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生在荒漠路上的女孩(2 / 3)

葉玉珍看起來還像她在小灣時那樣胖乎乎的,粗腿大胳膊,胸前像墜著兩個布袋,比年輕時胸脯更大,人沒到跟前,奶子已經堵著了視線。當初送她去新疆時,我太太陪她從小灣到鄭州,大哥的小女兒看見她,舞著小手說:“胖阿姨的蜜蜜真大!”惹得一家人忍不住哄笑。這成為小侄女的經典名句,直到今天,提起葉玉珍,大哥、大嫂和我的太太都會立刻拿出這話來取笑。

我站在酒店門口。小普攙著她。兩人的眼睛緊盯著腳下的台階,一級一級,吃力地向上走。她身後,小路帶著兩個娃娃,嘴裏叫著“姥姥!”“姥姥——”蹦跳著沿台階向上躥。那一刻,我看到了歲月的腳步。在小灣裏我第一次見到葉玉珍時她才二十出頭,村裏人都叫她“胖小六”。在我的記憶裏,她的袖子、褲腳總是挽得很高,強壯的胳膊和小腿招眼地裸露著,趿拉著木拖鞋,站在我家門口水塘裏,撩起塘水洗臉,擦脖子,把布帕伸進衣服去抹洗她鼓膨膨的前胸和肚皮。插秧,割稻,挑稻捆,赤腳在田埂上奔跑,和小夥子追逐、摔跤。轉眼間,這個潑辣的鄉村女孩就變成了駝背彎腰、滿頭灰白的老太婆。大約因為胖的原因,她臉上沒有多少鬆皮,皺紋也不顯著,還能看到當年的影子。

“二嫂,你還好吧?”

她板起臉回應:“誰是你二嫂!”

“不是二嫂,這幾個孩子從哪兒來?”

她站下腳,滿臉嗔色地瞪著我。我以同樣表情瞪著她,然後突然一笑說:“還叫你胖小六,行不行?瞧你這樣子,小六也不小了吧?”

兩個女孩抿嘴暗笑,她們身後的娃娃發出嘻嘻哈哈的笑聲。

我趁勢把兩個娃娃拉到跟前,彎下腰,像變魔術似的從口袋裏掏出兩個厚厚的紅包,每人發了一個。

小普說:“謝謝姥爺。”

兩個娃娃齊聲高叫:“謝謝姥爺!”

我這討好孩子的舉動沒能讓葉玉珍放鬆表情,她依然板著臉不滿地嘟喃:“見錢眼開的家夥,誰是你姥爺呀!”

小路把娃娃拉過去,攏在自己身邊,不讓他們表現出過多的親近。

飯桌上,葉玉珍一直保持著憤懣的樣子,不肯把態度放軟,仿佛憋著滿肚子積怨。

“我恨死張書銘了!他把我娘兒們害的!”

她以這句話為開場白,為自己創造發泄的氣氛,把一場親情相聚變成了對張書銘的聲討會。

“張書銘這個人,是個最沒用最沒能力的人!除了能在單位上個班,別的什麼都不會。幹活笨得要死,別人經常欺負他。

他又不愛說話,受了欺負都是我去充壞人,跟人家吵。隊裏分給他打泥坯的任務,別人都完成任務了,他完不成,我不得不去幫他幹。分給他的割葦子的任務,人家早早回來了,我拉著板車跑幾十裏路去找他,幫他幹到半夜才弄回來。營地轉移的時候,汽車上有個行李蹦跳著往下掉,又不是他的行李,他慌著伸手去撈,行李沒撈著,自己一頭栽下去,手腕栽斷了,不能幹活。那行李是別人的,他是為撈別人的東西摔傷的,應該是工傷啊。小隊長欺負他,不承認他是工傷,要扣他工時。我跑去跟那個王八蛋吵,他才叫他歇了幾天,手沒好就逼他去幹活,落下一個拐肘子,天陰下雨、幹重活就疼。在家什麼事兒也幹不成,我挺著大肚子,啥活都得自己幹。他一月三十多元工資,在工地吃飯,我們娘兒三個連糧本上的糧食也買不回來。後來工地離家百十裏,他常年不回來。兩個孩子,我背一個,抱一個,到戈壁灘裏去挖甘草,撿牛糞。維吾爾族老鄉在地裏掰玉米,看我可憐,隔著荒地,把玉米棒子扔給我。月底沒糧食吃了,我給村上維吾爾族老鄉幫忙,換他們幾斤苞穀麵。過年沒肉吃,我到維吾爾族老鄉那兒尋個羊肚子回來煮煮……”

我插話說:“我知道。這些事兒他都說過,他在母親麵前總是誇你,說你潑辣,能幹,能吃苦,說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我二哥他確實笨,不會幹活。我也笨。我三歲沒有父親,母親把我們弟兄幾個當寶貝一樣慣著,每天隻管讀書,什麼活也不讓我們插手。到西安讀書之前,張書銘一條手絹也沒洗過,他就知道讀書、上學,一直是班上的好學生。文章好,英語好,算盤好,京戲、唱歌好,脫坯、割葦子、修路、挖土方、拉車,這些活他沒幹過,連見也沒見過,你叫他咋能不笨?”

