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生在荒漠路上的女孩(3 / 3)

眼淚在她臉上縱橫,她的嘴唇和腮幫扭歪了。小普把頭垂到臂彎裏。我掏出餐巾紙,捂在鼻子上。那一刻我深感後悔,不該涉及這個話題,把這層窗紙戳破。

離開公園回賓館的路上,收到“會咬人的草”發給我的微信:

“老師還在庫爾勒嗎?發個地址給我,給你發個快遞。”

“什麼東西呀?”

“好東西,很寶貴。”

“真的?”

“收到就知道了。給你個驚喜。”

第二天就收到了她從庫爾喀拉發來的快遞,方方正正,沉甸甸的,有幾公斤重。剪開黑塑膠封套,幾個厚墩墩的檔案袋裹在白色塑料袋裏。每個紙袋都撐得鼓鼓脹脹,從破舊程度看,已經有些年頭。

檔案袋封麵上的字跡工整、嚴肅,讓人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個年代。

我拿起手機,給“會咬人的草”回微信:“快遞收到了。從哪兒搜來的?”

“有個網友收藏舊書,舊雜誌,文件、檔案,小報、傳單、小冊子。他在群裏看到我發的帖子,就跟我聯係了。”

“他從哪兒搞到的?”

“十幾年前從廢品收購站淘的。”

“不能讓人白貢獻吧?”

“我拿舊書跟他交換,是我老爸留下的七十年代的老書。”

“謝謝你啦。回去後,我用我的收藏報答你。我沒珠寶古玩,隻有舊書、舊雜誌。如果你喜歡書法,我給你寫幾幅。”

“那就麻煩老師寫一幅吧。”

“你要收藏好了,千年後是無價之寶。”

“千年後咱們都是無價之寶了(幾個表情符號)。”

這是張書銘的人事檔案,四大卷,讓我望而生畏。一個人走過自己的人生,無論走到哪兒也無法逃脫這些紙袋的籠罩。它們像幽靈一樣跟著你,窺伺你,支配你,主宰你,不斷擴充,裝進新的內容,讓你生活在恐懼的陰影裏。你不知道它藏著什麼,不知道它會記載你多少隱私、汙點、秘密,不知道它會在何時何地對你施出魔法,改變你的命運。對於一生處於監控狀態的張書銘,這個幽靈具有特別強大的威懾力。把檔案袋裏的東西抽出來,攤開在麵前,即使它已經失去了支配活人命運的力量,隻是一堆廢紙,如果不是有心的收藏者收揀,早已進了造紙廠的粉碎機,可這些褪色的紙張、不同筆跡的文字,仍然帶著冷酷、神秘的麵目,如同地獄裏偷出來的生死簿,翻閱它不免心有餘悸。

窗外飄著絲絲小雨,清涼的夏風挾著雨水的味道吹過紗窗,吹拂我敞開的領口。臨窗望去,孔雀河上彌漫著細紗般的雨霧。

雲霧遠方,一條黑色的公路沿塔裏木河蜿蜒。按照約定,今天我請趙家父女吃飯,既是辭行,也是答謝。明天,趙東兄妹陪我到趙家老三的棗園去,然後沿塔裏木公路南行。且末、民豐、和田、葉城、澤普……這一串地名在我記憶裏都很親切,它們是張書銘信封上的地址,曾經帶給我和母親刻骨銘心的思念。除了拜訪阿娜爾罕,我還想去拜訪一位名叫鄭大川的老人,他是我在張書銘檔案裏發現的。他的文字材料裝在第二卷裏。字寫得工整、幹淨,橫平、豎直,撇捺有力,能看出一個人的個性。他的檢舉信是一頁皺皺巴巴的稿紙,文字不長,沒有批判語言,隻是老老實實向組織反映情況:“張書銘說,在這兒改造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兒,他受不了,他約我往那邊跑,跑西伯利亞去。他說明天晚上營地放電影,是個好機會。他在廚房東邊鐵絲網那兒掏好了一個洞。他積攢了幹糧,藏在廚房後麵石頭堆裏,準備逃跑路上吃。我假意答應了。特向領導揭發檢舉。”我打電話給趙宛民,問他認不認識這位名叫鄭大川的人。趙宛民哈哈笑起來:“他在交通廳和張書銘一個辦公室。現在在喀什。他兒子和老三有生意上的來往,說起來,才知道他父親和我是校友,比我們早一屆。”我猜想,這個人應該就是書稿裏的“關山”。他一直刺激著我的好奇心,我應該去拜訪他,聽他說說當年事兒,說說張書銘,一定很有意思。他肯定不會說自己有意設局陷害朋友,也不會說他立功升任小隊長後對張書銘如何嚴酷。他會說和張書銘像親哥兒們一樣,關係特好,感情特深,他會給我講葦灘大火死裏逃生的驚險故事,講他和張書銘如何生死與共……我不斷在腦海裏勾畫他的形象,猜想他的體態,想象他的現狀。他的身體好嗎?生活如意嗎?孩子孝順嗎?晚境幸福嗎?

