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reference_book_ids\":[7260811473042017343]}]},\"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找到小路的電話號碼,“鐵門三少”和他的粉絲們沒少費工夫。她是張書銘的小女兒,出生在營地轉移路上。說起她,二哥總是帶著濃濃的憐愛之情:“這個娃娃得了昆侖山的靈氣嘛,長得好得很,聰明得很。”也許是出於對這個荒漠路上出生的女孩特別憐愛,在書稿裏,她被寫成章明的大女兒。母親對她也特別眷念,她病重臥床時,對身邊的二哥不斷念叨:“那個小路,啥時候帶回來讓我見見?”現在有了她的消息,母親卻再也沒有與她相見的機會。如果母親知道這女孩的姓氏從“張”改為“高”,“張路路”變成了“高路路”,她肯定會有一種刺心的隱痛。葉玉珍這個曾經與二哥患難相依的女人,換了男人,把孩子的姓氏改掉,抹去了張家血脈的痕跡,不能不讓我有點心寒。
難道女人背叛婚姻、情愛時真的比男人更絕情?
撥打這個號碼,心情難免激動。電話接通後,要說的話湧到嘴邊:“小路,我是你叔叔,從河南老家來。”然而,還沒等我開口,電話裏的長鳴就變成短鳴,接著響起語音應答:“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我雖然有點失望,可仍然感到寬慰,既然電話能接通,說明不是空號。
此後又打了幾次,每次都是接通後被對方掛斷,話筒裏傳來“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於是,我給她發了一條短信:小路,你好!我是你叔叔張書青,從河南老家來,如果方便,我想到家裏去看看你和你媽媽。好嗎?你的叔叔不久,收到了一條回信:“去死吧!河南騙子!”簡短,幹脆,讓我哭笑不得。
我正和幾位網友在孔雀河邊吃燒烤。天沒完全黑下來,晚霞還沒散盡,燈火從兩岸的高樓間閃耀出來,倒映在河麵上。這條從博斯騰湖流向羅布泊的神秘的內陸河,被混凝土堤岸和城市的影子裝扮出一道現代風景,使人想象不出它如何在荒野間恣肆橫流,漫過戈壁沙漠,沁入羅布泊深處。如果不是岸邊的樹木帶著與內地不同的形態,我會覺得自己正坐在故鄉的濱河花園裏。我沒法想象這條被維吾爾族老鄉稱為“昆其達裏亞”(皮匠河)的河岸上曾經麇集著手藝人的帳篷,皮匠們在河裏忙碌地漂洗皮子,精美的皮貨從這裏流向天山南北。
收到短信,我把目光從河麵上收回來,獨自笑了一下,回過頭說:“小路這娃娃是不是受過電信詐騙的害?回了這麼一條短信。”
董紅旗看了看,撲哧一聲笑了:“沒準兒她真把你當騙子了嘛。”
我又發了一條短信,盡量把語氣放得誠懇些:你好!你是小路嗎?你父親是不是張書銘?我是張書銘的弟弟張書青,從河南老家來,想去探望一下你和你母親。
我住在金胡楊酒店1218房間,在庫爾勒停留到周末。希望你接聽我的電話,與我聯係。如果你不是小路,敬請回複示知,本人深表歉意。
吃過晚飯,幾個人坐在河邊花園裏聊天,回到房間將近十二點。在內地已是深夜,這裏卻有兩個多小時時差,街上人流依然熙攘,樓下夜市還在喧鬧。我把“鐵門三少”從網友群裏收集到的信息下載了,存在筆記本裏。其中最有價值、最吸引我的是兩條:
今年春天,查幹庫都克沙漠邊緣發現一具風幹男屍,口袋裏有一張1987年9月的發票。身邊有一個水壺、一個繡了“為人民服務”紅字的綠掛包,掛包裏裝著兩本書,一本普希金詩集,一本俄羅斯小說。(這條信息缺乏一個重要細節:小說的書名和作者。是不是屠格涅夫,《初戀》?)塔克拉瑪幹沙漠公路旁邊的六眼泉附近有一對老夫婦,住在兵團留下的地窩子裏,在周圍種苞穀,種向日葵,挖甘草,挖大芸,采麻黃。據說是二十多年前從天山那邊流浪過來,一直在沙漠邊緣活動,八十多歲了,身體很健康,老漢說一口河南話。(老太太是不是湖北口音?)這兩條信息把我帶入遐想。我希望第一條信息與張書銘無關(盡管他口袋裏有證明時間的發票,掛包裏有張書銘喜歡的書);我更期望到塔克拉瑪幹沙漠腹地探訪一下住在地窩子裏的老夫婦,僅憑老漢說一口河南話,我也應當去見見他。
一陣敲門聲把我驚醒,抬起頭,隨口問了一句:“誰?”回過神來的刹那,我心裏掠過一種預感。
打開門,三個人站在門口,兩個小夥子,擁著一個女孩。看到這女孩的第一感覺,我衝口而出說:“小路!你是小路吧?”