“笨蛋,窩囊廢,還是個小心眼兒!人家誰個女人打火牆?

他連個火牆也不會打,我請人幫忙打火牆,他就說我跟人家有什麼什麼關係,鬧得像八輩子仇人似的,手裏掂著鐵鍁,攆著跟我拚命。”

她請來打火牆的人應該就是營地打雜的“那個人”。這個敏感話題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兩個娃娃被桌上五光十色的飯菜吸引,舞著手裏的筷子,爭搶好吃的菜盤,互不相讓,爆出了爭執。兩個小母親不得不大聲喝止,介入調解。我趁機站起來,把那盤菜端起來,分撥到兩個娃娃的盤子裏:“夠不夠?不夠,我叫服務員再上一份?”

轉過身,我逗葉玉珍說:“那些年你受苦了,今天多吃點。

我這輩子隻請你吃一次飯,錯過今天,老張家就沒人來賠禮了。”

“誰稀罕你們老張家賠禮!我遭的罪你也賠不起。”

她夾起一塊雞肉放在自己麵前盤子裏,沒急著去吃,仍然不依不饒地數落張書銘:

“他改正了,到庫爾喀拉去上班了,我帶著孩子去找他,他把箱子櫃子鎖上,像防賊一樣防著我。戶口、糧食關係都攥在他手裏不給我,連飯也不管。我跑去找他們領導,他才給我飯吃。

他上了班,有了工作,就不想要我們了,嫌我們拖累他,想離了婚再找個有工作、有工資的。”

她把離婚的責任推給張書銘,這一點我能理解。我知道她需要一個謊言對孩子有所交代。聽起來,這個謊言很合邏輯,我不想當孩子麵和她爭辯,也不能對這個謊言默認,我隻好實話實說:

“二哥他不想跟你離婚啊!他對你和孩子很有感情,他從來都不想離婚。你到庫爾喀拉去找他,他給大哥打電話,電話裏都哭了。大哥要我到新疆來給你們調解。我把車票都買好了,到郵電局給張書銘掛電話。我想叫他給你說說,咱們見了麵再做決定。那時候長途電話不好要,外麵下著大雨,我一天沒吃飯,坐在郵電局大廳裏,一直等到下午五點多長途才叫通。電話接通以後,二哥很傷心,他對我說你不用來了。他說你堅持要離婚,昨天辦過手續,已經離過了。離婚之後他又成了光棍一個,回老家探親,見到老媽媽就放聲大哭。要是他想離婚,能這麼傷心嗎?”

我的聲音被喉嚨裏的傷感噎住,不得不停下來。兩個侄女掏出餐巾紙擦拭眼窩,小普聲音喑啞地說:“誰不想要個完整的家呀!他——就是太軟弱了。”

兩個小娃娃被這場麵嚇住了,咧開嘴想哭。我趕快把表情放鬆,揮一下手,笑著說:“都過去了,不說了吧。不管你們為什麼離婚,有一點我很清楚,張書銘很愛你們,他不想離婚。”

二哥的話題太沉重,不適合再往下說。我把最小的丫頭攬過來,看著她的臉說:“你說說,吃過飯,咱們到哪兒去玩?”

兩個孩子異口同聲說:“公園——”

我站起身說:“好!咱們現在就去公園!”

“到那個有遊樂場的公園。”

“好,咱們就去遊樂場。”

是的,我很明白,葉玉珍必須為自己的背叛找到充分的理由。站在她的立場,我認為她的理由是成立的。在張書銘最艱難的歲月,葉玉珍不遠萬裏到勞改營去投奔他,吃苦耐勞,潑辣能幹,給了他溫暖和愛撫。她和二哥度過了一段非常艱苦卻非常幸福的日子,也許那是二哥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當她帶著兩個孩子遠離男人,孤苦一人撐持著這個家的時候,二哥卻不能給她依靠,不能給她和孩子溫飽,讓她們生活在別人的歧視、欺淩和憐憫中。那個在營地上打雜的男人,不但能為她打火牆,為她劈柴、挑水、刨地、開荒、搬東西、照看孩子,更能保護她不受外人欺負,讓她母女過上普通人的正常生活。

然而,這些看似鐵一般真實的理由也隻是離婚之後的解釋。

危及她和二哥情感的根本原因是張書銘長年不在家,“那個人”

每天都在她身邊;“那個人”比張書銘年輕,比他強壯,床上功夫比他強,能使昆侖山下孤獨的長夜變得激情澎湃。和生活上的種種困難相比,這是影響婚姻命運的關鍵點,它壓倒一切理性,壓倒所有的道理。

