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眺望之城(2 / 3)

道了謝,走出小區,我對“鐵門三少”說:“能不能找個地方喝喝奶茶,聽聽龜茲古樂?”

“鐵門三少”說:“到庫車王府去嘛,那兒有茶,有歌舞,是四星級旅遊點。我說呀,你既然到了這兒,大峽穀、克孜爾千佛洞都應該去看看,那都是難得一去的地方。”

紅旗隨著附和。我痛快地說:“好!能不能找到人,先看看風景再說。”

庫車讓我度過了快樂的兩天。富有伊斯蘭特色的華麗王府,異域情調的艾乃姆演唱,火焰般奇譎的大峽穀,荒涼的土嶺上的洞窟,兩千年前的僧房佛殿。在遁入洪荒的感覺中驀然回頭,一條小河從腳下流過,綠洲裏草木蔥蘢、生機盎然……我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好像能不能找到薛蘭英已經無所謂。人在旅途,本來就很容易迷失,何況在這麼壯麗的風景裏。如果張書銘來到這兒,在千佛洞下的河灣裏洗把臉,沿著荒原古道,穿越對麵那座青灰色山嶺,他心裏一定會浮出神聖的向往,靈魂淨化,從人世憂煩中超越。那是通往西天的路,留下了執著取經、追求真諦的高僧們的足跡。

我舉起右掌,湊近下巴,喃喃自語:“今生今世,來過一趟。”

也許朝拜了聖地就有驚喜,剛說完這句話,我的電話響了。

“老張,我是老段呐。你打聽的那位薛同誌,是不是湖北人?”

我說:“是。”

“在團場是不是開過拖拉機,上過磚瓦窯?”

“好像是。”

“她兒子是哈薩克混血?”

“這我倒不清楚。”

“知不知道吐孜熱木的湖北村?”

“鐵門三少”說:“我知道,那兒有個湖北人聚居的村子。”

“聽說這個姓薛的曾經在那兒住過,你去看看吧。”

湖北村坐落在一片小平原上,周圍是棉花地和向日葵。看到路邊的榆樹和溝坎下的蘆葦,就看到了村裏的泥牆和白色屋頂。和這裏大多數村莊一樣,房屋赤裸裸暴曬在陽光下,像擺放在曠野裏的一片白色積木,沒有樹木綠蔭,給人一種幹枯、貧瘠的感覺。其實,他們的房屋很寬敞,院落也很舒適。院子的過道安靜涼爽,呈現出一種富足、安康的景象。四輪拖拉機、麵包車、小轎車停放在村路場院裏,一隻黃色卷毛狗奔跑著衝我們汪汪吠叫。

“鐵門三少”打開車門,站在路邊,按老段給的電話號碼撥打電話。

一個老人的聲音從電話裏傳出來。

“鐵門三少”提高聲音說:“喂,喂——你好!您是韓九生韓書記嗎?我們是庫爾勒過來的……對對……噢——是的,是的。噢——好的,好的。我們這就過去。”

“他在路邊瓜棚裏呢,剛剛咱們從那兒過,他看見了。”

我和紅旗同時“噢”了一聲。路邊的瓜棚我們都看到了,我還說:“瞧這瓜多漂亮!回來時記住買幾個。”

韓書記是個瘦高的老頭兒,坐在矮椅裏,臉上布滿皺紋。站起來時,身材、動作和那精明的眼睛都像維吾爾族老漢,隻是沒穿袷袢,沒戴花帽。他切開一個西瓜,我們三個圍著小桌,站著,吃著,誇著,甩著手上的西瓜汁。

坐在瓜棚下,享受田野上的涼風,在路上時而掠過的車影裏聽韓書記講薛蘭英。他那湖北味的新疆話聽起來很吃力,語速稍快一點我隻能啊啊應著,臉上現出似懂非懂的迷茫,要靠“鐵門三少”翻譯了才能明白。他講了不少往事,對薛這個人頗多同情,常會咂一下嘴表示惋惜和無奈。

“這女人太溺愛孩子!兒子十來歲還和她睡一張床。讀了初中就不去上學,接了他媽媽的班,在團場開拖拉機。啥事兒也不會,處處依賴老薛,離不開她。老薛退休後找了庫爾喀拉那個人,文文氣氣,挺好的,她兒子死活不接受。兩人來往一段,她兒子掂著砍吐镘跟她拚命,白天黑夜盯著她,管住她。”

“庫爾喀拉那個人最後一次到湖北村來是啥時候?”