女孩板著臉,用冷峻的目光瞪著我。走廊的燈光把她籠罩在柔和的光影裏,使她的臉頰顯得渾圓,眼窩、鼻翼和嘴唇的明暗對比分明。
一個年齡稍大的瘦男孩走到我跟前問:“你是誰?到家門口來騙人!”
我把房門讓開,和悅地說:“進來吧。小路,你們進來說話。”
“你有沒有搞錯?我姓高,不姓張。我沒有叔叔。”女孩滿麵怒容地站在那兒不肯進屋。
“我知道,你現在姓高。難道你媽媽沒跟你講過?”
瘦男孩插話說:“我警告你,別在這兒胡日鬼!我是她哥哥,她是我妹妹,我們高家隻有爸爸、媽媽,沒有叔叔。她也不認識誰叫張書銘!我們不是河南人,跟你這河南騙子不沾邊兒!”
他這種色厲內荏的樣子讓我覺得好笑,我咧一下嘴,用寬宏的聲調說:“好吧,小路,你回去問問你媽媽,看她認不認識張書青這個人?從鄭州下鄉住在她家隔壁那一對大學生。你問她是怎麼到新疆來的?誰陪她從小灣到鄭州,把她送上火車?問問她,張書銘是誰?你出生在卡車上的時候,誰脫下貼身小褂把你包起來,給你起了小路這個名字?……”
瘦小夥衝我揮一下手:“我說過了!你別打算在這兒騙人!”
“我千裏迢迢從鄭州到這兒來,好不容易找到你的電話,就是想見見你,看看你媽媽和你姐姐。我是你叔叔!幹嗎要騙你?”
一直沒說話、個子稍高的男孩走上前說:“好了!不管你是誰,以後不要再打電話、發短信騷擾我們。她過得好好的,憑什麼要認你這個胡楊樹上掉下來的叔叔?”
瘦小夥氣勢洶洶推著女孩說:“給你說清楚了啊!咱們走!
今天放你一馬,再騷擾我妹妹,小心點!”
三人走後,我發了一個短信。
小路,不管你認不認我這個叔叔,我還是希望去看看你媽媽。我們全家在小灣下鄉的時候和你媽媽關係很好,感情很深。這麼多年,她受了很多苦,我從鄭州過來,就是想找到你們,和你們見個麵。如果到家裏去不方便,可否請你陪她到酒店來,咱們一起吃個飯?我們都老了,我沒別的意思,隻是想和你們見見麵,說說話。希望你能理解。等待你的回複。
我和本地網友到趙東的農場去做客,把大家收集的資料彙集起來,商量我的南行計劃。回到賓館已是傍晚。走進酒店大堂,沙發上坐著一個女孩,側臉凝神看我。她的神態讓我一下子看到張書銘的影子,心裏怦然一動,一股熱血湧上來。我向她走近的時候,她滿臉激動地迎著我站起來:“你是叔叔吧?我是小普,小路的姐姐。”
我走過去握住她的手,眼睛被一片氣霧遮蔽,喉嚨裏堵上了一團痰涎。
“小路給我打了電話,我剛從烏魯木齊回來。”
“你……沒在庫爾勒?”
“我在烏魯木齊打工。”
這女孩沒有小路漂亮,卻顯得成熟、樸實、沉穩,讓我感到貼心的親密。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那眼角的魚尾紋,眉心的川字紋,尤其是那靦靦的微笑和腮邊的弧線,都像二哥的同一個麵模上印下來的。
“你和你爸爸長得太像了。”我仔細看著她的臉,舉起手指,把她額上的頭發撩上去。她動了一下嘴角,羞澀地仰起臉向我笑。
“這額頭、眼神,跟你爸爸一模一樣。”
“你和我爸爸也很像啊,叔叔。沒想到你還這麼年輕。沒想到。真沒想到能在這兒見到你。”
“你是不是還有個教名?”
