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眺望之城(1 / 3)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reference_book_ids\":[6989851914024258574,6885615270778375176,7222920241855073319,7052268974544784397]}]},\"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董紅旗進來時,手裏提著一隻小木箱。我眼前猛然一亮:這不是春梅二嫂結婚時的嫁妝嗎?棗紅色,銅扣,銅提手。輕巧,靈便,像個手提匣子。我的眼神驚動了她,她看看我,再回頭看看木箱:“這是我母親留下的。”我說:“我知道,我認識它。”

歲月消磨,木箱顯出了老舊,可它喚起的記憶依然清晰。二哥結婚那天,李春梅坐著牛車,她舅舅捧著兩隻一模一樣的小木箱來送她。我好奇地接過去,急不可耐地把箱口上的紅紙封條揭開。第一個木箱上麵是一幅折疊好的繡花門簾,隔一層白棉紙,下麵擺放著壓箱餃子。元寶形小餃子,個頭勻稱,精巧玲瓏,排得整整齊齊,像擺滿了銀錠。另一隻箱裏放著兩雙新鞋,新郎、新娘各一雙。聽母親解釋,壓箱餃子是新娘家的祝福,象征富貴吉祥;兩雙鞋表示夫妻相隨,白頭偕老。在“大躍進”年月裏,李春梅陪嫁的大箱子、小桌椅和牌坊街各家的家具都被填進小高爐,為大辦鋼鐵添柴加火,隻有這兩隻小木箱被張書銘和李春梅各人一隻帶在身邊,幸存下來。今天能見到它,讓我又驚喜又感動。當她把小木箱放在桌上時,我忍不住伸手去撫摸。手指蕩過翹起硬皮的油漆,心裏感歎:二哥那一隻,今生還能見到嗎?

聽我講箱子的來曆,董紅旗鼻子裏幹笑一下:“我媽去世後,我打掃屋子,在櫃頂角落裏發現它。我把它帶出來,一直放在我家,以為藏著什麼寶貝。打開一看,就是些破書、舊信。

扔掉吧畢竟是母親的遺物,箱子也不錯,掂出來幾次沒舍得往外丟。”

她打開箱子,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攤放在桌上。舊藍布袋,裝著一捆書信,倒出來時,粉塵飛揚,散發出陳舊的紙屑氣息。

幾本舊書,幾個筆記本,封麵裝幀的式樣、圖案、紙質把人帶回到那個年代。

撥開這堆信,張書銘熟悉的字跡映入我的眼簾。二哥當年寫給李春梅的信,讓我有一種時光倒流、恍若隔世的感覺,不由得抬起眼睛歎息一聲,對董紅旗說:“謝謝你,這東西太珍貴了。”

一整天我埋頭這堆舊紙,沉浸在消逝的歲月裏。這些書信讓我跌入一對小夫妻兩地分居的熱切思念和深深愛戀之中。那時我還在故鄉中學讀書,每當收到來自遙遠的邊疆的信,全家人都很興奮。幽暗的光線透過臥室窗子,映照出李春梅的側影。她一手拿信,一手抓住手絹,一邊讀信,一邊不停擦淚。讀完信,站起來,走到盆架前,用毛巾把臉擦洗幹淨,再把二哥寫給家人的信拿出來。母親端坐在靠背木椅裏,兩手搭放腿上。李春梅讀信的聲音細潤、清晰,母親臉上逐漸漾出慈祥和安慰。當李春梅和二哥的情愛湮沒在曆史深處時,這些書信便成了時光的記憶。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馬雅可夫斯基詩選》,是那個年代青年中最流行的書。扉頁上有張書銘的題字:“愛妻春梅存讀 張書銘1954年3月於烏市”。落款處的印章規規矩矩,顯示出一個剛剛擁有會計資格的人對名章的自豪感。

壓在破舊筆記本下的一本舊書引起我的興趣。淡灰封麵,倒梯形方框圖案,圈圍著兩行繁體字:亞洲腹地旅行記\/開明書店民國三十六年。扉頁上的題字是:張書銘1953年6月購於烏市古舊書店。這是斯文·赫定的著作。到庫爾喀拉來之前,我在網上買到了2000年新出的版本,草草讀過一遍。這位瑞典探險家在沙漠中發現樓蘭古城的傳奇讓我對神秘的南疆向往不已。張書銘初到新疆就買了這本書,他心裏埋藏著大西域探險的情結。也許他沒料到,冥冥中有個力量掌控著他,繞著這本書描寫的地方兜了大半生,現在又牽係著我的靈魂,繼續他未完的行程。