“大概……1985、1986年的樣子。”

“1987年之後來過嗎?”

“1987年團場轉移,人員變動比較大,薛一家搬走了。”

“現在薛蘭英在哪兒?能找到她,見個麵,聊聊嗎?”

韓書記笑了:“恐怕你很難找到她了。1988年的時候庫爾喀拉五公司有人來找她,一直沒找到。聽說她孫子考上了內地的大學,現在在杭州工作。找到他,說不定能打聽到老薛的消息。”

“你那兒有他的聯係方式嗎?”

“隔壁老郭有,她孫子和他是同學,兩人常聯係,逢年過節發個短信什麼的。”

“找到他的電話就好辦了,回去讓網友們想想辦法。”“鐵門三少”說。

韓書記講了幾個團場轉移的地址,我把它記下來,作為下一步尋訪的目標。

得不到薛的確切消息,我想象中多了一份安慰。她那麼喜歡張書銘,如果兩人見了麵,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地跟他走,也許現在就躲在塔裏木盆地邊緣某個地方,像在老家時那樣,過著簡單、開心的日子。她掏出手絹替二哥擦鼻涕的情景清晰地浮現眼前,讓我想起來就想笑。

韓書記是個種瓜老手,他的瓜確實不錯。瓜棚裏除了西瓜、伽師瓜、黃皮蜜,還有一種扁圓形甜瓜,綠條紋。他們叫“老頭兒笑”,甜,麵,水分飽滿,非常好吃。

站在棚下,以他漂亮的瓜堆和遠處的棉田為背景,和這位湖北老人合照了一張相。我們三人照了一張,我自己又單獨照了一張。然後買了幾個“老頭兒笑”,放在車上,回去和庫爾勒的朋友們共享。

離開瓜棚時,我對紅旗說:“薛這條線索很重要,我不能輕易放棄。”

晚上,和庫爾勒的一群網友在孔雀河邊聚會,吃燒烤,喝啤酒,分享庫車的“老頭兒笑”。這一切都由“鐵門三少”張羅。

他熱心、豪爽、幹練,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他帶著一個年輕人走到我跟前,介紹說:“這是‘陽光金手工作室’的‘貓小編’,做文印設計,編印書冊,手裏有部書稿想讓你看看。”

那一刻我沒意識到他會帶給我什麼,隻是泛泛地說:“你做的業務不錯嘛,現在這類需求是不是很大呀?”

“貓小編”很有禮貌地哈著腰坐在我身邊小凳上:“就是幫別人圓個出書夢嘛。不用買書號,費用低,一般人都能承受,像年輕人自己寫的詩集、散文集,老年人的回憶錄之類。現在的退休老人都愛寫回憶錄啊什麼的,他們不想掏那麼多錢買書號嘛。……我們也做宣傳手冊一類的活。”他邊說邊從斜背的掛包裏掏出一部厚厚的書稿。

我把書接過來,正反兩麵翻看:“這是你們編印的?”

“這隻是打印稿。要編輯了,裝幀了,設計封麵、版式,加上題花、尾花……印出來的東西很精致,不比大印刷廠差啦。”

借著燈柱上投下的淡光,我翻看書頁,聽他訥訥地說:“老師不是正在調查一段曆史嗎?我覺得這部書稿對你也許有點用。

這位老同誌年輕時有文學夢,現在還很執著,計劃要寫三部回憶錄,這是第一部。八十多歲了,天天戴著老花鏡伏在案子上,想找個作家看看,指導指導。如果老師能替他看看,寫個序,那就太好了。”

他的話讓我心有所動:“我到這兒來,就因為收到一本老同誌的書稿,裏麵的故事觸動了我。”

“我在群裏看到了老師的事。我覺得這本書的作者跟你哥哥有一定關聯。”

“跟張書銘有關聯?”

他把書稿拿過去,翻到其中折疊的一頁,指著一段文字說:“瞧,這個地方……”

我們這屆學生入學時分公路、運輸、會計三個專業。會計班三十八個同學是從河南、陝西、湖北招來的。學院學生處的老同學幫我查到了當年入學的花名冊,把全班同學收齊了。

下麵是一份影印的學生入學花名冊。“貓小編”伸出手指,點著第二頁第三行。我的眼睛猛然一亮,心頭湧起了熱流。

張書銘 17歲 民族 漢 籍貫 河南省唐河縣 家庭出身 小土地出租 個人成分 學生 入學時間1951年8月這樣確鑿的原始記錄使我心頭震顫。我翻開封麵,念出作者的名字,激動地問:“這位趙宛民在哪兒?”