離開酒店,看著小普攙扶六胖子坐進出租車,我眼角再一次湧出濕潤。這個女人其實很堅強,很勇敢。她出生在一個破落地主家庭,父親被人民政府鎮壓,被迫嫁給一個腿有殘疾的男人,長期住在娘家,在三個哥哥的白眼中生活,夜裏睡在灶門口稻草堆裏。村裏人說她是“人嫌狗不愛的女娃子”。在小灣我的草屋裏,她一眼看中了那個雖然落魄依然儒雅的張書銘,就義無反顧地挽著小包袱去找他。當張書銘對她失去了吸引力的時候,她就選擇了“那個人”,即使張書銘改正了,上班了,堂堂正正坐在機關裏拿工資了,她也沒有任何眷戀,對患難中生活了二十年的男人沒有絲毫心軟。現在她老了,草屋裏那個風流後生沒了蹤影,營地裏給她體貼和歡愉的男人也去了另一個世界,她隻能激憤地痛罵二哥,證明她對那段艱難歲月的深刻記憶,發泄一下不曾淡漠的那份感情。當苦難成為浪漫故事的時候,她激憤的回憶就是黑暗人生裏綻放的火花。那瞬間,我想,如果二哥沒有在那個深夜突然出現,沒有看到她和那個人在一起的一幕,如果他永遠不知道遠在數百裏之外的營地裏發生的事情,也許葉玉珍就不至於離開他吧?撞破私情,不僅擊垮了張書銘,也撕開了葉玉珍在二哥麵前的遮羞布。

在公園裏,小普對我說張書銘曾經來看過她們。

“我和小路背著書包從學校往家走,他站在路邊,遠遠看著。我一眼就認出他了。他的眼神讓我害怕,我偏轉身子躲著他,拉著小路快步往家走。他一直跟著,走到房子外麵。那個人的兒子走出來,抬起一隻手指著他說:‘滾!走遠點!老家夥,想找死啊!’他站在那兒,臉上帶著笑,手在掛包裏摸索。我拉著小路往屋裏走,到屋門口再回頭看,他已經轉身走了。”

“那個人就是他嗎?”小路吃驚地看著小普,“當時我問你這是誰呀,你什麼也沒說。”

我很關切這個細節,我問:“那是哪一年?”

“我才十來歲,正上三年級,是個夏天。”

我掐指算了一下,和張書銘失蹤的時間差不多。

“他是一個人來的嗎?”

“他身後不遠的地方有個女人,她跟著他一起走到我家房子外麵。大哥嗬斥他的時候,那女人走過來,拉著他的手走了。”

小路憤憤地拍一下巴掌:“他受難的時候我媽嫁給他,他改正了、上班了就拋棄我們,這樣人,有啥臉麵來見我們?”

西斜的太陽熱辣辣地照在公園的草地上。遠處的摩天輪映著湛藍的晴空悠悠轉動。兩個娃娃在充氣城堡裏歡叫著奔跑跳躍。

我到售貨亭裏買了冷飲和雪糕,把他們叫到跟前,每人遞上一個雪糕。小路掏出濕巾擦去娃娃臉上的汗,讓他們伸出手,把手擦幹淨,看他們吃完,回到長廊裏,坐在我和小普旁邊的石凳上。

我遞給她一瓶冷飲,看她仰起脖子酣暢地喝。她的側影喚起我深深的憐愛。

“小路,過去的事,我真的不想再說,說起來隻會讓人傷感。可你們已經是大人了,什麼事都應該能夠麵對了,不講出真相,讓你爸爸在你們心裏一直受記恨,這對你爸爸不公平。你爸爸是很笨,他是個讀書人,是個書生。他不會幹活,在勞改營裏不能保護你們,不能為你媽媽分憂,不能給你們一個安穩的家。

你媽媽說的都是事實。你媽媽是他受難時的依靠,你們倆是他生活中的安慰和幸福,你們三個,是他心裏的支柱。沒有了你們,他在這世界上就一無所有。我說他愛你們還夠,他是把你們當作活著的理由,生活的全部意義。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你媽媽會背叛他,帶著你們離開他。”

小路瞪大了眼睛:“我媽媽?背叛他?”

“不管是因為生活的壓力,還是別的原因,你媽媽背叛了你爸爸,被你爸爸撞見,她才逼你爸爸離婚。”

“你是說她和那個?他們在一起……那是離婚以後的事兒啊。”

“那時候你還小,什麼也不知道。我相信你姐姐應該知道一些。”

小路扭頭看小普,小普垂下頭不說話。

小路站起來,滿臉漲紅地衝我喊:“你到底是誰?你來這兒就為了對我們說這些話嗎?過去三十年你在哪兒?我小時候受苦的時候你為什麼不來?現在我們過得好好的,一家人和和美美,你跑來給我說這些!我不想聽!我不需要你的真相!我不知道你說的那個人是誰,他沒撫養過我,沒付出過什麼,無論他遭多少罪都跟我沒關係。我隻認撫養我長大的那個人是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