掀開破舊的筆記本,看到李春梅記下的日用賬。柴米油鹽,牙膏牙刷,肥皂、毛巾,甚至一卷桑皮紙、一盒火柴,三分錢的針,二分錢的線,都記得清清楚楚。每到月底,會有一行這樣的小字:“今天到會計室預支了三元錢。”有時是五元,有時一元、兩元,從這些賬目裏可以窺見李春梅那些年的日子。

1965年的賬本上記著這樣一句話:“7月6號給那人寄了五斤糧票。”這行字引起我的沉思。這個“那人”肯定不是她的家人,也不可能是同事或親戚,要不,有什麼必要隱去姓名?

這堆舊書信裏有一封來信使我聯想到也許和這裏記載的糧票有關。信封上的地址是:新疆澤普生產建設兵團工三師……大隊……小隊,郵戳上的時間是1965年6月18日。那時張書銘應該正在南疆勞動,和李春梅離婚多年,怎麼可能還有信寫給她?

春梅同誌:你好?請原諒我冒昧地給你寫信。因為有一事相求,請你多多見諒。在領導和管教幹部幫助下,我努力勞動,深刻反省,改造思想,經過七年多的勞動改造,最近就要被組織批準解除勞動教養了。我衷心感謝領導,感謝同誌們對我多年的幫助、教育。解除勞教人員可以就地就業,也可以申請回原單位。我最近身體不太好,不適應這裏氣候,口糧指標比較低,食堂的苞穀麵多,我的胃也出現了問題。我想回庫爾喀拉,在你們大家的監督下繼續改造。到車隊勞動也行。我寫了一份申請,麻煩你轉交老董。他在政治處工作,能不能幫忙把我的申請送給單位領導研究審批?如果能回庫爾喀拉,我一定會努力工作,回報領導和同誌們的關心。

問候你全家安好。祝老董同誌身體健康。

張書銘的申請依舊裝在信封裏,已經折出了破痕。這個模糊二哥的天真單純叫人驚歎。即使春梅二嫂舊情還在,以他的身份,以她的處境,她能出麵去求老董為他幫忙辦事嗎?在那個年代,李春梅沒把這封信拿出去向組織彙報已經算是很夠意思了。——這封信,說小了是個人自由主義,非組織行動,說大了是借機反攻翻案。他這不是自找麻煩嗎?對照賬本上的日期,這筆糧票應該是寄給張書銘了。李春梅不能給他幫忙,寄去幾斤糧票,算是表達同情。張書銘繼續在兵團勞動,直到十幾年後改正,回到庫爾喀拉。這使他躲過了“文革”期間更凶險的風頭,避免再一次被送進勞改營,為我的小說省略了一段故事。當年沒回原單位,也許是值得慶幸的事。

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賬本封底的兩行小字。這是一本較新的賬本,應該是年代最近的一本。

巴音郭楞 克孜裏亞 225 團場 薛蘭英且末 尼亞布拉克生產建設兵團工三師16團12連基地

葉玉珍

看到這兩個名字,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在李春梅的賬簿後,怎麼會出現這兩個人的名字和地址呢?仔細翻看賬本,它的截止日期是1988年8月,大約李春梅在這個時間遭遇車禍,人遇禍離世,賬目當然也戛然而止。據此推斷,這兩行字應該是1988年8月之前寫下的。張書銘失蹤的時間是1987年,那時我剛從縣城調動到省城,安下家,準備開始寫作。這兩個地址,會不會是李春梅幫助單位調查張書銘下落時查到的線索?

我給董紅旗打電話,問她在不在市裏,能不能過來一趟,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天,有些事想和她交談。

我找了個有簡餐的酒吧,選擇了一個安靜角落。在聊天中核實了李春梅車禍的時間,我把賬本拿出來,指著那兩行字問董紅旗:“知道這兩個人是誰嗎?”她搖了搖頭。

“這個女人是張書銘在南疆勞改時的第二任妻子。另一個女人,在他改正回到庫爾喀拉以後跟他生活過一段,兩人沒有正式結婚。”

“媽媽為什麼會記下這兩個人的地址呢?”

“也許是當時為了幫助查找張書銘的下落吧。”

她把地址拿過去,仔細看一遍,手指點戳著:“這都快三十年了,兵團變動很大……”

“我還是要去一趟。”

她沉默了一會兒,把賬本放回桌上:“我陪你去吧,我在且末、和田有生意往來,這一路我常跑。”看我臉上現出猶豫神色,她補充說:“庫爾勒有個QQ群上的網友,他在那兒粉絲群很大,說不定能幫你找到更多線索。”

她這番話打動了我,我一連說了幾個“太好了!”