翻讀這堆廢紙,我用了一天半夜的工夫。張書銘小學、中學、西安交通專科學校的成績單、操行評語,畢業鑒定,畢業證書和畢業證上的舊照,他用藍墨水寫下的入團申請書,參加工作的第一份自傳……讓我心裏不斷浮出一個問題:人生究竟是短暫還是漫長?往事曆曆在目,幾十年恍如一瞬,而這些文字卻把時間推得如此遙遠,仿佛隔著一個世紀。如果人生是一條河,張書銘的人生長河是用自己的檢查和別人的揭發、批判材料連接而成嗎?他的一生仿佛一直在寫檢查,一直在被揭發、批判。他的檢查和別人的揭發、批判,就是我所經曆的那個時代的記錄。這些文字當年具有那麼殘酷的殺傷力,今天讀起來隻覺得荒唐、可笑。而如此荒唐、可笑的文字居然能毀掉人的一生,還能改變他的後代甚至整個家族的命運。

最枯燥無味的是勞改營裏的改造記錄。起初是每周一次評議,後來是一旬一次,再後來一月一份。在這些評議裏,張書銘小便超過規定幾次,大便超時多少分鍾,拉幾車土,挖多少土方,站下說了多少次話,全都清楚地記錄在案。解除勞教之後,改為半年考評。小組討論,連隊鑒定、領導意見。最有趣的是同夥之間的揭發。張書銘踏入人生所犯的第一個錯誤是參加紅山文學社。大概他一輩子也想不到,文學社被定為小集團之後,一幫親密的同學、朋友不但各自檢討、接受批判,還都揭發了別人。看到趙宛民對張書銘的揭發材料,我沒感到吃驚,用現在的網絡語言形容,我隻是覺得“無語”,除了一聲歎息,還能說什麼?趙宛民詳細交代了文學社幾次活動的內容,把責任推給了張書銘和另外一位同學。他說張書銘特別崇拜反革命集團裏的作家,把某某的小說和某某的詩歌推薦給大家閱讀。社友給北京的雜誌投稿,都是張書銘提供地址。他為他們提供方格稿紙,幫他們到郵局寄發。趙宛民材料裏的一個細節讓我禁不住心跳驟停:“文學社最後一次聚會,大家傳看報紙上登的反革命集團第一批材料和編者按。張書銘上廁所,把這張報紙帶去擦屁股了。”我猜想,趙宛民正在寫的回憶錄裏,大約不會有這些內容。人的回憶錄之所以不可靠,就是因為人的記憶是有選擇的。不管有意還是無意。

在這堆廢紙裏,我看到了大哥寫給五公司組織的信,看到了我寫給張書銘的信,還有街道政府轉來的母親的證言。大哥的信如我少年時對他的印象一樣,文風嚴謹,思慮深刻,充滿責任心。他像一個正直無私的家長,以張書銘兄長的身份向組織表態,既不袒護弟弟所犯的錯誤,又有對家庭影響的深刻反省和批判。我不知道我的信為什麼會出現在張書銘的檔案裏。

我對這封信早已忘得無影無蹤,如果不是看到自己的筆跡,我不敢相信它真的出自我手。“二哥,你應該明白,對反革命集團的同情,就是對人民的背叛。如果你讀過農夫與蛇的故事,你就不應當做那個愚蠢的農夫。森林裏的毒蘑菇總是披著美麗的外衣,你被那些美麗的詩句迷惑,崇拜他們的所謂才華,就必然失去革命判斷力,落入反革命、反人民的泥潭。二哥,我們是新中國的青年,我們要做暴風雨中的雄鷹,我們要做驚濤駭浪裏的海燕,要做時代的先鋒,你要猛醒啊二哥!你要勇敢地與反革命分子鬥爭,與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意識決裂……”這是我寫的嗎?一個十五歲的中學生,居然有這麼成熟的文筆?