她驚奇地瞪眼看著我:“你怎麼知道?我出生在努肉孜節,阿訇給我起的教名是立春。”
我沒告訴她,在書稿裏她叫春春,被寫成了章明的小女兒。
和這女孩麵對麵站著,聽她毫不生澀地叫我叔叔,一種連心連肉的疼憐在我心裏翻騰,很想把她摟在懷裏,狠狠親親她的臉蛋。這孩子出生在澤普的地窩子裏,隨著營地不斷遷徙,小時候缺失父愛,在奔波流蕩中長大,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好像知道我的感受,她嘴裏喃喃說:“可能是血緣的關係吧,看見叔叔我就覺得好親切啊,像看到了爸爸的影子。”
我眼裏終於湧出淚水。小普也垂下了頭。
這是入疆以來最溫馨的一頓晚飯。侄女牽著我的手,把我帶進一家南方人開的小店。杭州小籠包,餛飩。店很小,很安靜。
原木桌椅,幹淨質樸。擺上兩雙竹筷,兩個小碟,兩把湯匙。沒要小菜,也沒要酒水。她拿起桌上的醋具,給我和她的碟子各倒一點醋。隔著熱氣騰騰的籠屜,夾起包子,在碟子裏蘸了醋,吃著,和她說話。
“那時候小路很小,爸爸一年回來一兩次,她對他沒什麼印象,也不知道有你這個叔叔。我對爸爸印象深一些。他從工地回來,背著我到戈壁灘裏撿柴火,到營地下邊的河灘裏掏鳥蛋,到維吾爾族老鄉地裏拾苞穀。小時候聽他說過,知道老家還有伯伯、叔叔和奶奶,心裏一直藏著。”
“你媽媽沒說過?”
“她從來不提從前的事,我也不提。即使小路在鄰居嘴裏聽到一些,她也不會說。”她抬起眼皮瞥我一眼,把聲音放低,“我們從小就覺得這事兒很丟人,誰也不願提起。”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歎息壓抑在喉嚨裏。隻有此刻我才意識到,這孩子能來見我,有多麼不容易。是父母離異讓她丟人,還是父親的身份讓她丟人,或是兩者都有?我不好去追問。而張書銘在孩子心裏留下的陰影卻這般沉重,對她細小心靈的影響外人無法想象。在貧困、流徙和壓抑中長大,長成這樣成熟、健康的女孩,葉玉珍這個女人,也真的付出了不少。
“你媽媽,她還好吧?”
“那個人去年不在了,胃癌。媽媽病了一場,住了一段醫院。她有點哮喘,腿不好,腰也不好。”——她把繼父稱為“那個人”,讓我心裏有一點寬慰。
“那個人——對你們好嗎?”
“他不像爸爸那樣軟弱。泥工、木工、修修補補,什麼活兒都能幹,出身成分好,在家屬區裏說話硬氣,跟著他,沒人欺負我們。”
我再次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敢問她小時候是不是常受欺負,以二哥的性格和處境,我能想象她們母女生活的景況。在那樣的環境裏,也許隻有“那個人”能保護她們,支撐起這個孤弱無助的家。張書銘一個書生,落魄之後,有什麼用呢?
“前天晚上和小路一起來的兩個男孩……”
“年齡大的,是那個人前邊的孩子,我們叫他大哥。他親媽1962年在陝西老家餓死了,他爸帶他到這邊來投奔老鄉。沒上多少學,十一二歲就在兵團幹活。他對小路好,到哪兒都護著她。
那高個子男孩是小路的老公,在市政城管隊。他們的女兒七歲了,剛上小學。”
然後她說到自己的家。她和老公在烏魯木齊打工認識,兩人有個男孩,讀小學三年級。老公現在隨著公司的工程隊到迪拜去做工程,一年回來休息兩個月,收入不錯,在烏魯木齊買了房。
“我打算給小路兩口子在烏魯木齊找份工作,把媽媽也接過去。”
“好,這打算不錯。什麼時候……我到家裏去看看你媽媽?”看她臉上現出猶豫神色,我補充說:“既然來了,總得見見她,說說話。幾十年沒見了,下一趟不知什麼時間才能來。說真的,應當感謝你媽媽,把你姊妹帶大,照顧得這樣好,都讀了高中,有了工作,成了家,有了孩子。”
她微笑了一下。那靦靦的樣子讓我再次看到張書銘的影子。
“家裏就不去了吧,小區的鄰居都是兵團的老人,我媽肯定不想讓你到家裏去。我先和小路談談,再和媽媽商量一下。合適的時候,咱們在外麵找個飯店聚聚。”
和董紅旗講了與小普見麵的情景,她感歎唏噓地說:“總算見到親人了。”
“好了,紅旗,謝謝你陪我個把星期,你也該回去打理自己的生意了。”
按照朋友們商定的意見,董紅旗明天回博爾塔拉,趙家兄妹陪我沿塔裏木盆地向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