裏木盆地,走過塔克拉瑪幹沙漠,從豫南小城的小村到昆侖山下的營地來找他了。

“你也不問人家吃飯沒有?”

小六的第一句話讓他覺得他們好像已經結婚了多年。

他臉上現出靦靦的笑意,用歉意的語氣把她的話重複了一遍:“你吃飯沒有?”

“三天吃了兩個幹饃,人都餓扁了。”

“咋能這樣嘛?啊?你這一路……”

“我身上不是沒帶糧票嗎?這袋饃饃還是你媽給蒸的,從鄭州一路吃到這兒。”

章明什麼話也說不出了。他彎腰把她的包袱提起來,又把它放下。

“我去找指導員說說,給你找個住處。”

“你還不叫我跟你住一起?”

這時他真正感到了羞慚,臉上顯出抱愧的樣子:“我住的集體宿舍。你來了,我有了家屬,才能申請住處。”

“我不管,我就跟你睡一起。”

“那是大房子,十幾個人的大炕。”

她白了他一眼:“大炕咋了?他睡他的,咱睡咱的。”

這女人和他從前接觸過的女人完全不同,說話做事都是這麼直截了當。

拿到她的戶口遷移證,章明才知道小六有個很文雅的名字——苖玉芳。當他稱她“玉芳”的時候,小六向他揮了一下手:“別酸了,那是生產隊記工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