仔細讀了兩遍,我確信它是我寫的。它讓我想起十五歲的我,充滿激情,臉上洋溢著理想的光芒。

母親的證言加蓋了街政府的公章,是檔案存留的文字裏唯一一份沒有火藥味的文檔:“張書銘是我的二兒子,他父親去世的時候他隻有九歲。愛流鼻血,身子流虧了,姐弟四個當中數他最老實,不會花言巧語,隻知道讀書用功。中學畢業的時候他去三個地方應考,三場考試都是前幾名,三個學校錄取他,他選了西安。他記住了他爹活著時候對他說過的話:‘好男兒誌在四方。’他聽他大哥的話,思想進步,要到大西北去建設邊疆。他申請入團,自願到新疆。我從小對他溺愛,教育不周,他出去以後,交友不慎,受了不好的影響,犯了錯誤。張書銘到西安讀書,受國家培養,他知道感恩,知道要好好報效國家,他一定會接受教訓,聽領導的話。希望組織耐心幫助,替我教育孩子,教他改正錯誤,走上正道,好好為人民服務。我在這裏向各位領導表示感謝。”

那天夜晚,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我站在窗前,看著混沌的夜色,想起一位混沌學研究者提出的問題:“英國的海岸線有多長?”地理書上告訴我們的數字可靠嗎?衛星拍攝的數據與一個人徒步行走、一隻蝸牛沿海岸爬行,誰看到的海岸線更接近真實?檔案裏的張書銘,我記憶裏的張書銘,母親心中的張書銘,李春梅眼裏的張書銘,葉玉珍告訴孩子的張書銘,哪個更接近張書銘本人?正如混沌學家眼裏的英國海岸線是一道無理數方程,真相的極致是無解,隻有模糊數學能回答事物的本質。模糊,意味著對細節的忽略,意味著終極的無解。在這個意義上,文學中的人物才是真實的,現實中的人隻是一個假象。

在飯桌上,我站起來向趙老先生敬酒,與他的兒女碰杯。我知道,幾十年前的細節不應該影響當下的情緒,可讀了檔案裏的文字,麵對趙先生的笑容,心裏那份親切變成了主人與客人之間的客氣。我彬彬有禮地躬一下身子,用禮貌的語調向他們表示感謝,舉起酒杯,滿臉帶笑:“謝謝你們一家對我的款待。謝謝趙東、趙雅的美意,本來約好了明天一起南下,突然接到一位朋友的電話,邀我去參加一個城市的詩會。對方很誠懇,沒法推辭。

今天就與大家告別,下次再去看老三的棗園吧。”

老先生瞪大眼睛說:“和田不去了?澤普……喀什……”

我笑了一下:“下次吧。下次再來。”

晚上,小普姐妹來看我。我問她們想吃什麼,小普說:“咱們吃拉麵吧。”吃完拉麵,我們沿孔雀河走。小普說她明天要回烏魯木齊,我說:“咱們一起走。”

小普驚奇地站住腳說:“真的?”

“真的。”

“你不往南邊去了?”

“不去了。”

“你不去找……”

“讓塵歸塵、土歸土吧。”

在博斯騰湖的茶廊裏,阿娜爾罕對我說:“‘塔特達裏亞’不會倒流,你找到張書銘,我們也不會變年輕了嘛。”在維吾爾語裏,“塔特達裏亞”就是“命運之河”。我們每個人都不過是塔特達裏亞的蘆葦,不管我能不能找到張書銘,歲月都不會倒轉,二哥的青春不會再回來。

我轉過身,拉著小路的手,看著她的眼睛:“小路,對不起,我不應該貿然到這兒來打擾你們,擾亂了你的生活。可是,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很欣慰。了卻了一樁心願,可以告慰你奶奶了。”

小路撲過來,緊緊抱住我,把她的臉放在我肩上。我輕輕拍著她的背:“有空回來,我帶你去老家,看看你爸爸小時候讀書的地方。”

庫爾勒的最後一夜,我希望做一個夢:一匹高大的駱駝從沙漠深處走來,屈腿跪在我麵前。我爬上它的脊背,雙手抓住駝峰上的鐵環,搖搖晃晃走過瀚海。月色朦朧,一座古城浮現眼前,殘缺的泥牆建築裏走出一位老人,臉上浮著靦靦的微笑:“書青,你來找我嗎?”我驚醒過來,四處張望。公路在沙丘中起伏,我坐在越野車裏,沿著公路穿越沙漠。車載音響裏放著十二木卡姆,一個沙啞的聲音伴著手鼓,幽咽如訴。黃塵在車後飛騰,強烈的陽光照耀著彌漫的蜃海,把今生和來世淹沒在飄浮的氣霧裏。

然而,那一晚我睡得很安穩,什麼夢也沒做。我提著行裝下樓,趙東已經在車邊等我。他陪我吃早餐,送我去車站。我和小普相約了在車站碰麵,乘坐去烏魯木齊的大巴。趙東說那是一輛牛巴。我第一次坐牛巴,不知道這名稱的由來是因為車體特別高大威武,還是因為車身噴繪了一頭雄壯的大牛。

2017年6月23日於同石齋

2020年庚子春天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