“他退休多年,住在花林小區。一生也很坎坷,有不少故事,要不,怎麼會打算寫三部回憶錄呢?”

“能安排時間見見他嗎?”

“你去看他,他會很高興的。”

晚上,我認認真真翻讀趙宛民的回憶錄。他的名字引起我的聯想。二哥考學那年,西安交通專科學校在南陽招了一批人。宛民,說不定不光是張書銘的同班同學,還是一位南陽老鄉。——那他就不是在勞改營坑騙張書銘的那個關山了。在那部書稿裏,關山是陝西人(轉念間,我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小說裏的人物不等於現實生活裏真實的人,陝西還是南陽,這樣的細節隻是小說的虛擬,完全不具有現實推理的基礎)。

讀完打印稿的第一段,我的猜想被證實:“1932年夏天,我出生在河南省社旗縣青店村一個貧苦農民家裏。父親是個石匠,一年四季背著錘子鑿子到四鄉去給人鍛磨,打石臼……”他的出生地離我的故鄉縣城隻有二十多裏路。他記述的童年、少年的鄉風使我感到親切。

這部稿子裏有幾處說到張書銘。

被西安交通專科學校錄取後,到南陽集中報到,在那裏,趙宛民和張書銘相遇相識,與其他幾位同學一起告別故鄉,長途跋涉,遠赴西北。

這個唐河小兄弟很靦腆,別的同學都在興奮地大呼小叫,他坐在一邊,臉上笑笑的,很少說話。誰也沒想到他的京戲唱那麼好。在火車上,有人唱京戲,唱得荒腔跑調,他在一邊笑。後來忍不住說:“我給大家唱一段吧。”他一唱就把大家鎮住了。他唱的《甘露寺》裏喬國老的一段:“勸千歲殺字休出口……”嗓音不高,有板有眼,晃著腦袋,很入戲。

另一段還是寫張書銘唱京戲,是在新生入校後第一個新年聯歡晚會上。

張書銘上台唱了一段馬連良的《空城計》:“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他這一唱,惹出了一段小插曲。那時,為照顧交通幹部子女,班上有兩名從南疆來的維吾爾族姑娘阿娜爾罕和阿依古麗。她們的父親在交通部門上班,她們被送來培訓。年輕、漂亮、活潑,愛唱愛跳,是學校的校花,會計班的驕傲。聯歡會結束後,阿娜爾罕就纏上了張書銘,要跟他學京戲。她漢語說得不太流利,學京戲很難。每天一下課,她就拉上張書銘到校園西北角那片小樹林裏去,邊比畫邊唱邊學漢語。阿娜爾罕還創造發明了一下,用維吾爾語在晚會上唱《蘇三起解》,逗得全場叫好、哄笑。她托阿依古麗問張書銘,畢業後願不願到新疆工作,願不願到她的家鄉和田來?聽說張書銘已經結婚,家裏有妻子,阿娜爾罕還哭了一鼻子,抹了眼淚,傷心了一陣子。此後兩人關係一直很好,像親兄妹一樣。張書銘教她漢語,她教他用維吾爾語唱“在那遙遠的地方”,在晚會上大出風頭。

這班學生畢業後,張書銘誌願報名援疆的情景回憶錄裏寫得很生動:

那天晚上,學校團總支給大家開最後一次動員大會。會計班團支部全體團員紛紛站起來表決心,表示一定要響應組織號召,放棄內地工作機會,誌願到邊疆,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到最困難的地方去。張書銘朗誦了一首模仿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激昂慷慨地揮著右臂:

駿馬

踏過

湍急的河流,

雄鷹

不怕

暴雨狂風,

我們是

勇敢的

青年團員!

我們是

新中國建設的

先鋒!

大家群情振奮,當場在誌願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下麵是一幅合影照。標題是“援疆十八團員合影”,畫麵裏二十人,大約兩位頭戴花帽、身穿民族服裝的維吾爾族姑娘沒有計算在內。我猜想,這批團員踴躍援疆的熱情和這兩位美麗的維吾爾族女孩有一定關係,她們兩個充當了新疆特使的角色。