“晚上我請庫爾喀拉的網友聚一聚,給大家辭個行。明天咱們就出發。”

沿著張書銘走過的道路翻越哈比爾尕山,進入那拉提草原,這趟旅行使我心情複雜。我用二哥的眼睛看這沿途風光,想象他背著掛抱、水壺,拿著饢,一路搭乘便車,從這世界上地貌最豐富多彩的地方走過。天山用鐵紅色山嶺遮擋住世人的視線,使人想象不到它懷抱裏藏著多麼精彩的世界:一會兒峭壁冷岩,一會兒山嶺翠綠;剛繞過積雪覆蓋的達阪,迎麵就是鬱鬱蔥蔥的鬆林。峽穀深處,河水從亂石灘上流過,雪山流下的水清涼誘人。

出了山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草原,鮮翠欲滴,像水洗過一樣幹淨。麵對這樣美麗的風景,童話般的世界,周圍不再有令人生疑的目光,身後看不到使人驚懼的影子,那個瞬間,張書銘會不會感受到自由的美好?

董紅旗的網友“鐵門三少”建議我住庫爾勒,以這裏為根據地。“往西去庫車,往東去托克遜,往南去且末,往北焉耆、巴侖台,兵團團場都在附近,路況又好,不是國道就是省道,還有專用道,往哪兒都很方便。”

在維吾爾語裏,庫爾勒是“眺望之城”,扼守著進出西域古道的最後一道關卡。到達庫爾勒時天近黃昏,晚霞裏現出高樓大廈,我感到很意外。和大多數內地人一樣,我對庫爾勒的印象僅僅是裝在紙箱裏、包在薄紙裏的香梨。它是改革開放帶給內地人的第一個口福,過去從未見過,特異的形狀,怪小的個頭兒,咬到嘴裏細膩、脆嫩,滿口香甜,水分充足,沒有一點渣滓。地圖上看到庫爾勒瀕臨孔雀河,坐落在塔裏木盆地邊緣,以為是沙漠綠洲裏的小城,沒想到竟是一座繁華都市。

“鐵門三少”為我訂了金胡楊快捷酒店。在十二層窗口眺望市區,一條燈火輝煌的馬路衝著眼睛從遠處蜿蜒而來。左手是霓虹燈閃爍的高樓,右手濱河花園簇擁著孔雀河彎彎亮亮的河水。

董紅旗在我身後說:“你看像不像上海外灘?”我說:“有點像。”“鐵門三少”自豪地說:“這是新疆的小上海!”

貼近窗子往下看,小廣場上夜市已經排開,各種小吃攤點擺下桌凳,亮出了五光十色的吃食。人流熙攘,市聲嘈雜。周邊的時裝店、超市、音像店、水果店……彩燈交織,光影晃動。

第一個地址的調查花費了將近一周時間。

在熱心網友的引薦下,我們首先到兵團幹休所拜會了一位退休老領導。

“現在的兵團,人員變化大得很嘛。除了一部分兵團二代,大部分老人都離開了嘛。內地來承包土地項目的年輕人,他們什麼事兒也不知道,跟他們打聽幾十年前的老人,門兒都摸不著!

老人們退休後分散到全國各地。進城安置的人,新疆哪個城市都有。回老家的,隨兒女到內地的,北京、上海、廣州、海南……全國到處都有。兵團的名稱、駐地,幾十年裏改過多次,你這個地址早就不管用了嘛。這個老薛,既不是部隊下來的,也不是改造人員,又不是盲流,想找這樣的人,難難——的了……”

他的話雖然叫人喪氣,可也沒出乎我的預料。一般退休的老同誌都很有修養,和藹可親,樂於助人。老領導看我態度誠懇,他拿著那個地址,皺起眉頭看了半天:“你不如到庫車去找老段。他退休前在老幹辦工作,和兵團老人聯係比較多,也許能提供點線索。”

紅旗記下他的地址,我們就去庫車。

庫車是龜茲故地,這個地名使人想象力活躍,生出探險的渴望。見到老段,聽他講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我沒感到懊惱,有機會來拜訪一個兩千多年前的古國,是人生幸事。老段用羅布麻茶招待我,說是隻有羅布泊出產,降血壓,降血脂,養胃護肝,非常神奇。臨別時他說:“你留個電話吧,我再給你聯係一下另外幾個老同誌,看他們能不能提供點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